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紙上喂馬,心上喂鹿 作者:李初初 著


花傳到了哪里,四散的鼓和胸口上的落雪

洛陽的牡丹和西湖的荷,紙包不住的火焰啊,雪白雪白的

半掩的身和小口微張的體香,白簌簌而下,你美到哪里,我愛到哪里

風(fēng)情無度,白任意滋長,像雪水涌向四面八方,春光流轉(zhuǎn)

像一只水鳥,籠罩瓷娃娃天真的媚態(tài)和性感,必須得說痛苦油然而生

骨頭里的尖叫和細小的齒痕油然而生,推開水面看不見的旋渦油然而生

沒有哪個敢說,船在行進,擺渡十次,每一次都像一件情趣高昂的風(fēng)衣

它的顫抖與快樂傷感同樣油然而生

總共說過多少次了,那些隱秘的計劃從未實施

總是從未實施,放浪從未實施,醉生夢死從未實施,小手小腳從未實施

白到了哪里,從來都沒有壞過?色到了哪里,往事成空?

壞一下吧,像梨花一樣,一年只壞一次

想念的雨,落在拉薩的屋頂上

只是,那是什么樣的云朵,逶迤在群山之上

如同鴿子的頸環(huán),她的柔軟、細膩

還有細碎的吻痕

此時聽見雨,落在拉薩的屋頂上

像雪峰佇立在某個安靜的角落,一抹晨光

驟然,金黃,還帶有朝露的氣質(zhì)

像一汪碧綠的水泊

我久久注視,或者傾聽

不愿風(fēng)吹起她哪怕一絲一縷的漣漪

只是,那是什么樣的群山,依偎在天藍的河畔

如同堅硬而倔強的骨架,高高在上

留下我的愛慕,我的景仰

此時聽見雨,落在拉薩的屋頂上

像雨后的彩虹

拉開的天穹,以及夢境

像悄然盛開的一朵格桑花,她剔透

有精致小巧的眉骨,以及口鼻

她是你說過的:拉薩的雨,天地的吻

2012年,雨季的拉薩,云朵與雨水仿佛可以隨時轉(zhuǎn)換角色。晴空、陽光與層云,轉(zhuǎn)瞬間就變成了一場金色纏綿的細雨,仿佛命運令我們身不由己。

2012年,西藏納木措,日出時一抹綺麗的湖光,讓我感受到來自“愛情之湖”的某種召喚。我注視著這縷光,等待她如約升起。

假如雨水是最好花朵

閉上眼睛,音樂的手指撫過頭頂

雨如期而至,像王后的耳語

親昵,細密

哪怕一萬重山,距離也只在毫厘之間

她用如瀑的長發(fā)穿透黑夜

假如雨水是最好花朵

那輕盈一握的溫柔

該是敞開在你指間的戰(zhàn)栗

或是存于我內(nèi)心里的猶疑

該是我關(guān)山度若從今一生應(yīng)抵達的城池

雨水四溢,我不該借雨的名義想念你

假如夜已熟睡

哪怕在蜂王的宮殿里

你也必然落座于那雨花上的王座

雨水傾城,你卻傾國

假如雨水是最好花朵

這一枝細密心事

它該有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美好

它應(yīng)在你不久清晨的鏡中

化身為虹……

未竟的旅程

仿佛一場未竟的旅程,她在講,你在聽。

她說: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人、一段愛,讓我痛不欲生,讓我在佛前一遍遍流淚,直至聲嘶力竭。我問其世間愛為何伴著如此多的謊言和苦難,佛低眉不語,兀自高高在上,透著讓人絕望的冰冷。玉樹地震。我聽聞當(dāng)時他在該處,猶豫再三短信發(fā)至,大意不管曾經(jīng)恩怨如何,只望他活著。

她說:不久電話響了,正是熟悉的號碼,接起,卻非熟悉的聲音,一個陌生男子的話音伴著哭聲:“謝謝你,我昨天剛買的這號碼,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我還是要謝謝你。這里現(xiàn)在很多死人,很多人哭,而我還活著。我要謝謝有一個不認識的人還在關(guān)心著我的生死,謝謝你……”他不停地說著,語無倫次又字字咬緊。

她說:仿佛再不說些什么,就將與這個世界失去聯(lián)系……那一瞬間,我淚如雨下。為的是那個陌生人,在那一刻,對于愛的反饋。再回玉樹,佛前,我抬頭看,那一眉一眼里寫的,原來皆是微笑……原來,愛是為了寬恕——寬恕自己,寬恕對方,寬恕所有以愛的名義而誕生的罪孽,并最終,放開你的懷抱。

她說:你去過青海嗎?那里是我的家,那里有我家的大湖、有我家的大河,還有我家的玉樹。那里我還養(yǎng)有一匹棗紅色的小馬,你可以去騎。

2011年,西藏當(dāng)雄。落日余暉在天穹中無限延伸、拓展,像某種小巧心思的渲染。

她還說:那里有個地方叫煙瘴掛,是我最喜歡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沒有——沒有人,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手機信號,并且沒有好天氣的話連出都出不去,甚至連GPS都定不了準確的位置。我說我喜歡那里的時候,我那些訓(xùn)練有素的戶外朋友都罵我“文青”。那個時候,我在愛一個不能愛的人,像得了癡心瘋,明知愛不得,卻硬是要往上撞。然后我每天呆坐在山頭。每天放空了去想,想很多,因為沒有人,沒有塵世,什么都沒有。我一點點地想,想自己到底是愛那個人,還是愛自己的愛而已。那個人,非但沒什么好,甚至對我也根本不好。我那時是多么渴望一個溫暖的懷抱,可最后卻是做了把自己往熔漿里推的事。所以,我不得不問自己,一遍一遍狠狠地問自己,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愛的不過是自己的愛而已。而這之后,發(fā)生了一件很嚴重的事,是我這輩子最嚴重的事,我躺在病床上,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離我遠去,沒有歡喜,沒有悲哀,沒有留戀??粗巴獾臅r候,我覺得虛弱的身子往下輕輕一倒,就什么都結(jié)束了……

