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陽光

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里，我想一個人在陽光下走走的欲望非常強(qiáng)烈——我的家鄉(xiāng)，立夏后總有一段梅雨季節(jié)。其時淫雨霏霏，連日不斷，人的心情也變得無端地憂郁。潮濕的空氣黏糊糊的，仿佛身上的骨頭也長上了霉斑——久陰轉(zhuǎn)晴，等待的日子是漫長而難熬的。但真的到了天晴，一縷陽光跳入眼簾，一陣無可名狀的狂喜便會油然而生，就是那郁悶多時的心也成了杯盞，明晃晃地盛滿了陽光。??！陽光，真好！

這種感受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里，還因?yàn)槲壹亦l(xiāng)的梅雨季節(jié)，正是金黃的稻谷成熟且急待收割的日子。但往往是鄉(xiāng)親們辛苦地彎下腰，一棵一棵地割倒稻子，滿田的稻把還沒來得及脫粒，就被無休無止的梅雨“摁”住了。天爛了肚子，雨傾盆而降，于是田里就發(fā)出了一股腐爛的氣息?！疤炷模　边@氣息伴隨著鄉(xiāng)親們絕望的嘆息聲散開。鄉(xiāng)親們望望天又望望地，心如刀絞，憂心如焚……如今，我知道我的鄉(xiāng)親們渴望陽光，就是渴望糧食、渴望生命！陽光即生命，這話說著容易，真正理解卻需要時間，需要一種徹悟。

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這種經(jīng)歷，反正我是有的。那是好幾年前，我第一次走進(jìn)一家抗日戰(zhàn)爭紀(jì)念館，面對那些畫面，我就感覺到時間突然凝滯！“南京大屠殺”“萬人坑”“七三一”……我心里一驚，一種失去陽光的感受立即強(qiáng)烈地占據(jù)了我的身心。此時，仿佛是誰把我拋進(jìn)了沒有星星、沒有一絲光亮的深淵里，巨大的黑像洶涌的水?dāng)D壓著我，拍打著我。我感覺我的心在流血，靈魂疼痛得在滿地打滾，肉體被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撕裂……也就在那時，我突然理解了“暗無天日”這詞，理解了人們?yōu)槭裁凑f“陽光就是生命”。

那個陽光失血的日子，是一批沒有人性而充滿獸性的法西斯制造的！

陽光即善良。我們說某人“不陽光”，起碼也是說他缺乏善良，心地不光明磊落吧？看電視，我聽到了主持人董倩講她接觸“慰安婦”并為她們伸張正義的心路歷程。董倩說在采訪一位日本律師時她的內(nèi)心活動極為復(fù)雜——盡管那位律師在為“慰安婦”打抱不平，但在訪談時她還是忍不住出語尖刻，話不饒人。在理智與感情這兩個角色面前，她不由自主地就偏向了感情。她說，她知道作為記者應(yīng)該冷靜，但面對那一個個受害的同胞，她實(shí)在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直到后來，當(dāng)她得知那位律師因病離世，她才醒悟并感到深深的歉疚！她說這話時，我的心沉了一下——對于一位來自對我們民族犯下滔天罪行，都沒有勇氣認(rèn)罪的國度的律師，我們有什么不好意思？一剎那，我也這么想，但很快，我想到了小董那平素滿臉粲然的陽光，讀懂了她在說這話時臉上閃過的一絲陰影?；蛘哒f，我領(lǐng)悟到了人心應(yīng)該灑滿向善的陽光，看到人類善良的靈魂。

人們渴望陽光，就是渴望和平。也正是這種渴望，才生生不息地支撐著人類的良知，支撐著人類的安寧?。?/p>

2002年7月號《陽光》卷首語，7月2日，北京東城區(qū)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