正文

長篇小說:小區(qū)

大象席地而坐 作者:胡遷 著


長篇小說:小區(qū)

背烏龜?shù)哪腥?/p>

2004

我對十二歲那年的記憶總是不可控地惶恐,不是因為這又過去了很久,發(fā)生過的一切可以成為封存的東西,這是個矯飾的說法。我花費了很多年探索向外的通道,但繩索一般的莫名事物總是將我拖拽回來。在這巨大的如黑洞般的世界里,我不知道繩索的另一端拴綁在這洞窟的哪一部分,去探索那個源頭便會遠離洞口,而洞口微弱又時時刻刻都在消散的光令人恐懼。我僅有的一次接近那種真實的存在,是在深不見底的湖水中,下沉中我睜開眼睛,被冰冷包裹,數(shù)不清的細碎事物凝固于此,所有方向都朝著無盡的黑暗。

在母親離開這個家庭以前,我有過一段正常的生活,住在我樓上的鄰居——別人都叫他二狗,那時他四十幾歲,還沒有變成一攤?cè)怙?,洪亮叔也有一把火燒光他自己的家。后來母親走了,一年后那個背烏龜?shù)哪腥藖淼轿腋赣H開的家庭旅館里住了一周,然后有一天清晨,樓群像是被一種灰燼熔化了一般,并飄著一股煮肉的味道。二狗跟在那個背烏龜?shù)哪腥松砗?,他的鄰居洪亮看到了他,以為他要去湖邊,那正是去往湖邊的方向。那天二狗的頭發(fā)打了蠟,那發(fā)蠟讓他的頭發(fā)像剛磨好的菜刀一樣。洪亮說見到那發(fā)蠟他微微感到奇怪。二狗跟他打了招呼。

二狗跟在背烏龜?shù)哪腥松砗蟠蠹s六七米的距離,沉重的包裹把中年男人的腰墜得像蝦米一般,二狗跟他走得一樣不快不慢,在清冷得快要融化的小區(qū)里,還有其他人也看到了二狗,他們像往常一樣坐在陽臺上日復(fù)一日地消磨著自己,開著半邊窗戶,看著樓底下走過的人。“沒有什么不同,像往常一樣,混混沌沌得像開始和結(jié)束一樣,就差去死了。”洪亮叔告訴我。

二狗那天穿的條紋襯衫還帶著霉味,他從床頭柜里翻找了半天,后來桌上的茶缸子掉在地上,他也沒有去管。他從床底下的紙盒里找到那個邊沿帶著銹跡的鐵盒子,里面是發(fā)蠟,幾乎在打開鐵盒的瞬間就好像生出許多毛茸茸的東西。這些毛茸茸的東西在二狗枯萎的手指間一搓就不見了,只剩下油亮。二狗看著自己的手指,像街邊吃剩的沾著油水的大梁骨。后來在他出門的時候,還蹭到了門邊石灰墻上深綠色的霉斑。然后他走到家庭旅館前,找了兩塊磚頭立起來放在一起,坐在上面。這時我父親在旅館前臺看到了他,我父親厭惡這個鄰居,以為他是來裝可憐的。我父親去廚房煮了碗面,靠在廚房的門框上吃了起來,他還不時地看看二狗,二狗仍然以同樣的姿勢坐在那,也許他連根完整的煙都沒得抽。這時我父親還在懷疑二狗是不是來找他的,有一瞬間他覺得二狗的可憐真的觸動了他,然后父親扭頭去洗碗,洗碗的時候他就什么都不想了。

背烏龜?shù)哪腥税逊块g鑰匙留在前臺,他低著頭,穩(wěn)重地踏下一個臺階,出了大門。二狗站了起來,他瞇著眼睛,眼角旁的肉干癟得如同橘子,事實上他一點也不餓,但看起來卻好像要虛脫的樣子。二狗跟在背烏龜?shù)哪腥松砗螅l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否清楚這件事,后來也無從知道。當(dāng)我問起來的時候,二狗的女兒裘子怡說誰會想要關(guān)注那個賣烏龜?shù)?,他是否知道二狗跟在他身后一點意義都沒有,因為這個社會缺的是勞動力,不論那個背烏龜?shù)哪腥诉€是二狗,都跟勞動力沒有一絲關(guān)系。

等我的父親從廚房里走出來,他在衣服口袋那里擦了擦沾水的手,四十幾年來他一直這么做,洗完手之后在衣服口袋那里擦一下手背和手心。前臺留著一把鑰匙,父親把鑰匙穿進腰上的繩子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往門口看去,而那里只剩下兩塊立著的青磚頭。與此同時,裘子怡端著粥和饅頭,來到二狗同他妻子吵架后才住的棚子里,雖然那個棚子很快便被拆掉了。二狗的妻子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床頭柜下歪倒的茶缸子,細碎的廉價茶葉從杯口一直鋪到地面上。不論是我父親還是裘子怡,在那恍惚的一瞬間,都有一股莫名的失落感,而那莫名的失落感將會從此纏繞他們,以至于當(dāng)我父親把青磚踢回墻根,裘子怡用報紙擦著腐爛的水泥地板時,他們一點也不覺得煩躁,反而覺得好像是在彌補什么。

洪亮叔在游樂場工作,他親眼見過在這個挨著火車站的游樂場里,人販子是如何給小孩下藥的。

“也許他爸媽坐在摩天輪上就看到了,我在搬一個癟了的垃圾桶,那個小男孩大概八九歲的樣子,被一個女人拉著,走路晃晃蕩蕩,不快不慢。后來摩天輪停了,那個爸爸跟條野狗一樣朝那個女人離開的方向跑,鞋子還掉了一只。但是沒有找到,他朝我們大吼大叫,罵人,后來我也罵了,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你兒子自己跟著走的。迷藥太可怕了,夢游大概就是那個樣子?!焙榱潦逑肫鸲纷邅G的那天,樓間的那條路也許就一百五十米的樣子,但二狗好像走了很久。那個走丟的男孩,像只蝴蝶一樣搖晃著,沿著碰碰車的鐵柵欄,松軟的胳膊被前方的女人拉著,拉向另一個噩夢。

“喝醉了之后,你就會變成一只蝴蝶,他媽的一飛就不在這里了?!?/p>

洪亮叔酗酒,他住在二狗家隔壁,有一張寬大的紅腫臉龐,喝酒之后就跟個紅艷的滅火器一樣。他短手短腳,又十分強壯,可手腳限制了他,感覺他有無窮的力量卻無處使。他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父母就給他找了份游樂場的工作,又在游樂場附近的小區(qū)里買了套房子,主要是為了照顧他姐姐,一個瘋了的女人。洪亮叔搬到小區(qū)時已經(jīng)在游樂場工作了八九年,他在那里收門票,有時叫工人來修理壞了的器械。他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歲,叫了游樂場的工人來給他裝修房子,房子只裝修了一半,因為有一次洪亮叔喝了酒,回來后看到自己的家,大聲咆哮:“你們把我的房子搞成什么樣了!”

一切都像是計劃好的。二狗跟著一個陌生人不知道去了哪。我知道這件事時,二狗已經(jīng)走失了一個星期,當(dāng)我回到小區(qū),樓群里還彌漫著那股煮肉的味道。母親告訴了我,父親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他跟二狗有我們所不知的秘密。當(dāng)母親提起那個早上父親吃面還看到過的二狗時,父親就把頭瞥向一邊,好像對此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

后來,當(dāng)洪亮叔在小區(qū)找的女人在懷孕時跟著另一個男人消失后,他燒了自己的家,然后不知所終,留下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姐姐。

我走到七號樓的后面,墻角還堆著潮濕潰爛的蜂窩煤,我來到那個棚子的門口。房頂上還飄著一個魚形的破風(fēng)箏,木門上掛著鎖。我在記憶里搜尋著所有有關(guān)這里的印象,想起曾經(jīng)在洪亮叔家中,他在一旁揉著太陽穴,腫脹的腿旁邊有一根拐杖,他的女人臉色紅潤,腹部隆起,雙手撐在椅子旁邊像一個軟體動物。那時我腦海里卻響起母親的話,她說:“這里已經(jīng)壞得流了膿。”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母親所說的這里,不是一棟房子,而是即將有一個新生命,從另一個世界,從這丑陋的生活里破土而出。我重新打量著這里,水泥的墻面不太平整,雨水印在上面如同花花綠綠的腸子。我靠近窗戶,里面昏暗無比,充斥著腐朽氣息的濃重顏色。而二狗一個月后就回來了。

在我成年之后,仍舊無法忘記這一切,于是我開始尋找那個背烏龜?shù)哪腥恕?/p>

人頭

1996.10.13

從樓頂看下去,整個小區(qū)如同一片混沌的沼澤,裹挾著霧的顏色,每棟建筑從五樓即開始有烏云般的暗淡色調(diào)。樓體覆一層碳色,連接著油煙機排煙管道的窗口下,結(jié)痂的油脂向下流淌,凝結(jié)出鐘乳巖洞墻壁的形狀。而傍晚,窗戶里統(tǒng)一燃起四十瓦燈泡,在永遠也望不到穹頂?shù)奶炜罩?,油煙氣帶著濃郁的饑餓感向上貼到更灰暗的云層底面。

黃槍知道趙湘是通過街口搓麻將的兩張桌子。只要天氣不是冷得冰手,這些老太太和婦人便會來到街口,坐在兩張腐朽的木桌旁。她們議論起趙湘的語氣沒有善意,這是一個大約十幾年前因被丈夫拋棄而瘋掉的女人。

趙湘生一對鳳眼,皮膚白,白得像月亮。她終日藏匿于二樓的屋子里,深夜時,她帶著剪好的報紙,貼滿整個三單元樓道的墻壁。

那天晚上十點,有晚歸的人叫黃槍開車棚存車,車棚里的燈泡亮了,等人走后,黃槍在門口抽煙。天黑了,棚里探出來的光能照亮一小片地面。車棚有窗,鏤空的,水泥拼成個蘭花形狀嵌進去,光從里面漏出。人影大約在黃槍十米遠處,窗光照亮一雙鞋子,藏青小布鞋。黃槍不清楚是誰。嚴(yán)打期間,除了武警誰也不敢上街,因為武警身上貼著兩個夜光的綠幽幽大字:嚴(yán)打。

女人走過來,窗光繼而點著了她的上半身。她朝黃槍看,黃槍心里慌張了。女人定定地看了黃槍好一會兒。

你的臉怎么是黑的?

