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

古文觀止 作者:[清] 吳楚材,[清] 吳調侯 編;鐘基 譯


戰(zhàn)國策

蘇秦以連橫說秦

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zhàn)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今先生儼然不遠千里而庭教之,愿以異日?!?/p>

蘇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伐補遂,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堯伐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齊桓任戰(zhàn)而霸天下。由此觀之,惡有不戰(zhàn)者乎?古者使車轂擊馳,言語相結,天下為一;約從連橫,兵革不藏;文士并飭,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科條既備,民多偽態(tài);書策稠濁,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無所聊;

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辯言偉服,戰(zhàn)攻不息;繁稱文辭,天下不治;舌敝耳聾,不見成功;行義約信,天下不親。于是,乃廢文任武,厚養(yǎng)死士,綴甲厲兵,效勝于戰(zhàn)場。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zhàn)續(xù)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勝于外,義強于內;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萬乘,詘敵國,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亂于治,迷于言,惑于語,沉于辯,溺于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p>

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縢履,負書擔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愧色。歸至家,妻不下纴,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然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蹦艘拱l(fā)書,陳篋數(shù)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

于是乃摩燕烏集闕,見說趙王于華屋之下,扺掌而談。趙王大說,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錦繡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鎰,以隨其后。約從散橫,以抑強秦。故蘇秦相于趙而關不通。

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決于蘇秦之策。不費斗糧,未煩一兵,未戰(zhàn)一士,未絕一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于兄弟。夫賢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廟之內,不式于四境之外。當秦之隆,黃金萬鎰為用,轉轂連騎,炫熿于道;山東之國,從風而服,使趙大重。且夫蘇秦特窮巷掘門、桑戶棬樞之士耳,伏軾撙銜,橫歷天下,庭說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

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側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位尊而多金?!碧K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以忽乎哉!”

司馬錯論伐蜀

司馬錯與張儀爭論于秦惠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蓖踉唬骸罢埪勂湔f。”

對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轅、緱氏之口,當屯留之道;魏絕南陽,楚臨南鄭,秦攻新城、宜陽,以臨二周之郊,誅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寶器必出。據(jù)九鼎,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yè)也。今夫蜀,西僻之國,而戎狄之長也。敝兵勞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于朝,爭利者于市?!袢?、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爭焉,顧爭于戎狄,去王業(yè)遠矣?!?/p>

司馬錯曰:“不然。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貧,故臣愿從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而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槺粋?,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海,諸侯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請謁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韓,周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則必將二國并力合謀,以因乎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謂‘危’,不如伐蜀之完也。”惠王曰:“善!寡人聽子?!?/p>

秦惠王說:“很好!我聽您的?!?/p>

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號為侯,而使陳莊相蜀。蜀既屬,秦益強富厚,輕諸侯。

范雎說秦王

范雎至,秦王庭迎范雎,敬執(zhí)賓主之禮,范雎辭讓。是日見范雎,見者無不變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秦王跪而進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庇虚g,秦王復請,范雎曰:“唯唯?!比羰钦呷?。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雎謝曰:“非敢然也。臣聞昔者呂尚之遇文王也,身為漁父而釣于渭陽之濱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說而立為太師,載與俱歸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呂尚,卒擅天下而身立為帝王。即使文王疏呂望而弗與深言,是周無天子之德,而文、武無與成其王也。今臣,羈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陳者,皆匡君臣之事,處人骨肉之間。愿以陳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問而不對者是也。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誅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為臣患,亡不足以為臣憂,漆身而為厲,被發(fā)而為狂,不足以為臣恥。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賢而死,烏獲之力而死,奔、育之勇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處必然之勢,可以少有補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

“伍子胥橐載而出昭關,夜行而晝伏,至于蔆水,無以糊其口,膝行蒲伏,乞食于吳市,卒興吳國,闔閭為霸。使臣得進謀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復見,是臣說之行也,臣何憂乎?箕子、接輿,漆身而為厲,被發(fā)而為狂,無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輿,可以補所賢之主,是臣之大榮也,臣又何恥乎?

