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肯潦倒的人

述而批評叢書:珀金斯的帽子 作者:李偉長 著


不肯潦倒的人


《小青春》是一部有著濃厚歷史記憶的成長小說,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兒童文學作品。秦文君多年的文學情懷、人生熱望和歷史態(tài)度在這部小說中得以完整呈現,它讓我們讀到了另一個秦文君,一個區(qū)別于常見的兒童文學作家標簽的小說家,一部區(qū)別于尋常兒童文學作品的優(yōu)質小說。

之所以用成長小說來描述和定位這部作品,不僅僅是因為秦文君寫了一群少年的成長故事,更因為這個文學概念被有意無意地局限于成長中的人的“經歷”,而對少年在成長過程所觸及的社會環(huán)境和時代背景鮮少提及。在西方學者對成長小說的闡述中,諸如塑造和內在塑造、教育和自我教育等概念常常被牽扯進來。與艾布拉姆斯強調主人公的精神危機不同,巴赫金從小說內部著手分析,認為成長小說與其他小說的不同在于,與主人公相對穩(wěn)定的性格和形象相比,小說的空間環(huán)境、社會背景等其他因素更具有變化性。巴赫金的觀點深刻地暗示了成長小說也可能對社會和歷史進行記錄、描述、反省,甚至為之發(fā)出聲音。這正是秦文君在小說中有意識著力的內容,即“文革”中少年群體的學習、生活、友誼和難以分割的家庭,尤其是幾個家庭的日常生活如何展開。相比較而言,國內對成長小說的研究不算很多,可能是在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類型切分中,“成長小說”這一命名并不受人歡迎,合乎討論的文本自然也就少。況且僅僅從青少年的生理性成長主題而言,文本主力在青春文學那里,但那是研究者不太樂意巡視的空間。沒有適當的命名,就難以抵達整體性的深入研究。從研究角度而言,文學的分類命名恰恰是為系統(tǒng)性深入研究尋找參照物的方便法門,而不僅僅是為了命名而命名。

有學者從詞源學角度分析,提出成長小說最早始于德文“Bildungsroman”,其中“Bildung”的原意是內在塑造,后來才慢慢有了教育的意思,而教育顯然包含知識傳授。從內在自我塑造到外在知識傳授的演變,看似一個詞語內涵的緩慢變化,也說明了成長小說在處理主人公的性格和價值觀的成長時,會將外在社會和時代的知識譜系,以及價值系統(tǒng)的觸動和刺激考慮在內。當秦文君將少年人物放置在1970年代“文革”時期,小說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就得以體現——“剛邁入七十年代,偉義所在的東風東校,處在風云變化的‘文革’浪潮中,校長和‘有問題’的骨干老師關在‘牛棚’里寫交代。工宣隊的白隊長在管事,整個學校紀律混亂,氣氛卻嚴肅。報紙上提到的‘復課鬧革命’,到了東風東校就走樣,校工宣隊和白隊長更重鬧革命,經常組織學生聽傳達,集體唱語錄歌,搞‘憶苦思甜’,學工學農,參加各類集會和活動。”這段文字不僅是對社會環(huán)境的客觀書寫,還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少年需要被教育,正常的價值觀需要被培育的話,那堪稱悲劇的動蕩年代如何承擔教育少年的社會功能?復課去“鬧革命”肯定做不到,那還有誰能承擔這個職責?外在社會知識傳授的缺失可以有很多解讀,小說家這里強調的是,在骨干老師被關牛棚、紀律混亂的學校,負能量的破壞性的價值觀就會得以生長,何況這種生長還得到了合法的鼓動。如何對抗這種負能量,或者說怎樣對抗人性之惡的流散?在這種形態(tài)下,人心的散亂和變異輕而易舉,人心保持善良的動力又從何而來?作為小說的社會背景,秦文君對這個背景已有一種思考。