你不語,只是聽。

你在想另一個故事。也許與她無關(guān)。也許有關(guān)。

尚未知道,尚未來得及知道。此刻的青海,以及彼時的青海,她的家。

青海。2005。

種玉成樹。玉樹。

結(jié)古鎮(zhèn),新寨村。陽光若水,白云如棉。伴隨一路的空曠與荒蕪,流離至此。撲面而來的繁華,是一座沉寂的瑪尼石城以及飄搖四圍的風(fēng)馬。石墻,石塔,石城,連綿逶迤。你不禁思索:難怪那個名叫杜齊的意大利人要說,石頭代表著世界之軸,是在地獄、大地、上天三界之間傳遞信息的一種有形的形式。

一抹斑駁而又柔和的光暈,靜靜環(huán)繞這雪域高原的秋之勝景。眼前這座起源于一世嘉那活佛的瑪尼石城,瑪尼石的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過了二十五億塊。形形色色的石頭,如山似海,櫛風(fēng)沐雨。它們光潔,懷揣心事,而又溫暖如玉。三百多年時間里,塊塊石頭經(jīng)過無數(shù)雙手的撫摸、額頭的親吻、目光的凝望、經(jīng)聲的頌禱,已注滿祈愿、注滿虔誠,成為信仰與涅槃。

圍繞瑪尼石城,沿順時針方向謹慎而行,你學(xué)身前身后不遠千里而來此處朝拜的信徒,推動一排排已被日光灼熱的黃亮的轉(zhuǎn)經(jīng)筒。痛感與溫暖交織在一起,從掌心向全身彌漫,遲緩卻不可避免地被你清晰捕獲與準確感知。

瑪尼石城外,戴大氈帽,臉上覆蓋一副碩大而無邊框墨鏡的安多漢子正坐在地上專心致志地煨桑。他念念有詞,把一大把松柏枝葉及青稞小心地撒入火堆,縷縷升起的桑煙,把他的面目和身影幾乎完全遮蓋,顯現(xiàn)出一絲藏地的神秘。

他曾好心地告訴你,轉(zhuǎn)一遍這里的瑪尼石城,意味著將此間二十五億塊瑪尼石上的經(jīng)文全部詠誦一遍,可以積累二十五億次的功德。你對藏族人這古老而又虔誠的轉(zhuǎn)經(jīng)儀式,早已不再陌生。在他們心目中,過去未來、前世今生、離合悲歡,就在這樸素的儀式和宗教信仰里匆匆而過,灰飛煙滅。是因,也是果;是幻,也是真;是結(jié)束,也是重生。這個,你懂,亦不懂;你信,亦不信。

只轉(zhuǎn)三遍。

三遍之后,不再多轉(zhuǎn)。

這祈福應(yīng)已足夠。你不貪圖,也不奢求。一旁賣瑪尼石的藏族阿媽,示意你按藏族人的信仰和習(xí)慣,也請上一塊瑪尼石,祛病避災(zāi),永保安康。你欣然應(yīng)允,以向眾神尋求護佑的名義,要三塊,你向她打手勢。

三塊鐫刻著六字箴言的精美石頭,被你小心置于面向東南的石頭叢林之上。那個方向,總能迎納更多陽光。你把錢付給老阿媽,她顯得十分開心,感激地向你頷首,露出慈悲笑容。隨后,她又取出三條彩色的哈達遞了過來。是你喜歡的三種顏色——淺藍、青綠,以及純白。一種是這里天空的顏色,一種是這里江河湖泊的顏色,一種是這里云朵的顏色,你想。你再付哈達錢,她卻執(zhí)意不收。

你把三條哈達依次系于風(fēng)馬之上。它們在清澈的陽光里,在白云和藍天的映襯下隨風(fēng)飄揚、交錯閃動,散發(fā)出奇妙的光華,充滿神性;又像是在清風(fēng)里拍打和撕扯著靈魂,一遍,又一遍。你的眼前,景物逐漸模糊、幻化,像是騰空而去的飛鳥,或懸在天邊的彩虹。

只是眼淚,這咸澀如鹽、生于體內(nèi)卻又分明無法掌控的透明液體,再也不可遏止,順著你掩面的雙手滴落,滲進腳下這方素有名山所宗、大河源頭之稱的人間凈土。

你生在南方。從小到大,生活的范圍多局限在翠綠玲瓏、整齊劃一的水鄉(xiāng)城鎮(zhèn)。幼年時,早早讀書上學(xué),少年時讀書畢,順利參加工作。只是你從未想過,今生會有一段時光,要以近似宗教般的熱忱,在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廣袤山水間,馬不停蹄。

這些年,你不停行走,像罹患漂泊宿命的靈魂,穿越一道道時空的樊籬,以找尋生命的慰藉,亦像是領(lǐng)取自己分內(nèi)的孤獨。在青藏高原,在這密布江湖源頭和充滿藏傳佛教傳奇的地方。

更早之前,你還從未見過玉樹這姹紫嫣紅而又遼遠和順的雪域高原,無從領(lǐng)略馬背上的人們策馬拔桿的疾馳英態(tài),也沒有看過明眸善睞的卓瑪們臉龐上那抹鮮艷嫵媚的高原紅,更未能經(jīng)歷長袖善舞的藏家人那粗獷繁盛的鍋莊舞,品嘗甘甜清涼的青稞酒、香噴噴的甜奶茶,甚至,也無從遙望一座座圣潔高遠的雪山和雪山腳下莊嚴肅穆的廟宇。