我長得嚇人,用布遮了。黃槍緊張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這時屋里的小峰好像醒了。爸,跟誰說話呢?

女人又目光凝滯地看著黃槍的屋子。

黃槍抬眼觀察她,這個女人清瘦得像張紙,皮膚姜黃,窗光下如同一根燃燒的蠟燭。他覺得這個住在三單元的女人晚上是真的瘋,他慌張,不知道對方要做什么,但女人看起來還算溫和。

回家吧,晚上有嚴(yán)打。

女人小步走了,她悠悠然好像路過一條滿是菊花石子的小路。她又從陰影里回頭。黃槍一陣毛骨悚然。

沒事,我跑得快。

黃槍似乎聽到好多重疊在一起的腳步聲,破碎的路面像是張鼓面。果然跑得很快,他想。

九十年代絕少死于非命的人,以前在街頭巷尾時有發(fā)生,后來有了嚴(yán)打。嚴(yán)打的學(xué)名是,嚴(yán)厲打擊各種違法亂紀(jì)。負(fù)責(zé)嚴(yán)打的是特種兵和武警,他們有良好的裝備和強健的體格。嚴(yán)打期間,違法亂紀(jì)的人會有兩個結(jié)果,被打死在街頭,或者關(guān)進號子里,關(guān)的期限最少五年,只有加刑沒有減刑。在街口打架要在號子里蹲個小學(xué)畢業(yè)的年限,這令所有人非常恐懼,因此就收斂了很多。嚴(yán)打催生了一種報復(fù)手段,許多心狠手辣的女人揭發(fā)自己戀愛的對象,這批男人因為一點小過失就帶著對世界的仇恨進了牢房,在許多年的消耗里被磨滅了仇恨,心態(tài)平和的他們在出獄時,會看到這些心狠手辣的女人牽著已經(jīng)讀小學(xué)的小孩,攜她幸福的家庭招搖過市,然后她們會非常愧疚地說,當(dāng)初是我年幼無知。

嚴(yán)打期間,七號樓有個老爺子會功夫,使春秋大刀,他兒子就因為被一個女人揭發(fā)而有了牢獄之災(zāi)。老頭心胸廣,都怪罪在嚴(yán)打上,于是手腕捆了白繃帶,提著春秋大刀上了街。他在街口揮舞著大刀,可是街上沒有一個人。老人盤腿端坐十字路口,等待人生最后的械斗,但一天天過去了,既沒有人跟他械斗,也沒有武警和特種兵浩浩蕩蕩地趕來。老人端坐路中,在寒冷的秋風(fēng)里,在他疲憊地再也舉不動春秋大刀時,一個好心的警察安慰他,回家吧,我們不打老年人。老人在社會對他的關(guān)懷中獨自回家,春秋大刀的刀鋒插入水泥路面有二十公分。

老人從此再也沒見過他的兒子。在所有有相同遭遇的男人從牢中釋放回來的時候,那些心狠手辣的女人認(rèn)為該去表達她們的歉意。這些她牽著已經(jīng)讀小學(xué)的小孩,攜幸福的家庭來到老爺子面前,非常愧疚地說,當(dāng)初是我年幼無知。

傍晚的天空滲出一絲潮暈般的紅色,每天只有這個時候才能從烏云滿布的天空中看到顏色。再次下雨的時候,又全部灰茫茫了。黃槍和他的養(yǎng)子小峰站在車棚大門前朝三單元看著。二樓開了燈,人影攢動,是趙湘家。

一輛警用侉子(注:三輪摩托)開過來,在車棚大門前熄了火。高瘦的男人從車上跨下,朝父子倆的背影走來。

聽到聲音的黃槍轉(zhuǎn)過身子,朝男人點了點頭,打開車棚的門,男人把侉子推進去。黃槍順手從門旁的一角拉了燈線,車棚里亮起一排昏暗的燈泡。

開侉子的叫嫚哥,高瘦,眉弓清晰,還帶著幾年前大學(xué)畢業(yè)時的稚氣。畢業(yè)后分配到小區(qū)派出所當(dāng)片警,做了幾年,嫚哥自從能把侉子開回家就不再騎自行車,一個侉子占兩個摩托車車位,他便跟黃槍比較熟絡(luò)。

今天下班很早。

我是提前回來的。

嫚哥從警服里掏出大雞煙,遞一根給黃槍,黃槍接過來,煙嘴塞進面罩下的小孔里。

嫚哥抽了兩口,盯著二樓的窗戶。

趙湘死了。嫚哥說。

在家里?黃槍問。面罩下面冒出他呼出的煙霧,向上飄動。

嫚哥只是看著那個陽臺,趙湘住在二樓。

三樓的二狗家陽臺上,一個傾斜的木質(zhì)模特下垂著身子。黃槍走了幾步,站在樓口,向樓后望去,拐角處露出蒼白的救護車,幾個小區(qū)的鄰居靜默地站立著。佝僂的李二士像只猴子。一種如積壓灰塵般的壓抑感彌散在周遭。

小峰顯得很興奮,溜到兩人中間。爸,是誰殺的?

嫚哥看向小峰,用手撫了把小峰的腦袋。他熄了煙,就走了。

他聽了我的話,肯定會查你。小峰說。

黃槍看著安靜的人群,車走后,人群漸漸散去,這時他的手被水滴砸到,面罩上也有了滴答聲,他抬起頭,下起了雨。他看到從樓房上的窗口處鉆出許多腦袋。那是在街口打麻將的老太太們,她們捋著頭發(fā),面孔模糊。

黃槍走到街口。李二士尖削的顴骨向上擁簇,魚尾紋鋪張開一張略帶委屈的臉。他靠近李二士。

怎么樣了?

李二士只是看了他一眼。

夜晚,黃槍去了三單元,來到趙湘家門口。門上已經(jīng)貼了封條。樓道里又潮又濕,混合著臭味。他站在樓道,透過門,好像看到一具躺在地上的女尸,藏青的小布鞋上已經(jīng)沒有光,胸口豎刀,刀柄上還有些許泥垢。墻壁上有大片水草般的血,又如同摔死在地上的老鼠遺留下來的污跡。舊房子都是水泥地板,上面有裂縫,血水就順著這些細紋向四面八方緩緩地流淌,向更深的地方下滲,又干涸成一個巨大的傷口貼在地面上。

小區(qū)里有七八座樓排成一列,樓有正面背面,正面的大道里通常是一排平房車棚,背面是樓宇的單元入口。我把有車棚的一面稱為正面,是因為我家在一樓,一樓的院子會開一個大門,除了一樓的住戶,其他樓層只能從背面的單元入口進入。

我的童年一直彌漫著一股股淤泥的味道,從緊貼小區(qū)東面的那條腌臜的護城河到所有樓宇的背面,下水道終年堵塞而污水橫流的背面,那股淤泥的味道帶著一種既青又綠的黑色從天上遮蓋到地面,走在其中,好像渾身的毛孔都被其浸透。從家里后門出來,出了單元口,就是兩個下水道井蓋,這里的水泥井蓋通常都蓋不平,或碎裂一角,泡爛掉的衛(wèi)生紙和其他穢物從里面流淌出來,漫延到整個街道。這層污水終年如同一個淺淺的湖,地面與其生為一體,在僅有的兩次治理中,下水道系統(tǒng)通暢了一個月,在那一個月,沒有污水覆蓋的地面帶著無數(shù)細小的褶皺和干裂的黏稠物痕跡,如同被燒灼的皮膚。

常年陰雨的小區(qū)穿過一條護城河,據(jù)說河底潛藏著一條巨龍,眼睛有自行車輪胎那么大,身上的鱗片結(jié)實,且通體發(fā)亮,它白天沉在淤泥里,夜晚出來活動。但這個據(jù)說很快就被推翻,理性的小區(qū)人民認(rèn)為,這條河是人工開鑿,沒有天然的精氣,河水淺,沒有藏神獸的樣貌。另外,河?xùn)|人由于不通自來水,常在河水里洗衣服,于是河西人就往河里傾倒屎尿,后來河?xùn)|人就不在河水中洗衣服,這是人性陰暗擠兌靈獸的證明。

理性的小區(qū)人民還認(rèn)為,造這種謠的人在中世紀(jì)的歐洲是要被執(zhí)行絞刑的??上髡f還在萌發(fā)階段就被批斗,說自己看到巨龍的小孩,受到鄰里的指責(zé),被掛到樹上供人瞻仰。撒謊者三次就基本斃命,不是因為撒謊,而是因為撒謊的人少。

在這個不具備美感的小區(qū)里,每座樓宇后面都有一排不通暢的下水道口,每個單元正對一口,源源不停地涌動著糞水,催生出了一片汪洋濕地。

在七號樓正面,是細長的瓦房車棚,居民代步工具基本是自行車或摩托車,共享集體車棚。車棚里分成兩排,一排自行車,一排摩托車。車棚東段分割出一個小房子,供人居住。看自行車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大家都叫他黃槍,而我每次想到要直呼其名都覺得極不合適,但同齡人又沒有人稱他黃叔。

這間破屋子像城市所有的破屋子一樣,終日滾進一股小便的味道,人們成雙結(jié)對地在各個墻角隨地小便,每個人都可以用尿滋出一幅山水畫。

我還記得那個神話覆滅的夜晚,想要給不具美感的小區(qū)締造一個傳說的黃槍兒子——小峰——高舉著一個像龜殼的東西,大聲嘶吼:龍鱗!

在一堆篝火的映照下,居民們各個臉紅脖子粗,極力地要打壓這個佝僂的少年。他們高聲吶喊:龜殼!我從人群的夾縫里看到黃槍尷尬地立在那,又似乎聽到小區(qū)里比我年紀(jì)稍大的愚蠢青少年喊著“龜頭”的字眼。

先承認(rèn)是龜殼,私下里你可以當(dāng)作龍鱗。黃槍安撫自己的兒子說。

小峰憤怒地掃了一眼黃槍,黃槍臉上一陣慚愧。

小峰細弱的小胳膊乏力地顫抖著,龜殼仍高舉頭頂,換作我,龜殼也許早已摔到地上。他聲嘶力竭:龍鱗!

