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異鄉(xiāng)記

華麗緣 作者:張愛玲


異鄉(xiāng)記

動身的前一天,我到錢莊里去賣金子。一進門,一個小房間,地面比馬路上低不了幾寸,可是已經像個地窖似的,陰慘慘的。柜臺上銅闌干后坐著兩個十六七歲的小伙計,每人聽一架電話,老是“唔,唔,哦,哦”地,帶著極其滿意的神情接受行情消息。極強烈的臺燈一天到晚開著,燈光正照在臉上,兩人都是飽滿的圓臉,蝌蚪式的小眼睛,斜披著一綹子頭發(fā),身穿明藍布罩袍,略帶揚州口音,但已經有了標準上海人的修養(yǎng)。燈光里的小動物,生活在一種人造的夜里;在巨額的金錢里沉浸著,浸得透里透,而撈不到一點好處。使我想起一種蜜餞乳鼠,封在蜜里的,小眼睛閉成一線,笑迷迷的很快樂的臉相。

我坐在一張圓凳上等拿錢,坐了半天。房間那頭有兩個人在方桌上點交一大捆鈔票。一個打雜的在旁觀看,在陰影里反剪著手立著,穿著短打,矮矮的個子,面上沒有表情,很像童話里拱立的田鼠或野兔。看到這許多鈔票,而他一點也不打算伸手去拿,沒有一點沖動的表示——我不由的感到我們這文明社會真是可驚的東西,龐大復雜得怕人。

換了錢,我在回家的路上買了氈鞋,牙膏,餅干,奶粉,凍瘡藥。腳上的凍瘡已到將破未破的最尷尬的時期,同時又還患著重傷風咳嗽,但我還是決定跟閔先生結伴一同走了。到家已經夜里八點鐘,累極了,發(fā)起寒熱來了,吃了晚飯還得洗澡,理箱子,但是也不好意思叫二姨幫忙,因為整個地這件事是二姨不贊成的。我忙出忙進,雙方都覺得很窘。特為給我做的一碗肉絲炒蛋,吃到嘴里也油膩膩的,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把二姨的鬧鐘借了來,天不亮就起身,臨走,到二姨房里去了一趟,二姨被我吵得一夜沒睡好,但因為是特殊情形,朦朧中依舊很耐煩地問了一聲:“你要什么?”我說:“我把鐘送回來。”二姨不言語了。這時候門鈴響起來,是閔先生來接了。立刻是一派兵荒馬亂的景象,阿媽與閔先生幫著我提了行李,匆匆出門。不料樓梯上電燈總門關掉了,一出去頓時眼前墨黑,三人扶墻摸壁,前呼后應,不怕相失,只怕相撞,因為彼此都是客客氣氣,不大熟的。在那黑桶似的大樓里,一層一層轉下來,越著急越走得慢,我簡直不能相信這公寓是我住過多少年的。

出差汽車開到車站,天還只有一點蒙蒙亮,像個鋼盔。這世界便如一個疲倦的小兵似的,在鋼盔底下盹著了,又冷又不舒服。車站外面排列著露宿軋票的人們的鋪蓋,篾席,難民似的一群,太分明地仿佛代表一些什么——一個階級?一個時代?巨大的車站本來就像俄國現代舞臺上的那種象征派的偉大布景。我從來沒大旅行過;在我,火車站始終是個非常離奇的所在,縱然沒有安娜·凱列妮娜臥軌自殺,總之是有許多生離死別,最嚴重的事情在這里發(fā)生。而搭火車又總是在早晨五六點鐘,這種非人的時間。灰色水門汀的大場地,兵工廠似的森嚴。屋梁上高棲著兩盞小黃燈,如同寒縮的小鳥,斂著翅膀。黎明中,一條條餐風宿露遠道來的火車,在那里嘶嘯著。任何人身到其間都不免有點倉皇吧——總好像有什么東西忘了帶來。

腳夫呢,好像新官上任,必須在最短期間括到一筆錢,然后準備交卸。不過,他們的任期比官還要短,所以更須要心狠手辣。我見了他們真怕。有一個挑夫催促閔先生快去買票,遲了沒處坐。閔先生擠到那邊去了,他便向我笑道:“你們老板人老實得很。”我坐在行李卷上,抬起頭來向他笑了一笑。當我是閔先生的妻子,給閔先生聽見了也不知作何感想,我是這樣的臃腫可憎,穿著特別加厚的藍布棉袍,裹著深青絨線圍巾,大概很像一個信教的老板娘。

賣票處的小窗戶上面鑲著個圓形掛鐘。我看閔先生很容易地買了票回來,也同買電影票差不多。等到上火車的時候,我又看見一個摩登少婦嬌怯怯的攀著車門跨上來,寬博的花呢大衣下面露出纖瘦的腳踝,更加使人覺得這不過是去野餐。我開始懊悔,不該打扮得像這個樣子——又不是逃難。