純潔的天,純潔的地,純潔的水,純潔的人。

看那些身著絳紅色敞袖長袍的藏傳佛教僧人,以及供奉在佛殿里的宛若星光的酥油燈盞。你想,藏傳佛教講究超脫六道輪回,如果沉重的肉身經(jīng)過去惡揚善,經(jīng)過精神、意念和肉體的重重磨礪,最后若真的能化于此地,成為綿延萬里而不老的雪山的一部分,成為明凈的湖泊的一分子,成為輕聲叩響瑪尼石、揚起五彩經(jīng)幡的一縷清風(fēng),那將是何等幸事。你并無真正的宗教信仰,人是不是真的有前生、有來世,你不敢確定。之前,從果洛的大武到瑪多,再到清水,再到結(jié)古,沿途搭車,你一路充分體會扛大箱的艱辛,考驗自己抗高原反應(yīng)的能力。這時節(jié),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汽車不斷出現(xiàn)爆胎拋錨的狀況,還不時遭遇暴風(fēng)雪。在果洛拜謁阿尼瑪卿雪山的途中,你有時食宿無靠、饑寒交迫,陷入窘境。還好受到前去雪山轉(zhuǎn)山朝圣的同路人的照顧。他們都是本地人,一起擁擠在卡車車廂,隨身攜帶糌粑,還有風(fēng)干的牦牛肉,以及硬化成塊的酥油。有時是在公路邊偶然閃現(xiàn)的一處簡陋帳篷里,有時則是在臨時生起的火堆旁,他們好心善意地把自己的木碗清洗干凈,就著紅紅的牛糞火,遞過一碗熱騰騰的酥油茶,教你如何把糌粑揉搓成條狀。開始時,剛剛打好的酥油倒出,那濃烈腥稠的味道,已讓你忍不住想要嘔吐。干澀的糌粑和依舊帶有血跡的風(fēng)干牛肉也難以咽下,后來日漸適應(yīng)。夜宿中,他們好心地拿出自己的卡墊和氆氌為你御寒,亦把最靠近牛糞火的位置讓出。

從雪山下來,在瑪多,你和這些淳樸善良的好心人分開。一張張羞澀的面龐,幾天下來,已然熟稔,卻依舊陌生。道別后,你看他們陸續(xù)消失于小鎮(zhèn)的邊邊角角,獨留下自己內(nèi)心翻騰,不知是前世哪里積下的善緣,結(jié)來此生這等際遇和福分。

那晚的瑪多,你在路邊一家甘肅人開的小面館里,吃了一大碗可口的肉絲湯面,竟似前所未有過的美食。饑腸轆轆中,連湯帶面吞下。而后,又厚著臉皮向店主討要一碗面湯。男主人略顯驚訝,連忙盛來,又好心問起是不是還沒有吃飽,要不要再來一碗,還聲明不要錢。滿滿的一大碗面,其實早已吃飽,只是貪婪肚皮被溫?zé)岬氖澄锒溉惶顫M的瞬間感覺。夜里,你在瑪多有輕微高原反應(yīng),昏昏沉沉,睡得很不踏實。有時恍然入夢,接著又馬上醒來。醒來時,已記不起方才夢里的內(nèi)容。

2012年,中尼邊境的拉比村以及對面尼泊爾的瑯塘雪山,日出的晨景,讓我沉醉并把身心消解于這喜馬拉雅腹地的“天堂谷”中。

你起身外出,到曠野里撒尿。微寒的風(fēng)從低空里襲來。低沉的犬吠聲,顯得十分鄰近,而又遼遠萬分。頭頂上方,天幕如一張墨藍色的布帷,綴滿鉆石般閃亮的繁星。并非你一生中頭一回見到如此璀璨喧鬧的星空,也不是一生中第一次來到這美麗的高原。只是,一彎如鉤新月浮現(xiàn)在天際,在行走中眼見它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一次次提醒這一月一月光陰的逝去。你思緒萬千,后半夜再也無法入睡,在半夢半醒間熬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四處找車,終于找到了一輛通往玉樹的郵車。駕駛室里空著位子,和司機商量后,以極便宜的價格搭乘,你坐副駕駛的位子,能和他說說話,排解他一路的寂寞和無趣。

出瑪多時,是個好天氣,風(fēng)輕云淡,從車行的前方望去,九月的黃河源,草色剛剛由綠變黃,一馬平川,在天地間蒼茫得讓人心疼。過聞名遐邇的黃河第一橋,此處的河水,清澈見底、溫婉動人,藍天和白云的影子倒映在河水上,讓人難以想象它在下游的混濁不堪。

再不久,是星星海。一個個海子,碧光粼粼、清澈如鏡。這里的湖泊曾密集得如天上繁星,但隨著沙化的嚴重,近年海子數(shù)目已大不如前。數(shù)年前,你、撒加、麥藍,還有一群同去漂流瀾滄江的伙伴,一起經(jīng)過這里,曾在海子邊撒歡、嬉鬧,拍照留念。那是五月,正是高原上的春天,草地剛剛萌綠,野花開得遍地都是,叫不出名字,散發(fā)出幽幽的香氣,任你們在上面隨意踩踏、翻滾。那時,你們一路高歌,行進在這海拔超過四千米、汽車像是要從大地盡頭一直駛到云端的天路上。從西寧到玉樹,再到雜多縣,然后去江源,那時眾人車馬歡快,與你此時的孑然獨行形成鮮明對比。

郵車過巴彥喀拉山口時,烏云翻滾,山風(fēng)陰冷,空氣中夾雜著細小的雪粒。和當(dāng)年相比,這里路況仍舊極差,路邊積滿厚重的冰雪,沙石路面正在進行翻修,郵車顛簸,不時靈魂失重。之后,狂風(fēng)大作,雷聲隆隆,像在頭頂炸響。雨水夾雜著冰雹,噼噼啪啪打在車窗和路面上,泛起陣陣煙塵。后來雨水竟又變成了紛飛的雪花。再后來,云層中又再次綻放出光芒,雨停了,云散了,風(fēng)輕了。

一天之內(nèi),像是經(jīng)歷季節(jié)的輪回,靈魂接受洗禮。

行至玉樹。你見路邊的山坡上,不時有寺廟冒出,露出白色的外墻、塔身,以及黃亮的鎏金殿頂。遠遠傳來誦經(jīng)的聲音,以及法器撞擊的清脆鳴響。樹木開始出現(xiàn)。這里的一切令你如此熟稔和親切。

在青藏高原,高大的樹木向來難得一見。唯獨這里,竟因幾百年前一世嘉那活佛而形成種樹的傳統(tǒng)。數(shù)百年來,從僧侶到民眾,這里每年植樹不斷,因而林木密布,傳承了高大植物的綠色基因。

你、撒加、麥藍,曾因玉樹之名而爭論。

撒加認為高原難以成樹,所以這個地名是取自“樹貴如玉”之意;麥藍認為唐古拉山、昆侖山和巴顏喀拉山都盛產(chǎn)玉,水從山澗來,自然攜帶玉的純潔和靈氣,因此地名含玉;而你則堅持認為,或許是像陽伯雍麻山種玉成為千古佳話一樣,古時有人在此種玉成樹,故得名“玉樹”。

