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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秋光

人間有至味 作者:汪曾祺


淡淡秋光

秋葵·鳳仙花·秋海棠

秋葵葉似雞腳,又名雞腳葵、雞爪葵?;ǖS色,淡若無質(zhì)。花瓣內(nèi)側(cè)近蒂處有檀色暈斑?;ㄐ臏\白,柱頭深紫。秋葵不是名花,然而風(fēng)致楚楚。古人詩說秋葵似女道士,我覺得很像,雖然我從未見過一個女道士。

鳳仙花有單瓣、復(fù)瓣。單瓣者多為水紅色。復(fù)瓣者為深紅、淺紅、白色。復(fù)瓣者花似小牡丹,只是看不見花蕊?;ㄖx,結(jié)小房如玉搔頭。鳳仙花極易活,籽熟,花房裂破,籽實落在泥土、磚縫里,第二年就會長出一棵一棵的鳳仙花,不煩栽種。鳳仙花可染指甲。鳳仙花搗爛,少加礬,用花葉包于指尖,歷一夜,第二天指甲就成了淺淺的紅顏色。北京人即謂鳳仙為“指甲花”?,F(xiàn)在大概沒有用鳳仙花染指甲的了,除非偏遠山區(qū)的女孩子。

我們那里的秋海棠只有一種,矮矮的草本,開淺紅色四瓣的花,中綴黃色的花蕊如小絨球。像北京的銀星海棠那樣硬稈、大葉、繁花的品種是沒有的。

我母親生肺病后(那年我才三歲)移居在一小屋中,與家人隔離。她死后,這間小屋就成了堆放她生前所用家具什物的貯藏室。有時需要取用一件什么東西,我的繼母就打開這間小屋,我也跟著進去看過。這間小屋外面有一小天井,靠墻有一個秋葉形的小花壇。花壇里開著一叢秋海棠。也沒有人管它,它自開自落。我母親沒有給我留下什么記憶。我記得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是我父親陪母親乘船到淮安去就醫(yī),把我?guī)г谏磉叀4窭飹炝撕眯┐易噪绲拇箢^菜(鹽腌的,白色,有點兒像南潯大頭菜,不像云南的“黑芥”),我一直記著這大頭菜的氣味。另一件便是這叢秋海棠。我記住這叢秋海棠的時候,我母親去世已經(jīng)有兩三年了。我并沒有感傷情緒,不過看見這叢秋海棠,總會想到母親去世前是住在這里的。

香櫞·木瓜·佛手

我家的“花園”里實在沒有多少花。花園里有一座“土山”。這“土山”不知是怎么形成的,是一座長長的隆起的土丘?!吧健鄙现挥幸豢谬堊?,旁枝橫出,可以倚臥。我常常帶了一塊帶筋的醬牛肉或一塊榨菜,半躺在橫枝上看小說,讀唐詩?!吧健钡臇|麓有兩棵碧桃,一紅一白,春末開花極繁盛。“山”的正面卻種了四棵香櫞。我不知道我的祖父在開園堆山時為什么要栽了這樣幾棵樹。這玩意兒就是“橘逾淮南則為枳”的枳(其實這是不對的,橘與枳自是兩種)。這是很結(jié)實的樹。木質(zhì)堅硬,樹皮緊細(xì)光滑。葉片經(jīng)冬不凋,深綠色。樹枝有硬刺。春天開白色的花。花后結(jié)圓球形的果,秋后成熟。香櫞不能吃,瓤極酸澀,很香,不過香得不好聞。凡花果之屬有香氣者,總要帶點甜味才好,香櫞的香氣里卻帶有苦味。香櫞很肯結(jié),樹上累累的都是深綠色的果子。香櫞算是我家的“特產(chǎn)”,可以摘了送人。但似乎不受歡迎。沒有什么用處,只好聽它自己碧綠地垂在枝頭。到了冬天,皮色變黃了,放在盤子里,擺在水仙花旁邊,也還有點意思,其時已近春節(jié)了??傊銠床皇鞘裁醇压?。

香櫞皮曬干,切片,就是中藥里的枳殼。

花園里有一棵木瓜,不過不大結(jié)。我們所玩的木瓜都是從水果攤上買來的。所謂“玩”,就是放在衣口袋里,不時取出來,湊在鼻子跟前聞聞。——那得是較小的,沒有人在口袋里揣一個茶葉罐大小的木瓜的。木瓜香味很好聞。屋子里放幾個木瓜,一屋子隨時都是香的,使人心情恬靜。

