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忌諷齊王納諫^〔1〕

鄒忌脩八尺有余^〔2〕，身體昳麗^〔3〕。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復(fù)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來，孰視之^〔4〕，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yuǎn)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p>

于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nèi)，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議于市朝^〔5〕，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

令初下，群臣進(jìn)諫，門庭若市；數(shù)月之后，時(shí)時(shí)而間進(jìn)^〔6〕；期年之后^〔7〕，雖欲言無可進(jìn)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于齊。此所謂戰(zhàn)勝于朝廷^〔8〕。

【注釋】

〔1〕本篇選自《戰(zhàn)國策·齊策一》。鄒忌：齊人，以善鼓琴事齊威王為相，封成侯。諷：婉言勸諫。齊王：指齊威王，名嬰齊（又作因齊），前356年至前320年在位。他任用鄒忌為相，田忌、孫臏為將，使齊國成為當(dāng)時(shí)的強(qiáng)國。

〔2〕脩：通“修”，長。八尺：周制八尺，約合今制五尺半。

〔3〕昳（yì音義）麗：美麗而有神采。一說“昳”為“晈”之誤。晈，通“姣”，也是美麗的意思。

〔4〕孰：通“熟”，這里是反復(fù)、仔細(xì)的意思。

〔5〕市朝：集市?！妒酚洝っ蠂L君列傳》索隱：“朝音潮。謂市之行位有如朝列，因言市朝耳?！?/p>

〔6〕間（jiàn音見）進(jìn)：斷斷續(xù)續(xù)地進(jìn)諫。

〔7〕期（jī音機(jī)）年：滿一年。

〔8〕戰(zhàn)勝于朝廷：指不出兵作戰(zhàn)，通過修明國內(nèi)政治而使別國屈服。

【今譯】

鄒忌身高八尺多，體形相貌美麗。早晨他穿戴好衣冠照鏡子，對他的妻子說：“我同城北的徐公哪個(gè)更漂亮？”他的妻子說：“你漂亮極了，徐公哪能趕得上你呢？”城北徐公，是齊國最漂亮的人。鄒忌不相信自己比徐公美，又問他的妾說：“我與徐公哪個(gè)更漂亮？”妾說：“徐公哪能比得上你呢！”第二天，有個(gè)客人到他家來，鄒忌同他坐下交談，問客人說：“我與徐公哪個(gè)更漂亮？”客人說：“徐公不如你長得漂亮?！钡谌欤旃剿襾?，鄒忌仔細(xì)地打量他，自己認(rèn)為不如徐公漂亮；對著鏡子打量自己，更覺得相差太遠(yuǎn)。夜里睡覺時(shí)思量著這件事，說：“我妻子認(rèn)為我漂亮，是因?yàn)槠珢畚?；我的妾認(rèn)為我漂亮，是因?yàn)槲窇治?；客人認(rèn)為我漂亮，是因?yàn)橄胍笾谖摇！?/p>

鄒忌于是入朝謁見齊威王，說：“臣下確實(shí)知道自己不如徐公漂亮。臣的妻子偏愛臣，臣的妾畏懼臣，臣的客人想要有求于臣，都說臣比徐公漂亮。如今齊國的土地縱橫千里，一百二十座城邑，宮中的嬪妃侍臣，沒有人不偏愛大王；朝廷中的臣子，沒有人不畏懼大王；四方邊境以內(nèi)，沒有人不有求于大王。由此看來，大王所受的蒙蔽太嚴(yán)重了！”威王說：“說得好！”于是下令：“所有的朝臣、官吏、百姓，能夠當(dāng)面指責(zé)我的過失的，受上等的賞賜；上書規(guī)諫我的過失的，受中等的賞賜；能夠在集市上評論我的過失，傳到我耳中的，受下等賞賜。”

命令剛下，眾朝臣進(jìn)言規(guī)諫，朝堂的門口大院就像集市一樣；幾個(gè)月以后，不時(shí)陸續(xù)有人進(jìn)言規(guī)諫；一年以后，即使想要進(jìn)言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燕國、趙國、韓國、魏國聽說了這件事，都到齊國來朝見。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身在朝廷而戰(zhàn)勝別國。

陳軫止昭陽攻齊^〔1〕

昭陽為楚伐魏^〔2〕，覆軍殺將得八城，移兵而攻齊。陳軫為齊王使^〔3〕，見昭陽。再拜賀戰(zhàn)勝，起而問：“楚之法，覆軍殺將，其官爵何也？”昭陽曰：“官為上柱國^〔4〕，爵為上執(zhí)珪^〔5〕?！标愝F曰：“異貴于此者何也？”曰：“唯令尹耳^〔6〕?！标愝F曰：“令尹貴矣！王非置兩令尹也，臣竊為公譬可也。楚有祠者，賜其舍人卮酒^〔7〕。舍人相謂曰：‘?dāng)?shù)人飲之不足，一人飲之有余。請畫地為蛇，先成者飲酒?！蝗松呦瘸?，引酒且飲之，乃左手持卮，右手畫蛇，曰：‘吾能為之足。’未成，一人之蛇成，奪其卮曰：‘蛇固無足，子安能為之足？’遂飲其酒。為蛇足者，終亡其酒。今君相楚而攻魏，破軍殺將得八城，又移兵欲攻齊^〔8〕，齊畏公甚。公以是為名居足矣^〔9〕，官之上非可重也。戰(zhàn)無不勝而不知止者，身且死^〔10〕，爵且后歸，猶為蛇足也?！闭殃栆詾槿?，解軍而去。

【注釋】

〔1〕選自《戰(zhàn)國策·齊策二》。陳軫（zhěn音疹）：戰(zhàn)國時(shí)著名策士，以善游說歷仕楚、秦、魏三國。昭陽：楚國公族，楚懷王時(shí)做令尹、柱國。