秦文君寫到了成長的三個層面——生理性、心理性和社會性。作為生理和心理概念的成長意象,在文學作品中被演繹過無數次。陽光之下,真的沒有多少新鮮事了。簡言之,生理無非意味著欲望的出現,生理的、情感的渴求。秦文君寫到了少年偉義的愛,純凈的、守候的、無私的感情,它的動人是內斂的,或者說是用來被懷念的。秦文君也寫到少年愛情之殤。偉義喜歡的姑娘張靚,因為出身不好,家人常常遭受欺壓。兩人心生愛意,但這份愛在那個年代如此脆弱,擋不住外來的風暴。張靚需要一座靠山,幫她擋住風雨。一個年輕的姑娘,能拿出去置換的資本也就只有她的感情和身體——“張靚和孫大哥來往著,不久還和一個國際海員交往,那人常給她帶來一些外匯,洋貨和小嬸嬸需要的進口藥物。再后來,她交往的男子更多,一會和這個談,一會和別人談。有人罵她‘拉三’,但她不在乎?!鄙倌陚チx對此無能為力,張靚是現實生活給他的一記重擊。

同青春期的情感相比,心理層面的成長是小說著重書寫的部分。少年時期經歷一系列的人生磨難之后,獲得足夠的獨立應對未來生活的信心、經驗和能力,其價值觀在經歷中得以磨礪成型。重點不在經歷本身,而是經歷之后。少年偉義要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幫同學老巴尋回丟失的日記本,一本裹著《戰(zhàn)地新歌》封皮的私密日記本。老巴沒有告訴他里面寫的什么,只說不管寫的什么,總是可以分析出罪名來的,必須要找到。偉義想到常在家里被爸爸嘮叨,在學校里少說不中聽對話,特別不要記日記,很多人就是因為記日記才被抓起來的,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決心幫老巴一起尋找這本日記本。這就是少年們的日常校園生活,緊緊裹著一層少年們難以琢磨的政治意味。偉義二話沒說就參與這場尋找日記本之旅,一則因為友誼的動力,少年時候特有的坦蕩和熱忱;二則因為偉義曾見過老巴爺爺被抓進班房的場景,這個平日里受人尊敬的老人家被定為反動的買辦資本家,被抓時還被侮辱——“老實點,小心你的狗頭”,小偉義為此激憤不已。

秘密日記本情節(jié)的設置,很好地串起了小說的整體性,這是訓練有素的小說家所擅長的布局。有了這根貫穿始終的線索,小說就變得更為規(guī)整,情節(jié)波瀾起伏,可讀性得到了最大保證。在情節(jié)安排方面,秦文君顯然向她喜歡的馬克·吐溫學到了不少行之有效的經驗,他的《湯姆·索亞歷險記》就是范本。因為這根線的存在,小說才得以張弛有度地寫少年人的其他生活——抓蟋蟀和搶馬桶等。以“將軍”蟋蟀換取情報,這符合少年人的行事邏輯。這幾章抓蟋蟀的情節(jié)是小說中難得的輕松段落,詼諧風趣中有點胡鬧,是印象中的少年生活。在這些內容方面,秦文君按著少年人的心思寫,是緊張窒息的“文革”生活也難以壓抑的少年們天真鬧猛的生活。維持偉義他們熱情的是所謂的少年人的正義。這份正義也許來自人性本身,來自少年人的天真,包括來自家庭的熏陶和老百姓日常生活本能的倫理。

少年人正義的多元化來源,給了秦文君對日常市民生活進行關注的理由。在成長的社會性這一點,秦文君寫出了讓人贊嘆的章節(jié)。白師傅六十大壽擺酒水請街坊們吃飯,偉義跟著媽媽去參加,受到了白師傅家人的熱情招呼,他開席時說:“我這人臭脾氣,講不來空口話。長處就一個:肯吃苦。老法講,一個人怕吃苦,苦一輩。一個人不怕苦,苦一陣。謝謝大家?guī)鸵r我,成全我憑手藝吃飯,不低頭,不昧心……”小說中寫到,“他這么牛,是覺得心安,有尊嚴。也是的,他把最瑣碎的落魄生活過得風生水起。”憑手藝吃飯、不低頭、有尊嚴等詞語都是歷史風云背后普通市民的自我價值要求,把瑣碎的落魄生活過得風生水起,則是市民日常生活最好的注釋。