詳細了解之后,你才知道原來這些想法都不對。玉樹,是藏文音譯,意思相當(dāng)于漢語中的“遺址”。只是那時,你們根本沒有想到,這個美麗地名,后來竟真的成了你們之間一種遺址的存在。

結(jié)古。如同所有的高原小城一樣,大街上,到處晃動著騎摩托車、戴寬大太陽鏡、形似搖滾歌手的男人。還有手搖轉(zhuǎn)經(jīng)筒的老者,念誦著經(jīng)文從面前走過。露出黑亮的瞳子,望著人不眨眼的全身臟兮兮的孩子。還有倚坐街角的乞丐,他們突然伸手過來要錢,所要不多,一毛兩毛,便立馬打發(fā)。陽光底下,還有無人看管的流浪狗蜷臥在地面上,一動不動。也有一些狗十分兇惡,不時從身前或身后躥來,嚇人一跳。你小時因被狗咬過,十分怕狗,因此時時提防。

陡然,你被迎面走來的一位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的年輕人擋住去路。他哈哈大笑,讓人不明就里。你詫異,有些無奈地看他,不知自己因何冒犯了這位來歷不明的神圣。他繼續(xù)大笑。

半天笑畢。他的藏語中夾雜著一陣半生不熟的漢語,他說,他是你前世的兄弟。說罷,伸展雙臂給你來了一個結(jié)實的擁抱。猝不及防,你驚愕。

路旁都是本地人,見此也不以為然,皆笑。見有眾人前來圍觀,他欲拉扯你至一偏僻角落,你不肯聽從,他卻執(zhí)意如此。兩人拉拉扯扯,堅持數(shù)個回合,你見對方眼神里并無惡意,便橫下心來,隨他前往。

他用半藏半漢的話語向你喋喋不休,自然花費不少力氣。之間繞了個好大的圈子,你總算聽得明白。他說,他是一位云游至此的僧人,出家在西藏藏南,那里有一座形似蓮花的圣靈之山,他所在的廟宇便在那圣山深處。那里屬噶舉教派,因此,他的外表看起來與格魯派藏傳佛教僧人相異。

他說,你是他前世的兄弟。在上一世里,他是個勇猛的獵人,而你是一個未能金榜題名的書生。投胎之后,到了此世,為消除前一世不斷殺生的罪孽,他成了僧人;而你,因沒能金榜題名,所以,這一世繼續(xù)又做了一個書生。你笑。料定眼前這位云游僧人在胡言亂語,只當(dāng)玩笑聽好了,便任其訴說。見你不以為然,他大急,拍著胸脯告訴你,他真是你前世的兄弟,此行到玉樹乃是專程為你而來。

你問他怎么知道你會前來。他告訴你,前些時日,他在圣山深處入定,乃觀測到今日你來到玉樹和他相會的情景。因此他不遠千里,從他極少外出的那蒼茫雪山中出來,一路來到玉樹。

數(shù)次或長或短的藏地之旅中,你早已得知噶舉教派乃是藏傳佛教中最注重修行密法的一支。但即便如此,你對他的話仍是不太相信。但他接著說,你此行與這里的一條大河相關(guān)。

他說,這里的三條大河,每條都起源于蒼茫純凈的雪山,在這里一路逶迤,最終,有兩條河流向了東方的海洋,有一條河流向了南方的海洋。

他說,你在一天之內(nèi),已跨過了其中那兩條流向東方的河流。而和你最直接相關(guān)的,乃是那條向南而去的河流,你此次還未到達。

你被驚震。一天之內(nèi),跨過黃河與長江,在它們的上游。未來的一段路途,的確也將如他所言,你要從結(jié)古到雜多,再從那里去瀾滄江的河源之地。關(guān)于玉樹,中國三條最大的河流,無一例外均在此集結(jié)。這是自然界超越人類想象的傳奇,而你此行的路線和行程,又如何被他一一言中?

他稍作停頓,繼續(xù)說,你的一生,都將和這條流向南方的河流息息相關(guān)。他說你曾一度遠離過這條河流,但你未來依然會和這條河流繼續(xù)發(fā)生聯(lián)系。

言畢,見你無語,他從貼身處掏出一串閃著黑色光澤的古舊佛珠,和一個小木盒。他把黑色的珠串套在你的脖子上,告訴你它由多位高僧共同加持,佩戴在身,可以逢兇化吉。接著,又從木盒中倒出一把灰白并伴有剔透光亮的顆粒狀物質(zhì),遞入你手。他又從中拿回一粒,丟入口中,如咀嚼豆子般吃下。

他解釋,此乃他們的鎮(zhèn)寺之寶,歷世堪布與大活佛的舍利。他說自己吃掉了一顆,是因為隨手多抓了一顆。

他說,你數(shù)數(shù),你手里還有三十顆。細數(shù)之下,果真三十,一顆不多,一顆不少。

再次震驚。他卻又笑,笑得非常神秘,也包含了揚揚得意。他告訴你,這些佛骨舍利中,有三顆,需要像他一樣吃下,以示永存在你體內(nèi),受那些高僧大德的永遠護佑;而剩下的那二十七顆,則要盛裝在潔凈的容器里,貼身妥為保管。

他說你今年二十七歲,然后問你是不是。你點頭。

他說之所以要不遠千里送這些舍利子給你,乃是由于他前世的兄弟,今世會再次歷經(jīng)生命的冒險,在他的生命之河,在不久的時間之內(nèi)。但還好有神靈的佑護,這次會平安。你驚訝,他卻再次驕傲地大笑,然后伸手從你掌心中抓出三顆舍利,要你張口,像是扔爆米花般接連投入你口中。你依言,仿佛一切不由自主。

嘎嘣聲中,你在咀嚼吞咽一種從未接觸過的東西,竟沒有恐懼。唇齒間,那股奇異咸澀的味道,經(jīng)久不散。他那原本凜冽的雙眼這才露出一絲柔光。他再次和你擁抱,野人般狂笑,然后突然轉(zhuǎn)身而去。

一切均發(fā)生在驚愕和措手不及間。尚未問清他的名字,尚未辭別。但他的背影,已經(jīng)晃動著走過人群,然后在街道的盡頭消失,只留下那串怪異的笑聲,仿佛尚未完全散去。

片刻后,等你追去,街角那邊已無他的身影。此后,你在結(jié)古鎮(zhèn)幾乎尋遍所有角落,均不見他的行蹤……

一年后,你漂流歸來。

你向她講述過這個故事嗎?

