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哲理散文，是20世紀后期才出現(xiàn)的新名詞。但是，什么叫哲理散文？它有哪些特征？中國哲理散文的發(fā)展歷史如何？不僅古代沒有人提過，就是當今出版的幾本研究古代散文文體的著作似乎也沒有作過專門的論述。因此，當我們著手編選這本書的時候，首先碰到的就有一個“正名”的問題，因為“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哲理散文”的含義，應(yīng)是根據(jù)“哲理詩”、“哲理小說”一類名詞推演出來的。哲理詩源于古希臘詩人芝諾芬尼。芝諾芬尼遭波斯之亂，流為歌人，不信神話，以自然無限為神，作詩論自然，成為古希臘哲學的源泉，后人便把那些含有某種哲理而不純?yōu)槭闱榈脑姼璺Q為哲理詩。哲理小說的出現(xiàn)比起來要晚得多，它是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的產(chǎn)物，作家、作品頗多，其中法國著名哲學家、文學家伏爾泰的《老實人》、《命運》等小說被奉為哲理小說的典范。若然，對于哲理散文不論作何種界說，其中它必須具備兩條基本特征或基本屬性，則是可以認定的，那就是：作為哲理散文，它既包含某種宇宙、社會、人生哲理，又必須是散文。二者缺一，則不成其為哲理散文。當然，這里所說的散文概念，并非古代那種同韻文、駢文相對而言的廣義的散文，也不是現(xiàn)代所謂同詩歌、小說、戲劇相對而言的狹義的散文，而是指古代那種具有較強的文學性的散體文章。

從哲理性、文學性這兩條基本特征或基本屬性出發(fā)，哲理散文當然離不開哲學思辨，應(yīng)當表現(xiàn)對宇宙、社會、人生等問題的某些思考與見解，但是它又不應(yīng)是純理論的空洞說教，或者如同宋明以來的一些哲學論文、理學著作；它和說理文或論說文有姻緣，但又不等同于說理文或論說文。純用邏輯思維，空談性理的論文、著作，和文學創(chuàng)作是兩條道上的車，這是盡人皆知、毋庸贅言的。說哲理散文不等同于說理文或論說文，則似乎還須略作饒舌。我國古代的說理文或論說文，向來有政論、史論、文論之分，它們有的是談?wù)芾砘驇в姓芾沓煞值?，但也有許多就不含哲理。同時，與說理文或論說文相對而言的記敘文體，雖不以說理為主，卻往往在敘事中穿插有精湛的議論，帶有哲理成分；或者通過某一故事的敘寫，寄托、蘊涵對宇宙、社會、人生的某些看法、見解等等，像這一類的優(yōu)秀文章，似乎不能統(tǒng)統(tǒng)摒棄在哲理散文之外，正如伏爾泰的《老實人》不能排除在哲理小說之外一樣。譬如先秦諸子散文中的寓言故事、柳宗元的《三戒》和《種樹郭橐駝傳》、劉基的《郁離子》、馬中錫的《中山狼傳》等等，在對社會現(xiàn)象的針砭、譏刺中，隱含某種哲理，給讀者以思想啟發(fā)或警戒，如果把它們完全排除在外，便難以全面反映我國古代哲理散文創(chuàng)作的實際情況。因此，我們的這本書不但選了大量的說理文，也選了一部分如上面所說的那類記敘文。