伴隨著居民整齊統(tǒng)一的討伐聲,我看到慚愧的黃槍把兒子捆上了樹,他的眼睛在火光里閃爍了一下。也許連小峰也沒看到黃槍面罩后面流下的眼淚。那是堅信不是龜殼的眼淚。

十幾年前就喪失信仰的小區(qū),不會允許一條浸泡在自己屎尿里的龍存在。

那天中午我穿著父親的拖鞋,騎著一輛奇丑無比的自行車。這輛自行車我每日都祈禱它被偷走,它看起來比廢鐵還要丑,只是有個形狀,它一直到軀干即將斷掉都硬朗地活在我的生活里。其實我完全可以不騎,然而在虛榮心和懶惰的斗爭中,基本上都是懶惰控制了行為。

自行車從家中的院子里被推出來,在門框那咯噔一下,抖落些許紅銹,這一個震動使得從院門到商鋪的路上,都留下一條淺淺的淡紅色痕跡,風(fēng)一吹就變得更淡,斜斜地暈染開。

這條線是帶著美感的,只是我在面條店遇到了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她們看我的第一眼,就注視著我那斑駁的大拖鞋還有那條長長的紅色銹跡。之后的幾年我每次回憶起那天中午都在想這件事。等我明白了人與人之間其實不會細致到那個層次時,也逃脫了伴隨我整個童年的那份混合著大糞味道的羞恥感。

你干嗎去?裘子怡的好朋友說。

原本打算在這個小賣鋪購物的我愣了一下,掉轉(zhuǎn)車頭。

買面條。我說。

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爽朗地笑了,盡管我知道裘子怡笑起來像個水果,我的臉還是嗖一下就紅了,爆竹一樣。我困擾的是,究竟是那雙大拖鞋還是紅色銹跡,讓她們突然爆發(fā)出那么爽朗的笑聲。

我騎著車?yán)@過小賣鋪的門,打算去另一家,但我的自行車并沒有停止抖落銹跡。我想在她們的眼中,那必定是一個渾身圍繞著微妙臭氣的人還有自他的破車輪胎底下延伸出的一條線。

我一路都在想為什么要去買面條,因為何鐵在我家。

七號樓距離學(xué)校很近,走路只有五分鐘路程,家遠的如果中午需要午睡,就去家近的同學(xué)家里。我不喜歡招待人,原因是母親在六歲時就跟人跑了,這當(dāng)然不是我父親陳江告訴我的,是小區(qū)的嘴告訴我的。

小區(qū)的嘴長在街口。只要我想知道什么事情,便會來到小區(qū)的嘴附近,在心里默默念著想知道的事情,等待一會兒,就可以聆聽到答案。這張從街口一棵柳樹旁生出的嘴,夜色里包裹著一層霧氣。小區(qū)的嘴是兩個麻將桌,一桌中年女人,一桌老太太。夏天的時候,洗牌的聲音咀嚼不停,老太太紛紛敞開衣襟。

小區(qū)的嘴告訴我,時間可以模糊掉性別。

人頭

如果找不到兒子,黃槍就鎖上車棚的大門,掛一塊牌子,寫著:有急事,馬上回。他會一路走到河邊,小峰一定就站在河邊,呆滯地朝河里望。

那天傍晚,嫚哥走后,小區(qū)響起了巨大的警笛聲,警車和救護車朝七號樓背面駛?cè)ァ?/p>

黃槍想鎖門去看,又想到傍晚下班回家的人多,人們停不了車他肯定遭罵,就坐在家門口的小板凳上,向遠處看。接著他看到三單元二樓有動靜,里面的燈開了,他好奇地盯著二樓的陽臺。

這時小峰從街口走過來。

今天河里有什么?黃槍說。

河里能有什么?

龍啊。

河里哪來的龍,你車棚里有葫蘆娃嗎?小峰一臉嚴(yán)肅。

那你每天站在河邊干嗎?

我在思考。

黃槍盯著二樓的窗戶,他動了動頭上的帽子,并撫平了臉上的面罩,此時每個樓層都開了燈,是要下樓看熱鬧了。

你在想什么?黃槍說。

小峰嘲諷地向遠處看去。

我不知道。

警車路過街口時小峰沖了上去,跳上警車屁股的臺階,朝里看,后面一輛車鳴起了喇叭,小峰從一側(cè)跳下來,又走到黃槍身邊,小峰目送著警車駛出小區(qū)。

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沒有,一團白。

黃槍想,死人就該是那樣吧。他覺得腮上有些癢,用手撓,面罩微微抖動。

當(dāng)天夜里,黃槍照常在車棚門口多等了一會兒,三單元二樓黑洞洞的。

黃槍想嚴(yán)打期間究竟有誰敢殺人,還要殺一個半瘋的人?他從一單元看到四單元。三單元三樓的二狗家陽臺上,那個赤裸的模特,身體一半歪斜出來,彎曲的胳膊懸在空中。小區(qū)里的小孩常朝著模特扔泥巴,糊在模特的乳房上,泥巴龜裂后掉落下來,在模特身上留下一圈圈的泥印。

四單元的一樓住的是陳家父子,陳江和他兒子陳沉。陳江家里沒有車,所以也不來存車,一樓的房子被陳江改成了家庭旅館,終日有人進進出出。黃槍與陳江見了面也打聲招呼,他知道陳江瞧不起他。陳江頭梳得很油,身體微胖,腮上豎著貼著兩塊肉。黃槍覺得他說話也比較油滑,不油滑怎么開旅館呢。其他的一樓住戶還都是院子,以前陳江家也是院子,大門正對著車棚大約中間的位置。陳江的隔壁,就是三單元一樓,住著一對老夫妻,七八十歲,兩人都姓王,他們家的院子里有一把春秋大刀。

小峰從屋里走出來,揉了揉眼睛,黃槍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小峰指著樓頂說,我知道你最近每天這個時候在干嗎。

我自己都不知道。

小峰朝趙湘家一指,黃槍順著小峰的手指望去,樓上一片漆黑,什么都沒有。

你在等。

黃槍不置可否地笑了。

你看,天黑了。

黃槍抬頭看著天空。

不用看,我瞎指的。

黃槍又低下頭來,看著兒子的臉。小峰長得眉清目秀,眉毛很淡,頭發(fā)也稀少,顏色略淺。他再次看著小峰時,覺得自己有些愚蠢。

你也在瞎等。

說完,小峰轉(zhuǎn)身走了,那扇顫巍巍的木門開合又關(guān)閉,傳來清脆的聲音。

黃槍朝趙湘出現(xiàn)的街頭望去,一片昏暗,從車棚打出的光像幾只伏在地上的蝴蝶。黃槍才意識到趙湘已經(jīng)死了。他感到一陣沮喪。

但自己與趙湘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從鼓鼓的褲子口袋里掏出橡皮泥,自從上次捏了那棵樹之后就沒再動過,橡皮泥上印著褲子衣料的化纖紋路,細細密密。假如上次出現(xiàn)的是另一個女人,恐怕現(xiàn)在等的就是另一個女人。他抬頭看樓頂,跟之前一樣,虛空。

他突然被人從背后擰了一把,回頭去看,手腕子疼痛,只在余光里瞥見兩個人影。他想說話,剛開口,后背就被拳頭一頂。

我鎖下門。

背后沒有動靜。在遲疑中,黃槍沒想掙脫,那股力量松懈了下來。他活動著手腕子,去關(guān)了車棚的大門,把鑰匙給了小峰,小峰冷靜地看著他。他帶上房間的木門。

黃槍進了審訊室,他們什么也問不出來。之后他被關(guān)進一間水泥房里,頭頂?shù)臒艄饣窝邸K恢睕]有看到背后押送他的那兩人長什么樣。

牢房里躺著兩個穿破工裝褲的青年。兩人沒有動,躺下的時候已經(jīng)占了房內(nèi)大部分空間,現(xiàn)在雖然坐了起來,但空余的地方都在他們背后。黃槍就蹲下來,背貼著墻。

不一會,就響起了呼嚕聲。

到了早上,門開了,端進來一盆水,水微微渾濁。水盆在黃槍腳旁,灑出來一些沾濕了他的褲子。黃槍擠向門邊。

一只腳跺到黃槍的手臂和腹部,黃槍感覺胳膊快被折斷了,捂著肚子跌坐在地上。

頭發(fā)稍長的青年走過來,踢開黃槍的腿,端起臉盆就喝。喝完了,又遞給平頭的青年,兩人喝完,盆底的水沉滿了渣子。長發(fā)青年把盆放在墻角。

到了中午,水泥房里有了些溫潤氣,黃槍站起來,手放在盆沿上,里面的渣子都沉淀了下來。長發(fā)青年按住臉盆。

你圍塊布干嗎?

臉燒壞了。

黃槍想抱起臉盆,被長發(fā)青年壓住。

他低頭看著水,水底的渣滓蓄勢待發(fā)地聚在一起。平頭青年用腳勾了長發(fā)青年一下。長發(fā)青年皺著眉,胳膊一用力,水盆搖晃兩下,渣滓又泛了起來。

黃槍悶頭喝著,嗓子被劃得癢,忍著咳嗽。

又是一夜。水盆里只剩下泥漿。

清晨,黃槍覺得有人在眼前喘氣,他睜開眼,看到長發(fā)青年用手掀著自己的面罩。黃槍飛快地用手壓住,長發(fā)青年被突如其來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罵了句,又移回去。

外面已經(jīng)由斷斷續(xù)續(xù)的雨變成連綿的秋雨,入秋之后的雨期極長。

到了中午,又是一盆水,水里泡了三個饅頭,膨脹得沒了形狀,好像一觸就會散掉。

如果你是一個女人,就堅持住。下午,長發(fā)青年忽然說道。

什么?黃槍說。

如果你是一個女人,一定要堅持住——但其實沒有任何可期待的,對嗎長發(fā)青年靠在污跡斑斑的石灰墻上。黃槍不確定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說話。

然后兩個人被叫了出去,走到門口,長發(fā)青年又踹了黃槍一腳。房間里只剩下黃槍,他盯著墻角的便盆看,邊沿是濕的,有些地方干了,留下圈圈水印。黃槍想起小峰,他此時最擔(dān)心的,是車棚里的小峰。在小峰到了要讀書年齡的時候,黃槍帶著小峰去過校長辦公室。那是小峰第一次進入市新村小學(xué),校長沒在。教務(wù)處主任認(rèn)識黃槍,就繞過上學(xué)的問題,直接聊起關(guān)于車棚的事。

你接手車棚后,安全性很好,以前的那個老頭不怎么行,半年丟兩輛摩托車。

黃槍點了點頭。因為面罩的緣故,他想要表達這種客套的笑容非常困難,他努力瞇著眼,只是眼睛也在帽檐的陰影下。

我夫人也覺得很好,車子沒被撒過氣。你是把房頂給修了吧?