〔2〕伐魏：楚懷王六年（前323），昭陽奉命伐魏，大敗魏軍于襄陵（今河南睢縣西）。

〔3〕為齊王使：據(jù)《史記·楚世家》載，陳軫當(dāng)時(shí)正為秦使齊，齊王向他問計(jì)，于是他為齊王往說昭陽。齊王，指齊威王。

〔4〕上柱國：又稱“柱國”，楚國的最高武官。

〔5〕上執(zhí)珪：楚國的最高爵位。珪，又作“圭”，一種上尖下方的玉器，楚國用以分封功臣?！痘茨献印さ缿?yīng)篇》高誘注：“執(zhí)圭，楚爵，功臣賜以圭，謂之執(zhí)圭，比附庸之君也?！?/p>

〔6〕令尹：楚國的最高行政長官，相當(dāng)于其他諸侯國的相國。

〔7〕舍人：戰(zhàn)國時(shí)權(quán)貴的門客和左右親信都稱舍人。卮（zhī音枝）：古代一種圓形的盛酒器。

〔8〕又移兵：原本作“不弱兵”，據(jù)《藝文類聚》卷二十五、卷九十六、卷九十八及《史記·楚世家》改正。

〔9〕居：金正煒認(rèn)為是語助詞。

〔10〕且：表假設(shè)的連詞，與后句的“且”字（將要、還要的意思）用法不同。

【今譯】

昭陽替楚國攻打魏國，全殲魏軍，殺死魏將，攻占八座城邑，轉(zhuǎn)而率兵攻打齊國。陳軫接受齊王委派，往見昭陽。他朝昭陽拜了兩拜，祝賀作戰(zhàn)勝利，然后站起身來問道：“依照楚國的法律，殲滅敵軍，殺死敵將，能得到什么樣的官秩和封爵？”昭陽說：“官居上柱國，爵位是上執(zhí)珪?！标愝F說：“比這種官爵更尊貴的，是什么？”昭陽說：“只有令尹了?！标愝F說：“令尹真尊貴??！楚王不可能給您設(shè)兩個(gè)令尹，我私下替您打個(gè)比方可以吧。楚國有人祭祠，賜給他的門客一壇酒。門客互相商量說：‘幾個(gè)人都喝酒不夠，一個(gè)人喝酒有余。讓我們各人在地上畫一條蛇，最先畫成的人喝酒。’一個(gè)人畫蛇先成，拿過酒來剛要喝，卻左手拿著酒壇，右手畫蛇，說：‘我還能為蛇畫上腳?！€沒有畫成，另一個(gè)人的蛇畫完了，搶過那人的酒壇說：‘蛇本來沒有腳，你怎么能給它畫腳？’就把那壇酒喝了。給蛇畫腳的人，最終失去了那壇酒?，F(xiàn)在您幫助楚國攻打魏國，打敗魏軍殺死魏將，得了八座城邑，又轉(zhuǎn)而率兵要攻打齊國，齊國對您害怕得很。您憑著這個(gè)立名足夠了，官位不可能再高了。戰(zhàn)無不勝卻不懂得適可而止，一旦死了，官爵也將在死后被收回，好比畫蛇腳啊?！闭殃栒J(rèn)為陳軫說的對，撤軍離開了齊國。

魯仲連論用人之長^〔1〕

孟嘗君有舍人而弗悅^〔2〕，欲逐之。魯連謂孟嘗君曰^〔3〕：“猿狝猴錯(cuò)木據(jù)水^〔4〕，則不若魚鱉；歷險(xiǎn)乘危，則騏驥不若狐貍。曹沫之奮三尺之劍^〔5〕，一軍不能當(dāng)；使曹沫釋其三尺之劍，而操銚耨與農(nóng)夫居垅畝之中^〔6〕，則不若農(nóng)夫。故物舍其所長，之其所短，堯亦有所不及矣。今使人而不能，則謂之不肖，教人而不能，則謂之拙，拙則罷之，不肖則棄之。使人有棄逐、不相與處而來害相報(bào)者，豈非世之立教首也哉^〔7〕！”孟嘗君曰：“善?！蹦烁ブ?。

【注釋】

〔1〕選自《戰(zhàn)國策·齊策三》，題目是后人所加。魯仲連：齊人，高蹈不仕，喜為人排難解紛。曾游于趙，值秦兵圍攻邯鄲，魏國使者辛垣衍議請尊秦為帝以解圍，魯仲連義不尊秦為帝，以氣節(jié)聞名諸侯。后齊王欲授他官爵，他逃隱于海濱而終。

〔2〕孟嘗君：齊國公族。名文，靖郭君田嬰之子，曾為齊相、魏相。以養(yǎng)士著稱，門下食客多至三千人。襲父封于薛（今山東棗莊市薛城區(qū)），號(hào)孟嘗君，為戰(zhàn)國著名四公子之一。舍人：戰(zhàn)國時(shí)對侍從賓客、左右親信的通稱。這里指門客。