中國的古代文化重功利，講實用。中國古代散文從一產(chǎn)生就是一種實用工具，“文以載道”，“文章合為時而著”，是古代散文始終一貫的傳統(tǒng)和主導(dǎo)思想。像《周易大傳》、《老子》、《莊子》那種典型的談玄論道的哲理散文并不很多，大量見于古籍的卻是一些宣傳政治主張、評論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闡發(fā)文學觀點的所謂政論、史論、文論。而且即使在《周易大傳》、《老子》、《莊子》那類哲理散文中，也是“未嘗離事而言理”（章學誠《文史通義·易教上》），而是天道、人事、哲學、政治熔于一爐的?？脊耪摻瘢芾?、政教、歷史兼收并蓄，這是我國古代哲理散文的一大特點。春秋戰(zhàn)國和唐宋兩代是古代散文發(fā)展史上最輝煌的時期，先秦諸子和唐宋八大家的散文是古代散文的兩座豐碑。他們的哲理散文就多是用來“載道”、“明道”的，引經(jīng)據(jù)典、談古說今、事理結(jié)合的特點，在他們的文章中表現(xiàn)極為鮮明，更不用說明清學者們所寫的一些“經(jīng)世致用”的文章了。所以，古代文體盡管五花八門，從《尚書》的典、謨、訓(xùn)、誥、誓、命，直到明代徐師曾的《文體明辨》，條分縷析，古代文體被細分到一百二十余種，唯獨沒有“哲理”一類，那就不僅僅出于對文章體裁形式的考慮，注重文章的實用性，應(yīng)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國古代哲理散文還特別注重說理的形象性。章學誠說，“戰(zhàn)國之文，深于比興”，“深于取象”（《文史通義·詩教上》）。其實，不僅戰(zhàn)國時期的文章如此，不以抽象說理取勝，而以文學的形象性見長，這是我國古代哲理散文的優(yōu)秀傳統(tǒng)。遠在戰(zhàn)國之前的所謂虞、夏、商、周之文中，就頗有用比喻說理的?！渡袝分械摹侗P庚》中，就有“若顛木之有由蘗”、“予若觀火”、“若網(wǎng)在綱”、“若火之燎于原”等許多生動形象的比喻。《尚書》只是三代以前的政府文告（經(jīng)過后人整理），還算不上成熟的說理散文。春秋之世，禮崩樂壞，王綱解體，諸侯力征，亡國滅家者相繼。相爭不但要依仗武力，還要憑借外交。外交需要口才，“言之無文，則行之不遠”。因此當時各國都出現(xiàn)了一些擅長辭令的人物，例如周王朝的邵公、晉國的叔向、鄭國的子產(chǎn)、齊國的晏嬰，等等，他們不僅是杰出的政治家，同時也是“習辭者”；不但具有睿智的思想，而且善于以口舌制勝?！蛾套哟呵铩罚ㄆ鋾m出自后人編輯加工，所記晏子言行則當有所據(jù)）記晏子出使楚國，楚王本來想戲弄羞辱他一番，酒酣之際，叫吏人綁著兩個被冒充的齊國小偷經(jīng)過晏子面前，對晏子說：“齊人固善盜乎？”晏子卻不慌不忙，用“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于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邪”這樣一個用語簡潔而含義深刻的生動比喻，就把楚王頂了回去，使楚王自取其辱，從而維護了國家的尊嚴。像這種精警的言辭、巧設(shè)比喻和以形象說理的方法，在《左傳》、《國語》中隨處可見。它們?yōu)閼?zhàn)國時代諸子百家的滔滔雄辯或嚴密論證提供了豐富的經(jīng)驗。戰(zhàn)國哲理散文以至整個論辯文中的廣譬博喻和大量運用歷史材料、寓言故事說理，正是在春秋時代大夫行人的外交辭令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豐富起來的。戰(zhàn)國時代的哲理散文以《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為最著，孟、莊、荀、韓都是善用比喻、類比、寓言故事的能手?！肚f子》的文章“寓言十九”，《孟子》全書用比喻、類比多達159處，像《揠苗助長》、《齊人有一妻一妾》之類的寓言故事也不少?！盾髯印?、《韓非子》以善于推理、邏輯嚴密見長，但也善用比喻和寓言故事，將抽象的道理說得具體形象，有很強的說服力。后代的散文作家學習、借鑒他們的寫作方法和技巧，或者像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王安石的《傷仲永》、蘇軾的《日喻》那樣，運用寓言故事來說明抽象的哲理；或者像柳宗元的《三戒》、馬中錫的《中山狼傳》那樣，直接把先秦諸子散文中僅作論辯設(shè)譬之用的寓言片段發(fā)展成為完整獨立的文學樣式，在對寓言故事的敘寫中表現(xiàn)某種人生哲理。唐宋以后大量以“說”名篇的文章，大多是托物寓意之作，是對先秦哲理散文“深于比興”、“深于取象”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

我國散文遺產(chǎn)極其豐富寶貴，但是對于哲理散文至今尚缺乏發(fā)掘和研究。本著拋磚引玉的精神，我們選編這本小冊子，僅僅是一個初步的嘗試，對于哲理散文的認識、理解，難免膚淺和錯誤，入選的篇目也未必盡當。我們誠懇地期望讀者批評指正。

本書的注譯工作得到李玉奇同志的支持，唐代以后的大部分作品由李玉奇同志幫助注譯，經(jīng)我修訂，如有不當和錯誤，由我個人負責。

鄧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