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鄉(xiāng)野

一

蝸居城里，在一些節(jié)氣、時令、年表等面前是越來越白癡和被動了。待某天自己寫東西用到時，腦袋一片空白，須通過“度娘”才算救了急。不過，倒是對丁酉雞年頗為明晰深刻。一方面因為父親是屬雞的；另一方面，源于母親總說我，奔于生活，疲于生活，是雞的勞碌命。大年初三回娘家，見對面的癱子婆給門上貼的對聯(lián)為：爆竹千聲辭舊歲，金雞三唱報新春。紅聯(lián)金字，橫看豎看，喜慶又好看。我的母親在上房炕頭的后窗上貼了一對窗花，剪出一只大紅公雞，高高仰著脖子，似在司晨而鳴，鮮活淋漓。繞著那只窗花雞的四周，再配剪出的四個字——“雞”祥如意，更是新年氣象。早晨，后院第一縷太陽最先落在上面，透射進(jìn)房子里，火紅的太陽，火紅的雞，襯著火紅的年，看得人心頭暖暖的。

記憶里，在老家，家家戶戶都養(yǎng)雞的，是散養(yǎng)，應(yīng)了那句“養(yǎng)雞換鹽，養(yǎng)豬過年”的老話。村子里，每個清晨，第一聲聽到的，是公雞的打鳴聲，此起彼伏，將整個村莊喚醒，也將熟睡的農(nóng)人喚醒，晴耕雨歇，世代相傳。隨著“喔喔喔”的聲音過后，家家戶戶后院的柴門“咯吱”一聲，女人蓬著頭，打著哈欠，端著尿盆，走向后墻下的糞池；不念書的小伙兒和姑娘，被大人吆喝著，用笤帚疙瘩敲起來，瞇著眼睛，扛著鋤頭下地去了；光著屁股的寶貝孫子，被慈愛的老人拽著耳朵拎起來，一邊站在茅房的墻角撒尿，一邊嘴里還說夢話。然后呢，準(zhǔn)是我的祖母，踮著三寸金蓮，打開雞窩的柵欄，雞們一只只魚貫而出，歡快地自個兒覓食去了。麥場邊、地頭畔、林子邊，它們啄幾條蟲子，銜幾粒草籽，自得其樂。直到傍晚回來，一個個吃得肚子圓鼓鼓的，踱著方步，悠哉閑適的模樣，賽過神仙。

這一幕，我再熟悉不過了。以至于很多年后，某個夜晚，我靜坐小城，偶讀周云蓬的《牛羊下山》，念及其中“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牛羊下山”時，驀地，內(nèi)心深處升起一股暖流。恍惚之中，我隔著紙墨能瞧見一抹夕陽晚照掛在村頭的枝丫上，雞鴨上架，牛羊歸圈，炊煙升騰……多么親切的畫卷，似乎老家就在眼前。

要說的是，鄉(xiāng)下養(yǎng)雞，家家有雞窩。依著墻腳，用細(xì)柴棍或軟柳條編織，兩層三層，四方形的，長方形的，橢圓形的，造型各異。母雞趴在里面下蛋，臉憋得紅紅的。下完蛋，“咯咯噠，咯咯噠”，不厭其煩地叫著，好像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它下了個蛋。這般情形，也算早年鄉(xiāng)間一景呢。難怪三爺在村子里看到二婆提著柴籠子從他身邊急匆匆走過時，總要相互打趣，且不忘說那句歇后語：你老太太上雞窩——奔（笨）蛋。聽來有點粗糙，但絕無惡意。

關(guān)于雞，是有說法的。比如漢人東方朔《占書》上說，歲正月一日占雞，二日占狗，三日占豬，四日占羊，五日占牛，六日占馬，七日占人。六畜排完了，才輪到人的日子。

起初，我有些詫異，問及村里老人，說法不一。一種說法是按照六畜馴養(yǎng)的順序而定，雞是最先馴養(yǎng)的，其他以此類推；另一種說法是按牲畜的大小排次，怎么個大小，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最后一種說法是按照六畜離人的遠(yuǎn)近排列，雞狗養(yǎng)在屋里，豬羊次之，牛馬另有欄廄，離人遠(yuǎn)些，所以排在后面。如此看來，最后一種說法比較符合現(xiàn)實。