黃槍點了點頭。

我就說嘛,以前一下雨車座就得臟,房頂當(dāng)然修了好,修了好啊。

小峰目光呆滯地望著操場的煤渣路面。操場另一側(cè),正對著教學(xué)樓的位置是個私人工廠,工廠和教學(xué)樓中間隔著足球場和跑道。

修房頂也挺麻煩的吧,聽居委會說是你自己弄的,可真辛苦你了啊,你來之后小區(qū)里可省事兒多了。

主任的手舉起來,黃槍以為要落到他腦袋上拍兩下,但主任推了推眼鏡。

小峰拉了黃槍的手說,爸,走吧,他不管事。

主任臉色青了一下。

黃槍想打個圓場,但并不知道要說什么。

主任噘著嘴。

那我們先走了,添麻煩了。

又一個下午,黃槍帶著小峰去學(xué)校找校長,這是小峰第二次來到市新村小學(xué)。黃槍在樓道口聽到主任說話的聲音,就帶著小峰離開了。

黃槍和小峰最后一次來到市新村小學(xué),終于見到了校長。校長英氣勃發(fā),鬢角有幾絲白發(fā),梳到耳后,是堅不可摧的質(zhì)感。見到小峰后,他去摸小峰的腦袋,很熱情,然后把一個小冊子打開,推到黃槍面前。

冊子上貼著一些小學(xué)生的一寸照片,下面添了注釋。

像小峰這個情況的有很多,學(xué)校是很歡迎他們來上學(xué)的。

黃槍瞄到那些注釋的最下面有一行數(shù)字,是擇校費。

校長從抽屜里掏出一卷紙,撕下一截,擦了鼻涕,走到門邊找簸箕。

想讀嗎?黃槍問小峰。

小峰眨巴著眼睛對校長說,你和主任教不教?

我們偶爾也教課,劉主任是代語文的。校長輕浮地笑起來。

小峰扭頭走到辦公室門口。黃槍指著那行數(shù)字看著校長,這個借讀費,能不能慢慢補?

校長又打開抽屜撕紙。父子倆離開了辦公室。

出了校門,小峰帶著黃槍走到河邊。學(xué)校就在河邊上,護城河有花崗石的堤壩,在地面之上加固了大約一米高。父子倆向河對岸望去,石頭間的縫隙里生出狗尾巴草。

我可以教你識字。黃槍說。

小峰盯著河水,水流碰撞石砌的岸,回轉(zhuǎn)成一些小浪。

他們?yōu)槭裁纯傄f一些蠢話。小峰看著河面說。

臉盆里還是只有沼澤般的水漿,黃槍盯著水面上一只掙扎的蒼蠅,腦海里回蕩著一個聲音:我跑得快。

黃槍想,能有多快呢。如果在這么一個水泥房里,能跑多快。他餓得有些虛脫,手背放在水泥地板上也覺不出涼了。

黃槍被叫出去的時候,幾乎是被架著的。他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嫚哥。黃槍終于可以坐在木板凳上了,他覺得屁股一暖。水泥是怎么坐也坐不暖的,地面吸收著熱量,直到坐著的人跟水泥一樣冰冷。

中年警察給自己點了根煙,問黃槍,抽嗎?

黃槍胃里緊繃著,但還是想抽,就點點頭。他遲疑著從桌上取了火,點了。

中年警察和黃槍靜坐著,煙絲灼燒的聲音被放大。

我不太明白。

中年警察玩弄著香煙盒,又慢悠悠地吸了兩口煙。

你那片死了個人,認(rèn)識嗎?

不認(rèn)識。

中年警察笑著。那一會兒就能走了。

另一人盯著桌子,看也沒看黃槍。

出了警局,黃槍感到身體像潮濕的蜂窩煤,軟塌塌的,隨時都會潰散掉。在門口,嫚哥走過來,黃槍抬起頭看他。嫚哥有些難堪,湊到黃槍耳邊。

黃叔,你也知道,其實是誰不要緊。現(xiàn)在是有嫌疑犯了,不然不會放你出來。

黃槍嘶啞著說,沒事兒,沒事兒。

回到車棚,黃槍看到李二士正在給小峰做飯。黃槍納悶李二士為什么會這么好心。見了黃槍,李二士迎上去。他額頭寬大,眼窩深,像只猴子。他住在樓頭的一個單元。

李二士的熱情讓黃槍感到困惑,平時他就像個視察的小干部一樣在小區(qū)走來走去。黃槍端起碗吃起來。李二士晃著身子走了。

這幾天都是李叔給你做的飯?

小峰嗯了聲。

我被調(diào)查了。

除了做飯,李二士還總問你最近干嗎了。

回到家,陳江給我們兩個煮了面,那是我同何鐵最后一次正常的說話,還有陳江。

何鐵是個土包子,他家在護城河河?xùn)|。以前河?xùn)|不算市區(qū),后來修了幾座橋,這幾座橋針線一般把河?xùn)|河西給縫合了起來,使河?xùn)|的土包子們可以侵入河西。河?xùn)|的人野,在整個城里都出名,他們那原來是蘿卜地,從河里挖淤泥鋪到土地上,一大片黑乎乎的泥地,上面種白蘿卜和白藕,但白蘿卜更出名。幾年前,可以站在河西看到河?xùn)|的土包子們,他們每個人手持一根巨大的白蘿卜,有雨傘那么大,然后就一邊啃一邊朝護城河里吐皮。以前護城河還是清水,水里有魚,河?xùn)|的小孩當(dāng)然不是想喂魚,他們只是想有一條肌肉發(fā)達的舌頭,能把蘿卜上所有的皮都吐到我們這邊人的臉上。

土包子。

望著這群土包子,河西的人說。

對,土包子。

然后有人附和。

這個心理是很匪夷所思的,這種對話令人覺得太虛弱。

面對如此巨大的蘿卜,河西的人似乎沒有什么話語權(quán),除了冬瓜南瓜,他們再也找不到能在體積上壓過河?xùn)|人的蔬菜瓜果。曾經(jīng)有河西人在河邊上啃冬瓜,后來他體力不支,就掉進河里了。

我母親就是在橋剛連接河?xùn)|西的時候跑的。她有女人的豐腴,這是小區(qū)的嘴所說。一個豐腴的女人穿著橘紅色衣服,而豐腴是連此時的裘子怡都沒有的東西,裘子怡看起來是剔透。也許在清晨,我母親用手扶著新修的橋梁欄桿,水泥的味道還沒有散盡,水泥那么硬,而她那么軟,比橋下的河水還要軟。

我想去河?xùn)|邊刮個頭。

這是母親臨走前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想河?xùn)|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的母親,那個小孩吃蘿卜、大人種蘿卜的地方,稍不留神,瓦房的家里就會從糠蘿卜里生出厚實的一層霉菌。而母親從橋上走過去,空氣寒冷,她的柔軟似乎使所有蘿卜都有了彈性。其實在橋沒通之前,河?xùn)|人就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了,他們購買了加工蘿卜的機器,更重要的是,他們把那一層營養(yǎng)豐富的淤泥又都拉回河里,建了工廠。

你們不知道,河?xùn)|人在那時早已扔掉了蘿卜,奔向了現(xiàn)代化工業(yè)時代。小區(qū)的老太太們說。

母親的走失,讓我有了自卑感。自卑感首先是身體上感到缺失,我感到身體被挖出一個不斷生長的洞。之后,陳江用木板把家里分割成一個個小隔斷,三合板墊板磚,窗簾布蓋了床單,開起了家庭旅館。于是家里開始有五顏六色的人來來往往,我甚至在廁所里看到過鼻頭冒著綠色的人,他說一條藤蔓生長于他的大腦,他時刻都好像騰云駕霧般清醒。騰云駕霧會清醒嗎?幼年的我每日都在感嘆關(guān)于缺乏的事情,如果能像愚昧的河?xùn)|人一樣,人生只需要幾根大蘿卜就好了。河?xùn)|人的生活里缺乏創(chuàng)造力。在之前的一天,上午課間時,何鐵和他的河?xùn)|伙伴們通常會堵在一個課桌間的走道里。我看著李明從那個過道里扭動著肥碩的屁股走過去時,就想,他麻煩了。

肥胖的李明在冬天也會穿短褲。他臉上有幾個紅疙瘩,除此之外,都是一片乳白色。他想穿過何鐵他們,猛子和馮濤伸出腳在李明雪白的小腿上擦了一下,兩個黑灰色的鞋印就抹在上面了,李明低著頭看了他們一眼,快步走出了教室。馮濤覺得很沒勁,此時裘子怡正在給人發(fā)作業(yè)本。過了沒兩分鐘,李明回來了,他的腿上全是水,已經(jīng)洗得干干凈凈。

李明想要繞過他們,但猛子和馮濤跟上了李明,抬起腳,在李明的濕腿上輕輕蓋了幾個鞋印,鞋印迅速被滾下來的水珠破了形狀,臟水流到李明的腳腕處。李明的臉漲得通紅了。此時馮濤和何鐵像兩個蠢貨一樣看著裘子怡。這兩個人的表情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它向我解釋了什么是少年式的愚蠢。

李明又走出教室。班里很多人都感到非常高興,我也覺得這的確很好笑,當(dāng)李明洗干凈他的腿回來時,會有更多的鞋子去擦他的腿。不參與這件事的人,都期待地看著門口,等著李明回來。

最后一個課間的時候,李明終于回到了教室,大家都屏氣斂息地等待他濕漉漉的大腿上再擦幾個鞋印,但李明的腿已經(jīng)晾干。何鐵他們四個人朝李明圍過去,李明目視遠方,像一個勇士,沒幾秒鐘,他雪白的腿就灰不溜秋了。李明仍舊巋然不動地站著。

裘子怡非常生氣,瞪視著他們說,你們有??!