火車在曉霧里慢慢開出上海,經過一些洋鐵棚與鉛皮頂的房子,都也分不出是房屋還是貨車,一切都仿佛是隨時可以開走的。在上海邊緣的一個小鎮(zhèn)上停了一會,有一個敞頂的小火車裝了一車兵也停在那里。他們在吃大餅油條,每人捏著兩副,清晨的寒氣把手凍得拙拙的,不大好拿。穿著不合身的大灰棉襖,他們一個個都像油條揣在大餅里。人雖瘦,臉上卻都是紅撲撲的,也不知是健康的象征還是凍出來的。有一個中年的,瘦長刮骨臉的兵,忽然從口袋里抽出一條花紗帕子,抖開來,是個時髦女人的包頭,飄飄拂拂的。他賣弄地用來醒了醒鼻子,又往身邊一揣。那些新入伍的少年人都在那里努力吃著,唯恐來不及,有幾個兵油子便滿不在乎,只管擎著油條東指西顧說笑,只是隔著一層車窗,聽不見一點聲音。看他們嘻嘻哈哈像中學生似的,卻在灰色的兵車上露出半身,我看著很難過。

中國人的旅行永遠屬于野餐性質,一路吃過去,到一站有一站的特產,蘭花豆付干,醬麻雀,粽子。饒這樣,近門口立著的一對男女還在那里幽幽地,回味無窮地談到吃。那窈窕的長三型的女人歪著頭問:“你猜我今天早上吃了些什么?”男人道:“是甜的還是咸的?”女人想了一想道:“淡的?!蹦腥说溃骸斑@倒難猜了!可是稀飯?”女人搖頭抿著嘴笑。男人道:“淡的……蓮心粥末是甜的,火腿粥末是咸的——”女人道:“告訴你不是稀飯呀!”男人道:“這倒猜不出了?!迸月牭谋娙硕紟е梢牡奈⑿?,大概覺得他們太無聊,同時卻又豎著耳朵聽著。一個冠生園的人托著一盤蛋糕擠出擠進販賣,經過一個黃衣兵士身邊卻有點膽寒,挨挨蹭蹭的。

查票的上來了。這兵士沒有買票,他是個腫眼泡長長臉的瘦子,用很侉的北方話發(fā)起脾氣來了。查票的是個四川人,非常矮,蟹殼臉上罩著黑框六角大眼鏡,腰板畢挺地穿著一身制服,代表抗建時期的新中國,公事公辦,和他理論得青筋直爆。兵士漸漸的反倒息了怒,變得嫵媚起來,將他的一番苦情娓娓地敘與旁邊人聽。出差費不夠,他哪來這些錢貼呢?他又向查票的央道:“大家都是為公家服務……”無奈這查票的執(zhí)意不肯通融,兩人磨得舌敝唇焦,軍人終于花了六百塊錢補了一張三等票。等查票的一走開,他便罵罵咧咧起來:“媽的!到杭州——揍!到杭州是俺們的天下了,揍這小子!”我信以為真,低聲問閔先生道:“那查票的不知道曉得不曉得呢?到了杭州要吃他們的虧了?!遍h先生笑道:“哪里,他也不過說說罷了?!蹦潜控W杂邪逵醒鄣剜钪骸皨尩摹胶贾荩 庇值溃骸八麐尩亩际沁@樣!兄弟們上大世界看戲——不叫看。不叫看哪:搬人,一架機關槍,啛爾庫嗤一掃!媽的叫看不叫看?——叫看!”他笑了。

半路上有一處停得最久。許多村姑拿了粽子來賣,又不敢過來,只在月臺上和小姊妹交頭接耳推推搡搡,趁人一個眼不見,便在月臺邊上一坐,將肥大的屁股一轉,溜到底下的火車道上來。可是很容易受驚,才下來又爬上去了。都穿著格子布短襖,不停地扭頭,甩辮子,撇嘴,竟活像銀幕上假天真的村姑,我看了非常詫異。

火車里望出去,一路的景致永遠是那一個樣子——墳堆,水車;停棺材的黑瓦小白房子,低低的伏在田隴里,像狗屋。不盡的青黃的田疇,上面是淡藍的天幕。那一種窒息的空曠——如果這時候突然下了火車,簡直要覺得走頭無路。