〔3〕魯連：即魯仲連。

〔4〕稱猴：猴類的一種。錯(cuò)：通“措”，棄置。

〔5〕曹沫：春秋時(shí)魯國勇士。曾隨魯莊公與齊桓公會(huì)盟，劫持桓公與魯定盟，將侵占的土地全部歸還魯國。

〔6〕銚（yáo音搖）：大鋤。一說即銑鏟。耨：鋤草用的短柄鋤形農(nóng)具。

〔7〕首：通“道”，導(dǎo)致?！笆住薄暗馈悲B韻，古字通借。金正煒認(rèn)為此句應(yīng)作“豈用世立教之道也哉”，備參。

【今譯】

孟嘗君有一個(gè)門客，孟嘗君對他不滿意，打算驅(qū)逐他。魯仲連對孟嘗君說：“猿猴離開樹木而居水中，便不如魚鱉；歷險(xiǎn)登高，日行千里的駿馬還不如狐貍。曹沫揮動(dòng)三尺長的寶劍，一萬二千五百人的軍隊(duì)也不能抵擋；要是讓曹沫放下他那三尺寶劍，拿起鐵鍬鐵耨同農(nóng)民一起到田中掘土鋤草，他便連農(nóng)民也不如。所以對一個(gè)人來說，如果放棄他的長處不用，而用他的短處，那帝堯也有他的不足之處了。使用一個(gè)人而那人不能勝任其事，就認(rèn)為那人沒有才能，教給一個(gè)人而那人沒有學(xué)會(huì)，就認(rèn)為那人笨拙，被認(rèn)為笨拙的將他罷免，被認(rèn)為沒有才能的將他棄置不用。如果有人因被棄置驅(qū)逐，因不能與他相處而加害報(bào)復(fù)，這豈不是世上立教的人自己導(dǎo)致的嗎？”孟嘗君說：“說得好?！庇谑遣辉衮?qū)逐那個(gè)門客。

江一對荊宣王^〔1〕

荊宣王問群臣曰：“吾聞北方之畏昭奚恤也^〔2〕，果誠何如？”群臣莫對。

江一對曰：“虎求百獸而食之，得狐。狐曰：‘子無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長百獸^〔3〕，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為不信，吾為子先行，子隨我后，觀百獸之見我而敢不走乎？’虎以為然，故遂與之行。獸見之皆走?；⒉恢F畏己而走也，以為畏狐也。今王之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4〕，而專屬之昭奚恤；故北方之畏奚恤也，其實(shí)畏王之甲兵也，猶百獸之畏虎也?！?/p>

【注釋】

〔1〕選自《戰(zhàn)國策·楚策一》。江一：又作“江乙”。魏國人，當(dāng)時(shí)在楚國做官。荊宣王：即楚宣王，名良夫，前369年至前340年在位。

〔2〕北方：與南方楚國相對，泛指中原各諸侯國。昭奚恤（xù音序）：楚國貴族，當(dāng)時(shí)名將。

〔3〕長（zhǎng音掌）百獸：做百獸之長。

〔4〕帶甲：披甲的士兵，指軍隊(duì)。甲，鎧甲。

【今譯】

楚宣王問群臣說：“我聽說北方各諸侯國都害怕昭奚恤，到底是怎么回事？”群臣沒人答對。

江一回答說：“老虎尋找野獸吃，抓住了狐貍。狐貍說：‘您不敢吃我呀。天帝讓我做群獸的總管，您如吃我，便是違抗天帝的命令。您要是認(rèn)為我說謊，我替您在前面引路，您跟隨我后面，看群獸見到我敢不逃跑嗎？’老虎認(rèn)為狐貍說得對，因此便跟著它走。群獸見到它們?nèi)继优芰?。老虎不知道群獸是害怕自己而逃跑的，還以為是害怕狐貍呢?，F(xiàn)在大王的國土縱橫五千里，披甲的戰(zhàn)士上百萬，把百萬軍隊(duì)專歸昭奚恤掌管，因此北方各諸侯國害怕昭奚恤，其實(shí)是害怕大王的軍隊(duì)，如同群獸害怕老虎一樣呢?！?/p>

莊辛說楚襄王^〔1〕

莊辛謂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2〕，右夏侯，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3〕，專淫逸侈靡，不顧國政，郢都必危矣^〔4〕！”襄王曰：“先生老悖乎？將以為楚國襖祥乎^〔5〕？”莊辛曰：“臣誠見其必然者也，非敢以為國祖祆樣也。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楚國必亡矣！臣請辟于趙^〔6〕，淹留以觀之^〔7〕?！?/p>

莊辛去之趙，留五月，秦果舉鄢、郢、巫、上蔡、陳之地^〔8〕。襄王流掩于城陽^〔9〕。于是使人發(fā)騶征莊辛于趙^〔10〕。莊辛曰：“諾?！?/p>

莊辛至。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為之奈何？”莊辛對曰：“臣聞鄙語曰：‘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bǔ)牢，未為遲也。’臣聞昔湯武以百里昌^〔11〕，桀紂以天下亡^〔12〕。今楚國雖小，絕長續(xù)短，猶以數(shù)千里，豈特百里哉？

王獨(dú)不見夫蜻蛉乎^〔13〕？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俛啄蚊虻而食之^〔14〕，仰承甘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將調(diào)飴膠絲^〔15〕，加己乎四仞之上^〔16〕，而下為螻蟻食也。

夫蜻蛉其小者也，黃雀因是以。俯噣白粒^〔17〕，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將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頸為招^〔18〕。晝游乎茂樹，夕調(diào)乎酸堿。倏忽之間，墜于公子之手^〔19〕。

夫黃雀其小者也，黃鵠因是以。游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鱔鯉，仰嚙蘅^〔20〕，奮其六翮^〔21〕，而凌清風(fēng)，飄搖乎高翔，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射者方將修其碆盧^〔22〕，治其矰繳^〔23〕，將加己乎百仞之上，被磻^〔24〕，引微繳，折清風(fēng)而抎矣^〔25〕。故晝游乎江河，夕調(diào)乎鼎鼐^〔26〕。

夫黃鵠其小者也，蔡圣侯之事因是以^〔27〕。南游乎高陂^〔28〕，北陵乎巫山^〔29〕，飲茹溪之流^〔30〕，食湘波之魚^〔31〕，左抱幼妾，右擁嬖女^〔32〕，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33〕，而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夫子發(fā)方受命乎宣王^〔34〕，系己以朱絲而見之也。

蔡圣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飯封祿之粟，而載方府之金^〔35〕，與之馳騁乎云夢之中^〔36〕，而不以天下國家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37〕，填黽塞之內(nèi)^〔38〕，而投己乎黽塞之外^〔39〕。”