我國古代特別重視雞，稱其為“五德之禽”。這一點，在《韓詩外傳》得以考證。五德是指：頭上有冠，是文德；足后有距能斗，是武德；敵在前敢拼，是勇德；有食物招呼同類，是仁德；守夜不失時，天時報曉，是信德。哇，真的想不到，這小小家禽，居然有如此睿智賢達(dá)的性情，看來我一直是小瞧了雞的。不過，細(xì)細(xì)回味一下，一只雞從孵出來，到老死，或者被殺了吃掉，它的一生貌似都會經(jīng)過以上情形的，“五德”著實存在。

二

我上小學(xué)時，先生爺（他人并不老，輩分高而已）在課堂上教我們讀《詩經(jīng)》。其中一首《風(fēng)雨》記憶深刻：“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此乃比興手法，形容一個女子在天氣陰沉、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思念遠(yuǎn)方的丈夫，輾轉(zhuǎn)難眠，一直熬到雞打鳴的時候，仍然苦不能寐。此時，恰好丈夫回到家中，女子喜出望外，溢于言表。

我當(dāng)時并不喜歡，覺得有些拗口，也不大懂得含義，倒是先生爺領(lǐng)著我們讀文的時候，嘴巴張得老大，眼神發(fā)亮，搖頭晃腦，貌似很陶醉的樣子。加上他滿嘴的西府方言里時不時地用普通話咬出幾個字，聽來十分別扭和滑稽，惹得我們?nèi)滩蛔∥嬷彀屯低敌Α?/p>

后來，情竇初開時，朦朦朧朧想起這首詩，頓覺心中莫名美好。再后來，看到我的祖母和她的雞群親昵無間，不知為何，竟然也想起了這首詩。當(dāng)然，祖母和雞之間，是濃濃的溫情。你看，每天一大早，她扎著圍裙，手里端著葫蘆瓢，瓢里盛著金黃的玉米粒，往地上撒幾把，嘴里“咕咕咕”地朝著雞叫著。它們很聽話，飛一般從雞窩里跑出來，團(tuán)團(tuán)圍著祖母，靜靜啄食，畫面很美。祖母給每只雞都起了名字，諸如花姐、藍(lán)妹、大黃、蘆花、公主、小丑等等。叫它們的名字，就像叫我們幾個孫兒一樣。

立春后，我去后院，看見公主和大黃站在柴草棚的檐臺下，用一滴一滴剛?cè)诨谋枳酉丛?。一身棕黃交錯的雞毛黏在一起，濕漉漉的。淋幾下后，躲到一邊，撲棱幾下翅膀，使勁抖，抖完了，再回到檐下繼續(xù)淋。同樣的動作重復(fù)幾下后，身上藏了一個冬天的污垢和塵土基本被清理干凈了，它們倆輕盈歡快地追逐打鬧，貌似很愜意的模樣?？措u在菜園子里捉蟲吃，很有意思。比如，小丑猴急，嘴里銜得多，漏得也多；花姐斯文，一口一口，與世無爭；那只大黃很好斗，吃了腳下的，還強占旁邊的。碰上不相讓的，撲棱著翅膀，相互用嘴啄，不一會兒，便渾身血淋淋的。這種情形祖母看見了，通常用棍子將其支開，攆進(jìn)籠子里，留下性子慢的弱勢者再吃一會兒。

對于下蛋很勤快的蘆花，祖母總是比較厚待。所謂厚待，其實就是我爺去地里拔草的時候，順便抓一些螞蚱，用草葉穿著回來，祖母解開后，優(yōu)先一只一只扔到蘆花腳下。懶散的公主眼尖，幾步上去搶了一只大的，快步跑到角落里吃獨食。愛打抱不平的金冠王和藍(lán)妹不樂意了，一擁而上，你追我啄，落了一地雞毛。