多數的車站仿佛除了個地名之外便一無所有,一個簡單化的小石牌樓張開手臂指著冬的荒田,說道:“嘉潯,”可是并不見有個“嘉潯”在哪里。牌樓旁邊有時有兩只青石條凳,有時有一只黃狗徜徉不去。小牌樓立定在淡淡的陽光里,看著腳下自己的影子的消長。我想起五四以來文章里一直常有的:市鎮(zhèn)上的男孩子在外埠讀書,放假回來,以及難得回鄉(xiāng)下一次看看老婆孩子的中年人……經過那么許多感情的渲染,仿佛到處都應當留著一些“夢痕”。然而什么都沒有。

中午到了杭州,閔先生押著一挑行李,帶著他的小舅子和我來到他一個熟識的蔡醫(yī)生處投宿。蔡醫(yī)生的太太也是習護士的,兩人都在醫(yī)院里未回。女傭招呼著先把行李搬了進來,他們家正在開飯,連忙添筷子,還又亂著揩臺抹凳。蔡醫(yī)生的一個十四五歲的兒子穿著學生制服,剃著陸軍頭,生得鼻正口方,陪著我們吃了粗糲的午飯,飯里班班點點滿是谷子與沙石。只有那么一個年青的微麻的女傭,胖胖的,忙得紅頭漲臉,卻總是笑吟吟的。我對于這份人家不由得肅然起敬。

請女傭帶我到解手的地方,原來就在樓梯底下一個陰暗的角落里,放著一只高腳馬桶。我伸手鉗起那黑膩膩的木蓋,勉強使自己坐下去,正好面對著廚房,全然沒有一點掩護。風颼颼的,此地就是過道,人來人往,我也不確定是不是應當對他們點頭微笑。

閔先生把我安插在這里,他們郎舅倆另去找別的地方過夜了。蔡家又到了一批遠客,是從鄰縣避難來的,拖兒帶女,網籃里倒扣著猩紅灑花洋磁臉盆,網籃柄上掖著潮濕的毛巾。我自己有兩件行李堆在一張白漆長凳上——那顯然是醫(yī)院里的家具,具有這一對業(yè)醫(yī)的夫婦的特殊空氣。我便在長凳上坐下,伏在箱籠上打瞌0。迷迷糊糊一覺醒來,已經是黃昏了,房間里還是行裝甫卸的樣子,卸得遍地都是。一個少婦坐在個包裹上喂奶。玻璃窗上鑲著盤花鐵闌干,窗口的天光里映出兩個少女長長的身影,都是棉袍穿得圓滾滾的,兩人朝同一個方向站著,馴良地聽著個男子高談闊論分析時局。這地方和上海的衖堂房子一點也沒有什么兩樣,我需要特別提醒我自己我是在杭州了。

有個瘦小的婦人走出走進,兩手插在黑絲絨大衣袋里,堆著兩肩亂頭發(fā),焦黃的三角臉,倒掛著一雙三角眼。她望望我,微笑著,似乎有詢問的意思。但是我忽然變成了英國人,仿佛不介紹就絕對不能通話的;當下只向她含糊地微笑著。錯過了解釋的機會,蔡太太從此不理會我了,我才又自悔失禮。好容易等到閔先生來了,給我介紹說:“這是沈太太,”講好了讓她在這里耽擱兩天,和蔡太太一床睡,蔡先生可以住在醫(yī)院里。蔡太太雖然一口答應了,面色不大好看。我完全同情她。本來太豈有此理了。

蔡太太睡的是個不很大的雙人床。我?guī)еB(yǎng)媳的心情,小心地把自己的一床棉被折出極窄的一個被筒,只夠我側身睡在里面,手與腿都要伸得畢直,而且不能翻身,因為就在床的邊緣上。鋪好了床,我就和衣睡下了,因為胃里不消化,頭痛腦漲。女傭興匆匆上樓,把電燈拍地一開,叫道:“師母,吃飯!”我說我人不舒服,不吃飯了,她就又蹬蹬蹬下樓去了。在電燈的照射下,更可以覺得那一房家具是女主人最心愛的——過了時的摩登立體家具,三合板,漆得蠟黃,好像是光滑的手工紙糊的,漿糊塌得太多的地方略有點凸凹不平。衣櫥上的大穿衣鏡亮的如同香煙聽頭上拆下來的洋鐵皮,整個地像小孩子制的手工。樓上靜極了,可以聽見樓下碗盞叮當,吃了飯便嘩啦啦洗牌,叉起麻將來。我在床上聽著,就像是小時候家里請客叉麻將的聲音。小時候難得有時因為病了或是鬧脾氣了,不吃晚飯就睡覺,總覺得非常委曲。我這時候躺在床上,也并沒有思前想后,就自凄凄惶惶的。我知道我再哭也不會有人聽見的,所以放聲大哭了,可是一面哭一面豎著耳朵聽著可有人上樓來,我隨時可以停止的。我把嘴合在枕頭上,問著:“拉尼,你就在不遠么?我是不是離你近了些呢,拉尼?”我是一直線地向著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里奔向月亮;可是黑夜這樣長,半路上簡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經上了路。我又抬起頭來細看電燈下的小房間——這地方是他也到過的么?能不能在空氣里體會到……但是——就光是這樣的黯淡!