“臣之所恐者,獨恐臣死之后,天下見臣盡忠而身蹶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奸臣之態(tài);居深宮之中,不離保傅之手,終身暗惑,無與照奸,大者宗廟滅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窮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賢于生也?!?/p>

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僻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廟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無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鄒忌諷齊王納諫

鄒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復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來,熟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p>

于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蹦讼铝睿骸叭撼祭裘?,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議于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绷畛跸?,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數(shù)月之后,時時而間進。期年之后,雖欲言,無可進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于齊。此所謂戰(zhàn)勝于朝廷。

顏斶說齊王

齊宣王見顏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說。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對曰:“夫斶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與使斶為慕勢,不如使王為趨士?!蓖醴奕蛔魃唬骸巴跽哔F乎?士貴乎?”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蓖踉唬骸坝姓f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钤唬骸心艿谬R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鎰?!墒怯^之,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p>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愿請受為弟子。且顏先生與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車,妻子衣服麗都?!鳖仈咿o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則破焉,非弗寶貴矣,然太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選則祿焉,非不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歸,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凈貞正以自虞?!眲t再拜而辭去。

君子曰:“斶知足矣,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p>

馮煖客孟嘗君

齊人有馮煖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孟嘗君,愿寄食門下。孟嘗君曰:“客何好?”曰:“客無好也。”曰:“客何能?”曰:“客無能也。”孟嘗君笑而受之曰:“諾。”

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左右以告。孟嘗君曰:“食之,比門下之客。”居有頃,復彈其鋏,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車!”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嘗君曰:“為之駕,比門下之車客。”于是乘其車,揭其劍,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焙笥许暎瑥蛷椘鋭︿e,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

左右皆惡之,以為貪而不知足。孟嘗君問:“馮公有親乎?”對曰:“有老母?!泵蠂L君使人給其食用,無使乏。于是馮煖不復歌。

后孟嘗君出記,問門下諸客:“誰習計會,能為文收責于薛者乎?”馮煖署曰:“能?!泵蠂L君怪之,曰:“此誰也?”左右曰:“乃歌夫‘長鋏歸來’者也?!泵蠂L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負之,未嘗見也?!闭埗娭x曰:“文倦于是,憒于憂,而性愚,沉于國家之事,開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為收責于薛乎?”馮煖曰:“愿之。”于是約車治裝,載券契而行,辭曰:“責畢收,以何市而反?”孟嘗君曰:“視吾家所寡有者?!?/p>

驅而之薛,使吏召諸民當償者,悉來合券。券遍合,起矯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

長驅到齊,晨而求見。孟嘗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見之,曰:“責畢收乎?來何疾也!”曰:“收畢矣?!薄耙院问卸??”馮煖曰:“君云‘視吾家所寡有者’。臣竊計,君宮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廄,美人充下陳。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竊以為君市義。”孟嘗君曰:“市義奈何?”曰:“今君有區(qū)區(qū)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臣竊矯君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孟嘗君不說,曰:“諾,先生休矣!”

后期年,齊王謂孟嘗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孟嘗君就國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攜幼,迎君道中,終日。孟嘗君顧謂馮煖:“先生所為文市義者,乃今日見之?!?/p>

馮煖曰:“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臥也,請為君復鑿二窟。”孟嘗君予車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謂梁王曰:“齊放其大臣孟嘗君于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強。”于是,梁王虛上位,以故相為上將軍,遣使者、黃金千斤、車百乘,往聘孟嘗君。馮煖先驅誡孟嘗君曰:“千金,重幣也;百乘,顯使也。齊其聞之矣?!绷菏谷?,孟嘗君固辭不往也。

齊王聞之,君臣恐懼,遣太傅赍黃金千斤、文車二駟、服劍一,封書謝孟嘗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廟之祟,沉于諂諛之臣,開罪于君。寡人不足為也,愿君顧先王之宗廟,姑反國統(tǒng)萬人乎!”馮煖誡孟嘗君曰:“愿請先王之祭器,立宗廟于薛?!睆R成,還報孟嘗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為樂矣!”

孟嘗君為相數(shù)十年,無纖介之禍者,馮煖之計也。

趙威后問齊使

齊王使使者問趙威后。書未發(fā),威后問使者曰:“歲亦無恙耶?民亦無恙耶?王亦無恙耶?”使者不說,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問王,而先問歲與民,豈先賤而后尊貴者乎?”威后曰:“不然。茍無歲,何有民?茍無民,何有君?故有問舍本而問末者耶?”

乃進而問之曰:“齊有處士曰鍾離子,無恙耶?是其為人也,有糧者亦食,無糧者亦食;有衣者亦衣,無衣者亦衣。是助王養(yǎng)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業(yè)也?葉陽子無恙乎?是其為人,哀鰥寡,恤孤獨,振困窮,補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業(yè)也?北宮之女嬰兒子無恙耶?撤其環(huán)瑱,至老不嫁,以養(yǎng)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業(yè),一女不朝,何以王齊國、子萬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于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

莊辛論幸臣

臣聞鄙語曰:“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背悸勎魷?、武以百里昌,桀、紂以天下亡。今楚國雖小,絕長續(xù)短,猶以數(shù)千里,豈特百里哉?

