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在路上 作者:果麥文化 出品;(美)杰克·凱魯亞克 著


第十一章

見到雷米·布恩凱爾時,我已經(jīng)遲到了兩個星期。從丹佛到舊金山的這段巴士之旅波瀾不驚,可我的整顆心還是隨著舊金山越來越近而雀躍不已。再次回到夏延,這一次是下午,然后向西翻山越嶺,穿過大陸分水嶺,午夜抵達克雷斯頓,黎明駛?cè)臌}湖城——這個到處都是噴泉的城市,簡直是最不像狄恩出生地的地方——頂著烈日離開,駛?cè)雰?nèi)華達,夜幕降臨時抵達里諾,城里的唐人街燈光閃爍;接著爬上內(nèi)華達山脈,青松、星空和山間小屋都在訴說著舊金山的浪漫,后排一個小姑娘正對著媽媽哭:“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到特拉基,什么時候到家?”接著,特拉基就到了。家一般的特拉基。之后開始下山,進入薩克拉門托的平原。我忽然意識到,我在加利福尼亞了。飄蕩著棕櫚清香的溫暖空氣,叫人忍不住想要親吻的空氣,以及棕櫚樹。沿著赫赫有名的薩克拉門托河奔馳在高速公路上,再次進入山區(qū)。上山,下山。突然間,廣闊的海灣出現(xiàn)在眼前(那正是黎明之前),舊金山睡意蒙眬的燈火連綴其間。過奧克蘭海灣大橋時,我睡熟了,這還是我從丹佛出發(fā)以來頭一次睡熟。就這樣,直到在位于第四街市場的車站里被粗魯?shù)負u醒時,我才想起一個事實:我已經(jīng)遠離新澤西州帕特森的姨媽家足足三千二百英里了。我疲倦憔悴,仿佛游蕩的幽魂一般晃出車站。眼前就是它了,舊金山——長長的昏暗街道,電車線在霧氣與一片白茫茫中隱現(xiàn)。我蹣跚著走過幾個街區(qū)。晨光中,形容古怪的流浪漢(在米申街和第三街路口)伸手向我討要銅板。我聽到有音樂飄來?!盎镉嫞仡^咱們會把這些都看個遍的不是嗎!不過現(xiàn)在,我要先去找雷米·布恩凱爾?!?/p>

雷米住在米爾城,一個山谷里的棚屋聚集地,原本是戰(zhàn)爭期間為秘密海軍工廠建造的工人住宅。那地方是一條挺深的峽谷,左右山坡上無不林木繁茂。還有專門為工程入駐人員開設(shè)的商店、理發(fā)店和裁縫店。照他們說,那是美國境內(nèi)唯一白人與黑人自愿雜居的社區(qū)——的確如此,后來我再也沒見過那樣自然自在、那樣歡樂的地方。雷米的小屋門上釘著一張他三個星期前留下的留言條。

薩爾·帕拉蒂斯?。ù蛴◇w,大寫加粗)要是屋里沒人就翻窗戶進去。

署名:雷米·布恩凱爾

經(jīng)過了這么多天的風吹日曬,字跡早就褪色了。

我翻窗進去,他在家,正和女朋友莉·安一起躺在床上睡覺——后來他跟我說,那張床是他從一艘商船上偷下來的。想想看吧,一個商船上的艙面輪機員,大半夜里偷偷摸摸地翻過船舷溜下船,扛著一張床,奮力劃槳靠岸。但這遠不能說明雷米·布恩凱爾是個怎樣的人。