幾個人大笑著,這時王天一悄悄溜到我身邊。

你看。

門口出現(xiàn)了李明的爸那雙膚色暗淡的腿。

李明的爸不是第一次來學(xué)校,他來通常不會起到什么好效果,但我感覺到這次似乎觸到了李明某個敏感的地方。我無法想象他去洗了兩次腿的心情,要晃動著頂著鞋印的腿走到樓下的廁所,用手清洗,再擔(dān)驚受怕地回到教室。我更無法想象在一群人的注視下被幾個人踩腿的心情。顯然這對于所有人來說都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即使憤怒而美麗的裘子怡,也掩蓋不住她內(nèi)心的歡喜。

何鐵在我家吃完面,用袖子抹了抹嘴,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覺得說感謝的話很沒有個性。他盯著空蕩蕩的瓷碗斟酌了一下。

你買的面很好。

他自以為有趣地說出了這句話。這同他后面對我做的事情比起來,就顯得很寡淡了。

我大約從半年前就察覺到,家里除了開旅館,還做了很多不干凈的事情,至于怎么個不干凈,小區(qū)的嘴沒有跟我說清楚。而我堅信著,那些不干凈是與男女之事分不開關(guān)系的。

我收拾碗筷的時候,從正門走進來一個男人,他肥頭大耳,我只看到了他的肥頭大耳,他一來,陳江就把我跟何鐵推進了我的房間。我的房間是廚房改造過來的,廚房則被搬到了院子里。房間里管道縱橫,粗細不均,還有一塊生銹的水表,當(dāng)有水流經(jīng)過,水表里的七八個小齒輪便會綻放。

我同何鐵坐在小屋的床上,屋里很潮。窗戶玻璃上全是泥點,是去年冬天的冰花融化后形成的污跡,也許是更久以前。我不擦玻璃,窗戶外面就是那個碩大的糞池,擦了玻璃只會更臟。

幫我擦玻璃吧。

何鐵知道我在沒話找話。他沒說什么,把墊在我書桌上的報紙扯過來,開始擦玻璃。我感到很愉悅,就跟他閑聊起來。

擦玻璃好玩嗎?我說。

何鐵回頭看了我一眼。

挺好玩的。

是嗎?

還行。

我聽到門外傳來我父親和那個肥頭大耳的交談聲,一股猥瑣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窒息,我怕自己家里的事情被暴露,也包括我母親去河?xùn)|這件事,為了打破氣氛,我說,那明天還來。

那明天還來我家擦玻璃吧。

何鐵黝黑的臉上浮現(xiàn)出困惑。其實我知道他在偷聽,他偷聽陳江和那個男人的交談,因為直覺告訴他,他們需要回避的事情都不是好事情。我也隱隱約約聽到一些支離破碎的對話。

馬上來。

別和上次的一樣。

陳江做了一件非常對不起我的事情。我不知道要怎么阻止何鐵聚精會神地偷聽。我思索了一會兒,指著窗戶。

哎,右上角有個泥點你沒有擦。

何鐵大概怕我妨礙他偷聽,像一只矯捷的猴子一樣跳著將那個泥點擦掉了。此刻我只想把何鐵趕緊轟走,但他肯定不會走,他那副好奇的嘴臉令人非常不快。所以,我使出了針對他們河?xùn)|人的必殺技。

你身上有蘿卜嗎?

何鐵愣了一下,嚴(yán)肅起來。他的注意力扭轉(zhuǎn)過來了。

我們家早不種蘿卜了。

就在這時,防盜門響起了開門聲,傳來一雙高跟鞋的聲音。伴隨那雙高跟鞋的聲音,是同樣讓我感到羞恥的陳江的那雙骯臟的拖鞋與地面的摩擦聲。我的羞恥感從這時開始膨脹起來,雖然我不清楚具體的事情。何鐵顯得很興奮,居然忘掉了蘿卜。我緊張起來,如同赤裸地暴露在了這個我不怎么喜歡的土包子眼前,但又沒法阻止事情的發(fā)展,事情的主導(dǎo)權(quán)都在陳江手中。

幾分鐘后,女人的呻吟聲終于傳來。

透過何鐵的背影,我隱約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狂喜,他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何鐵輕輕推開門,腦袋先伸了出去。而我卻什么都不能做。

門敞開了一條縫,我看到何鐵佝僂著身子伏在那個房間門口,而此時那女人的聲音又大了些。我想,你們究竟在做什么?為什么我會有如此強大的羞恥感?

我為什么會有那份羞恥感,這是我思索好多年也沒有明白的事情。而那份不祥的預(yù)感其實在中午出門時就有了,我意外地遇到了裘子怡,午后暗淡的陽光下,裘子怡和她的好朋友面對車輪胎下影影綽綽細長的紅色銹線,面帶微笑。我出生起就要面對這些微笑,像小區(qū)的嘴,她們時而會在嘴角浮出欲言又止的笑容,那個笑容牽動著兩條法令紋,法令紋連接著魚尾紋,魚尾紋又向上挑起勾住了額頭上深深的皺紋,這些線條像一張符咒飄浮在每個街角的夜空里,又如同瀕死的魚群。母親漫步在那座小橋上也是這樣微笑的吧,她回頭,好像俯瞰了整個小區(qū),她的笑容是冰冷的,嘲諷的,不可一世的,我想會是那樣。至少冰冷不會給人一份帶著腥氣的善意,那可怕的逼近的善意。

何鐵撅著屁股,他沒有動手推開那個門,然后就回來了。他板著臉。

我緊張而失魂落魄。

怎么了?

你不知道嗎?何鐵笑著。

我確實不知道,我只知道羞恥感,被螞蟥噬咬般的羞恥感。

你爸是老鴇,那人召妓呢!

我想,還好,我既不知道老鴇是什么,也不知道召妓是什么,但如果有更好的,我倒希望我不知道羞恥感是什么。

看著何鐵的臉,我心中萌生出了一種恐懼,眼前的人會如何對待這件事。我甚至期待地看著他,看著他那張黝黑的糠蘿卜一樣的面孔。

你還是擦玻璃吧。我虛弱地說。

你別裝不知道,老鴇就是管妓女的,你也別裝不知道什么是妓女。

還有些沒擦干凈。

妓女就是賣的。你爸沒告訴你嗎?

玻璃。我說。

你行啊,這都不告訴我,你家還挺厲害!

蘿卜。我說。

透過已經(jīng)擦干凈的玻璃,窗外是一片灰暗的水面,沼氣泛出氣泡,那個緩慢的膨脹過程就好像自帶著腐敗的氣味。我眼前一片恍惚,在心里斷定他會傳播出去的吧。首先是何鐵所在的那個小幫派,河?xùn)|幫,那幾張牙齒里永遠塞著東西的口腔;然后是我的朋友,然后是整個學(xué)校,裘子怡知道這件事又會怎樣呢?是不是還是面帶笑意?云層里透下的稀少陽光都會灑到她臉上,青色的血管——這世上除了大糞的可惡的青色,還有裘子怡皮膚下透明的青色。最是小區(qū)的嘴,到時候它會變一張面孔,它不再會和藹可親地告訴你一些事情,它也許會生出幾顆碩大的牙齒,牙齒會穿過我的胸膛。

也許從何鐵知道我的事情的那一刻起,我便對他有了恨意。那如同被螞蟥噬咬的羞恥感,在身體內(nèi)部砸出齒印。但當(dāng)時的我卻有了一種更邪惡的想法。

我告訴你一件關(guān)于猛子的事。

我似乎覺得把另一個人的秘密暴露給何鐵,也許會轉(zhuǎn)移他的視線。但何鐵默不作聲。大約在一個月以前,家里有人來喝酒,陳江把我支開,仍然是支我到小屋里。難道他不知道酒后的人嗓門大得可以傳到美國嗎?

猛子他爸跟趙湘有一腿。我說。

何鐵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這也許招來了殺身之禍,但當(dāng)時為什么要說,是我要把猛子一起拉下水嗎?而這又算是什么水?我的對策并沒有為我?guī)砣魏握谘诘男Ч炊由盍宋业男邜u感。也許從那時起,我開始墮入一個真正無盡的沼澤。

何鐵起身走了。

人頭

半年前,黃槍來到小區(qū)看管車棚。居委會中有人知道黃槍之前在別的小區(qū)做過,一場火災(zāi)之后,那個車棚被拆了,居委會便讓黃槍接手了這份工作?;馂?zāi)的原因,是一個車位被占,導(dǎo)致停在門口的摩托車被偷走,車主一氣之下燒了車棚。那輛摩托車的車主只報復(fù)到了一個跟這件事關(guān)系不大的人,至于他為什么會因一輛摩托車就毀掉自己,無從得知。在那個年代,有人認(rèn)為放一把火好像可以解決所有問題,比如洪亮。

被火災(zāi)毀容的黃槍來到小區(qū),帶著養(yǎng)子住進了車棚里。

黃槍的面罩是一塊灰色的方巾,頭戴一頂灰色的貝雷帽。方巾不那么招人耳目。在人群中,大家的視線再也不會注意或回避他的面孔。

之后的幾天,黃槍晚上會在車棚門口多坐一會兒,鐵門上掛鎖,里面的燈開著,門底下會亮出一條線。黃槍坐在家門口麻將攤的附近,他不去打牌,只是為了聽老太太們說話。

他年輕時個子矮,在廠里修縫紉機,傍晚下班從大飯?zhí)昧镞_回集體宿舍,在宿舍大門口的路燈下看書。宿舍里只能燒油燈,看一會兒眼前罩一層黑,睫毛向下滴油。第二天醒了,整個世界都是污濁的,所以他就去蹭路燈。由于個子矮,被草叢一遮,他像只小動物佝僂在那。青年男女從這里分開,會不忍離開而有的沒的多聊幾句。最初黃槍覺得這些聊天打擾了自己讀書的注意力,但路燈不是黃槍的,是屬于集體的,于是在他煩躁的時候,另一只手會捏起橡皮泥,書里的話和周圍若隱若現(xiàn)的交流聲都進了腦袋。過了二十多年,他蹲在家門口,發(fā)現(xiàn)老太太們聊的同當(dāng)年并無二致,人的面貌在閑言碎語的調(diào)味下漸漸老化,生出皮屑、紋路。