也許講過,也許沒有。

她問過你這個故事古怪嗎,古怪得像是缺少了主要的情節(jié)。

也許古怪,也許不。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需要足夠的情節(jié),有時候,我們注重了整個過程,而最終得到的僅僅只是一個結(jié)果而已,就像我們經(jīng)歷過的那些一樣。

后來,你對她說:

什么時候陪我一起再回去看看吧,煙瘴掛,以及此間的青海,你的家。

但后來,沒有了后來。

她,也沒有了她。

2012年,納木措黃昏。天地之間,目光流轉(zhuǎn),是溫柔的低眉,也是深情的對視。

我想向你娓娓而談地說起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為你所熟稔,卻又一直未被你真正所知。那個身著白衫的姑娘,正在高高的臺上唱歌、跳舞。她的歌是簡單的,像漫不經(jīng)心地向人哼哼著什么,但又絲毫看不出有哪句歌詞她唱得不專心。她一襲白色長衫,這樣的著裝是不適于舞蹈的。所以她唱著唱著,腳步向前邁動了幾步,然后又轉(zhuǎn)過身來,向后面邁動幾步,踏著音樂的節(jié)拍。她的步子在剛搭建成的簡易舞臺上一蹦一跳的,這就是她的舞蹈了。但你不可否認,她這種拙拙的舞蹈,實際上是十分可人的,如她簡單的歌聲自有她的妙處。她像一只優(yōu)美的天鵝,在一面碧綠的湖泊上踏浪而歌,在人們的驚訝與注視中,舒緩地汲水而來,又涉水而去。

我病了。

首先,我是一個詩人,“時間不是治療者,病人不再在這里”。我想說的是,那個姑娘唱歌的姿式和模樣并未被我所見。因為這個春天,雨水和陽光實在都來得太遲了些,詩人的吟唱還像春天本身一樣,被層層包裹,尚未競相開放。我一直躺在床上,等待春天的消息。有些心急。那晚,我嗅到了黑色的陽光,它們穿過雨水和淋濕的空地,穿過細密的樹林到來了。這是春天來了。我感到手指上有一種鉆心而又十分緩慢的疼痛,就像是樹芽從樹窩里鉆出那般,牽動神經(jīng),但顫抖往往被人忽略。就在此時,我嗅到了她的歌聲,那個白衣女子的歌聲。于是,我靠在床上,把雙手拿起來,五指并攏,兩手交叉,在空氣里輕聲敲擊,敲了又敲。

有一種說法,說那個姑娘在某一個夏天里,懷抱一把吉他,身著那身白色長衫,行走在遠方的天空下,牽動遠方天空中的朵朵白云。這樣的說法是有根據(jù)的——你看,她身著白衣,奔走在云朵下面,頭頂?shù)奶炜杖绱苏克{,偶爾掠起的幾朵白云,就像是被她親手放飛的風(fēng)箏。天空、大地、遠方,還有風(fēng)箏和白云,都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像夢。對夢幻我是最在行的了,這個,在后面的故事中你會慢慢知道。

那個春天到來的晚上,我并沒有擠身于人群中,目睹那個白衣姑娘唱歌。我和很多人感知事情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比如一般人對聲音的感知,是靠聽覺;對形影的感知,是靠視覺。而我不可能這樣,因為我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而且還什么話都說不出來。這簡直是糟糕透了,看什么、聽什么、說什么,都變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所以出乎你的意料,我對那個姑娘的音樂,對她的一身白衣,還有遠方的天空、云朵和陽光,都要靠嗅覺、味覺以及別的感覺來實現(xiàn)。比如用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的舌頭、我的皮膚、我的手指,還有我那還不太笨的腦子和思維。思維和臆想是有區(qū)別的,千萬不要以此作為嘲諷我的借口。實際上,拋開詩人,我只是一個大家常說的病人,思維和腦子都不正常,其他方面都是好的??晌夜虉?zhí)地認為,我的思維和腦子才是正常的,而其他方面恰恰是不好的。至于我那親愛的鼻子、嘴巴還有舌頭,還有身體本身,這幾個家伙不好不壞,他們是我做事最認真的朋友。

那個姑娘在唱歌。我在某處觀望她在臺上的一舉一動。除了嗅到她的歌聲,我還嗅到她奔跑在云南那樣一個彩云之南的地方,她的衣袂在微風(fēng)中窸窸窣窣作響。那天她也是唱著歌,跑啊跑。云是白色的,聲音也是白色的。白色的顏色,就是那種觸及我的鼻子癢癢的、在我的舌尖產(chǎn)生麻麻的共鳴的那種顏色。就是讓我感到了那個地方遙遠而純凈的顏色。我堅信她在云南的那些日子里,除了懷抱吉他奔跑,她還用鉛筆在一種由草紙訂成的本子上寫歌。因為我撫摸那些本子,有一種太陽的味道,白色的,還暖烘烘的。我把那些歌詞抓了一把塞進嘴里,感到了舌尖上的奔跑,帶動了一股白色的風(fēng),甜絲絲——哦,云南,比天空還遠的地方。

我許久沒有做夢了。

你知道,我的世界因嗅覺、味覺的混合,再輔以頭腦的想象而顯得十分混沌。在我努力完成對一件事情感知的過程里,外人往往很難領(lǐng)略這種艱辛。舉例說吧,你說話時所發(fā)出的聲音,要讓我感受到它并傳遞出去,這對我不僅僅是聽到并說出去那么簡單。這中間需要經(jīng)過多重的轉(zhuǎn)折,就像牛頓所講的能量守恒一般,先要把一種力轉(zhuǎn)化為另一種力,一種能量轉(zhuǎn)化為另一種能量。就是說我要先把聲學(xué)轉(zhuǎn)化為力學(xué),在轉(zhuǎn)化完成之后,我才能接受到你的聲音。而這些聲音被我存放入我的腦子里,貯存成一種我所不了解的事物,我稱之為介質(zhì)。成為介質(zhì)后,我要再用一種大家所不通行的方式把它表達出去,這就是我的語言。而我的語言,有別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語言,他不是用口發(fā)出的聲音,也不是用筆書寫的文字。

