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首都札記

莫斯科:時空變化的萬花筒 作者: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


首都札記

一、雷蒙特神

每一位神都有自己固定的形象。就拿墨丘利來說吧,他有一雙長著翅膀的腳。他是個“奈普曼”和騙子。但我最喜愛的神卻是雷蒙特神,他于1922年降臨莫斯科,身上系了條圍裙,沾滿了石灰水,散發(fā)出一股馬霍煙的氣息。他那把刷子也點到了我的身上:直到如今在我那件冬天也不離身的秋大衣上依然留有他的神跡。怎么會是這樣?是了,住在國外的人也許還不了解莫斯科有整整一族人都認為冬天穿秋大衣是時髦。其中包括種種所謂有思想的和屬于未來的知識分子——職工大學的學員們之類。說起來后者甚至不穿任何大衣,只穿一件緊巴巴的短襖,難道不冷嗎?

冷又算得了什么!很容易就習慣了。

總而言之,當我同我的一個熟人——一位專家——一道步出旅館的時候,季節(jié)正是金色的秋天。那位美神般的神祇正好在瘋狂地展開他的活動:腳手架擺開了,順墻流淌著白色的灰漿,油漆發(fā)出好聞的味道。

就在這么一個時刻,他把“神跡”印到了我的身上。

專家貪婪地吸了一口油漆味兒,自豪地說:

“不管怎樣,再過個把年,莫斯科準會變得認不出來了。這回‘我們’(重音在“我們”二字上),一定要讓大家看看‘我們’的能力?!?/p>

遺憾的是這位專家什么能力也沒來得及表現(xiàn),因為過了一個禮拜他竟成了又一次“布爾什維克恐怖活動”的犧牲品。說明白點:他被關進了布德爾基監(jiān)獄。

究竟為了什么,一點兒也說不明白。

為此,他老婆說了些不明不白的話:

“簡直不像話!收條沒有不是?讓他把收條拿出來看看。希多羅夫(還是伊萬諾夫,我是記不得了)卑鄙無恥!他說二百個億。第一,只有一百五十個億!”

收條的確沒打。這位專家還不會愚蠢到白癡的程度。因此很快也就會把他放出來。到那時他才會真正顯示力量。在布德爾基他把勁攢足了。

專家去位,雷蒙特神卻長存。這也許是因為無論關進監(jiān)獄的專家有多少,在外頭的總還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我的精確統(tǒng)計:莫斯科至少還有十萬名);專家或許可以沒有,但那些不知疲倦的美好的尊神——瓦工、油工、石匠——卻仍會“顯靈”。直至今日他依然沒有歇手,盡管時令已然入冬,窗外雪花如絮。

盧比揚卡廣場的米亞斯尼茨卡亞大街口,天知道原來是副什么模樣兒——簡直是長禿瘡的腦袋:丟滿了破碎磚頭和玻璃碴子。如今盡管蓋的只是一幢平房,但畢竟是房子!房子!大玻璃窗。一切像模像樣。不錯,櫥窗里眼下還沒有什么布置,但外頭已經(jīng)立起了金字招牌:“針織品”。

總之眼前正在出現(xiàn)奇跡。底層那黑洞洞的大門轉眼之間鑲上了玻璃。再過個一天兩天玻璃櫥窗里又亮起了燈,于是……屋里或者掛起了如瀑布般下垂的面料,或者出現(xiàn)了一個湊近綠色燈罩正在處理什么文件的腦袋。我不知道此人是誰,坐在這里的原因是什么,但不用細瞅我也能肯定地告訴你他在干什么:編造加班費明細表。