我們那里木瓜是不吃的。這東西那么硬,怎么吃呢?華南切為小薄片,制為蜜餞。——廈門人是什么都可以做蜜餞的,加了很多味道奇怪的藥料。昆明水果店將木瓜切為大片,泡在大玻璃缸里。有人要買,隨時用筷子夾出兩片。很嫩,很脆,很香。泡木瓜的水里不知加了什么,否則這木頭一樣的瓜怎么會變得如此脆嫩呢?中國人從前是吃木瓜的?!稏|京夢華錄》載“木瓜水”,這大概是一種飲料。

佛手的香味也很好,不過我真不知道一個水果為什么要長得這么奇形怪狀!佛手顏色嫩黃可愛?!都t樓夢》賈母提到一個蜜蠟佛手,蜜蠟雕為佛手,顏色、質(zhì)感都近似,設(shè)計這件擺設(shè)的工匠是個聰明人。蜜蠟不是很珍貴的玉料,但是能夠雕成一個佛手那樣大的蜜蠟卻少見,賈府真是富貴人家。

佛手、木瓜皆可泡酒。佛手酒微有黃色,木瓜酒卻是紅色的。

橡栗

橡栗即“狙公賦茅”的茅,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小時候卻叫它“茅栗子”。這是“形近而訛”么?不過我小時候根本不認(rèn)得這個“茅”字。橡即櫟。我們也不認(rèn)得“櫟”字,只是叫它“茅栗子樹”。我們那里茅栗子樹極少,只有西門外小校場的西邊有一棵,很大。到了秋天,茅栗子熟了,落在地下,我們就去撿茅栗子玩。茅栗有什么好玩的?形狀挺有趣,有一點像一個小壇子,不過底是尖的。皮色淺黃,很光滑。如此而已。我們有時在它的像個小蓋子似的蒂部扎一個小窟窿,插進半截火柴棍,成了一個“捻捻轉(zhuǎn)”。用手一捻,它就在桌面上旋轉(zhuǎn),像一個小陀螺。如此而已。

小校場是很偏僻的地方,附近沒有什么人家。有一回,我和幾個女同學(xué)去撿茅栗子,天黑下來了,我們忽然有些害怕,就趕緊往城里走。路過一家孤零零的人家門外,門前站著一個歲數(shù)不大的人,說:“你們要茅栗子么?我家里有!”我們立刻感到:這是個壞人。我們沒有搭理他,只是加快了腳步,拼命地走。我是同學(xué)里的唯一的男子漢,便像一個勇士似的走在最后。到了城門口,發(fā)現(xiàn)這個壞人沒有跟上來,才松了一口氣。當(dāng)時的緊張心情,我過了很多年還記得。

梧桐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梧桐是秋的信使。梧桐葉大,易受風(fēng)。葉柄甚長,葉柄與樹枝連接不很結(jié)實,好像是粘上去的。風(fēng)一吹,樹葉極易脫落。立秋那天,梧桐樹本來好好的,碧綠碧綠,忽然一陣小風(fēng),欻的一聲,飄下一片葉子,無事的詩人吃了一驚:?。∏锾炝?!其實只是桐葉易落,并不是對于時序有特別敏感的“物性”。梧桐落葉早,但不是很快就落盡,《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證明秋后梧桐還是有葉子的,否則雨落在光禿禿的枝干上,不會發(fā)出使多情的皇帝傷感的聲音。據(jù)我的印象,梧桐大批地落葉,已是深秋,樹葉已干,梧桐籽已熟。往往是一夜大風(fēng),第二天起來一看,滿地桐葉,樹上一片也不剩了。

梧桐籽炒食極香,極酥脆,只是太小了。

我的小學(xué)校園中有幾棵大梧桐,大風(fēng)之后,我們就爭著撿梧桐葉。我們要的不是葉片,而是葉柄。梧桐葉柄末端稍稍鼓起,如一小馬蹄。這個小馬蹄纖維很粗,可以磨墨。所謂“磨墨”,其實是在硯臺上注了水,用粗纖維的葉柄來回磨蹭,把硯臺上干硬的宿墨磨化了,可以寫字了而已。不過我們都很喜歡用梧桐葉柄來磨墨,好像這樣磨出的墨寫出字來特別的好。一到梧桐落葉那幾天,我們的書包里都有許多梧桐葉柄,好像這是什么寶貝。對于這樣毫不值錢的東西的珍視,是可以不當(dāng)一回事的么?不??!這里凝聚著我們對于時序的感情。這是“俺們的秋天”。

載一九八九年第一期《散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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