這些重復(fù)語句的形式和內(nèi)容,讓黃槍重操起舊業(yè),他又開始捏橡皮泥。他有一團巨大的橡皮泥,可以根據(jù)當(dāng)時老太太的聊天氛圍捏塑出一個造型。如果那天夜里的主題是誰又去世了,黃槍手里的橡皮泥會慢慢揉捏成一團悲凄,悲凄的造型是什么樣?也許是一張人臉,或者一條腿,總之,捧在手里看,心里就生出悲凄。

黃槍喜歡聽老太太聊起趙湘。事實上他不只喜歡聽趙湘,這些胸襟敞開、胸前掛著倆水袋的老太太們,她們的想象力在關(guān)于姘頭和寡婦的故事中能發(fā)揮到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地步。而趙湘是黃槍第一個親眼見過的那些神奇故事中的女人。

所以當(dāng)他見到趙湘時,除了一份驚悚,還有一種與書中人會合的意味。他年輕時讀《子不語》,對狐怪魍魎生出了好奇,幻想有一日遇到該做些什么。他覺得書中寫的全是這些狐怪靈鬼來親近人,但在人世里活了二十幾年的他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即使某天一個全身彌漫著哀怨的狐女路過,肯定也不會主動看他一眼,不看就不會有之后的事,所以他得主動親近。他苦思良久,認(rèn)為一定要與眾不同,要交流對方感興趣的事。在腦子里重復(fù)多遍之后,他終于在某個夜晚遇到了一個身上散發(fā)出紫氣的女人。夜里有微風(fēng),月掛中天,黃槍緊張得背心都濕了。他走近了一步。

你認(rèn)為自己活得有意思嗎?

這個在紡織廠染料坊工作的女人見到黃槍的舉動,身體一抖,額上滲出冷汗,疾走幾步躲開了黃槍。

女人的拒絕傷害了黃槍,他準(zhǔn)備的所有之后的對話都頃刻湮滅。

第二日,黃槍又等到女工們下班,但今天她們都脫下了工作服,身上已經(jīng)沒有粉料,也沒有紫氣。女人路過黃槍時,黃槍已經(jīng)滿臉悲傷。

女人和兩個朋友路過黃槍,走出幾步又折轉(zhuǎn)回來。

你為什么看起來如此哀傷?女工說。

昨天我以為遇到了狐女,可惜你不是。

女工微微一笑。

縱使我是狐女,你也不是書生,我還以為你是個強盜。

黃槍回去思索,覺得《子不語》里記錄的不是遇到和之后發(fā)生的事,而是遇到之前腦子里幻想的事,當(dāng)黃槍庸俗的二十多年過去之后,想起那個背心濕了的夜晚,眼眶也濕潤了。在這個中年男人的記憶里,再也沒有人調(diào)侃地詢問過他,你為什么看起來如此哀傷。

遇到趙湘之后,聽到老太太們聊起趙湘,他手中的橡皮泥就被捏塑成一棵樹,他捧著這棵枯樹,內(nèi)心一陣悲慟。他把手放在貝雷帽下的額頭上,如果不是燒傷的痕跡,上面應(yīng)該是一個中年男人的硬朗的額紋。每一天,他最后都會空洞地走回屋。

之后的夜晚,等待趙湘成了黃槍睡前必做的事情,除了等待趙湘,又或者可以等到那本不知遺落在哪兒的《子不語》。

睡覺的時候,我會看著床對面那層臟乎乎的玻璃,上面的污跡流淌出變幻莫測的線條,線條和線條組合出一些形狀,順著那些形狀,我便穿了出去,穿過玻璃時會有割裂的痛感。

在室外的窗臺上,我拍一拍衣服,實際上并沒有灰塵,我只是拍掉那些封鎖在房間的痛楚。我從那一汪巨大的糞水上飄過,如果可以飄得更高就好了。對面的樓層有窗戶的光反射到水面,被光線遮蓋的時候,它好像羞澀地變清澈了,至少看起來是,它已經(jīng)不像在此沉積多年的腐臭尸體,而是一個可以散發(fā)出光的清澈少女。它在黑夜中,可以控制外表,它的形狀不再是一個惡劣的詛咒。

我會在二層樓的高度遇到一只被撕開頸部的三角龍,憂傷地對我說,我以后會生出一雙沾滿花粉的蝴蝶翅膀。我想,你告訴我做什么,我只能在一間小屋里睡覺、上學(xué),還不如每天被饑餓的食肉龍追得到處跑。到了樓房的第三層,一個年邁的原始人坐在一張飄浮的沙發(fā)上,他帶著倦意,眼睛里塞滿蜘蛛網(wǎng),他說,我快死了,這沙發(fā)真舒服,而我好想在沙發(fā)上撒泡尿啊。他似乎還不知道,以后會有個人舉著他的頭蓋骨撒尿的,在他最珍貴的骨頭里發(fā)泄那個人未完成的想法。到了第四層,溫度已經(jīng)驟降,下起了雪,雪被吹成直線,雪花直沖進耳洞里。我的耳朵里似乎潛伏著一只甲蟲,為了讓雪花不再融化,它掏空了自己的身體,反正它被掏空了也會繼續(xù)活著。

上到第五層,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也不知道自己還會看到什么,這地方無窮黑暗,我始終突破不出第六層,小區(qū)里所有的樓房都只有六層,一層霧氣籠罩著樓頂。它把人封鎖在小區(qū)里,寒冷,灰蒙。

將要進入睡眠時,我的身體會被拉扯回來,我把從四樓接到的積雪都撒落在垂死的三角龍身上,我對它喊,只能維持一會兒,要抓緊。

我又從臟玻璃中穿回小屋,天花板上橫跨著長滿花瓣狀銹跡的管道,它們遮擋了我的視線,壓縮了我的空間,它們真的以為自己生滿了花瓣。

我躺在床上,直到走廊傳來女人高跟鞋的聲音,陳江的拖鞋聲,關(guān)門聲,開門聲,關(guān)門聲,開門聲。何鐵扭動著屁股起身,推開房門。

我的父親就這樣給我打開了一個世界的門。

何鐵走后,我的危機感開始蔓延,時間凝滯,周圍變得緩慢。

在我家的秘密暴露給何鐵的第二天,周圍沒有太大的異常,盡管我回到學(xué)校時非常緊張和小心翼翼,也沒有人好奇地張望我。在人的諸多目光中,好奇是最具殺傷力的。好奇,意味著對方知道一點,真真假假,又不知道全部,所以目光看過來,都是猜測。

放學(xué)后,我仍舊和王天一搭伴回家。我們會在路上買兩個小沙冰,一人捧一個,沙冰最多再賣半個月。王天一面相清秀,手腳修長,他終日帶著一副冷漠的表情,他對什么都沒有態(tài)度。

跟王天一在小區(qū)街口分開,王天一在臭水之間蹦蹦跳跳,跳到了四單元,沖我回眸一笑,他覺得自己跳得很好,一腳也沒有踩上。其實根本不是他跳得很好,而是我沒有把他的鞋帶捆到一起。他囂張地看著我,我臉上浮現(xiàn)出諷刺的笑容。等著吧,鞋帶。

回家一會兒,就有個我非常不想見的人來敲門了。

聽到敲門聲時我以為是找陳江的,就去開門,猛子的大頭隔著紗網(wǎng)和防盜門映出來,我頓時緊張了。

猛子一臉低落。猛子住在四單元,就在隔壁,家靠得比較近,大家很熟。猛子進門后,問了一句,你爸呢?

出去了。

猛子直接鉆進了我的房間。

面對猛子,我非常提防,不只因為我說出了他們家的那件事,更多的是因為說出的原因,那令我在面對猛子時有種一眼被洞穿到最里面的驚慌。但看眼前猛子游移不定的神情,估計他不是為了那件事來找我的。

猛子坐定之后,拿起我桌子上的書看了看,那是一本童話集。猛子無心看書。

有人說我家壞話了。

我不知道我該找一個什么樣的表情。為了不讓自己愣住,我把胳膊肘抬起來放到桌子上,這一個動作,似乎掩蓋了我的無言以對。

怎么了?

方弘毅他們傳的。

聽到方弘毅,我眼前浮現(xiàn)的是一張焦黑的嘴,心里安定了一下,因為我確定了何鐵目前還沒傳播關(guān)于我家里的事。剩下的,就是猛子到底知不知道是誰說的。

他傳了什么?

猛子憤恨地說,還不是方弘毅,是他告訴我的,好家伙,別讓我查出來。他恨得咬牙切齒,說明事情對他還是有傷害,但是有些傷害,是無法讓人憤怒起來的。

我低頭想了想,在狹小的空間里,似乎說什么都能扯到各自的秘密上去,又有多少人在這個年紀(jì)被家里的秘密所連累。

去院子里玩會兒吧。我說。

猛子抬起頭來,突然看著我。

我看著猛子,定了定神。

走啊。

當(dāng)看到憤怒的猛子時,我還有一個感覺就是,他看起來非常好笑。雖然他很嚴(yán)肅,嚴(yán)肅得像個板著臉的鴨梨,可我從中好像看到一種讓他覺得應(yīng)該憤怒所以必須嚴(yán)肅的姿態(tài)——其實他未必想憤怒。

來到院子里,我們無事可做,為了避免尷尬和緩和氣氛,我覺得該講個笑話。在我苦苦沉浸在惡俗中一點點靠近那個三流笑話時,隔壁的王老頭做了一件對于這個下午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我和猛子坐在院子里的馬扎上,猛子還在憤怒著,而我暫時確定了何鐵沒有傳播更多之后,也目光短淺地放松了。這時,隔壁傳來水澆灌泥土的聲音。

是撒尿嗎?