我可以直截了當?shù)馗嬖V你:掛上面料很好,出現(xiàn)腦袋卻沒有必要。不過人們還是在寫呀寫……看來真是沒辦法。

我堅信:面料和餐具,雨傘和雨鞋終究會徹底取代官僚的禿頭。莫斯科的景色將令人感到鼓舞。這才對我的胃口。

如今我懷著享受的心情在各大商場巡行。黃昏的彼得羅夫卡和庫茲涅茨基亮起了燈火。櫥窗里是一組組亮麗大膽的顏色:手工制作的玩偶在展示它們微笑的面容。

電梯居然也開動了。這是今天我親眼所見。我不知究竟該不該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一個翻修的季節(jié),粉刷的季節(jié),裝飾的季節(jié)。我相信下一個季節(jié)將是建設的季節(jié)。秋天,當我看到街上熬煮瀝青的大鍋那熊熊地獄之火時,我就曾經(jīng)為這歡樂的預感而顫抖過。人們將會建設,不論發(fā)生什么情況。也許,這只是虔誠的莫斯科人的一種幻想?……不過,我覺得,不管你怎樣想,我卻看到了——復興。

請聽莫斯科人的贊歌:

雷蒙特神,我為你歌唱!

二、腐朽的知識分子

我同他分手是在6月。那天他走進我家,卷起一根卷煙,滿臉不高興地說:

“大學總算畢業(yè)了。”

“祝賀你,當醫(yī)生了?!?/p>

這位尚未走馬上任的大夫面前,展現(xiàn)的大致是這樣一個前景:衛(wèi)生局會告訴他“你自由了”;醫(yī)學院的宿舍會告訴他“這回你畢業(yè)了,該搬出去了”所有的大小醫(yī)院和有關部門都會告訴他:“這里正在裁員?!?/p>

總之,前途一片暗淡。

后來他不見了,在莫斯科的汪洋大海中消失了。

“看來他玩兒完了?!蔽乙幻婷χ约旱纳瞵嵤拢此^“為生存而斗爭”是也),一面無動于衷地評點了一句。

我一直斗到11月,正想繼續(xù)再斗下去,他突然又出現(xiàn)了。

身上雖說還是那件破大衣(學生時代的剩余物資),但里頭卻多了一條新褲子。

一見那兩條熨得筆挺的貴族式的褲線,我立馬正確無誤地斷定:褲子是在蘇哈廖夫卡大街花七千五百萬買的。

他掏出一個針盒,請我品嘗里頭的“伊拉”牌煙絲。

我好奇得要命,等待著他的解釋。解釋立刻來了。

“我在一家勞動組合當裝卸工。單位還算可以——六個大學生,都是五年級的,再加上我一個……”

“你裝卸什么?”

“往商場送家具。我們已經(jīng)有固定的客戶了?!?/p>

“你掙多少錢?”

“上禮拜掙了二百七十五個數(shù)?!?/p>

我立刻算了一筆賬:275×4=11億,一個月!

“醫(yī)學還搞不搞了?”

“醫(yī)學當然不能扔。每個禮拜裝卸個一回兩回。其余的時間在一家醫(yī)務所,管透視?!?/p>

“住的地方呢?”

他嘻嘻一樂。

“住的地方也解決了……說來真巧……我們給一個女演員往家搬家具。她覺得奇怪,就問我:‘請告訴我,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完全是一副知識分子面孔嘛。’我告訴她我是個醫(yī)生。想不到她反應強烈!……她請我喝茶,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還問我住在什么地方。我說我尚無安身之所。她一聽同情得了不得,但愿上帝保佑她永遠安康。通過她我從她的熟人那里弄到了一間房子。不過有個條件:不能結婚。”

“怎么,難道是女演員提的條件?”

“怎么會是女演員?……是房東提的。只租給單身,兩口子絕對不租。”

朋友那神奇的成功使我目瞪口呆。我略一思索便道:

“文人們都在說什么腐朽的知識分子,腐朽的知識分子……看來這知識分子的確是已經(jīng)完蛋了??筛锩笥终Q生了一種新的鋼鐵般的知識分子。他既能搬家具,又能劈木柴,還能搞透視?!?/p>

“我相信知識分子不會玩兒完,”我以一種充滿激情的語調接著說,“準能活下去!”