立春后，天氣轉(zhuǎn)暖，祖母開始孵小雞。她搬來一只紙箱子，放到連著鍋邊的熱炕頭，先選雞蛋。選的時候，一只手拿著雞蛋，一只手遮在雞蛋上對著窗外射進(jìn)來的陽光細(xì)細(xì)看。我納悶，問她，看啥呢？祖母說，防止有寡蛋，孵一陣后，白忙活了。啥叫寡蛋？我又問。祖母愣了一下神，不知道該怎么跟我說，索性急了，這娃呀，咋還打破砂鍋問到底了，寡蛋，就是孵不出小雞的蛋。哦，我似懂非懂地應(yīng)了一聲。

孵小雞的母雞叫花姐，很乖巧，一直安靜地臥在紙箱里，很有定力，任憑我挑逗它都紋絲不動。祖母說，得三七二十一天呢。幾日后，我看到花姐雞冠上的血色漸漸暗淡下來，最后連羽毛也失去了光澤，可它依然安靜地臥著。偶爾，祖母將花姐抱起來，幫它翻動懷里的雞蛋，而后，它又獨自臥在那里了。

像約好了似的，一天的某個時辰，一只小雞破殼了，緊接著，一群小雞都破殼了，喈喈有聲?；ń闩P不住了，起身，嘴里咕咕咕叫個不停，像是在呼喚最后幾只小雞娃能順利出世。躲在殼里的小雞娃似乎感知到了，先是啄出一個小洞，然后小洞慢慢擴(kuò)大，一用力，蛋殼就破了，探出腦袋，毛茸茸的，可愛極了。這時的花姐安心了，低下頭，輕輕落下翅膀，將小雞娃們一個個裹進(jìn)去，用自己的身體擋著外來的風(fēng)，一雙眸子，柔和溫存。那是雞娃們愛的搖籃啊。

剛孵出的小雞膽子小，看什么都害怕，一片樹葉落下來也嚇得嘰嘰亂叫?；ń愫苡袗坌?，領(lǐng)著它們，先在院子里慢慢熟悉，過些日子就領(lǐng)著到門口去，啄一條蟲子放到地上，看它們慢慢吃；或找些細(xì)小的谷物，啄給它們吃。春分后，天徹底暖了，祖母將雞們徹底放出去，田間、地頭、麥場上，一群群，一窩窩，像趕集?？刹恢醯?，有一天，花姐跑丟了，祖母找了好幾天，未果。祖母黯然，連續(xù)幾日坐臥不安，每次喂雞時，都會念叨花姐。過了一月有余，花姐居然領(lǐng)著幾只活蹦亂跳的小雞回來了。祖母大老遠(yuǎn)看見了，喜出望外。她俯下身子，將花姐緊緊抱在懷里，樂得眼里涌出了淚花。

那一夜，祖母擔(dān)心花姐被其他雞欺負(fù)，專門搭了新窩。夜里，起來查看好幾回?；氐轿葑訒r，祖母嘴里還念叨，它在哪兒孵的小雞，土壕里還是柴草垛里？沒人知道，這是花姐的秘密。

三

雄雞一唱天下白，說的是公雞。

公雞很威武，羽毛鮮艷，雞冠殷紅，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時不時地，還領(lǐng)著一群母雞和小雞，有點皇帝的做派。韓少功老師曾在《山南水北》里形容一只公雞，說是妻妾成群，唯我獨尊?；仡^再看看祖母養(yǎng)的那只大黃，果真如此。你看，它很少獨處，無論散步還是吃食，都要先咯咯叫幾聲，把花姐、蘆花以及公主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嬉鬧調(diào)情，一點都不安分。

有個成語叫“呆若木雞”，據(jù)說指的是公雞。我沒考證，不知是否為真。成語的意思是形容人呆傻發(fā)愣的樣子。我一直認(rèn)為是貶義詞，直到有一回聽朋友說《莊子》才知道，這“呆若木雞”最初的含義竟然是褒義的，其中那句“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yīng)者，反走矣”，更為形象地詮釋了公雞的沉穩(wěn)和篤定。這只公雞，簡直呆出了大境界啊。