我點了點頭。我不止一次聽到過這個聲音,一般都在晚上,很少出現(xiàn)在下午。陳江對這個聲音嫌惡不已,他有神經(jīng)衰弱,夜晚很容易驚醒,每當(dāng)他艱難入睡,王老頭都恰如其分地慢悠悠地走到自家的葡萄藤下,舒服地滋一泡,然后回屋。

猛子表情松弛了。

這老頭行啊。

很吵。我鄭重其事地說。

猛子從馬扎上起來,用手勾住圍墻趴上去看,回頭笑嘻嘻地對我說,是撒尿,地上還有呢。

他沒有想到一點,就是王老頭家的葡萄就是在他每天幾次的代謝中旺盛地生長、成熟,然后七、八號樓的眾人早就分配好了這些葡萄的所有權(quán)。猛子也能分到很多,但現(xiàn)在他還沒想到。

那個下午,我得到了暫時的放松。猛子為了表達自己的喜悅,還編了順口溜,而我不明白在自己家院子里撒尿有什么值得高興的,猛子的反應(yīng)倒像是找到了一個年邁的知己,相見恨晚一般。

猛子大唱:

王老太太王老頭,

上床睡覺脫褲頭。

日本鬼子查戶口,

一查兩個光腚猴。

后來我也跟著唱,聲音傳到隔壁,我看到葡萄藤也在點頭,那一藤葡萄似乎也很高興。植物也有缺德的時候,植物比我們還缺德。我和猛子偽裝在年齡小的障眼法下,做著自己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事。我心里很慚愧,因為隔壁畢竟是一個老人,他會傷心吧。而當(dāng)我繼續(xù)唱的時候,又仿佛感受到自己身上黏液一樣的虛偽。

后來下起了小雨,此時的小雨會連綿很多天,甚至一個月,氣溫會一點一點地下降,雨會沖淡小區(qū)的臭氣,并且使人們都傷感起來。至少王老頭已經(jīng)在傷感了,不論是因為他的春秋大刀,還是因為他的兒子。

小雨沒有阻止我和猛子,猛子還把別的順口溜也套了進來,我看著猛子澆濕了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上,與其說興奮,不如說更像是一個飽受痛苦卻無從表達的嬰兒。

最后王老太太牽著王老頭站在了院子里。

雨水使天空濕潤,樓房四壁都被沖刷著,葡萄葉子在干凈的空氣中展現(xiàn)了新生一樣的綠色。

我和猛子停止了說話,我們渾身濕透,好像隔空透視著對面院子里站著的那兩個老人。

這樣僵持了一會兒,王老太太終于說話了。

誰家睡覺不脫褲頭?

我跟猛子立在原地?zé)o法移動。

誰睡覺不脫褲頭?脫褲頭怎么了?

老太太的聲音被雨水潤色之后,多了一層沙啞。我們渾身透涼,對面想必也是如此,圍墻阻隔了我們直接面對彼此,卻好像萌生出一種更強硬的東西。我感到身體冷得顫抖,葡萄藤也被雨滴打得顫抖。我摸了下猛子的肩膀,他也在顫抖。我知道,他跟我一樣,我們都感到困惑。

你走過護城河公園的那根油管子嗎?我悄聲說。

沒走過,有幾個六年級的天天走,能省一段路,少繞一個橋。

我也沒走過。

怎么提起這個了?

我就覺得,現(xiàn)在好像站在上面。

猛子這次來找我,看起來他還什么都不知道,但并不代表他會一直不知道。我不清楚猛子會在什么時候癲狂地來找我,而我又該怎么應(yīng)付??吹矫妥?,我就會有下意識的惶恐。

自從何鐵介入我的生活開始,我一方面對他還有所期盼,但更多的是種恨意,甚至回避,所以當(dāng)我得到那件東西的時候,了解到除了在自己這個身體里順著它向前推進之外,還有另一個平行的地方。

人頭

傍晚,嫚哥騎著他那輛風(fēng)塵仆仆的侉子回來,存了車后,在車棚門口站了一會兒,給黃槍口袋里塞了包煙。黃槍摸著煙,嫚哥把手按了上去。黃槍搖搖頭。

局里知道我住這片,所以他們想讓我多走動走動。嫚哥說。

黃槍看著趙湘家的陽臺。他之前沒有仔細觀察過,玻璃擦得很干凈,有一個衣服架子,陽臺的天花板下面拉了根晾衣線。黃槍把頭轉(zhuǎn)向嫚哥,視線一掃的時候,他看到陽臺上晾的襪子,其中一雙是白色襪子,明顯比其他的大一號,應(yīng)該是某個男性的。

趙湘家啊,進門就不是回事,門鎖不是撬的,走的時候還鎖上了。

他并不知道嫚哥告訴他這個要做什么。此時他又想起小峰所說:他肯定會來查你的。結(jié)果還沒查就已經(jīng)關(guān)了三天。

黃槍想,為什么要查我,自己是怎么被懷疑上的?是不是注意到那天晚上自己在門口多站了會兒?黃槍的臉突然就發(fā)熱了。面罩的好處是他隱藏了自身的反應(yīng),嫚哥根本看不到。

而事實上,被毀容的光棍黃槍,奸殺一個寡婦,這是合情的,如果還想合理,只需要給一個動機。黃槍想,人群里最特殊的人,也最好放在特殊的位置,這樣就顯得極其合適。所以倘若兇手找不到,或者需要費很多周折才找得到,他至少可以作為一個穩(wěn)定的可以終結(jié)這件事的存在。想到這兒,他感到極其壓抑。

嫚哥走后,小峰從河邊回來。小峰見黃槍垂著頭,就問,怎么了?

沒事,可能還得查我,過不了幾天還得進去。

你想多了,現(xiàn)在還不是查你的時候。

你知道什么?

你又知道什么?

在同齡人當(dāng)中,小峰與其他小孩有些不一樣,他的左手沒有無名指和小指,在黃槍撿到他時就是這樣了。小峰是從下水道里爬出來的。在還沒學(xué)會走路的年紀(jì),小峰從下水道口爬出來,周圍聚滿了人,周圍一地穢物,他爬過的地面上黏糊糊的。居委會用塑料袋包起了小峰,洗了洗。黃槍聽說了,就把小峰抱回家?;丶业穆飞?,黃槍看著只有三根手指的小手掌緊緊抓著圍在身上的塑料布,他覺得抓得太用力,就坐在路邊歇了會兒。人從幼年時,就懼怕異類,所有與大部分人不同的人,都是異類。懼怕異類,又懼怕自己成為異類,每個人都要融入一個群體才可以生存。小峰缺了兩根手指,而且沒有母親,只有一個別人懷疑不是生父的父親,他已經(jīng)成為異類。成為異類后會面臨兩種進化方向:一種是用其他更平庸的地方來填補那些不一樣的地方;一種是異類得更徹底些。

當(dāng)小峰決定要融入大群體時,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一個中年光棍,沒有特殊技能。小峰努力克服了父親身為光棍的障礙。

當(dāng)小峰決定要融入大群體時,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他常年戴著面罩,后面是一張被燙得不成模樣的臉——這是不可能融入群體的。但小覺得人們會包容這些,自己可以同大家融為一體。

當(dāng)小峰決定要融入大群體時,他再次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他戴著一頂可笑的棉線帽,穿著沒有任何顏色的衣服,他頓時覺得自己永遠不能融入那個群體了,那個群體永遠不會接納他。他感到自己就是父親那頭發(fā)稀疏又生長不規(guī)律的頭頂上的那頂可笑的棉線帽。

在小區(qū)里,王家老夫妻的院子里種了葡萄藤,主干已經(jīng)長到小樹苗那么粗,順著院子里搭的棚架探出來,茂盛地匍匐在圍墻上,圍墻上又插了木頭架子。秋天,上面懸滿了碩大的葡萄,從還小如石榴籽開始,小區(qū)里所有的小孩就盯上了這滿架的葡萄。初秋時有一串早熟的葡萄,染了紫色,小峰從家里搬來椅子,墊在腳下,用手夠下來,含在嘴里。此時七號樓和六號樓上的幾雙眼睛已經(jīng)把小峰的身影放大到了一座樓房。七號樓,是大糞的樓,在小峰眼里,七號樓的人都沾著臭氣,在終年沒有絲毫光照的小區(qū)里,上班,下班,走路,來車棚里存車。臭氣并不是透明的,會在身后漸漸消隱。八號樓則正對著寬闊馬路,馬路上全是躁動的聲音,所以八號樓的人全身覆蓋著煙塵,像一團松動的煤渣。

當(dāng)天下午,七、八號樓便下來了幾個小孩和幾個大一點的孩子。

他們把小峰叫到七號樓后面。在那兒,天地間就像一塊油膩的抹布,地上糞水流淌,人在這潮濕的空間里,像被那塊抹布渾身抹了一遍。

六七個人處在這塊被臟水環(huán)繞的地方,如同一個孤島,幾個孩子貼在墻上,小峰腳后跟距離糞水還有幾公分。

一個臉上長滿麻子的青少年瞄著小峰的腳底。

知道我們?yōu)槭裁窗涯憬衼恚?/p>

小峰朝腳后跟看了一眼,面前是簇?fù)碓谝黄鸬囊蝗盒『?,有人貼在墻上,麻子少年則逼近他。小峰沒吭聲。

小峰認(rèn)識其中一個人,是猛子,他在其中是個頭最小的,他住在四單元的一樓。他家左邊便是開旅館的陳家。小峰想,陳沉去哪了?

吱聲啊。

麻臉覺得很沒面子,提高了嗓門。

吱聲!

小峰看著面前的人,緘默著。

一個胖少年摑了小峰一巴掌,小峰菜色的臉上有了紅印,在灰暗的小區(qū)下午,紅印好像被遮蓋住的一小片夕陽。胖少年用更大的聲音喊著。

誰他媽讓你吃的?