他噴吐著“伊拉”牌煙絲散發(fā)的令人窒息的團團濃霧,附和著我說:

“干嗎要玩兒完?咱哥們不同意玩兒完?!?/p>

三、超常兒童

昨天一早,我在特維爾大街見到個男孩。他的身后跟了一大群驚得目瞪口呆張大了嘴的男女公民,外帶一長串未載人的空馬車,仿佛一個送葬的行列。

迎面駛來6路電車,乘客們從車窗里探出身子,沖著小男孩指指點點。我不敢過于肯定,但似乎看到73號樓前那個賣蘋果的女人居然激動得哭出聲來了,看熱鬧走了神的汽車司機把車一頭撞到墻角,差點沒撞到崗亭上。

我使勁揉揉眼睛,這才看明白是怎么回子事。

原來這孩子胸前并沒有托著一個叫賣摻糖精的方塊奶糖的托盤,也沒有高聲野氣地大喊大叫:

“大使牌?。喭吲疲?!穆爾薩爾牌!!各位看報來看報來看報來!”

這孩子沒有從別的孩子手里搶奪那攥成一團的百萬盧布面值的票子,也沒伸腳去踹他的小伙伴。這孩子嘴里不叼煙卷……也沒滿嘴噴臟話。更不是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愣往電車上擠,或者是以閃爍不定的眼光瞟著倒爺們那酒足飯飽的面孔嗡聲嗡氣說:

“行行好吧……看在基督的分兒上……”

公民們,這些事全都沒有。這可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小男孩,我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孩子,他走得那樣充滿尊嚴,不慌不忙,微微搖晃著,頭上戴著一頂帶帽耳的漂亮舒適的皮帽子,臉上洋溢著十一二歲男孩所能擁有的全部善良和美好。

啊,不,這哪是一個小男孩。這可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小天使啊!他戴著暖暖和和的手套,穿著暖暖和和的氈靴。背上還背了個小書包,翻得卷了角的習題集從里頭探出了一角。

小男孩正在走向小學堂——去上學。

好了,到此為止。

四、億萬富翁

我出門去找熟識的“奈普曼”。作家堆里實在待膩了。只有繆爾熱 的日子過得才有點意思:有紅酒,有高雅的小姐……莫斯科文學圈子里的生活可實在乏味。

進得家門后,要么請你坐在一口木箱子上,而箱子里裝的卻是些銹爛的鐵釘子。要么連口茶都沒得喝。即使有口茶喝,也是無糖可放。再不然隔壁房里的女房東便是個釀私酒的,免不了總有一些顏面浮腫之輩偷偷摸摸溜進門來,弄得你如坐針氈,因為不由得你不害怕:當有人來逮捕這些浮腫之輩的時候,說不定連你也會一并捉將去。再有就是(這種情況最糟糕)年輕的詩人們朗誦他們的大作。先是第一位,然后是第二位、第三位……總之,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奈普曼”那里的情況卻好得無以復加。有茶,有檸檬,有點心,有女傭,到處散發(fā)著香水味兒,還有銀匙(給嚇了一跳的外國人加條注:這完全是柏拉圖式的享受),女兒在鋼琴上彈奏《少女的祈禱》,沙發(fā)上有人問“想不想加點果醬?”沒有人搞什么詩朗誦,如此等等。

唯一的不方便:你褲子上的小洞照進鏡子里就變成了足有茶碟大小的窟窿。你只好伸手把它擋住,于是就只好用左手來攪動茶匙。女主人帶著迷人的笑容說:

“你的確是個非常可愛、非常有趣的人,不過為什么不給自己買條新褲子呢?順便再添頂新帽子……”

聽到這一聲“順便”,我的嗓子眼兒居然會被一口熱茶堵住,那位滿臉青春疙瘩的小姐彈奏的《少女的祈禱》也變得像喪歌似的讓我不受用。

這時響起門鈴,總算救了我一命。

在場人士一見這位來者,都變得面容失色,甚至連銀茶匙也似乎變成了不值錢的破舊貨色。

來者手指上戴著個東西,使人聯(lián)想起救主基督教堂屋頂上夕陽映照下的十字架。

“準有九十來克拉……不會是他從皇冠上弄下來的吧?”我身旁一位詩人,一個在自己的詩歌中謳歌過鉆石,但由于可怕的窮困對一克拉究竟是多少并沒有絲毫概念的人對我說。

這是一粒向四面八方迸發(fā)著五色毫光的鉆石。來者那胖胖的妻子肩上披著一條火紅的大披肩。進門之后,他那雙骨碌碌直轉的眼睛立刻向大家掃視了一通。這一切使我猜到:站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位“奈普曼”中之“奈普曼”,很可能是哪個托拉斯的頭頭。