生命是像我從前的老女傭,我叫她找一樣東西,她總要慢條廝理從大抽屜里取出一個花格子小手巾包,去掉了別針,打開來輕輕掀著看了一遍,照舊包好,放還原處,又拿出個白竹布包,用一條元色舊鞋口滾條捆上的,打開來看過沒有,又收起來;把所有的包裹都檢點一過,她自己也皺起了眉毛說“咦?”然而,若不是有我在旁邊著急,她決不會不耐煩的,她對這些東西是這樣的親切——全是她收的,她找不到就誰都不要想找得到。

蔡家也就是這樣的一個小布包,即使只包著一些破布條子,也顯然很為生命所重視,收得齊齊整整的。蔡太太每天早晨九點鐘在充滿了陽光的寢室里梳洗完畢,把藍布罩衫肩上的頭皮屑劈劈拍拍一陣撣,就上醫(yī)院去了,她的大衣她留著在家里穿。她要到夜飯前后方才回家,有時候晚上湊個兩圈麻將,否則她一天最快樂的時候是臨睡之前在床上刮辣松脆地吃上一大包榧子或麻花。她的兒子上學回來便在樓梯口一個小書房里攻書,女傭常??湔f他們少爺在學校里功課非常好。

那女傭雖然害痧眼斷送了一只眼睛,還是有一種少女美,胖嘟嘟的,總穿著件稀皺的小花點子舊白布短衫。那衣裳黏在她身上像饅頭上的一層皮,尤其像饅頭底上濕嚌嚌的皮,印出蒸籠杠子的凸凹。我猜她只有十八九歲,她笑了起來,說:“哪里?二十八了!”尾聲里有一點幽怨。然而總是興興頭頭的,天不亮起來生煤爐,一天到晚只看見她高高舉起水壺,沖滿那匝著一道紅邊的藤殼大熱水瓶;隨時有客人來到,總有飯菜端上來,至不濟也有青菜下面。吃了一頓又一頓,一次次用油抹布揩拭油膩的桌面。大家齊心戮力過日子,也不知都是為了誰。

下午,我倚在窗臺上,望見鄰家的天井,也是和這邊一樣的,高墻四面圍定的一小塊地方。有兩個圓頭圓腦的小女孩坐在大門口青石門檻上頑耍。冬天,都穿得袍兒套兒的,兩扇黑漆板門開著,珊瑚紅的舊春聯上映著一角斜陽。那情形使人想起丁玲描寫的她自己的童年。寫過這一類的回憶的大概也不止丁玲一個,這樣的情景仿佛生成就是回憶的資料。我呆呆的看著,覺得這真是“即是當時已惘然”了。

閔先生來了,我們在蔡家客堂里坐地。有一對穿得極破爛的老夫婦,不知道是男主人還是女主人的親戚,來到他們家,雖然早已過了吃飯的時候,主人又不在家,傭人卻很體諒,立即搬上飯來。老兩口子對坐在斜陽里,碗筷發(fā)出輕微的叮當。一鍋剩飯,裝在鵝頭高柄紅漆飯桶里,熱氣騰騰的,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黃粱初熟?!边@兩個同夢的人,一覺醒來,早已忘了夢的內容,只是靜靜地吃著飯,吃得非常香甜。飯盛得結結實實的,一碗飯就像一只拳頭打在肚子上。

那老頭子吃完飯,在這里無事可做,徜徉了一會,就走了。

有琵琶聲,漸漸往這邊來了,遠迢迢叮呀咚地,在橫一條豎一條許多白粉墻的衖堂里玲瓏地穿出穿進。閔先生說是算命的瞎子彈的。自古至今想必總有許多女人被這聲音觸動了心弦,不由得就撩起圍裙暗暗數著口袋里的錢,想著可要把瞎子叫進來問問,雖然明知道自己的命不好。

我聽了半晌,忍不住說:“真好聽極了!我從來沒聽見過?!遍h先生便笑著說:“要不要把他叫進來?他算起命來是邊彈邊唱的?!?/p>

女傭把那瞎子先生一引引了進來,我一看見便很驚異,那人的面貌打扮竟和我們的一個蘇幫裁縫一般無二。大約也是他們的職業(yè)關系,都是在女太太們手中討生活的,必須要文質彬彬,小心翼翼。肌肉一條條往下拖著的“獅子臉,”面色青黃。由于極度的忍耐,總帶著酸溜溜的微笑。女傭把一張椅子掇到門邊,說道:“先生,坐!”他像說書人似地捏著喉嚨應道:“噢噢!噢噢!”扶著椅背坐下了。