襄王聞之，顏色變作，身體戰(zhàn)慄。于是乃以執(zhí)珪而授之為陽陵君^〔40〕，與淮北之地也^〔41〕。

【注釋】

〔1〕選自《戰(zhàn)國策·楚策四》。莊辛：楚莊王的后代，以莊為姓。楚襄王：即楚頃襄王，楚懷王之子，名橫，前298年至前263年在位。

〔2〕州侯：與下文的夏侯、鄢陵君、壽陵君，都是頃襄王的寵臣，四人均以封號(hào)稱，姓名不詳。州，在今湖北嘉魚縣境。夏，今湖北武漢地區(qū)。鄢陵，即安陵，在今河南漯河市東南。壽陵，即今安徽壽縣。

〔3〕輦（niǎn音捻）：人拉的小車。從（zòng音縱）：跟隨，侍從。

〔4〕郢（yǐng音影）都：楚國的國都郢，在今湖北江陵縣北。

〔5〕祅（yāo音妖）祥：妖孽；不祥之兆。祅，同“妖”。祥，征兆，這里特指不祥之兆?！队衿な静俊罚骸跋椋忠??！?/p>

〔6〕辟：通“避”。

〔7〕淹留：久留，長時(shí)間的逗留。

〔8〕舉：攻下，奪取。鄢（yān音煙）：在今湖北宜城縣境。巫：今四川巫山縣。上蔡：今河南上蔡縣。陳：今河南淮陽縣。據(jù)《史記·六國年表》，楚頃襄王二十年、二十一年、二十二年，秦兵分別攻取了楚國的鄢地、郢都、巫地，襄王逃在陳，沒有攻取上蔡和陳的記載。本文說的時(shí)間和攻取地不甚相合，不一定都是史實(shí)。

〔9〕流掩：流亡躲藏。城陽：在今河南信陽市北。

〔10〕騶（zōu音鄒）：騶騎，主駕車馬的騎從。這里指代車馬。

〔11〕湯：即商湯，商代開國之君。武：周武王，周朝開國之君。按，武王承文王基業(yè)，三分天下已有其二。此言“湯武以百里昌”，“武”字是連類而及，與《孟子》“禹稷當(dāng)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同例。

〔12〕桀紂：夏桀王、殷紂王，都是古代著名的暴君。

〔13〕蜻蛉（líng音伶）：即蜻蜓。

〔14〕俛：同“俯”。虻（méng音蒙）：小蚊子。

〔15〕調(diào)飴（yí音移）膠絲：調(diào)和糖漿，涂抹在捕捉蜻蜓的網(wǎng)上，用來粘取蜻蜒。

〔16〕仞：周代的長度單位，八尺（一說七尺）為一仞。

〔17〕噣：同“啄”。白粒：米粒。

〔18〕頸：原本作“類”，《文選》李善注引作“以其頸為的”，今據(jù)改。招：與“的”同義，即箭靶。

〔19〕“倏忽”二句：金正煒認(rèn)為這二句是錯(cuò)簡，應(yīng)緊承“以頸為招”，在“晝游”之前。其說甚當(dāng)。

〔20〕嚙（niè音聶）：咬。：同“菱”，水草名，結(jié)出的果實(shí)叫菱角。蘅：即荇（xìng音幸），也是一種水草。

〔21〕六翮（hé音合）：指代鳥的翅膀。翮，羽的莖，鳥翅一般有六根大羽毛。

〔22〕碆（bō音波）盧：碆，石制的箭頭。盧，黑色的弓。

〔23〕矰（zēng音增）：帶絲繩的短箭。繳（zhuó音濁）：系在箭上的生絲繩，箭射出后，可以用繳收回。

〔24〕被：有的本子作“彼”。按“彼”與“被”古字通假。被，這里義同“被衣”、“被發(fā)”的“被”，是帶著、拖著的意思。監(jiān)（jiān音尖）：銳利。磻（bō音波）：同“碆”。

〔25〕抎（yǔn音允）：同“隕”，墜落。

〔26〕鼎鼐（nài音耐）：都是古代的烹煮器具。鼎，圓形，三足兩耳。鼐大于鼎。

〔27〕蔡圣侯：有的本子作“蔡靈侯”。黃丕烈據(jù)《新序》、《淮南子》、《文選》注，認(rèn)為原本當(dāng)作“蔡圣侯”，非春秋蔡靈侯、楚靈王事。其說是。蔡圣侯當(dāng)是楚惠王滅蔡以后遷其國于高蔡的國名，后又被楚宣王滅掉。

〔28〕陂（bēi音卑）：山坡。

〔29〕巫山：在今重慶市巫山縣。

〔30〕茹溪：水名，在巫山縣北（一說為澧水支流，在今湖南）。

〔31〕湘波：湘水，湘江。在今湖南境內(nèi)。

〔32〕嬖（bì音必）：寵愛。

〔33〕高蔡：地名。在今湖南常德市。

〔34〕子發(fā)：楚將?！盾髯印?qiáng)國》載，子發(fā)名舍，字子發(fā)，曾率師攻蔡，虜蔡侯。

〔35〕方府：王宮內(nèi)貯存金帛等物的倉庫，猶漢代的少府、尚方之類。

〔36〕云夢：即云夢澤，今湖北安陸以南至湖南洞庭湖之間的廣大區(qū)域，上古時(shí)代是一片湖澤。

〔37〕穰（ráng）侯：秦相魏冉，秦昭王母宣太后之弟，封于穰（今河南鄧縣東南），世稱穰侯。秦王：指秦昭王。

〔38〕填：通“鎮(zhèn)”，鎮(zhèn)守，這里有占領(lǐng)的意思。黽（méng音蒙）塞：又稱黽阨。古隘道名，即今河南信陽縣西南平靖關(guān)。內(nèi)：指黽塞以南。因原在楚國境內(nèi)，后為秦兵占領(lǐng)，戍兵于此，所以說“填黽塞之內(nèi)”。