我之所以要把舊金山發(fā)生的事巨細無遺地寫下來,是因為它們與整個故事息息相關(guān)。雷米·布恩凱爾和我是多年前在預科學校里認識的,可真正把我們聯(lián)系起來的,還是我的前妻。雷米先認識她。一天晚上,他來到我的宿舍,說:“帕拉蒂斯,起來,老樂手來看你了?!蔽曳砥鸫?,穿褲子時掉出了幾個硬幣落在地上。那是下午四點,我讀大學時成天都在睡覺?!靶欣玻欣?,別滿地撒你的金子了。我發(fā)現(xiàn)了世界上最得勁兒的小妞兒,今天晚上就帶她去獅子窩?!彼沧е胰タ此?。一個星期后,她和我在一起了。雷米是個皮膚黝黑、又高又帥的法國人(看起來有點像二十年代的馬賽黑市商人)。因為是法國人,他說起英語來自然帶著些爵士腔,但他的英語無可挑剔,法語也無可挑剔。他喜歡打扮得時髦帥氣,帶點兒大學生味道,跟精心打扮的金發(fā)姑娘們出去,大把花錢。他從沒怪過我搶走了他的女朋友,這事兒反倒讓我們關(guān)系更密切。這小子對我從無二話,真心實意地喜歡我,天曉得是因為什么。

我在米爾城找到他的那天上午,他正陷在二十五六歲小伙兒常常遇到的打擊和低潮中。他干守在這里等船,順便在峽谷對面的工房區(qū)當外聘警衛(wèi),賺點小錢維持生活。他的女人莉·安嘴巴很毒,每天都要給他一頓好罵。他們會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省上一整個禮拜,然后禮拜六出去,在三個小時里花掉五十美金。雷米穿著短褲在小屋里晃,頭上扣一頂夸張的美國軍帽。莉·安頂著滿頭卷發(fā)筒到處轉(zhuǎn)。他們就這么副模樣吵上一個禮拜。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場吵架。可一到了禮拜六晚上,他們就向彼此奉上最優(yōu)雅的微笑,如同好萊塢電影里的完美夫妻一樣,牽手上街去。

雷米醒過來,正好看到我爬窗戶進屋。大笑聲立刻灌滿了我的耳朵——他的笑是世界上最爽朗的那種大笑?!鞍」?,帕拉蒂斯,他從窗戶進來了,他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指示。你去哪兒了,你遲到了兩個禮拜!”他拍拍我的背,胳膊肘頂了頂莉·安的腰眼兒,整個人靠在墻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邊還捶著桌子。整個米爾城都能聽到他的聲音,他沒完沒了的“啊哈哈哈哈”回蕩在整條峽谷里。“帕拉蒂斯!”他高聲叫道,“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帕拉蒂斯?!?/p>

我來之前剛剛經(jīng)過小漁村索薩里托,所以我的第一句話是:“索薩里托一定有很多意大利人吧?!?/p>

“索薩里托一定有很多意大利人!”他放聲大笑,“啊哈哈哈哈!”他猛拍大腿,倒在床上,差一點就滾到地板上去了?!澳懵牭脚晾偎拐f的了嗎?索薩里托一定有很多意大利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呼!哇噢!嚯咦!”他笑得臉都紅了,跟甜菜根一個顏色,“噢,你笑死我了,帕拉蒂斯,你真是這世上最好玩的人,你來了,你終于來了,他從窗戶爬進來,你瞧瞧他,莉·安,他乖乖聽話從窗戶爬進來了。啊哈哈!呼!”

奇怪的是,雷米隔壁住著個名叫斯諾先生的黑人,我以《圣經(jīng)》發(fā)誓,他的笑聲絕對是全世界最放肆無忌的。他的老妻子在晚餐桌上隨便說個什么,他就開始大聲笑。然后,明顯是噎了一下,站起來靠在墻上,抬頭望天,又笑起來。他踉蹌著走出家門,靠在鄰居家的墻上笑。他陶醉其中,他在昏沉暮色中蹣跚著滿米爾城亂竄,向邪惡的魔王送上“嚯嚯”的勝利呼號,一定是魔王讓他這樣的。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吃完那頓晚飯。說不定,雷米就是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這個奇妙男人——斯諾先生——的影響。雖說工作有問題,和毒舌婦人共度的生活很糟糕,好歹,他學會了大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笑得更歡暢,我已經(jīng)看到了,我們在舊金山的日子會有多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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