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日作

遙夜沉沉滿幕霜，有時歸夢到家鄉(xiāng)。

傳聞已筑西河館，自許能肥北海羊。

回首兩朝俱草莽，馳心萬里絕農(nóng)桑。

人生一死渾閑事，裂眥穿胸不汝忘。

作者本宋朝文士，高宗建炎初使金被羈留，為翰林學(xué)士。金熙宗皇統(tǒng)六年（1146）密謀劫持金帝，挾宋欽宗南歸，事敗被殺。這首七律是留金初期的作品，其心志已俱見詩中。

由于南宋政權(quán)從一開始就實行了妥協(xié)求和的對金政策，大大助長了金人氣焰，所以出使金國早就成為屈辱的使命。加之作者北上后又被羈留，無法南歸，故其內(nèi)心的憤慨是難以言傳的。時令不過深秋，北方的氣候已經(jīng)十分寒冷。身在氈鄉(xiāng)，尤覺長夜難消：“遙夜沉沉滿幕霜”寫的就是這種情景?！俺脸痢笔情L夜的深沉，也是沉重的心理感受。嚴霜本來布滿帳外，而寒氣逼人，令人覺得它已經(jīng)充斥帳幕?！坝袝r歸夢到家鄉(xiāng)”有兩重意味，須反面會意。一是暗示身被軟禁，欲南歸家鄉(xiāng)已不自由；二是暗示更多時候不能成夢，或夢不到家鄉(xiāng)。故“有時”一句流露出一種似喜實悲、喜過生悲的凄涼。

在春秋時的平丘之盟時，晉人執(zhí)魯國季孫意如，晉國的叔魚和季孫意如說：“鮒（叔魚）也聞諸吏將為子除館于西河?！保ā蹲髠鳌ふ压辍罚┰娙私栌眠@個典故來譬喻金人對自己的招降?！皞髀勔阎骱羽^”，既是“傳聞”，也就還未成為事實。但后來的情況證實了這傳聞的可靠性。筑館招降：“禮遇”有加，而背后還有威逼。這對于被招降者，不只是榮辱的選擇，簡直是生死的考驗！詩人抉擇十分明確，表達卻很婉曲：“自許能肥北海羊?！庇锰K武牧羊故事（《漢書·蘇武傳》），意謂別的事我作不了，但自信還能夠養(yǎng)肥北海的羊群。換言之，即金帝也別費心啦，要安排我官職的話，就讓我到北海去當放羊倌吧，在這上面我還有點信心。其詩味全在潛在的幽默感。在生死關(guān)頭還能幽默的人，往往都有大智大勇。雖然后來宇文虛中并沒有牧羊北海，卻仍然以一種曲線方式，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成全了民族大節(jié)?！白栽S”一句至今使人感到意味深長。

詩人冷冷地一笑之后，立刻恢復(fù)了陰沉的面容。因為他時時未忘國難國恥。一是靖康之亂，徽欽被虜，六宮北轅：“回首兩朝俱草莽?！倍巧胶悠扑?，河洛腥膻，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遭到慘重破壞：“馳心萬里絕農(nóng)桑?！边@兩句憂君憂民，唯獨沒有提到個人休戚，分量是很重的，非等閑對仗可比?？梢哉f字字血，聲聲淚。它實際上說明了“自許能肥北海羊”的立志的原因或動機。

結(jié)尾處詩人再次明確表示他早已置個人生死于度外，而以國家民族大仇為重的態(tài)度：“人生一死渾閑事，裂眥穿胸不汝忘！”這里的“汝”指金人；“裂眥穿胸”極言憤怒，逾于“痛心疾首”。后一句以傳統(tǒng)詩教衡之，于含蓄沉著略有欠焉，比起文文山“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來，也許算不得名句。然而，它們表達的意念，卻是完全一致的?！皯嵟鲈娙恕?，“詩可以怨”，而詩到憤極怨極，只一真字動人，原是難以尋常工拙相計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