女主人頓時容光煥發(fā),她的微笑放射出金色的光輝,她一邊沖上前去,一邊激動地歡叫著,《少女的祈禱》也在最精彩的地方戛然而止。

接下來大家開始快快樂樂地喝茶,這位“奈普曼”自然位于眾人注目的中心。

說不上為什么我心里總覺得委屈(就算他是個“奈普曼”吧,又怎么樣?難道我就不是人?),便決定提個話頭談談。話頭找得還滿成功。

“您的工資是多少?”我向那位財寶的擁有者問道。

這時只覺得桌下兩邊有人往我腳上踩了一下。右腳我感到了詩人的皮靴(磨歪的后跟),左邊則感到了女主人的惠賜(法式的尖跟)。

不過這位大款并沒有生氣。我的問題不知為啥反倒把他逗樂了。

他把眼光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一秒鐘,這時我才看清,原來它們活像兩枚十盧布的奧德薩假銀幣。

“嗯……嗯……怎么跟你說呢……嗨……不值一提,才二三十億?!被卮鸬臅r候他不時把鉆石射出的一束束光輝送入我的眼簾。

“那您的鉆……”話說到這突然疼得我失聲叫了起來,只好忙把“鉆石戒指”四個字咽了下去,改口道,“您修一回面要花多少錢?”

“修一回面么,得花二十個檸檬的數(shù) 吧。”“奈普曼”對這樣的問題感到很是詫異。女主人朝他使了個眼色,意思說:“別在意,他是個白癡。”

眨眼之間,我的節(jié)目演完。女主人開始嘰嘰呱呱說個不停。不過多虧我這個頭開得漂亮,談話便始終在檸檬的沼澤里跋涉。

詩人首先擺動雙手,深深感嘆道:

“要值二十個檸檬的數(shù)!哎呀呀!”(他最后一次修面已是6月份的事了。)

接著女主人本人也就托拉斯資金周轉問題說了幾句不在行的話。

“奈普曼”明白了,原來他正置身于一群金融幼兒之中,于是決意要讓我們受受教益。

“有位素不相識的人到托拉斯來找我,”說話的時候他那對黑色的眼珠在泛光流彩,“對我說:‘我想跟你們批兩千億的貨,付你們期票?!贿^,我說,您是個私人……呃……您的這張期票以什么擔保呢?……‘好說,請過目?!侨嘶卮稹Uf著便掏出了他的存款折。各位猜猜,”“奈普曼”用得意洋洋的眼光朝桌旁的人一一掃視,“他的存折里有多少錢?”

“三千個億?”詩人叫道,這個可恨的長褲黨徒 從來手里沒攥過超過五十個檸檬的錢。

“八千個億,”女主人說。

“九千四百個億,”我在桌下蜷起兩腳怯生生地細聲說。

“奈普曼”像個角兒似的來了個靜場,然后說:

“三十三萬個億?!?/p>

我頓時暈了過去,再往后腦子里一片空白。

老外需知:按莫斯科各托拉斯的計數(shù)法 ,三十三萬個億寫作阿拉伯數(shù)字則是:

33,000,000,000,000

1923年1月寫于莫斯科

五、穿燕尾服的人

濟敏劇院的歌劇。胡格諾教徒。1893年的胡格諾教徒就是這模樣,1903年,1913年乃至1923年的胡格諾教徒也還是這模樣!

