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好的生活？

日子過得舒適是太重要的一件事，過分清苦的生活會使靈魂折墮。

——亦舒

一

關(guān)于好的生活這件事，到三十歲之前我都沒留心過。

因為三十歲以前本人所做的一切基本是為了生存——如何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活下來。三十歲以后呢？有點拔劍四顧心茫然。

因為工作的緣故，倒也常去各種五星酒店高級食肆，但住就住了，吃就吃了，覺得那種用錢堆出來的奢侈跟平常人的生活沒什么關(guān)系，那些金光燦爛的東西后面是人類的虛榮心和占有欲，它讓你活得越來越飄，而不是越來越好。

第一次切切實實感受到什么叫好的生活是因緣際會。

十幾年前去香港替一個大牌時尚雜志采訪一位臺灣女作家，本來說要到她家去拍，但她說家窄屋淺，于是借了一個世伯父的家拍照。

那天車子從中環(huán)上山，繞了不知多少圈，在一棟不起眼的陡峭的大宅前停下了。大宅依山而建，背山面海，側(cè)面一個小門進去，并沒有什么羅馬柱漢白玉，就是迎面一個小池養(yǎng)了幾尾肥大的錦鯉，襯幾顆大的太湖石，還有幾支淡綠的蘭花，幽雅得很。

這房子有年頭了，一切初入時都不覺有什么出奇，但坐久了，只覺得無處不舒服。

大宅是聯(lián)排樓房，等于四幢四層樓房并排而立，管家把我們領(lǐng)進一樓的電梯，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四層樓房里也可以裝電梯。

我們拍片的地方是最上面的一層，二百多平方米一分為二，一半是陽臺，一半是房間，房間分別是廚房、餐廳和書房，書房走出去側(cè)面是一個迷你小泳池。陽臺闊大，正對無敵海景，白帆點點，巨大的三角梅橫切過來，山幽鳥鳴，小風(fēng)輕拂，無論是坐在陽臺上還是坐在書房里，都心曠神怡。

我留意到一個細(xì)節(jié)，四幢房子各有大門出入，但陽臺與陽臺之間只有低低的花木相隔，小孩們可以穿來穿去。當(dāng)時就想設(shè)計這座房子的人厲害啊，既有東方人的大家庭觀又有西方人的隱私觀，一家人，既住在一起相互照應(yīng)，又各有獨立空間，這大概是現(xiàn)代化大家庭最適宜的家居方式。

當(dāng)時我們?nèi)跁客嶂?，等采訪。我環(huán)視這間屋子，只發(fā)現(xiàn)一屋子半新不舊的沙發(fā)，四壁都掛著畫，茶具上有細(xì)細(xì)金邊，描著好看的玫瑰。我們這幫人喝完酒就開始困，四仰八叉地躺倒，頭仰下去，碰到后面的畫，仔細(xì)一看上面署名，徐悲鴻、黃永玉……肯定是印刷品吧，這些畫得多貴啊，怎么可能就這么隨意掛在墻上？但細(xì)看又不像印刷品，筆畫真真切切。

正疑惑間，我看到小客廳柜子上的家庭照片，里面有個老人好面熟，上網(wǎng)一查，嗯，原來是他，名震亞洲的南洋富豪，家族傳奇橫跨了數(shù)十年。最大的感受只有一句話：咦，原來亦舒沒騙我們，真正的大富之家一點也不金碧輝煌哎，一切都是半新不舊，但一切都是那么舒適就手。

二

嗯，這是大富之家的派頭，富裕中產(chǎn)是什么樣子呢，拜采訪之賜，我也見過。

去采訪住在九龍加多利山的一位奇人，那是香港嘉道理家族從清末就盤鋸下的風(fēng)水寶地。

從太子道一上來，旺角、油麻地的紅塵喧囂就被樹林隔絕，白色的別墅掩映在郁郁蔥蔥的熱帶樹林中，十足歐洲小鎮(zhèn)的感覺。雖然只是九龍區(qū)的一個小小山包，但這么多年卻一直是香港乃至亞洲最貴的豪宅區(qū)，在這里租住的明星名人無數(shù)，劉德華、吳君如、澳門賭王還有故去的張國榮，還有，要拜訪的奇人。