〔39〕黽塞之外：指楚王被迫出奔城陽，城陽在黽塞之北，故稱“外”。

〔40〕執(zhí)珪：楚國的爵位名。陽陵君；給莊辛的封號(hào)。顧觀光《七國地理考》疑“陽陵”系“陵陽”之誤。陵陽，在今安徽青陽縣。

〔41〕與：通“舉”，攻占，奪取。據(jù)劉向《新序》，頃襄王用莊辛之計(jì)，“舉淮北之地十二諸侯”。

【今譯】

莊辛對楚襄王說：“大王您左面有州侯，右面有夏侯，車后跟隨著鄢陵君和壽陵君，一味放蕩奢侈，不顧國家政事，郢都必將危險(xiǎn)了！”襄王說：“先生年老而糊涂了嗎？還是要拿這些話來作楚國的妖禍呢？”莊辛說：“我的的確確看到您這種行為必將會(huì)是這樣的，不敢拿它來作楚國的妖禍啊。大王您如果始終寵愛那四個(gè)人不變，楚國必將滅亡的！我請求去趙國避禍，留在那里看楚國怎樣滅亡?！?/p>

莊辛離開楚國前往趙國，逗留五個(gè)月，秦國果然攻占了楚國的鄢、郢、巫、上蔡、陳這幾個(gè)地方。襄王流亡寓居城陽。于是使人派車到趙國召莊辛。莊辛說：“好?！?/p>

莊辛回到楚國。襄王說：“我沒能采納您的話，現(xiàn)在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對此怎么辦？”莊辛回答說：“我聽俗話說：‘見到兔子再回頭嗾使獵犬，還不算晚；走失了羊再修補(bǔ)羊圈，還不算遲?！矣致犝f古時(shí)商湯和周武王憑借百里之地而興盛起來，夏桀和殷紂卻把已有的天下丟掉了。如今楚國雖小，截長補(bǔ)短，方圓仍有數(shù)千里，豈止商湯、周武王時(shí)的百里之地呢？

大王難道沒有見過那蜻蜓嗎？蜻蜓有六只腿四個(gè)翅膀，在天地之間飛來飛去，俯身啄著細(xì)小的蚊虻而食，仰頭承接甜美的露水而飲，自認(rèn)為沒有災(zāi)禍，因?yàn)樗鼜牟慌c人相爭啊。它卻不知道那五尺高的小童子，正要調(diào)和糖漿，涂抹絲網(wǎng)，即將在離地面四仞的空中把那些東西加在它身上，從而喪生地下，被螻蛄螞蟻所食。

那蜻蜓的事只是其中的小事，黃雀也是如此呢。黃雀俯身在下啄食米粒，飛身向上止息茂密的樹林，奮力鼓動(dòng)著羽翼飛來飛去，自認(rèn)為沒有災(zāi)禍，因?yàn)樗鼜牟慌c人相爭啊。它卻不知道那些官宦人家的紈绔子弟，左手把著彈弓，右手拿著彈丸，即將在十仞的高空把彈丸加在它身上，拿它的頸做靶子。黃雀白天還在茂樹叢中飛來飛去，晚上就被人調(diào)上作料，做了菜肴。一轉(zhuǎn)眼的工夫，黃雀便墜落在紈绔子弟手中。

那黃雀的事還是其中的小事，大天鵝也是如此呢。大天鵝在江海中嬉戲，在大水池中歇息，俯身啄食黃鱔鯉魚，抬頭嚼食菱荇一類水草，鼓動(dòng)它的羽翼，乘著清風(fēng)，飄搖飛翔高空，自以為沒有災(zāi)禍，因?yàn)樗鼜膩聿慌c人相爭啊。它卻不知道那些射獵的人，正要修理他們的石矢黑弓，整治他們的箭繩箭頭，即將在百仞的高空把它們加在它身上，讓它帶著鋒利的箭鏃，拖著細(xì)長的絲繩，沖著清風(fēng)掉落下來。本來大天鵝白天還在江河中嬉戲，晚上便已被放進(jìn)鼎鼐中烹調(diào)。

那大天鵝的事還是其中的小事，蔡圣侯的事也是如此呢。蔡圣侯南游高丘，北登巫山，喝著茹溪的水，吃著湘水的魚，左手抱著年輕的姬妾，右手摟著寵愛的美女，同她們在高蔡驅(qū)車馳騁，卻不把國家的事情放在心上。他不知道子發(fā)正從宣王那里接受命令，即將用紅繩捆綁他去見宣王。

那蔡圣侯的事還是其中的小事，大王您的事情也是如此呢。您左面有州侯，右面有夏侯，車后跟隨著鄢陵君和壽陵君，吃著封地生產(chǎn)的糧食，載著王宮府庫中的金帛，同他們在云夢澤地驅(qū)車馳騁，卻不把國家的事情放在心上。不知道那穰侯正從秦王那里接受命令，鎮(zhèn)守黽塞以內(nèi)，而把大王您扔到黽塞以外。”

楚襄王聽了莊辛這番話，面色改變，身體打顫。于是授予莊辛“執(zhí)珪”的爵位和陽陵君的封號(hào)，采用莊辛的計(jì)謀，攻取了淮北的失地。

觸龍說趙太后^〔1〕

趙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于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zhì)^〔2〕，兵乃出?！碧蟛豢希蟪紡?qiáng)諫。太后明謂左右：“有復(fù)言令長安君為質(zhì)者，老婦必唾其面！”