正好從1913年起,我就再也沒看過這些胡格諾教徒的戲了。第一印象——人都變傻了。兩根螺旋狀的綠色圓柱,無數(shù)穿著蔚藍色緊身褲的大腿。接下來男高音唱出的聲音聽了之后立刻引起人一陣陣痛苦的沖動,讓你想要立刻跑進小飯館喊:

“服務員公民,來杯啤酒!”(“跑堂的”一說在莫斯科尚未流行。)

耳畔仍在轟響著《馬賽曲》的“前進”聲,腦子里卻有個問題轉來轉去:“如果在這暴風驟雨的年代里也無法把胡格諾教徒從這涂著綠顏色的劇院里清除出去的話,看來這里頭的確是有些個美的東西啰。”

要想清除談何容易!無論是池座包廂還是樓座,到處都座無虛席。人們目光全盯著馬賽的黃皮靴。而馬賽則向大廳投射著憤怒的目光,以威脅的口吻唱道:

你們無須等待寬恕,

它永遠不會來臨……

賤民們在咆哮。

獨唱演員們戴著面具的臉累得青筋暴突,他們那飛揚的歌聲蓋過了合唱隊和銅管樂隊的轟鳴。大幕落下,燈光亮起。觀眾都想立刻跑出去吃塊三明治,吸上兩口煙。三明治是很難到嘴的,因為要想吃得起三明治,每月得掙一百億。吸煙倒是好說。

衣帽間那邊有穿堂風,一片煙霧騰騰。休息室里腳步沙沙,人聲嗡嗡,一股廉價的香水味兒。吸過煙之后人寂寞得要命。

一切還是同從前一樣,同五百年前一樣。不同的大概只有服裝。緊巴巴的上衣難看死了,軍便服磨得起了飛邊。

“真是的,”我一邊觀察,一邊思考,“觀眾依然是觀眾,可又有所不同……”

剛想到這,忽然發(fā)現(xiàn)池座入口處挺立著一位男士,居然穿著燕尾服!一切整整齊齊,中規(guī)中矩。白得炫目的襯胸,壓得筆挺的褲線,打了上光蠟的皮鞋,還有那件燕尾服上裝!

這一身打扮完全夠格去聽法國歌劇。起初我琢磨:他莫不是個外國人?外國人身上才能有這么多的花樣。不過此人還真是個本國同胞。

燕尾服主人的面孔比燕尾服更為吸引人。抑郁的思緒使這位莫斯科人略顯肥胖的面龐變得難看了。他的目光清楚地告訴我們這樣的意思:

“不錯,是燕尾服。請看吧。看誰有權力對我說三道四?這燕尾服的事可沒人頒布什么法令吧?”

事實上確也無人想去觸動那燕尾服的一根毫毛,它甚至并沒有引起什么特別的好奇心。此人屹立如山,巋然不動,任憑西裝和軍便服浪潮對之沖刷。

燕尾服非同尋常地觸動了我的心,弄得我甚至連歌劇也沒有聽完。

我的腦際盤旋著一個問題:

燕尾服究竟意味著什么?難道它只是1923年莫斯科軍便服大潮中難得一見的一件博物館陳列物?沒準這位身著燕尾服的人物竟會是一個活的信號:

“看好了,再過個一年半載,咱們大家準會都穿上燕尾服?!?/p>

也許,你們以為此話只是說說聽聽?快別這么想……

六、生物機械之章

把我稱作野人好了,

此名對我恰如其分……

說實話,動筆寫此文之前我曾久費躊躇。我心猶有所悸。后來決定還是一試。

自打我認識到《胡格諾教徒》和《里戈列托》 二劇不再引起我的興趣之后,便毅然決定投向左翼陣線??计湓虍斖茞蹅惐ぃ核麑戇^一本書,名叫《地球依然旋轉》。此外還因為有兩位蓄著長發(fā)的莫斯科未來派人士天天來找我,一連來了一個禮拜,晚上喝茶的時候還罵我是“小市民”。

當人們用這句話當面罵我的時候,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兩個該死的家伙!居然把我弄進了吉提斯劇院去看什么梅耶爾霍爾德 導演的《寬宏大量的綠帽子》。

問題的關鍵在于我是一個勞工階層。每一張面額一百萬的票子都是靠夜間點燈熬油白天奔波忙碌掙來的。我的錢正好屬于人稱血汗錢的那種。戲劇對我來說是享受,是安寧,是消遣……總之,戲劇可以是一切,但卻不會使我患上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癥。須知在莫斯科要想患神經(jīng)衰弱癥辦法足有數(shù)十種之多,且不必花錢買戲票。