王獨不見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俛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將調飴膠絲,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為螻蟻食也!

夫蜻蛉其小者也,黃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將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類為招。晝游乎茂樹,夕調乎酸咸,倏忽之間,墜于公子之手。

夫雀其小者也,黃鵠因是以。游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鱔鯉,仰嚙衡,奮其六翮,而凌清風,飄搖乎高翔,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射者,方將修其碆盧,治其矰繳,將加己乎百仞之上,被磻,引微繳,折清風而抎矣。故晝游乎江湖,夕調乎鼎鼐。

夫黃鵠其小者也,蔡靈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溪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夫子發(fā)方受命乎靈王,系己以朱絲而見之也。

蔡靈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飯封祿之粟,而載方府之金,與之馳騁乎云夢之中,而不以天下國家為事,而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黽塞之內,而投己乎黽塞之外!

觸詟說趙太后

趙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于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

左師觸詟愿見。太后盛氣而揖之。入而徐趨,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見?!碧笤唬骸袄蠇D恃輦而行?!痹唬骸叭帐筹嫷脽o衰乎?”曰:“恃鬻耳?!痹唬骸袄铣冀裾呤獠挥?,乃自強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曰:“老婦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愿令補黑衣之數(shù),以衛(wèi)王宮,沒死以聞。”太后曰:“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愿及未填溝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于婦人。”太后曰:“婦人異甚?!睂υ唬骸袄铣几`以為媼之愛燕后賢于長安君?!痹唬骸熬^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弊髱煿唬骸案改钢異圩?,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M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p>

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趙之為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痹唬骸拔ⅹ氌w,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薄按似浣叩溂吧恚h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于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后?!碧笤唬骸爸Z。恣君之所使之?!庇谑菫殚L安君約車百乘質于齊,齊兵乃出。

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魯仲連義不帝秦

秦圍趙之邯鄲。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于蕩陰,不進。

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以急圍趙者,前與齊閔王爭強為帝,已而復歸帝,以齊故。今齊閔王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求為帝。趙誠發(fā)使尊秦昭王為帝,秦必喜,罷兵去?!逼皆q豫未有所決。

此時魯仲連適游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矣?”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百萬之眾折于外,今又內圍邯鄲而不去。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連曰:“始吾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請為君責而歸之?!逼皆唬骸皠僬垶檎俣娭谙壬!?/p>

平原君遂見辛垣衍曰:“東國有魯連先生,其人在此,勝請為紹介而見之于將軍?!毙猎茉唬骸拔崧勽斶B先生,齊國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愿見魯連先生也?!逼皆唬骸皠僖研怪印!毙猎茉S諾。

魯連見辛垣衍而無言。辛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視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也?”魯連曰:“世以鮑焦無從容而死者,皆非也,今眾人不知,則為一身。彼秦,棄禮義、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則肆然而為帝,過而遂正于天下,則連有赴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耶?”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毙猎茉唬骸扒胤Q帝之害將奈何?”魯仲連曰:“昔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余,周烈王崩,諸侯皆吊,齊后往。周怒,赴于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藩之臣田嬰齊后至,則斮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p>

辛垣衍曰:“先生獨未見夫仆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智不若邪?畏之也!”魯仲連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邪?”辛垣衍曰:“然?!濒斨龠B曰:“然則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毙猎茆笕徊徽f,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紂,紂以為惡,醢鬼侯。鄂侯爭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嘆,故拘之于牖里之庫百日,而欲令之死。曷為與人俱稱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齊閔王將之魯,夷維子執(zhí)策而從,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木S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避舍,納筦鍵,攝衽抱幾,視膳于堂下。天子已食,退而聽朝也?!斎送镀浠a,不果納,不得入于魯。將之薛,假涂于鄒。當是時,鄒君死,閔王欲入吊,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將倍殯柩,設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u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故不敢入于鄒。鄒、魯之臣,生則不得事養(yǎng),死則不得飯含。然且欲行天子之禮于鄒、魯之臣,不果納。今秦萬乘之國,梁亦萬乘之國,俱據(jù)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zhàn)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仆妾也。

“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謂不肖,而予其所謂賢;奪其所憎,而予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吾請去,不敢復言帝秦?!?/p>