閔先生將他自己的八字報給他聽,他對閔先生有點摸不出是什么路道,因此特別留了點神,輕攏慢捻彈唱起來。我悄悄的問閔先生說得可靈不靈,閔先生笑而不答。算命的也有點不得勁,唱唱,歇歇,顯然對他有所期待。他只是偏過頭去剔牙齒,冷淡地發(fā)了句話:“唔。你講下去。”算命的疑心自己通盤皆錯,索性把心一橫,不去管他,自把弦子緊了一緊,帶著蠅蠅的鼻音,唱道:“算得你年交十八春……”一年一年算下去,閔先生始終沒有半點表示,使算命的自以為一定謅得一點邊也沒有——這我覺得很殘酷,尤其是事后他告訴我說是算得實在很準的。大約這就是內地的大爺派頭。

他付錢之前說:“有沒有什么好聽點的曲子彈一只聽聽?”算命的彈了一只《毛毛雨》。雖然是在琵琶上,聽了半闕也就可以確定是《毛毛雨》了。

那老媽媽本來在旁邊聽著他給閔先生算命的,聽上癮來了,他正要走,又把他叫住了。她顯然是給瞎子算慣了命的,她和他促膝坐著,一面聽著,一面不住的點頭,說“唔,唔,”仿佛一切皆不出她所料。被稱為“老太太,”她非常受用。她穿著淡藍破棉襖,紅眼邊,白頭發(fā),臉上卻總是笑嘻嘻的,大概因為做慣了窮親戚的緣故,一天到晚都得做出愉快的樣子。

算命的告訴她:“老太太,你就吃虧在心太直,受人欺……”這是他們的套語,可以用在每一個女人身上的,不管她怎樣奸刁,說她“心直口快,吃人的虧”她總認為非常切合的。這老媽媽果然點頭不迭,用鼓勵的口吻說:“唔,唔……”釘眼望著他,他又唱上一段。她便又追問道:“那么,到底歸根結局是怎樣的呢?”我不由得倒抽了口涼氣,想道:“一個七八十歲的人,好像她這時候的貧窮困苦都還是不算數的——她還另有一個歸根結局哩!”那算命的被她逼迫不過,也微微嘆了口氣,強打精神答道:“歸根結局倒還是好的呢!”推算出來,她有一個兒子可靠,而這兒子是好的。我想總不會太好,要不然也不會讓她落到這樣的地步。然而那老媽媽只是點頭,說:“唔,唔。……你再講呢!”那算命的干笑了一聲,答道:“老太太,再講倒也沒有什么講的了呢!”我覺得這句話非常刺心,我替那老媽媽感到羞赧,同時看這算命先生和老太太們纏慣了的無可奈何的憔悴的臉色,也著實可憐。

閔先生的小舅子從來沒到過杭州,要多玩幾天。我跟著他們一同去游湖。走出來,經過衖堂,杭州的衖堂房子不知為什么有那樣一種不祥之感——在淡淡的陰天下,黑瓦白房子無盡的行列,家家關閉著黑色的門。

衖堂外面有個小河溝。淡綠的大柳樹底下,幾個女人穿著黑蒼蒼的衣服,在墨黑的污水里浣衣。一張現成的風景畫,但是有點骯臟,濕膩膩的,像是有種“奇人”用舌頭蘸了墨畫出來的。

來到湖邊,閔先生的舅子先叫好了一只船,在那里等著,船上的一張?zhí)僮郎弦舱绽胖纳闶常洪甲?,花生,干癟的小橘子和一種極壞的紙包咖啡糖。也像冬天的西湖十景,每樣都有在那里,就是不好。

船劃到平湖秋月——或者是三潭印月——看上去仿佛是新鏟出來的一個土坡子,可能是兆豐公園里割下來的一斜條土地。上面一排排生著小小的樹,一律都向水邊歪著。正中一座似廟非廟的房屋,朱紅柱子。船靠了岸,閔先生他們立刻隱沒在朱紅柱子的回廊里,大約是去小便。我站在渡頭上,簡直覺得我們普天之下為什么偏要到這樣的一個地方來。

此后又到了一個地方,如果剛才是平湖秋月,那么現在就是三潭印月了。這一次閔先生的舅子從船立起身的時候,給座位上一粒釘絆住了,把他簇新的黃卡其空軍袴子撕破了一塊。閔先生代他連呼心痛不置,他雖然豪氣縱橫地不甚理會,從此游興頓減,哪里也不想去了,一味埋頭吃榧子,吃得橫眉豎目的。