小峰心里覺得這句話很好笑,但臉上燙,燙得灼心,讓他說不出話來。

麻臉見胖少年動了手,心中一陣熱血,揪過小峰稀疏的頭發(fā),小峰的腰被壓彎了。他看著地上的污水,一塊穢物在水底搖晃,浸泡得快潰爛了,車輪子壓過的地方把稀軟的黑泥拱起來。

麻臉側(cè)著身飛出一巴掌。

小峰閉上了眼睛。他心里默數(shù)著,二十。

二十。二十下之后,還需要多少下,才能從異類中得到進化,進化到有一種智慧,讓其他人無法靠近。

麻臉回頭朝后面的小孩看了一眼。

讓你他媽吃,讓你他媽吃。巴掌晃過來。

讓你他媽吃。

小區(qū)里靜悄悄的。小峰想,如果有落葉,地面又干燥,那么是否也會發(fā)出這巴掌和肉的擊打聲。

胖少年騰出一腳,踹到小峰肘部,小峰身子一斜,腳踏進糞水,拱起的黑泥被踩得凹進去。

他用力掙扎開,浸了糞水的腳踏進孤島中,他扶著墻,嘔吐,刺耳的聲音讓周圍的小孩和少年都后退了幾步。

他跑回家,推開門。墻上掛著那個龜殼。小峰想,這也許可以做一個龍鱗盾。黃槍看到地上的腳印,抄起一把掃帚,出了門。

此時樓上又多出了幾雙眼睛。

在街口,柳樹下,幾個少年見到黃槍和那僵直的面罩,心里有些怵。胖少年大喝一聲,你他媽敢動我!

棉線帽下黃槍的眼睛已經(jīng)猩紅。

你他媽敢動我!癟三!

黃槍手里攥緊笤帚,捏出聲音。落葉繽紛,樹葉徐徐擦過樹皮,該也是這種音色。

黃槍帽檐下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他聽到背后有沉重的腳步聲,回頭看到麻臉的爹和另一個中年男人。

一個渾身肉乎乎的男人走到麻臉身邊,摸了一下麻臉的頭,說,回家。

男人朝黃槍看去。黃槍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是小峰在房間里喃喃自語:你聽,落葉的聲音。

回到家,小峰正在房間里研究龜殼,回頭看到肢體不協(xié)調(diào)的黃槍,黃槍順勢靠著門框坐了下來。

小峰走到黃槍身邊。

爸,想要智慧嗎?

嫚哥在跟黃槍聊天的時候,小峰正在七號樓的三單元里。他小碎步走上樓梯,朝著二樓走,這時傳來防盜門關(guān)閉的聲音,小峰迅速跑出了三單元。

之前他站在河邊,看著清澈的河水,河上偶爾漂來一個塑料袋,一個罐子。

黃槍想到,自己不是最應(yīng)該被懷疑的,假如這些片警注意到陽臺上掛著的襪子——他們肯定會注意到的。那些衣服和死去的趙湘待了一夜,夜里涼尸體更涼,衣服肯定吸收了再也消散不去的冰冷。襪子雖然說明不了問題,但肯定會指引一個方向。

之后黃槍撐著傘去菜市場買菜,交代小峰看著車棚。

黃槍提著菜回車棚,路過陳家的賓館。陳江好像等了很久,從屋里叫住了黃槍,陳江出了屋子,樂呵呵地對黃槍說,買菜啊。

黃槍看著好像搓沒了一大塊發(fā)蠟的油面孔,輕聲說,誒,買菜。

晚上有空嗎?咱哥倆喝一個。

黃槍棉線帽下的眼神肯定在斜視著陳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平時即使有人用得著黃槍,修個院子房頂,幫忙通個廁所,也不會這般熱情。黃槍琢磨自己到底有什么讓他用得著的地方。他仰起頭,看到了二樓陽臺。三樓的模特只有一團模糊的影子。

陳江伸出手,夠過黃槍的菜。

這菜我也一起做了吧。

我得給孩子做飯。

叫小峰一塊來。

陳江摸了摸大油頭。說完,他提著黃槍的那兩棵小白菜進屋,然后黃槍聽到屋里傳來陳江的聲音:早點給你煸個面,晚上出去玩吧。那是對陳沉說的。

趙湘死后,街口的麻將桌再也不會聊起她。而黃槍支起板凳坐在家門口聽她們聊天,老太太甚至回避起了黃槍。麻將攤不如往常熱鬧,在那一小片土地上支起的油布篷子,收得也早。天一黑,便都回了家。黃槍就在家門口空落落地琢磨。趙湘這事不像是死了一個人,倒像死了很多人。

晚上,黃槍沒有帶小峰去,陳江的話的實際意思是別帶小峰來。黃槍給小峰煮了雞蛋面,囑咐他看好車棚,不是熟人別開門。

小峰在黃槍臨走時說,爸,別人的事情,不要管。

陳江做了兩菜一湯,葷菜是小雞蘑菇,素菜就是那倆小白菜加粉條,湯是提前熬煮的雞湯加小白菜。黃槍不知道陳江想做什么。

我對天意的理解是:有一次何鐵的盟友,方弘毅,放學(xué)之后沿著學(xué)校的圍墻朝著連接河?xùn)|的橋走,半路上有個被人掏了井蓋的下水道。這個下水道連通學(xué)校的廁所,實際上廁所就在圍墻的后面。我看到方弘毅頭頂上有一小塊又青又黃的氣,就預(yù)感到他今天一定會有事情發(fā)生,并且把這個猜測告訴了王天一。當(dāng)方弘毅離下水道還有十米的時候,他轉(zhuǎn)過身子跟何鐵三人閑聊。天意就在這時恰如其分地出現(xiàn)了。其實我不覺得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所有倒霉事都是天意,但有一些的確是——那些本可以錯過,而又發(fā)生了的。拿到那個小東西時候,我心中狂喜,又迅速平和了情緒,卻又抑制不住欣喜。在平和與狂喜的交替中,我知道這是天意,天意如此,那就不該過于興奮。

走出學(xué)校大門后,我在十三號樓的墻角下發(fā)現(xiàn)了一束花?;ò陭尚?,整個花的面積只有成熟的瓢蟲大,我湊近了聞,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香氣。這束花唯一的特點就是它花莖頎長。野草也很瘦,只是野草沒有這束花那么瘦弱。它長在這個樓口,不知道哪天就會被踩折了。我從地上撿了根冰糕棍,開始刨地。刨了兩公分,見花根處竟是一個洋蔥般的東西,這個圓滾滾的根沒有根須,只是從中間生出細細的花莖。我覺得這很不尋常,就小心地把周圍一大塊土都挖開,用手握住洋蔥根舉起來看。我看見土坑的底部露出一小截金屬,就用冰糕棍把它鏟了出來,是一把模樣有些奇怪的鑰匙。

這把鑰匙的出現(xiàn),使我對這次的天意感到很意外。但我并沒有把洋蔥根扔回去,而是埋在了車棚的墻根下,那個地方是沒人會去踩的。

我經(jīng)常收集各種瓶蓋,用錘子砸開鋸齒狀的蓋沿,再敲平,疊到抽屜里。這種圓形鐵片上面漆了各種圖案,容易生銹。后來我又開始收集各種鑰匙,很多也都被腐蝕得沒了形狀,這些鑰匙非常脆,用中指一彈就斷掉。在我的鑰匙圖庫里,從沒有見過這種形狀的鑰匙,我便拿著它去兩條街外配鑰匙的攤子。

配鑰匙的老爺子姓馬,他還修鞋,修書包,甚至連鋼筆也能修,但是很討厭小孩。我經(jīng)常會在撿到鑰匙的時候,趁他不打牌的間隙問他,馬大爺,你看這鑰匙能開誰家的鎖?以致他認(rèn)為我心術(shù)不正,很少搭理我,但我頻頻騷擾他,是因為我要給班主任跑腿,配學(xué)校各種設(shè)施的鑰匙。如果我不依靠撿鑰匙來排解跑腿的抑郁,那我就會想把一堆鑰匙都插到班主任的身上。

到攤子前,看見馬大爺又在跟李二士幾個人打牌,我就在他身后站著。我對著他的耳朵說,我有一把不太一樣的鑰匙。

起開起開。馬大爺手一揮。

我就只能站著等,牌局遲早會結(jié)束的。馬大爺穿長袖,他胳膊上有白癜風(fēng),平時都遮著,那是我頭一次認(rèn)真看馬大爺打牌,我認(rèn)真看,就看到他的手不太規(guī)矩,他的左手袖口比右手的稍微大些,里面藏了牌。我覺得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摸油,也許每隔幾天就換個招,但那個招為什么一直沒被發(fā)現(xiàn)?我抬頭看了眼牌局上的李二士——可能是李二士的大腦門擋住了視線吧。

等了一會兒我有些不耐煩,就催了馬大爺,他干脆不搭理我了。我只好用手拍了拍他的左胳膊,對著他的左胳膊笑。馬大爺抬頭環(huán)顧一圈。

那邊等著去。

馬大爺打完這圈就過來了,對我怒目而視。我從口袋里摸出那把鑰匙,上面的泥被我搓得干干凈凈。這把鑰匙齒口都不是尖的,鑰匙柄還略長些,在金屬桿下還有個彈簧裝置。

馬大爺拿過鑰匙在手里瞄了瞄。

哪撿的?

挖的。

鑰匙就從馬大爺粗糙的手掌滑到他的衣服口袋里了。我有些急,伸手去抓。馬大爺用手捂住口袋。

你一小孩,拿這個不好,我給你收著,回頭給陳江。

不行。

馬大爺沒什么反應(yīng),繼續(xù)擺弄他的工具。我就伸手彈了彈他的袖口,說,我去那邊喊兩嗓子。

拿回鑰匙后,我繼續(xù)問馬大爺這是什么鑰匙。我知道他袖子里還有牌,想去掏,他聲音很輕地說,這是萬能鑰匙。你心術(shù)不正,最好放我這里,要不有你后悔的時候。

你也心術(shù)不正!

我按捺住歡喜,轉(zhuǎn)身跑了。

回家后,我把家里四個大門的鎖全開了個遍。這把鑰匙,并不是伸進鎖里就能開,開到第三個時我總結(jié)出了竅門:要搓動,搓的時候找個點,一擰,鎖就開了。

我選擇進入的第一個地方,是主任辦公室,他沒收了我們很多東西,我想看看他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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