總之,講這個過程太復(fù)雜了。況且在我的世界里,牛頓的定律也是不通用的,他只講了一種能量上的守恒,而我的世界,我在感知、收集、處理、輸出信息的過程里,往往還存在著一些質(zhì)變的過程,也就是一種東西變成了另一種東西,才能在我的世界里守恒。這也是我和普通電腦的區(qū)別。反正在蘋果和微軟新的智能PC面世之前,這個事情我不好舉例說得太清楚,好在我現(xiàn)在遇到人基本上也用不著解釋。

那個姑娘,白衣的姑娘,站在臺上唱歌。為什么一定是白衣的姑娘,為什么一定是在唱歌?你應(yīng)知道,于我,這是必然的。因為在我的介質(zhì)里面,她正是這樣子的。她一蹦一蹦,跳著類似于天鵝行走的舞蹈,唱著美麗的曲調(diào)。當(dāng)然我要如此肯定,之前先要用觸覺、味覺還有嗅覺,來收集一系列的她的信息殘片。之所以說是殘片,是因為我單一的觸覺、味覺、嗅覺系統(tǒng)都不能保證可以完美地完成信息收集任務(wù)。它們往往需要互補?,F(xiàn)在,我把那些殘片拼接在一起整理了出來——她的一襲白色衣衫,還有她的低緩歌聲。這應(yīng)該算是一種還原的方式——像黑色的空氣中膠片上的影像逐漸顯影,十分矚目。那晚的舞臺,有五顏六色的燈光,耀得她白色的衣衫不斷變幻著色彩。還有狂熱的歌迷、粉絲,這沒辦法,你知道,我這個樣子,對太復(fù)雜的事情不敏感,太雜了就區(qū)分不出來,就像是一臺不太靈光的黑白相機,你不要指望拿它能拍出彩色的照片,所以越簡單越好。好了,我只明白那是一襲白衣,夜空中就像在燦爛地燃燒,不管燈光和綻放的煙火多么繽紛,她的舞蹈,只是一種簡簡單單的舞蹈,她唱的歌,只是一種簡簡單單哼唱著的歌。

我侃侃而談,說我知道她的旅行,這是賣關(guān)子的說法,其實是她的音樂帶來了這個春天,而作為歌手的她的旅行,讓詩人產(chǎn)生了深深的共鳴——你知道,深愛藝術(shù)的人,都是彼此憨厚并彼此忠誠的十足的瘋子。春天到來的這個晚上,我十分準確地捕捉到了這個信息,并在我的頭腦里得以呈現(xiàn)、處理。于是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從久治不愈的陰翳中動身,去參加那個姑娘的演唱會。

你不要問我為什么去參加她的演唱會、怎樣去參加演唱會。詩人和歌者總是容易相通的。她總是唱她自己寫的歌,寫得又那么好。我無疑是喜歡那個姑娘和那個姑娘唱歌的。于是我擠上汽車,又換乘地鐵(盡管這個過程漫長并麻煩無比,而且我的方式也與大家不一樣),最后我在那個叫Lama Temple(雍和宮)的地方下車。我嗅到空氣中有許許多多的人,大家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流動,那也是我想要流動的方向。于是,我也在春天里流動,流動。

2012年,彩云之南,昆明。車窗外的晨景,像是一扇天窗,被突然打開。

那個白衣姑娘站在臺上唱歌,不多說話,就是唱啊,唱啊,用心地唱,也不像歌星那般顯擺。一個漂亮的布娃娃被她放在椅子當(dāng)中。她一身素白,被緊緊簇擁著,在臺子上跳著舒緩的步子。我們管那叫可愛的舞蹈。所有的人都在大聲叫她“大班班長”,好像所有前來聽歌的人都是她的同學(xué),大班同學(xué)。你知道,我是不用上學(xué)的。我沒有大班,也沒有班長和同學(xué)。首先,我是一個詩人,但我的詩句,我的語言的組織,我的詩歌的傳承,也不是用學(xué)習(xí)來實現(xiàn)的;我的傳說,盡管這其實并不是傳說,我是說,當(dāng)詩人的責(zé)任落在一個具體的人身上,那么他就要擔(dān)當(dāng)起一個詩人的責(zé)任。這樣,無數(shù)英雄的史詩便會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在腦海中,然后被表述出來。據(jù)說,那時候語言已經(jīng)超越了詩人自己的思考,它被自然而然地組織、運行,然后出現(xiàn)。它在腦海里只是一種儲藏、一種存在,也就是說,如果它不在我的腦子里,而存在于你的腦子里,那么你就是我所說的這位或這樣的詩人。這和詩歌出現(xiàn)我的身上,并無兩樣。

現(xiàn)在,我來講講詩人的生活。

我們并不是行吟山水的浪漫騎士,更不是說“要有……于是便有了……”的那種先知先覺的詩人。我們不是天才,一點兒也不是。我們是這樣的詩人,首先是一個正常而普通的人,突然詩歌降臨在身上,就從此開始失聰、失明、失聲,進而成為詩人。然后就有人從一個又一個地方,有可能是遙遠的雪山腳下,也有可能是臨近湖水的牧場,總之,被大家接來接去的,大家都認為你成了一個詩人。這時他們要聽你唱詩,雖然這時的你已經(jīng)看不見、聽不清,也發(fā)不出聲音,但你無須看見、聽見,也無須發(fā)聲,大家從來都不會懷疑你是個真正的詩人。

這樣似乎是一個悖論——這樣的唱詩者,那些深邃的詩歌,他的聽眾何以接受?而事實恰恰是,當(dāng)詩人面對那些巍峨的雪山或者純凈的圣湖,面對那些蔚藍的天空或潔白的云朵,面對充滿景仰而又虔誠的聽眾,你只要煨起桑煙,那些有關(guān)英雄的史詩便會躍然紙上,流動于周圍的空氣中,在你抬手停頓的當(dāng)口,在你盤腿而坐的石頭上,在你所面對的羊群行走的山坡,在斜陽夕照的清澈小河旁,在嘩啦啦的風(fēng)馬旗飄揚的山谷中……總之,只要你在哪里,詩就在哪里,那里就充滿詩歌。