左師觸龍言愿見太后^〔3〕。太后盛氣而胥之^〔4〕。入而徐趨^〔5〕，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6〕，故愿望見太后?！碧笤唬骸袄蠇D恃輦而行^〔7〕?！痹唬骸叭帐筹嫷脽o衰乎？”曰：“恃粥耳?！痹唬骸袄铣冀裾呤獠挥常俗詮?qiáng)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也?！碧笤唬骸袄蠇D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8〕，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愿令得補(bǔ)黑衣之?dāng)?shù)^〔9〕，以衛(wèi)王宮。沒死以聞^〔10〕?！碧笤唬骸熬粗Z。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愿及未填溝壑而托之^〔11〕?！碧笤唬骸罢煞蛞鄲蹜z其少子乎？”對曰：“甚于婦人?！碧笮υ唬骸皨D人異甚！”對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后^〔12〕，賢于長安君。”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jì)深遠(yuǎn)。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yuǎn)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jì)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p>

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趙之為趙^〔13〕，趙主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痹唬骸拔ⅹ?dú)趙，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其近者禍及身，遠(yuǎn)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14〕。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國，一旦山陵崩^〔15〕，長安君何以自托于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jì)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后?！?/p>

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于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16〕，質(zhì)于齊。齊兵乃出。

子義聞之^〔17〕，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18〕，而況人臣乎！”

【注釋】

〔1〕選自《戰(zhàn)國策·趙策四》。觸龍：趙國大臣?！稇?zhàn)國策》各本原作“觸詟”，“詟”字系誤連文中“龍”、“言”二字為一字。今據(jù)馬王堆漢墓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及《史記·趙世家》改正。趙太后：即趙威后，孝成王的母親。公元前266年，趙惠王卒，孝成王以太子繼位，年少，趙威后以太后身份臨朝執(zhí)政。

〔2〕長安君：趙太后的少子，封長安君。

〔3〕左師：官名。

〔4〕胥：通“須”，等待?！稇?zhàn)國策》原本誤作“揖”，今據(jù)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及《史記·趙世家》改正。

〔5〕徐：慢慢地。趨：快步走。古代臣子朝見君主時(shí)，按禮應(yīng)當(dāng)快步走。但觸龍年老有足病，不能疾走，只能作出“趨”的姿勢，所以說“徐趨”。

〔6〕郄（xì音細(xì)）：空隙。這里引申為不舒適。

〔7〕輦（niǎn音碾）：古代用人拉的小車都叫輦，后代才專指皇帝、皇后乘坐的人力車。

〔8〕賤息：對人謙稱自己的兒子。息，子。舒祺，觸龍兒子的名字。

〔9〕黑衣：當(dāng)時(shí)王宮的衛(wèi)士都穿黑衣，故稱衛(wèi)士為“黑衣”。

〔10〕沒死：與“昧死”同義，冒著死罪的意思。

〔11〕填溝壑：死后沒人埋葬，尸體被扔進(jìn)山溝里。是窮困而死的謙卑說法。

〔12〕媼（ǎo音襖）：對老年婦人的敬稱。燕后：趙太后的女兒，嫁到燕國為王后，故稱燕后。

〔13〕趙之為趙：指趙烈侯由晉國的一個(gè)大夫成為諸侯王，建立趙國。

〔14〕重器：指鐘、鼎一類象征權(quán)力、地位的貴重器物。

〔15〕山陵崩：對國君死亡的諱稱。這里諱稱趙太后去世。

〔16〕乘（shèng音盛）：四馬一車為一乘。

〔17〕子義：趙國的賢士。

〔18〕金玉：金，指鐘、鼎之類；玉，指圭、璧之類。守金玉之重指保住貴族特權(quán)和地位。

【今譯】

趙太后剛開始執(zhí)政，秦國加緊進(jìn)攻趙國。趙國向齊國求援，齊國說：“一定要用長安君作人質(zhì)，齊國才能發(fā)兵。”趙太后不同意，大臣們極力勸諫。太后明確地對身邊的侍臣說：“如果有人再提起叫長安君作人質(zhì)，老太婆我一定朝他臉上吐唾沫！”

左師觸龍說希望太后接見他，太后怒氣沖沖地等待著他。觸龍進(jìn)去后便緩慢趨行，到了太后跟前自己先道歉，說：“老臣我腳有毛病，竟不能快步趨走，不能來謁見已經(jīng)很久了，我私下自己原諒自己?？蓳?dān)心太后貴體有所不適，因此希望來看看太后?！碧笳f：“老太婆我靠車走路?！庇|龍說：“每天飲食該不會(huì)減少吧？”太后說：“靠吃粥罷了?！庇|龍說：“老臣我近來很不想吃東西，自己便勉強(qiáng)散散步，每天走三四里，稍微增加了食欲，身體也舒適些?！碧笳f：“老太婆我做不到?！碧蟮呐陨韵艘恍?。

左師公說：“老臣我的兒子舒祺，最年輕，不成器；可是我已衰老了，私心疼愛他，希望讓他能當(dāng)一名宮中的衛(wèi)士，守衛(wèi)王宮。我冒著死罪將這件事向您稟奏?！碧笳f：“謹(jǐn)遵吩咐。年齡多大了？”左師公回答說：“十五歲了。雖然年紀(jì)小，但我希望趁自己還沒有死，先把他托付給您。”太后說：“男人也疼愛小兒子嗎？”左師公回答說：“比婦人愛得厲害?！碧笮Φ溃骸皨D人疼愛小兒子特別厲害！”左師公回答說：“老臣我私下認(rèn)為老太太疼愛燕后，遠(yuǎn)勝于長安君?！碧笳f：“你錯(cuò)了。不如對長安君愛得厲害！”左師公說：“父母疼愛子女，就應(yīng)替他們作長遠(yuǎn)打算。老太太送燕后出嫁時(shí)，握著她的腳后跟為她掉眼淚，是因?yàn)榈肽钪x家遠(yuǎn)嫁，也是為她遠(yuǎn)嫁傷心啊。燕后已經(jīng)走了以后，您不是不思念，祭祀時(shí)定要為她禱告，禱告說：‘一定不要讓她回來！’難道不是考慮久遠(yuǎn)，希望燕后有子孫世世代代相繼為王嗎？”太后說：“是這樣?！?/p>