小船劃到外湖的寬闊處,湖上起了一層白霧,漸漸濃了。難得看見一兩只船,只是一個影子,在白霧里像個黑螞蟻,兩只槳便是螞蟻腳,船在波中的倒影卻又看得很清楚,好像另有個黑蟻倒過來蠕蠕爬著。天地間就只有一倒一順這幾個小小的螞蟻。自己身邊卻有那酥柔的水聲,偶而“啯”地一響,仿佛它有塊糖含在嘴里,隔半天咽上一口溶液。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種體貼入微的姬妾式的溫柔,略帶著點小家氣,不是叫人覺得難以消受的。中國士大夫兩千年來的綺夢就在這里了。霧蒙蒙的,天與水相偎相倚,如同兩個小姊妹薰香敷粉出來見客,兩人挨得緊緊的,只為了遮蔽自己。在這一片迷茫中,卻有一只游船上開著話匣子,吱吱呀呀刺耳地唱起流行歌來。在這個地方,古時候有過多少韻事發(fā)生,至今還纏綿不休的西湖上,這電影歌曲聽上去簡直粗俗到極點,然而也并無不合,反倒使這幅圖畫更凸出了。

我們在館子里吃了晚飯,先送我回家。經過杭州唯一的一條大馬路,倒真是寬闊得使人詫異,空蕩蕩的望不到頭。這不聚氣的地方是再也繁華不起來的,霓虹燈電燈都成了放射到黑洞洞的天空里的煙火花炮,好像眼看著就要紛紛消滅了。我很注意地看櫥窗里強烈的燈光照出的繡花鞋,其實也不過是上海最通行的幾個樣子,黑緞子鞋頭單繡一朵雪青蟹爪菊,或是個醬紅圓壽字,綠色太極圖。看到這些熟悉的東西,我不禁對上海有咫尺天涯之感了。

隨后漸漸走入黑暗的小街小巷,一腳高一腳低,回到蔡家。樓上有一桌牌,閔先生他們就在樓下坐了一會,我倒了兩杯開水上來,我自己也捧了一杯開水,坐在昏黃的燈光下。我對他們并沒有多少友誼,他們對我也不見得有好感,可是這時候我看見他們總覺得有一種依戀。

在蔡家住了三四天,動身的前夜,我把行李整理好了,早早上床睡了,蔡太太在我身邊兀自擁被坐著,和打地鋪的親戚們聊天,吃宵夜,忽然有人打門,女傭問:“什么人?”答道:“我!”蔡太太她們還在那里猜度不知是誰這時候跑了來,我早已聽出來是閔先生。閔先生帶了兩蒲包糖果來送給蔡太太,因為這兩天多有打攪。兩人客氣了一會,蔡太太就在枕上打開蒲包,拈了些出來嘗嘗。閔先生笑著說:“明天要走了?!吡?,下次來一定陪蔡太太打牌?!蛱呀浰嗣??”我面朝里躺著。聽到閔先生的聲音,仿佛見了親人似的,一喜一悲,我一直算是睡著了沒作聲,可是沿著枕頭滴下眼淚來了。

到永浬去的小火車,本是個貨車,乘客便胡亂坐在地下??墒怯幸粋€軍官非常的會享福,帶了只搖椅到火車上來,他躺在上面,擁著簇新的一條棉被,湖綠縐紗被面,粉紅柳條絨布里子?;疖嚀u得他不大對勁的時候,更有貼身伏侍的一個年青女人在旁推送。她顯然是挑選得很好的一個女人,白油油的滾圓的腮頰,孩子氣的側影,凹鼻梁,翹起的長睫毛,眼睛水汪汪地。頭發(fā)也像一般的鎮(zhèn)上的女子,前面的鬅發(fā)做得高高的,卻又垂下絲絲縷縷的前溜海,顯得疊床架屋。她在青布袍上罩著件時式的黑大衣,兩手插在袋里,端著肩膀,馬上就是個現代化的輪廓。腳上卻還是穿了布鞋,家里做的圓口灰布鞋,泥土氣很重。她就連在噓寒問暖的時候,雖然在火車轟隆轟隆的喧聲里,仍舊顯得喉嚨太大了,是在田野里喊慣了的喉嚨。那軍官睜開一雙黃黃的大眼睛,向她看了一眼。被窩嚴嚴地蓋在嘴上,也許他曾經嗡隆了一聲作為答覆,也許并沒有。隨即又闔上眼皮,瘦骨臉上現出厭世的微笑,飄然入睡了。一顆頭漸漸墜在椅背上,一顛一顛。女人便道:“可要把你的斗蓬墊在后面枕著呢?”他又張開眼,一瞥,不作聲,也沒有表情。她可又忙起來,忙了一會,重新回到她的椅子上,那椅子很高,她坐在上面必須把兩只腳踮著點。她膝前有個仆人坐在地下,一個小尖臉的少年人,含著笑,很伶俐的樣子,并不是勤務兵的打扮。天冷,他把鞋脫了,孜孜的把腳貼在個開了蓋的腳爐上烤。他身后另擱著一雙草鞋。旁邊堆著他們的行李,包裹堆里有兩只雞,咯咯的在蒲包里叫著。