我所行走吟唱的云南于我而言,因為失聰、失明和失聲,這樣的行走和唱詩的過程,就格外像是一場精神的夢游,所以講這樣的旅程就像一場夢囈。我行走的影子,你可以看成那是一場風(fēng)暴,吹拂過大地之后歸于平靜。你要知道,那是一些紅色的丘陵,那些閃著光的梯田、古樸的村落,還有布滿麻石頭的古鎮(zhèn)子,那些石頭的房子及黑油油的木屋,還有從雪山半山腰飄來的一朵朵金黃的旗云,它們不是呈現(xiàn)在我的眼睛里、耳朵里,而是在我的鼻子里、嘴巴里、手指上、懷抱中,成為一種非物質(zhì)化的能量,然后成為介質(zhì)。作為詩人,我要為感受這些具體而美好的事物,付出詩人所應(yīng)付出的代價;而作為唱詩者,我要以我的方式把它們表現(xiàn)出來。

我是一個詩人。在失聰、失明和失聲成為詩人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云朵下面的鄉(xiāng)村里面,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每天騎牛牧馬,種植糧食和蔬菜,差一點還面朝大海。暖和的季節(jié)里,我會給漫長的冬天準備大堆的劈柴。而到了寒冷的季節(jié)里,我會每天準時在紅彤彤的火塘里填入和刨出馬鈴薯。我們那個地方盛產(chǎn)馬鈴薯這種東西。到了白天,我和所有的少年一樣,喜歡追著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看;到了晚上,就會就著如豆的油燈,雕刻一些用來懸掛在姑娘屋門上的魚鈴。木頭的魚鈴上,一定要有我十分精巧的名字。當(dāng)然,只是個記號。這個是必然的,除非我自己,大家肯定看不出來。而就在此時,病灶在猝不及防中出現(xiàn)了,也就是詩歌現(xiàn)身了。那個慘綠色的小影子,水線一樣,彌漫于我的胸口。由此引發(fā)了我的種種問題,十分不合時宜。

也就是說,并不是常人話語里所說的一場飛來橫禍,只是一種意外或者說天降的發(fā)生,促使我開始成為桀驁的詩人。而我跟你說,在我成為詩人之前,我正在暗戀的村頭那位漂亮的姑娘,她是一位出眾的歌手。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們那里幾乎所有的姑娘都可以說是歌手,就如我生來就會成為詩人一樣,她們天生就會唱歌,會把嗓子拐來拐去的,唱到高天上的白云和河谷里的流水也為之動情。她們一點兒也不用遵循現(xiàn)代音樂的那種音階的規(guī)則。你知道,正是在那段日子里,我偷偷地坐在炊煙下面,坐在蓬松而干燥的谷草堆上,聽她在她家的屋門內(nèi)唱歌。她的聲音好聽極了,無論什么樣的句子,多長多短,她都能隨口婉轉(zhuǎn)唱來。

現(xiàn)在,歌手到了哪里,她到哪里去了,我并不十分清楚。其實應(yīng)該是詩人在哪里,詩人去了哪里,我并不十分清楚。生病不久,我就要離開居住的地方,開始不斷唱詩并不斷行走在遠方的路上。我必須忘掉過去,忘掉所有,并且也要忘掉她,那位漂亮的村頭女歌手。我必須永不回頭地走在唱詩的路上。我一路走一路停,從云南之南的西雙版納,到金馬碧、下關(guān)、麗江、中甸,再到德欽和西藏的鹽井。除此之外,我還到過許多許多遠方別的地方。遠方的遠方,其實就是一個地方,那就是遠方。地名是不重要的,看來一路走一路蓋郵戳顯得有點兒多余。這是一種傳統(tǒng),在早時候的唱詩人那里,唱詩人每到一處,必須在一種草紙上印下驛站里的一副馬掌。沒有人問這是為什么,大家都這么干。但我想這樣很好,這樣行走在遠方的道路上,可以不擔(dān)心自己死去,因為有跡可循。

如同宗教一般,我必然深愛著唱詩的事業(yè),以及我所到達和唱詩過的每一個地方。在此之前,我會盡可能地想一些辦法來彌補作為詩人所留下的缺憾。你看該死的言辭,怎么又缺憾了,其實根本就毫無缺憾。還沒有完全失聰之前,我還去傾聽了住在村頭的姑娘,她在天井里面對著一棵開花的樹所深情唱過的《月亮姆》。在失明之前,我一直使用那臺舊相機,我爺爺留下的那臺相機。他過去是一個隨軍的記者,并在我很小的時候教會了我如何使用這種機器。在唱詩之前,在云南生活很長時間的年少日子里,我用鏡頭記錄下了這里的許多地方。這小小的鏡頭,我多么喜歡這樣的小鏡頭啊!這是作為攝影師的我迷戀的鏡頭。成為詩人之后,我還有什么該死的缺憾呢?簡直就沒有。失聲問題就更不像是一個問題了,僅用一點腦筋,你就知道,聰明的我要傳遞信息,根本不用聲音,因為完全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穎的語言,無須動用喉嚨和聲帶。這就是你看著我閉著眼睛,若有所思,時不時地拿起雙手在空中比畫和敲擊的原因。它是另外一種簡樸的語言,簡直就像歌里所唱的那樣:

【4標@】光,與光,在黑暗中碰撞,被囚困的雙眼打開了窗,夢想直來直往,天空,是否晴朗。手與手,敲擊不同節(jié)奏,站在通往未來的路口,時間不能退后,一切,交給自由。