奇人當(dāng)然沒有住在別墅里，不是他住不起，而是他現(xiàn)在住的大樓是他九歲起就生活的地方。1958年母親將這里租下，到1978年，他家從“文革”中慌亂的中資公司的手中買下來，五十七年里一直安居于此。而對于天下的張愛玲迷來說，山景大樓是有“寶光”的所在，因為張愛玲1961年曾借居于此寫劇本。世事滄桑，張愛玲這一生住過的地方，也大約只有此處的風(fēng)景未曾大動，一座不起眼的六層黃色公寓樓，若不是車庫里開出開進的锃亮房車，你半點也想不到這舊舊的公寓里也藏龍臥虎。

低調(diào)、老派但又有格調(diào)和氣勢，就算到了現(xiàn)在，你仍然可以從山景大樓锃亮的老式電梯和雅致的水磨石地面，遙想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摩登風(fēng)光。

三

有人問阿城，為什么要不停地去看好的東西？

阿城想了半天，說為了見識，就是當(dāng)你見慣了好東西，不好甚至不太好的東西你自然一看就知道，裝腔作勢的東西絕對入不了你法眼，所以人千金難買的只有兩個字：見識。

真正好的生活就是實實在在的，滋味綿長的，一切都如此妥當(dāng)，你想到的他想到，你沒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最高的準(zhǔn)則只有四個字：舒適方便。

你看，什么都是灰灰的，淡淡的，一方面是存在的時間是有些年頭了，一方面是主人很明顯不喜歡新簇簇?zé)崂崩眴鼙亲拥哪欠N味道，不要顯眼，不要炫耀，但是一切又要是最好的。王爾德說過：“我的品位很簡單，我只要最好的。”

喜歡畫，價值連城的畫隨意掛在墻上供朋友觀賞；喜歡茶，上好德國瓷器就擺在桌上大家取用；做飯的廚房漆成莊重的墨綠色，寬敞得像間大教室，冷氣充足，菲傭們一邊有條不紊煲著湯一邊輕聲說笑——連工人們工作的地方都這樣舒適體面，可以想象主人們住的舒服程度。

真正好的生活就是讓所有生活在此處的人感到舒服，感到恰如其分。這種好無疑是需要強大的經(jīng)濟實力支撐的，因為完全不用考慮錢，但更需要的是享受過多年好的生活的那種歷練，以及愿意讓每一個家庭成員安然的誠意。

四

真正好的生活是需要付出心力的，是要有愛的，也是有硬標(biāo)準(zhǔn)的：

首先它應(yīng)該是充分的，不憂慮短少的。

我的一個朋友是位女作家，容貌美麗，更做得一手好廣東菜。最讓我傾倒的是到她家去總有一種讓人坐下就不想離開的吸引力，一切都觸手可及，豐富無比。酒柜里有好酒，茶柜里有好茶，干燥箱里有好煙，冰箱里有各地搜羅來的走地雞高山羊臺灣醬油生巧克力……

富足是一定的，但奢華又絕對談不上，生活保持在一個特別好的狀態(tài)，豐滿而不累贅，輕盈又充滿樂趣。春天吃椿啊秋天就吃蟹吧，夏天要有荷花啊冬天摘幾支梅吧，你一贊她有錢，立即自謙道“老廣州人都是這么過的”。

其次它是隨性的，不害怕?lián)p傷的。

白色羊毛毯買回來，放在家里任意踩，“反正它本來就是讓人踩的”，這是我采訪過的周信芳的女兒周采茨公主的名言。

當(dāng)年她孤身在香港打拼，也沒有很多錢，住著公寓，但還是梨園公主的派頭，既然它只是地毯，就讓它回歸地毯，而不是讓它像祖師奶奶一樣被供著，這就是過慣好生活的人的灑脫和不為物累。

最后，能力范圍之內(nèi)，它是最好的。

還記得十幾年前我大學(xué)同學(xué)家，當(dāng)然她現(xiàn)在買了更好的地方，但我老也忘不了剛剛畢業(yè)時她置辦的那個家：岳麓山下的一間公寓，兩夫婦沒花多少錢把家里裝飾得極好，所有東西都是經(jīng)過篩選的，品質(zhì)良好的，更是細(xì)節(jié)溫暖的美好的，她那安靜的廚房窗戶上兩片繡花窗簾一直在我心里飄著——愛生活的人總能讓人感到活著是如此美好，無論如何，自己的日子值得我們好好善待。

攝影/林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