車上的小生意人,鄉(xiāng)農和學生一致注目看著那軍人,看著他在搖椅上入睡,看著他的女人與仆人,他的財產與雞只。很奇異地,在他們的眼光里沒有一點點批評的神氣,卻是最單純的興趣。看了一會,有個學生彎腰系鞋帶,他們不約而同轉過臉來細看他的皮鞋的構造。隨后又有人摸出打火機來點香煙,這一次,觀眾卻是以十倍濃厚的興趣來瞪視那打火機了。然而,仍舊沒有批評,沒有驚嘆,只是看著,看著,直到他收了起來為止。

在火車的轟轟之上,更響的轟隆一聲,車那頭的一個兵,猛力拉開了一扇窗戶。塵灰蒙蒙的三道太陽光射了進來,在鋼灰的車廂里,白煙似的三道,該是一種科學上的光線,X光,紫外光,或是死光。兩個小兵穿著鼓鼓揣揣的灰色棉襖,立在光的過道里。

有個女人在和一個兵攀談。那女人年紀不過三十開外,團團的臉,搽得“胭脂花粉”的。腫眼泡,烏黑的眼珠子,又有酒窩又有金牙齒,只是身材過于粗壯些。她披著一頭鬈發(fā),兩手插在藏青絨線衫袋里,活潑能干到極點,對于各方面的情形都非常熟悉,無論人家說什么她都插得上嘴去。那兵是個矮矮的身材非常厚實的中年人,橙紅色的臉,一臉正人君子的模樣。他一手叉著腰,很謹慎地微笑對答著,承認這邊的冬天是冷的,可是“我們北方還要冷。”

那婦人立意要做這輛車上的交際花,遂又走過這邊來,在軍官的搖椅跟前坐下了,拖過她的腳爐,脫掉她的白帆布絆帶鞋,一雙充毛短襪也脫了去,只穿著肉紅線襪。她坐在那里烤腳,揸開兩腿,露出一大片白色棉毛袴的袴襠,平坦的一大片,像洗剝干凈的豬只的下部。

軍官的姨太太問軍官:“現在不知道有幾點鐘?”她便插嘴道:“總有十點多了?!避姽俚囊烫划敳宦犚?。至于軍官,他是連他的姨太太都不理睬的。姨太太間或與仆人交談,膝下的這個女人總也參加意見。到了一個站頭上,姨太太有一點猶疑地向仆人打聽這里可有地方大解,又說:“不曉得可來得及。”那婦人忙慫恿道:“來得及!來得及!”說過之后,沒有反響,她自己的臉色也有點變了,但依舊粉香脂艷地仰面笑著,盯眼看著這個那個,諦聽他們自己堆里說話。

姨太太畢竟沒有下去解手,忍了過去了。仆人給她買了一串滾燙的豆付干來。她挺著腰板坐在那不舒服的高椅上,吃掉了它。

那婦人終于走開了,擠在一群生意人隊里,含著笑,眼睜睜地聽他們說話,仿佛每一句話都恰恰打到她心坎里去。然后她覺得無聊起來。她怕風,取出一塊方格子大手帕來,當作圍巾兜在頷下。她在人叢里找了塊地方,靠著個行李卷睡覺了。她仰著頭,合著眼,朱唇微微張著,好像等著個吻。人們將兩肘支在行李卷上站著,就在她頭上說說笑笑,完全無動于中。

車廂的活絡門沒關嚴,砑開兩尺寬的空隙,有人吊在門口往外看。外面是絕對沒有什么十景八景,永遠是那一堂布景——黃的墳山,黃綠的田野,望不見天,只看見那遙遠的明亮的地面,矗立著。它也嫌自己太大太單調;隨著火車的進行,它劇烈地抽搐著,收縮,收縮,收縮,但還是綿延不絕。