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適會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秦軍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魯仲連。魯仲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賈之人也,仲連不忍為也?!彼燹o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見。

魯共公擇言

梁王魏嬰觴諸侯于范臺,酒酣,請魯君舉觴。魯君興,避席擇言曰:“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齊桓公夜半不嗛,易牙乃煎、熬、燔、炙,和調五味而進之,桓公食之而飽,至旦不覺,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國者。’晉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聽朝,遂推南之威而遠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國者?!醯菑娕_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臨彷徨,其樂忘死,遂盟強臺而弗登,曰:‘后世必有以高臺、陂池亡其國者?!裰骶穑瑑x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調也;左白臺而右閭須,南威之美也;前夾林而后蘭臺,強臺之樂也。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國,今主君兼此四者,可無戒與?”梁王稱善相屬。

唐雎說信陵君

信陵君殺晉鄙,救邯鄲,破秦人,存趙國,趙王自郊迎。唐雎謂信陵君曰:“臣聞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毙帕昃唬骸昂沃^也?”對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我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今君殺晉鄙,救邯鄲,破秦人,存趙國,此大德也。今趙王自郊迎,卒然見趙王,愿君之忘之也。”信陵君曰:“無忌謹受教?!?/p>

唐雎不辱使命

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雖然,受地于先王,愿終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說。安陵君因使唐雎使于秦。

秦王謂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聽寡人,何也?且秦滅韓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為長者,故不錯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請廣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輕寡人與?”唐雎對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雖千里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怒,謂唐雎曰:“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唐雎對曰:“臣未嘗聞也?!鼻赝踉唬骸疤熳又偃f,流血千里?!碧砌略唬骸按笸鯂L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碧砌略唬骸按擞狗蛑玻鞘恐?。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蒼鷹擊于殿上。此三子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fā),休祲降于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挺劍而起。

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p>

樂毅報燕王書

昌國君樂毅為燕昭王合五國之兵而攻齊,下七十余城,盡郡縣之以屬燕。三城未下,而燕昭王死。惠王即位,用齊人反間,疑樂毅,而使騎劫代之將。樂毅奔趙,趙封以為望諸君。齊田單詐騎劫,卒敗燕軍,復收七十余城以復齊。

燕王悔,懼趙用樂毅乘燕之敝以伐燕。燕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先王舉國而委將軍,將軍為燕破齊,報先王之仇,天下莫不振動,寡人豈敢一日而忘將軍之功哉?會先王棄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誤寡人。寡人之使騎劫代將軍,為將軍久暴露于外,故召將軍且休計事。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而歸趙。將軍自為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

望諸君乃使人獻書報燕王曰:“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順左右之心,恐抵斧質之罪,以傷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義,故遁逃奔趙。自負以不肖之罪,故不敢為辭說。今王使使者數(shù)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書以對。

“臣聞賢圣之君,不以祿私其親,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隨其愛,能當者處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學者觀之,先王之舉錯,有高世之心,故假節(jié)于魏王,而以身得察于燕。先王過舉,擢之乎賓客之中,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謀于父兄,而使臣為亞卿。臣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不辭。

“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于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臣對曰:‘夫齊,霸國之余教而驟勝之遺事也,閑于甲兵,習于戰(zhàn)攻。王若欲伐之,則必舉天下而圖之。舉天下而圖之,莫徑于結趙矣。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趙若許約,楚、魏、宋盡力,四國攻之,齊可大破也?!韧踉唬骸疲 寄丝谑芰?,具符節(jié),南使臣于趙。顧反命,起兵隨而攻齊。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舉而有之于濟上。濟上之軍,奉令擊齊,大勝之。輕卒銳兵,長驅至國。齊王逃遁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燕。大呂陳于元英,故鼎反乎歷室,齊器設于寧臺。薊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以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為順于其志,以臣為不頓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國諸侯。臣不佞,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矣,故受命而弗辭。

“臣聞賢明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于后世。若先王之報怨雪恥,夷萬乘之強國,收八百歲之蓄積,及至棄群臣之日,遺令詔后嗣之余義。執(zhí)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順庶孽者,施及萌隸,皆可以教于后世。臣聞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者伍子胥說聽乎闔閭,故吳王遠跡至于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故吳王夫差不悟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

“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跡者,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非,墮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者,義之所不敢出也。

“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之去也,不潔其名。臣雖不佞,數(shù)奉教于君子矣??质逃咧H左右之說,而不察疏遠之行也,故敢以書報,唯君之留意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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