左師公說：“三代以前，上推到趙氏開始建立趙國的時(shí)候，趙國君主的子孫被封做侯的，他們的后代繼承侯爵的還有嗎？”太后說：“已經(jīng)沒有了?！弊髱煿f：“不僅僅趙氏如此，諸侯的子孫繼續(xù)做侯的如今還有嗎？”太后說：“老太婆我沒聽說還有?！弊髱煿f：“這就是所謂遭禍近的禍及自身，遭禍遠(yuǎn)的禍及子孫。難道君主的子孫就一定都不好嗎？地位高貴卻沒有功勛，俸祿優(yōu)厚卻沒有苦勞，卻享用很多貴重的寶物。如今老太太把長安君的地位抬得很高貴，又賜封他肥沃的土地，多多地賞給他貴重的寶物，卻不趁現(xiàn)在讓他為國立功；假如有一天您不在了，長安君將憑什么在趙國寄身？老臣我認(rèn)為老太太替長安君考慮短淺，因此認(rèn)為您對他的愛不如燕后?！?/p>

太后說：“好吧，任憑您怎樣支使他！”于是替長安君裝備了一百輛車馬，到齊國作人質(zhì)。齊國這才發(fā)兵。

子義聽說了這件事，說：“君主的子女，是君主的骨肉至親，尚且不能依仗沒有功勛的顯位，沒有勞苦的俸祿，而守住鐘鼎圭璧一類重寶，更何況做臣子的呢！”

吳起論山河之險(xiǎn)不足恃^〔1〕

魏武侯與諸大夫浮于西河^〔2〕，稱曰：“河山之險(xiǎn)，豈不亦信固哉？”王錯(cuò)侍坐^〔3〕，曰：“此晉國之所以強(qiáng)也^〔4〕。若善修之，則霸王之業(yè)具矣?！眳瞧饘υ唬骸拔峋裕酪?，而子又附之，是重危也?！蔽浜罘奕辉唬骸白又杂姓f乎？”

吳起對曰：“河山之險(xiǎn)，信不足保也，是伯王之業(yè)^〔5〕，不從此也。昔者三苗之居^〔6〕，左彭蠡之波^〔7〕，右有洞庭之水，汶山在其南^〔8〕，而衡山在其北^〔9〕，恃此險(xiǎn)也，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夫夏桀之國^〔10〕，左天門之陰^〔11〕，而右天谿之陽^〔12〕，廬、在其北^〔13〕，伊、洛出其南^〔14〕。有此險(xiǎn)也，然為政不善，而湯伐之。殷紂之國^〔15〕，左孟門而右漳、釜^〔16〕，前帶河，后被山^〔17〕。有此險(xiǎn)也，然為政不善，而武王伐之。且君親從臣而勝降城，城非不高也，人民非不眾也，然而可得并者，政惡故也。從是觀之，地形險(xiǎn)阻，奚足以霸王矣！”

武侯曰：“善。吾乃今日聞圣人之言也^〔18〕。西河之政^〔19〕，專委之子矣。”

【注釋】

〔1〕選自《戰(zhàn)國策·魏策一》，題目是后人所加。吳起：戰(zhàn)國時(shí)著名軍事家和政治家。衛(wèi)國人，曾仕于魏，有軍功和政績。后至楚，幫助楚悼王革新政治，被反對革新的貴族殺害。

〔2〕魏武侯：名擊，魏文侯之子，前395年至前370年在位。西河：指今山西、陜西兩省交界地區(qū)的黃河水段，戰(zhàn)國時(shí)是魏國的西部邊境。

〔3〕王錯(cuò)：魏國大夫。有的本子作“王鍾”，形近致誤。侍坐：在一旁陪坐，是古代卑者侍奉尊者的一種禮節(jié)。坐，有的本子作“王”，涉上文“王”字致誤。

〔4〕晉國：戰(zhàn)國時(shí)魏國亦稱晉國?！睹献印分辛夯萃踝苑Q“晉國”，魏人周霄自稱“晉國”，1957年安徽壽縣出土的鄂君啟金節(jié)銘文“大司馬邵陽敗晉師于襄陵”，楚國亦稱魏國為“晉”，都是確證。

〔5〕是：一本無此字。金正煒認(rèn)為“是當(dāng)作且”。按，當(dāng)以無者為是，譯文從略。伯：同“霸”。

〔6〕三苗：遠(yuǎn)古時(shí)代居住在江淮一帶的氏族部落，后來被夏禹驅(qū)逐到三危（今甘肅敦煌附近）。

〔7〕彭蠡（lǐ音里）：即今江西鄱陽湖。

〔8〕汶山：有的本子作“文山”，地址未詳，有人說即今四川岷山，恐非。

〔9〕衡山：在今湖南衡山縣。據(jù)《韓詩外傳》卷三：“當(dāng)舜之時(shí)，有苗氏不服。其不服者，衡山在南，汶山在北。”此文說“汶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南”“北”二字當(dāng)是倒誤。

