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寫作這部《中國文學史》，并沒有多大的野心。既不曾將它成為鼓吹什么的東西，也并不是什么“一家之言”。老實說，那些式樣的大著作，如今還談不上。因為如今還不曾有過一部比較完備的中國文學史，足以指示讀者們以中國文學的整個歷史的過程和整個的真實的面目的呢，如何談得上進一步的什么。中國文學自來無史，有之當自最近二三十年始。然這二三十年間所刊布的不下數(shù)十部的中國文學史，幾乎沒有幾部不是肢體殘廢，或患著貧血癥的。易言之，即除了一二部外，所敘述的幾乎都有些缺憾。本來，文學史只是敘述些代表的作家與作品，不能必責其“求全求備”。但假如一部英國文學史而遺落了莎士比亞與狄更司，一部意大利文學史而遺落了但丁與鮑卡契奧，那是可以原諒的小事么？許多中國文學史卻正都是患著這個不可原諒的絕大缺憾。唐五代的許多“變文”，金元的幾部“諸宮調(diào)”，宋明的無數(shù)的短篇平話，明清的許多重要的寶卷，彈詞，有哪一部中國文學史曾經(jīng)涉筆記載過？不必說是那些新發(fā)見的與未被人注意著的文體了，即為元明文學的主干的戲曲與小說，以及散曲的令套，他們又何嘗曾注意及之呢！即偶然敘及之的，也只是以一二章節(jié)的篇頁，草草了之，反而大張旗鼓的去講什么河汾諸老，前后七子以及什么桐城、陽湖。這是哪里說起的謬誤觀念呢！難道中國文學史的園地，便永遠被一般喊著“主上圣明，臣罪當誅”的奴性的士大夫們占領著了么？難道幾篇無靈魂的隨意寫作的詩與散文，不妨涂抹了文學史上的好幾十頁的白紙，而那許多曾經(jīng)打動了無量數(shù)平民的內(nèi)心，使之歌，使之泣，使之稱心的笑樂的真實的名著，反不得與之爭數(shù)十百行的篇頁么？這是使我發(fā)愿要寫一部比較的足以表現(xiàn)出中國文學整個真實的面目與進展的歷史的重要原因。這愿發(fā)了十余年，積稿也已不少。今年方得整理就緒，刊行于世，總算是可以自慰的事。但這部《中國文學史》也并不會是最完備的一部。真實的偉大的名著，還時時在被發(fā)見。將來盡有需要改寫與增添的所在。惟對于要進一步而寫什么“一家言”的名著的諸君，這或?qū)⑹且徊吭诓槐晦饤壷械摹办呋稹绷T。

中華民國二十一年六月四日鄭振鐸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