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床前下跪告解

有時，無辜的大人們很想集體聚在嬰兒床前，向熟睡的小天使告解“社會變得這么亂，也不是我們的責任；沒有綠地草原給你游戲，我們也沒辦法；還有，爸爸媽媽都必須工作，你一定會孤單寂寞，那也是很無奈的事，請你自己努力吧！”

唉！大人就是常常抱著罪惡感、有告解沖動又無力扭轉(zhuǎn)事實的一種人。

所以，他們的贖罪方式是“百貨公司搬運法”，掏出信用卡，往玩具部、童裝部一站，東西南北指一下，說：“這幾樣不要，其他的統(tǒng)統(tǒng)包起來！”于是，小孩就變成倉庫管理員?，F(xiàn)在更不得了，五六歲的小孩在家中已有專屬的錄像帶、音樂帶柜、童書柜，有的房間里還擺上電腦。開玩笑，比設備的話，怎么可以輸給別人。有句廣告說“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甚為聳動，只是沒說清楚往哪里跑。不過，大人也管不了那么多，方向?qū)蝈e、結(jié)果好或壞，誰也無法預測，社會提供的育兒趨勢是殘酷的，不跟著跑，又擔心孩子將來會跟群體捍格（他長大后的社會從現(xiàn)在起即根據(jù)同齡者的成長模式逐漸醞釀成形，他終究必須進入屬于同代的社會實況去生活，除非，有人能保證他可以不經(jīng)過群體的社會化洗劫，依照其一貫的成長風格無憂無慮過一生）。然而，若讓孩子跟著趨勢跑，又忐忑不安，懷疑是否會成為實驗品（甚至是犧牲品），心中的罪惡感更加深刻，但是除了從辦公室掛電話到保姆家噓寒問暖外，大人實在無法辭職在家專心陪孩子長大（計算器很誠實地告訴你房屋貸款、保險、分期付款……的數(shù)目）。老實說，連晚上完整地說一個故事的時間都不太可能，你得趕企劃案或繼續(xù)處理白天沒辦法做的各種很重要的雜務。

那么，打個商量吧，媽媽辭職在家陪伴小孩長大，爸爸則必須想辦法負擔媽媽辭職所損失的收入。這法子看起來合理，卻又充滿諸多歧見。媽媽也有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她好不容易比她的媽媽幸運，碰到女性可以在社會上憑本事一展長才的關鍵時代，要她完全放棄做專職媽媽，等于是自行了斷另一種人生的機會，心里豈能不翻覆？而且，來自女性同儕的潛在競爭壓力亦令她徹夜難眠，聽聽這些話吧：“好可惜，她當年是我們班的才女，現(xiàn)在啊，在家?guī)『?！小雯，聽說你們公司要派你到香港當副總裁，恭喜恭喜。還記得蓉蓉嗎？她現(xiàn)在是××大學××系最年輕的系主任！”類似這種談話版本，常常在同學會或電話中出現(xiàn)，不會有人認為放棄工作回家陪伴小孩是一件比當副總裁、系主任或科長、處長……更了不起的成就。難怪媽媽內(nèi)心掙扎，暗自垂淚。她可能在一次不經(jīng)意的情緒起伏中，對孩子的爹說出這樣的話：“為什么全是我？孩子姓你家的姓，為什么要我犧牲這、犧牲那？為什么你不能辭職帶小孩？你從來沒有替我想，從來沒有！”

這場面有點像八點檔連續(xù)劇，不過，恐怕比連續(xù)劇收視率還高。

“你簡直無理取鬧！你有聽過男人辭職回家?guī)Ш⒆訂?？”孩子的爸也控制不了情緒。

朝著這種吵嘴模式往下寫臺詞，十之八九會寫出驚天動地卻又常常成真的兩個字：“離婚！”這么說來，每一戶平平安安通過暗礁的家庭，都得感謝幸運之神的眷顧。以前的人說，生個小孩有助于夫婦感情融洽；現(xiàn)在看來，會不會更融洽因人而定，破壞原先的生態(tài)平衡倒是真的，若想面面俱到取得新平衡，最簡省的方式還是從辦公室打電話到保姆家噓寒問暖，再掏出信用卡，當“百貨公司搬運工”。然后，月黑風高時，在孩子的床前下跪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