我不是愛倫堡,也不是圣明的戲劇批評家,不過大家自己也能看見:在那空空蕩蕩、瘡痍滿目、到處刮著穿堂風的戲院舞臺上,剩下的只有一個大窟窿了(大幕當然早已不知去向)。舞臺深處是一堵光裸的磚墻,上頭開著兩個墓穴般的窗洞。

墻的前方則是布景。與之相比,塔特林 的方案簡直可以算得是明快簡潔的典范了。那里布放著好些格狀物,好些傾斜的平面,還有木方、門扇和許多輪子。輪子上頭印著幾個倒置的俄文字母。劇院的木工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大搖大擺地滿場晃來晃去,好半天讓你也弄不明白,戲究竟是開場了還是沒開場。

待到戲終于開場(這是因為臺上的側面終于射出了一縷燈光),一群藍色男女出臺(男女演員都穿藍色的衣服。戲劇評論家稱之為“工裝”。我真想把這些家伙派到工廠去,哪怕只干兩天活,他們就該知道什么是工裝了?。?/p>

場上:一位婦女提起藍裙子,騎著個供男男女女坐的那種東西沿著斜面滑下來。婦人用衣刷刷男人的屁股。婦人騎在男人的肩頭奔跑,一邊羞答答地用藍裙子蓋住大腿。

“這就是生物機械?!迸笥严蛭医忉尩?。

生物機械!!這些個窮途末路的穿藍工裝的生物機械專家,想當年在不受競爭威脅的情況下,他們都曾在學習朗誦那美妙動聽的獨白上下過功夫。請注意,此事就發(fā)生在離名丑拉扎連科以他那怪招迭起的噱頭轟動全場的尼基塔雜技場不遠的地方!

轉門又在無精打采、沒完沒了地拍打著人們身上那塊老地方。觀眾的情緒就跟在墓地給老婆送葬似的低落。輪子旋轉著,吱吱嘎嘎響著。

第一幕過后引座員問:

“先生,您不喜歡我們的戲?”

他臉上的笑容是那樣的厚顏無恥,恨得人真想甩手給他一耳光!

“您出生得太晚了?!蔽磥砼伤囆g家對我說。

“不對,是梅耶爾霍爾德生得太早了?!?/p>

“梅耶爾霍爾德是天才!!”未來派藝術家在咆哮。

我不想辯論。很可能是這樣。他當他的天才好了,我無所謂。但是別忘了,天才只是個別人,而我卻是群眾。我是觀眾。戲劇應為我服務。我想看看得懂的戲。

“這可是屬于未來的藝術?。 庇腥嘶沃^沖我喊。

如果這藝術的確屬于未來,那就這樣安排一下好了:梅耶爾霍爾德將死于21世紀并于21世紀復活。這樣一來豈不皆大歡喜:首先對他本人好——他將能為人們所理解。觀眾對他的輪子會感到滿意,而他作為天才也會感到滿足。到那時我也進了墳墓,所以再也不會怕那些木頭輪子來擾我的清夢。

總之讓機械之類的東西見鬼去吧。我累了。

七、亞隆

輕歌劇演員亞隆把我從生物機械憂郁癥中解救出來,故我謹懷熾熱的謝意把下面幾行文字獻給他。自從他第一次跪倒在盧森堡伯爵面前,被伯爵刺中了他的肩頭之后,我才明白這該死的“生物機械”一詞意味著什么。當歌劇演員們像旋轉木馬似的邁開大步圍著亞隆這軸心跑動的時候,我才明白什么叫作真正的丑角藝術。