之后一回，我讀汪曾祺的《雞毛》，里面寫文嫂養(yǎng)的公雞：“進(jìn)窩時還故意把腦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雞教。雞窩門有一道小坎，這些雞還都一定兩腳并齊，站在門檻上，然后向前一跳。這種禮節(jié)，其實大可不必。進(jìn)窩以后，鼓鼓囔囔一會兒，就寂然了……”到底是大家，一只公雞，都能被他寫得如此附庸風(fēng)雅，心胸寬闊，氣度非凡。

我上初中后，四嬸也養(yǎng)雞了，她養(yǎng)得很有門道。這源于她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高中生，文化知識多。她和祖母養(yǎng)雞完全不一樣，雞窩當(dāng)然不行了，她在平房頂上一角蓋了寬敞的雞棚，通風(fēng)，光照都好。若是陰霾重重、天寒地凍的冬天，還要給雞棚四周掛上幾個百瓦大燈泡，既采光又取暖。此外，四嬸家的雞吃得也很講究，什么時候喂草，什么時候搭配飼料，什么時候打疫苗，雞糞處理，雞圈消毒等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很嚴(yán)格地按照科學(xué)喂養(yǎng)的方法進(jìn)行著，一板一眼，一絲不茍。故而，那幾年，和村里其他養(yǎng)雞的人家相比，四嬸的雞無疑是養(yǎng)得最好的，蛋雞出蛋快，蛋的個頭大；肉雞渾圓豐滿，肉鮮味美。十里八里的雞販子、蛋販子，經(jīng)常主動到她門上來提前預(yù)訂，生意好得不得了。

我家和四嬸家只隔了一堵墻，說實話，我對四嬸規(guī)?；B(yǎng)雞有很多抵觸。味道大啊，那些年，只要放學(xué)回家，大老遠(yuǎn)，先聞到雞糞的味道，雞養(yǎng)在她家，我家的所有房門不敢開大，尤其到了夏天，味道臭得不敢坐在院子里乘涼，又不好說什么。那時，我眼巴巴地盼著，什么時候，她家不養(yǎng)雞了，我就阿彌陀佛了。

四嬸果真不養(yǎng)雞了，原因很多。主要是因為村里幾個養(yǎng)雞的人家眼紅四嬸生意好、收入高，明爭暗斗，采用了不正當(dāng)?shù)姆椒B(yǎng)，比如一天三頓只喂純飼料，根本不喂青草和糧食。更有甚者，給雞注射催肥的、催蛋的藥物，昧著良心養(yǎng)雞。而四嬸用糧食、青草和飼料混合養(yǎng)出的雞不管從產(chǎn)蛋的形狀和外形體重上，都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加了各種化學(xué)元素催養(yǎng)的速成雞。而且，那速成方法養(yǎng)的雞，產(chǎn)的雞蛋便宜，肉雞更便宜，成本低，賣價也低，四嬸若是按照他們的價錢賣肯定要賠本的，所以價錢要高一些。販子貪圖更大的利潤空間，一個個不再光顧四嬸家的門。四嬸為此很苦惱，她心地善良，不想蹚這渾水，面對每日從自家雞圈里收回來的小個蛋兒一籌莫展，生意很快走下坡路。這樣硬撐了兩年，有一回，碰上全村的雞都在鬧雞瘟，四嬸的雞也難逃厄運，雞圈里的雞死得沒幾只了，四嬸將那些死雞用架子車?yán)酱逋獾耐梁纠铮盥窳恕?/p>

茍活下來的幾只雞，四嬸和祖母一樣，又開始散養(yǎng)。雞下的蛋，挑好一些的留下孵小雞，糧食、剩飯、青草、蟲子，隨意喂，隨意長。長到時間了，該下蛋的下蛋，不下蛋的，就殺了給自家人吃。用四嬸話說，不管是公雞還是母雞，沒有一只雞活到終老，也是命啊！而且，四嬸和祖母一樣，多數(shù)殺的是公雞。殺的時候，嘴里總要念叨一番，我沒記住，大抵是讓雞好好走，莫要怪自己狠心，下輩子轉(zhuǎn)世投胎再回來等一類的話。這算是給自己的靈魂安慰，亦是給刀下的雞亡魂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