當找到日記本的偉義被“造反分子”朱剎胚抓住時,白師傅的兒媳婦挺身而出:“我這人不怕麻煩,就怕不麻煩,偉義媽媽是我請來的干姐姐,她兒子自然是我的干兒子,你和我干兒子過不去,我這當干媽的能不管嗎?”然后招呼伙伴把朱剎胚堵了起來。這幾個章節(jié)結構之緊湊,語言之鮮活準確,市民生活氣息之濃郁,敘事之鏡頭感,顯出了秦文君扎實的寫作功力和獨到的細節(jié)還原能力。從白師傅的話語到他兒媳婦的野性表達,脫離政治氛圍的市民日常生活得以在此呈現,特別需要提出的,兒媳婦的挺身而出閃現的就是世俗倫理和價值觀。加上小說中寫到的許多老師,都還保存著為人師者的尊嚴和正直,這才是大社會背景之下的倫理小生態(tài),少年們的意氣和正直來源于此。大運動裹挾下的百姓日常生活始終在繼續(xù),人與人之間也總有利益不相交的時候。與滾滾的時代車輪相比,這是緩慢、安靜流淌的生命內河。日常生活作為普通百姓的身心所在,承擔著倫理和普遍善念的繼承和傳遞,是獨立于政治生活之外的空間。

讓人印象深刻的這部分內容,放開手寫的兒童文學作家也可以寫得自如。在中國兒童文學寫作水平多少存有爭議的今天,兒童文學如何書寫時代真是一個問題。保持童真、童心和童趣并沒有那么復雜,并不需要寫作者們刻意地放低身段裝作孩子那樣說話。何況放低也是刻意的放低,是一種假扮的真誠。理想的兒童文學作家應該是既寫得出給成人看的優(yōu)秀作品,也寫得出給孩子看的好作品,而不是倒過來光遷就孩子。文學是相通的,并不真的存在一套完全給孩子看而成人卻無所適從的寫作規(guī)則,如果真有這樣的規(guī)則,我更愿意相信那是寫作者創(chuàng)作水平還不夠的借口。

小偉義的成長最終完成了,惡勢力的去世,秘密日記本的尋回,老巴一家的秘密也解開了,故事有一個圓滿的結局。不過,小說留給讀者的余味顯然不止于這些,如果說偉義的成長讓他認識到,世界和人生存有善意,值得奮斗,不要被過去和別人所困,那小說呈現出來的成長意味則更為豐富。當承擔外界教育職責的社會和時代失效時,小到一個少年,大到一個社會,完成內在性格和價值觀建立的工作會由誰來承擔?體制的激發(fā)下,人性之惡又怎樣得到遏制?像朱剎胚這樣身上帶有一種不可理解的毒的惡魔怎樣才不會再出現,誰又能真正收拾得了他們?進一步說,惡從來就不是一個歷史問題,它永遠是當下的,永遠會有新的其他的惡產生,與惡的對抗沒有一勞永逸的竅門。

秦文君在偉義身上寄托正義力量的同時,她關于老巴爺爺、老巴媽媽、偉義父母以及白師傅等市民的書寫和記憶,才是真的人心之善的來處,猶如微暗不絕的火種燃燒在人的心中,那才是真的希望所在。當王建生最后坦白自己是縱火犯而不是救火英雄,被拉去游街時,偉義不顧車上民兵的阻攔,迅速爬上卡車,把王建生衣襟拉下來,蓋住肚子,還將軍帽脫下來,按在王建生的頭頂上。我以為這就是人格的成長。即便在最為困苦潦倒的時候,也有一群人不肯潦倒下去,少年偉義自己耳聞目染,見證了這些,這便是成長的全部意義。


寫于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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