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八

古文觀止 作者:[清] 吳楚材,[清] 吳調(diào)侯 編;鐘基 譯


韓愈

原 道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兇有吉。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沒,火于秦,黃、老于漢,佛于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于楊,則入于墨,不入于老,則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狈鹫咴唬骸翱鬃樱釒熤茏右?。”為孔子者,習(xí)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不惟舉之于其口,而又筆之于其書。

噫!后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其孰從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nóng)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養(yǎng)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qū)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后為之衣,饑然后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后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yī)藥以濟(jì)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后,為之樂以宣其湮郁,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quán)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圣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養(yǎng)之道?!币郧笃渌^“清凈”、“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見黜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見正于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與王,其號雖殊,其所以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饑食,其事雖殊,其所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zé)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zé)饑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鬃又鳌洞呵铩芬玻T侯用夷禮則夷之,進(jìn)于中國則中國之。經(jīng)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薄对姟吩唬骸叭值沂氢撸G舒是懲?!苯褚才e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nóng)、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dāng)。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比粍t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yǎng)也。其亦庶乎其可也?!?/p>

原 毀

古之君子,其責(zé)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責(zé)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聞古之人有周公者,其為人也,多才與藝人也。求其所以為周公者,責(zé)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無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無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責(zé)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為藝人矣?!比∑湟唬回?zé)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輕以約乎?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zé)人也詳,其待己也廉。詳,故人難于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奔何从心?,曰:“我能是,是亦足矣?!蓖庖云塾谌?,內(nèi)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雖能是,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迸e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是不亦責(zé)于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見其尊己也。

雖然,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嘗試之矣,嘗試語于眾曰:“某良士,某良士?!逼鋺?yīng)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yuǎn)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嘗語于眾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逼洳粦?yīng)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yuǎn)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說于言,懦者必說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

將有作于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

獲麟解

麟之為靈,昭昭也。詠于《詩》,書于《春秋》,雜出于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

然麟之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鬣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雖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雜說一

龍噓氣成云,云固弗靈于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靈怪矣哉!

云,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云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云,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云從龍?!奔仍积?,云從之矣。

雜說四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

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zhí)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眴韬?!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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