那表情!那手勢!演出大廳里喝彩聲如雷!個個忍俊不禁,人人捧腹大笑。真是不可思議。為亞隆做的廣告可稱得是毫無私念:憑良心,他的確是個非凡的天才。

八、吸煙的代價

由亂方能漸而入治。有的人遲了好久,才從報上的消息中了解到這一點:而有的人則在由亂而治的過程中不幸親身體驗到了這個道理。

譬如,下面我要說一個“奈普曼”的事,他就是在尼古拉耶夫車站臥鋪車廂的走廊里體驗到由亂入治的滋味的。

大體而言,他是個脾氣不錯的人。唯一能引得他無明火頓起的也就是布爾什維克了。他一提起布爾什維克來就不能不激動。他談硬通貨,談豬肉,談戲劇,都可以不動聲色,唯獨談起布爾什維克來就唾沫噴濺。我想,其中若有一點點濺到豚鼠身上,包準它轉眼就會蹬腿兒。若是想要連人帶馬地毒殺布瓊尼的一個馬隊,兩克足矣。

這位“奈普曼”的唾沫可以算得是極為豐富,因為他吸煙。

他手提硬邦邦的箱子擠進車廂,前后左右掃視了一通,表情生動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難看的充滿鄙視的冷笑。

“哼,你看看……”咬牙切齒的勁頭不像在說話,倒像是在銼牙,“豬狗不如地糟蹋了四年,如今又講開清潔衛(wèi)生了!那倒要問問當初又何必要把這一切都破壞了呢?別以為我會相信他們能成氣候!快把你們的口袋把住看牢,俄國人可都是騙子和無賴!準有再朝他們吐唾沫的那一天!”

傷心與絕望之中他把煙蒂朝地板上一摔,又伸腳碾了一下。說時遲,那時快(鬼知道是打哪兒鉆出來的,莫不是從墻里?),一位手拿收據(jù)本的人突然冒了出來,其言語堪稱精練之最:

“三千萬?!?/p>

我不想再來描寫這位“奈普曼”的面孔。我怕他會中風。

瞧,柏林的同志們,情況就是這樣??赡銈兛偸钦f什么“bolsheviki”這樣,“bolsheviki”那樣!我是喜歡秩序的。

我走進劇院。好久沒到這里來了。到處掛著標志:“嚴禁吸煙”。我想:出了什么奇跡?標志下居然無人吸煙。這是什么緣故?非常簡單,就跟車廂里是一個道理。一個黑胡子看過標志,把煙掏出來才悠然自得地抽了兩口,突然冒出個和藹可親但卻堅定不移的年輕人,于是:

“二千萬?!?/p>

黑胡子不滿到了極點。

他不打算付錢。我等著看那位息事寧人地翻著收據(jù)本的和氣的年輕人大發(fā)雷霆,但卻不見任何雷雨的跡象。不過就在那位年輕人不動聲色之際,轉眼之間身后卻出現(xiàn)了一位民警(布爾什維克的魔法?。适腔舴蚵?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11/29/18480440615933.png" /> 的鬼把戲。民警二話沒說,一根手指頭沒動。沒有!充其量此人只不過是個穿灰色軍大衣佩帶手槍和警哨的責備的化身而已。黑胡子也以霍夫曼魔術手法特有的超常速度交納了罰金。

這時,保護天使——他背后插的不是雙翅,而是一桿精致的不長的步槍——才離他而去,而且“臉上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無產階級的微笑”(年輕小姐們寫革命小說時都是這樣措詞的)。

黑胡子事件對我這顆敏感的心(我隱約感到這不僅僅是對我)產生了強有力的作用,所以如今我無論走到哪里,在把香煙往外掏之前先都要提心吊膽地看看墻上——有沒有掛著什么印刷標志。如果掛有“嚴禁”之類的標牌弄得俄國人大犯煙癮或是非往地上吐痰不可的話,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抽煙或者隨地吐痰的。

九、黃金時代

我不贊成弗里德里希大道 上人們的那種自信:以為俄國已經(jīng)完蛋了。而且,隨著對莫斯科萬花筒觀察的深入,我產生了一種預感,那就是:“一切都會有的”,我們的日子還會過得滿不錯。

不過我還絕不至于認為什么黃金時代已經(jīng)來臨。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黃金時代的到來絕不會早于秩序的最終扎根,從一些看來微不足道的跡象如禁止吸煙吐痰之類的小事中已可清晰地看到建立秩序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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