〔10〕夏桀之國：夏桀的國家。今河南洛陽、偃師、鄭州一帶，可能是夏文化的發(fā)祥地。

〔11〕天門：指洛陽市南伊闕山。陰：山北面。

〔12〕天谿：同“天溪”。宋鮑彪以為指黃河、濟(jì)水，譯文從其說。陽：河流的北面。

〔13〕廬、：地名，未詳所在。

〔14〕伊、洛：即今河南的伊河、洛河。

〔15〕殷紂之國：殷紂王的國都，當(dāng)代學(xué)者考訂在今河南安陽小屯村。這里指朝歌（在今河南淇縣），其實(shí)是商朝早期的都城，殷王的別都。

〔16〕孟門：古山名，是太行山的余脈，在今河南輝縣西。漳：漳河，在今河北省境內(nèi)。釜（fǔ音斧）：通“滏”，即今河北境內(nèi)的滏陽河。

〔17〕河：特指黃河。山：特指太行山。

〔18〕圣人：古代通稱無所不通或道德修養(yǎng)極高的人為圣人。

〔19〕西河：這里指西河地區(qū)，即今陜西東部、黃河以西地區(qū)，與前文所說的“西河”概念不同。當(dāng)時(shí)吳起任西河守。

【今譯】

魏武侯同眾位大夫泛舟西河上，贊嘆說：“河山的險(xiǎn)要，難道不也確實(shí)能使國家穩(wěn)固嗎？”王錯(cuò)陪坐，說：“這正是晉國強(qiáng)盛的原因。如果妥善將它整治，那霸業(yè)王業(yè)也就具備了。”吳起對答說：“咱們國君說的話，是危害國家的言論，而你又附和他，這就更加有害了。”武侯氣憤地說：“你這話有什么說法嗎？”

吳起回答說：“河山的險(xiǎn)要，的確是靠不住的；霸業(yè)王業(yè)，不是從此興起的。古代三苗部落的居住地，左面有彭蠡湖的波濤，右面有洞庭湖的大水，汶山在它的南面，衡山在它的北面。三苗依仗這些險(xiǎn)要，國家政事治理得不好，帝禹就把它驅(qū)逐了。夏桀的國家，左面是伊闕山北，右面是黃河、濟(jì)水的北邊，廬、在它的北部，伊水、洛水源出它的南面，然而國家政事治理得不好，商湯討滅了他。殷紂的國家，左面是孟門山，右方是漳河、滏陽河，前邊環(huán)繞著黃河，背后依靠著太行山。據(jù)有這樣的險(xiǎn)要地形，然而國家政事治理得不好，周武王就討滅了他。再說您曾親自率領(lǐng)臣下戰(zhàn)勝攻取過別國的城邑，那些城邑不是不高，人民不是不多，然而之所以能夠兼并它們，是由于它們政治腐敗的緣故。由此看來，地形的險(xiǎn)阻，哪能夠用來成就霸業(yè)王業(yè)呢？”

魏武侯說：“說得好。我竟然在今天聽到了圣人的言論。西河地區(qū)的政事，就專門委托您了?！?/p>

季梁諫攻邯鄲^〔1〕

魏王欲攻邯鄲，季梁聞之，中道而反^〔2〕。衣焦不申^〔3〕，頭塵不去^〔4〕，往見王曰：“今者臣來，見人于大行^〔5〕，方北面而持其駕，告臣曰：‘我欲之楚?！荚唬骸瑢⑥蔀楸泵?？’曰：‘吾馬良。’臣曰：‘馬雖良，此非楚之路也^〔6〕?！唬骸嵊枚唷！荚唬骸秒m多，此非楚之路也?！唬骸嵊呱??！藬?shù)者愈善，而離楚愈遠(yuǎn)耳。今王動(dòng)欲成霸王^〔7〕，舉欲信于天下，恃王國之大，兵之精銳，而攻邯鄲，以廣地尊名。王之動(dòng)愈數(shù)^〔8〕，而離王愈遠(yuǎn)耳^〔9〕，猶至楚而北行也?！?/p>

【注釋】

〔1〕選自《戰(zhàn)國策·魏策四》。周顯王十五年（前354），趙攻衛(wèi)，魏救衛(wèi)，圍趙都邯鄲。次年，攻克邯鄲，史稱“邯鄲之難”。本篇述季梁諫魏惠王攻打邯鄲，事當(dāng)在圍邯鄲之前。季梁：魏臣，事跡不詳。邯鄲：今河北邯鄲市，戰(zhàn)國時(shí)趙國都城。

〔2〕中道而反：季梁當(dāng)時(shí)正出使別國，聞聽魏惠王要攻邯鄲，故半道返回。反，通“返”。

〔3〕焦：卷曲，打褶皺。

〔4〕去：王念孫認(rèn)為，“去”是“浴”的訛字。

〔5〕大行（háng音航）：大道。

〔6〕此非楚之路：楚國在魏國的南面，駕車人驅(qū)車向北行，所以這樣說。

〔7〕動(dòng)：與下句的“舉”都是常常的意思。

〔8〕數(shù)（shuò音朔）：頻繁；急速。

〔9〕王（wàng音旺）：建立王業(yè)。指用仁義道德統(tǒng)一天下。

【今譯】

魏惠王打算攻打邯鄲，季梁聽說了這件事，走到半道就返回去了。衣服上的褶皺還未展平，頭上的塵土還未洗掉，就去謁見魏王，說：“今天臣回來，看見有人在大道上，正向北方手持韁繩趕他的車，他告訴我說：‘我要去楚國?！颊f：‘你去楚國，為什么朝北走？’他說：‘我的馬好?！颊f：‘馬雖然好，可這并非去楚國的路呀?！f：‘我的盤纏多?！颊f：‘盤纏雖然多，可這并非去楚國的路呀?！f：‘我的車夫技術(shù)高?！@幾個(gè)條件越好，距離楚國就越遠(yuǎn)罷了。大王常常想成就霸業(yè)王業(yè)，每每想取信于天下。依仗大王國家大，軍隊(duì)精銳，而攻打邯鄲，以此拓廣疆土抬高聲望，大王的舉措越急，距離王業(yè)就越遠(yuǎn)罷了，就好像想去楚國而朝北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