應(yīng)當(dāng)承認,每個詩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語言。直到這個時代,操持我們這種唱詩手藝的詩人,還有許許多多。但大家都使用著各自不同的表達方式,相互不被破譯。有人說這和成為詩人的條件相同,自然而然要使用一種與詩俱來的特有唱詩方式,對此我不敢十分肯定。我只知道,我是自然而然地采用了現(xiàn)在的方式。正如現(xiàn)在,我雙手敲擊著,用顫抖的手講述這樣或那樣的故事,講述那些行程中的風(fēng)景,那些小小的鏡頭。如前贅述,旅行于我本就是一件苛刻不堪的事情,而關(guān)于相機、關(guān)于色彩和光學(xué)、關(guān)于風(fēng)景中的攝影與構(gòu)圖、關(guān)于暗房與成像、關(guān)于膠片與沖印,又是十分復(fù)雜的事。這樣的講述,你可想可知,這過程和工序也是導(dǎo)致我病情不斷加重的重要原因。對又聾又瞎又啞的唱詩者來說,病情本來沒有加不加重一說,因為無非就是這樣子了,又聾又瞎又啞下去,就是和夢幻相通的另外一種通達世界的終極,不說你也明白,反正這對我們只是意味著一種睡眠。這簡直就是暴力的美學(xué)。是該死的語言產(chǎn)生了這樣畸形的詞匯。

而作為唱詩人的我,故事講到這里,我嗅到了花香。一小杯水上飄散出的一點點茉莉的香氣,令我著迷。我在香氣中昏沉沉睡去,十分香甜。你知道,那樣的事件,患病的事件,詩神附著于我身上的事件過后,我必在此后的時間里,竭盡所能地迷戀上一切的美麗女歌手。再花一點時間講述唱詩人和歌者的關(guān)系吧,在我已經(jīng)反復(fù)吟唱的古老的史詩傳說里,英雄是無堅不摧的,他降妖除魔,保護生靈,是人們心目中的保護神,他為了人類一次又一次遠征。而英雄的妻子,便是一位通體白衣、衣袂飄飄的歌神,她被供奉在英雄的神位之側(cè)。

所以,當(dāng)那個白衣姑娘要在星光現(xiàn)場開一場演唱會,特別又是被命名為“住在春天”的音樂會的時候,我的悸動可想而知。我必然要盡我所能蹚入這個春天的現(xiàn)場之中。我必然躲在一個神秘的角落,以一種大家看不見也不被所知的方式,透過層層人群,觸摸那個女孩子在空氣中浪花一樣一點一滴濺起的聲音。盡管她的歌聲,在熱情的聽眾的尖叫中,在一浪又一浪的尖峰涌動中,像花瓣一樣拋起,又漸漸飄落。我伸開手指,我能觸摸出掌心中那一瓣一瓣的花開的紋路,嗅到花蕊中那些晶瑩的露珠。

那個站在舞臺當(dāng)中的素衣女子,她停下了歌聲,她停下了舞蹈,她用文字在聽眾的視覺中傳遞她的書信:天氣預(yù)報說今天17℃,是個有微風(fēng)的好天氣,我幻想著你們來時的樣子……她說你會不會有那種感覺,就是你看著她實現(xiàn)了夢想就像你自己實現(xiàn)了夢想一樣,因為你看著她,就像看到了自己。

那個女孩子說完那句話,就從舞臺上消失了。當(dāng)然那些話,我是看不到,也聽不到的,那些話是用一種燈光打到我的掌心,像烙印一樣被我所感知到的,然后,成為我的介質(zhì)。然后,她的歌聲再次在臺上響起。當(dāng)然,那些聲音依然是從我的味覺和嗅覺開始,然后進入我的頭腦當(dāng)中,貯存為另一種介質(zhì)。

我首先是一個詩人,但關(guān)于它我必須很少向外人提及。只在特定的那些族群與地域中,我才享有精神高高在上的存在。這是因為我的詩歌無法用大家所熟知的語言、大家所熟知的文字表達出來。我所使用的語言,有別于大家所看到過的盲文,也不是手語和唇語,更不是獨立的文字。編制它的過程漫長無比,首先需要一副好的牙口,還有一個十分靈巧的鼻子,一副神農(nóng)氏遍嘗百草而又百毒不侵的舌苔。有了這些,我要把日常萬物的一部分,十分準確地捕捉過來,然后存在我頭腦的介質(zhì)里,再把它們輸送到我的軀體上,經(jīng)過我的指尖和手掌給傳遞出來。所以,如果這也能稱之為語言和文字的話,它的具體方式是用我的兩只手,敲呀敲,敲擊出長短、大小不一的節(jié)奏,然后這些節(jié)奏便成了詩。這是英雄的史詩,當(dāng)然你也可以說這是音樂,說與唱,反正沒有人分得清,而且我們的說和唱是連在一起的。所以,我敲啊敲啊,大家從來只知道我是一個詩人,就不會認為我是音樂創(chuàng)作者。而關(guān)于攝影師,由于我無法敲擊出大家所能觀賞到的照片,也就是說,我呈現(xiàn)出的風(fēng)景是大家看不到的,于是它就不能稱之為風(fēng)景,我的攝影師身份就變得極為可疑,并漸漸被大家忽略。

那個白衣姑娘站在臺上唱歌。那天,她唱了很多好聽的歌給大家聽,其中還有一首奇怪的歌,大家都不知道它的名字。那天,我用嗅覺和味覺把那首歌給收集了起來,然后破譯了出來。后來,我想到那首歌的名字,便用雙手敲擊我破譯出來存放在介質(zhì)上的東西。介質(zhì)上的東西,一經(jīng)敲擊就什么都沒有了。因為它在被敲擊的時候,就變成了另外一種介質(zhì)。這是用我的味覺和嗅覺以及介質(zhì)等知識解釋不清的。

那天,我敲擊著我的手掌說,請不要問這首歌的名字,因為這是一首無名歌。那天,我敲擊著我的手掌說,那天,你或者你,她或者她,要給這個宿命詩人送一張那個白衣姑娘演唱會的門票,可是他沒有要票,也沒有陪你們前去。

那天,我敲擊著我的手掌說,這個穿著白衣的姑娘在臺上唱歌,只有我沒有視覺、沒有聽力,也沒有說話的能力,可這個姑娘的一切,我聽得懂,也看得到,所以這首歌的名字,只有我才能說得出來。但是,我敲擊著我的手掌說,請不要問這首歌的名字,因為這是一首無名歌。我敲擊著我的手掌說,請不要問這個姑娘的名字,因為她的名字叫Icy,曹方。

或者,是你,是她,一切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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