寒風颼颼吹進來。

借宿在半村半郭的人家。這兩天一到夜晚,他們大家都去做年糕。方方的一個天井,四周走廊上有兩三處點著燈燭,分別地磨米粉,舂年糕。另有一張長板桌,圍上許多人,這一頭站著一個長工,兩手搏弄著一個西瓜大的熾熱的大白球,因為怕燙,他哈著腰,把它滾來滾去滾得極快,臉上現出奇異的微笑,使人覺得他做的是一種艱苦卓絕的石工——女媧煉石,或是原始民族的雕刻。他用心盤弄著那燒熱的大石頭,時而掰下一小塊來,擲與下首的女孩,女孩便把那些小塊一一搓出長條,然后由主婦把它們納入木制的模型,慢吞吞地放進去,小心地捺兩捺,再把邊上抹平了,還要向它端相一會,方才翻過來,在桌面上一拍,把它倒出來。她不慌不忙的,與其說她在那里做著工作,毋寧說她是做著榜樣給大家看。她本人就是一個敝舊的灰色的木制模子,印有梅花蘭花的圖案。她頭發(fā)已經花白了,人也發(fā)胖了,身材臃腫,可是眉目還很娟秀,臉色紅紅的。她旁邊站著的是她的弟媳婦,生得有一點寡婦相,刮骨臉,頭發(fā)前面有些禿上來了。她笑吟吟地,動作非常俐落,用五根鵝毛扎成的小刷子蘸了胭脂水,每一塊年糕上點三點,成為三朵紅梅,模糊地疊印在原有的凸凹花紋上。忽然之間,長桌四周鬧烘烘地圍著的這些人全都不見了,正中的紅蠟燭冷冷清清點剩半截,桌上就剩下一只洋鐵罐,里面用水浸著一塊棉花胭脂。主婦抱著胳膊遠遠地看著傭仆們把成堆的年糕條搬到院落那邊的堂屋里去,她和主人計算著幾十斤米一共做了幾百條。

有一次她和我攀談,我問起她一共有幾個兒女,除了我看見的三男二女之外她還有過一個大女兒,在城里讀書讀到高中一了,十七歲的時候生肺病死了。她抹著眼淚給我看一張美麗的小照片,垂著兩條辮子的,豐滿的微笑著的面影。談到后來,她打聽我的來歷。依照閔先生所編的故事,我是一個小公務員的女人,上×城去探親去的。閔先生說,年紀說得大些好,就說三十歲。大概是我的虛榮心作祟,我認為這是很不必要的謊話。當這位太太問起我的年齡的時候,這虛榮心又使我頓了一頓,笑著回答說“二十九歲。”她仿佛不能相信似地說:“已經二十九歲了?……哦?……”這使我感到非常滿足。

所有的女眷都睡在樓上,但是,已經上了床的太太還是可以用她的嬌細尖銳的嗓子和樓下對談,她要確實知道什么門可記得關好,什么東西可收起來了。那樓板透風,震震作響,整個的房子像一個大帳篷。女傭搭著鋪板睡在樓梯口,床鋪附近堆著一大筐一大筐的谷,還有一個尿桶,就是普通的水桶,沒有蓋的,上面連著固定的粗木柄,恰巧壓在人的背脊上,人坐在上面是坐不直的。也不知為什么,在那里面撒尿有那樣清亮的響得嚇人的回聲。

樓上只有一間大房,用許多床帳的向背來隔做幾間,主婦非常惋惜地說從前都是大涼床,被日本人毀了,現在是他們說笑話地自謙為“轎床”的,像抬轎似的用兩根竹竿架起一頂帳子就成了。

老太太帶著腳爐和孫女睡一床。為小女孩子脫衣服的時候,不住口地喃喃吶吶責備著她,脫一層罵一層,倒像是給衣裳鞋襪都念上些辟邪的經咒。

我把帳子放下了。隔著那發(fā)灰的白夏布帳子,看見對床的老太太還沒吹熄的一盞油燈的暈光,白陰陰的一團火,光芒四射,像童話里的大星。

我半夜里凍醒過一次,把絲棉袍子和絨線短襪全都穿上了再睡。早晨醒來,樓上黑洞洞的一個人也沒有。屋頂非常高,蘆席搭出來的,在微光中,一片片蘆席像美國香煙廣告里巨大的金黃色煙葉。已經倒又磨起米粉來了,“咕呀,咕呀,”緩慢重拙的,地球的軸心轉動的聲音……歲月的推移……

閔先生替我雇好了轎子,叫我先到他家里去等他,他自己在縣城里還有兩天耽擱。轎子在叢山里要走一天。中午經過一家較大的村莊,停下來吃飯。一排有兩三家飯店,轎夫揀門面最軒昂的一家停下了。那家人家樓梯很奇怪,用荷葉邊式的白粉矮墻作為扶手,砌出極大的不規(guī)則的波浪形,非常像舞臺上圖案化的布景。樓下就是一大間,黑魆魆,鬧烘烘的,也正像話劇開演前的舞臺。房頂上到處有各種食料累累地掛下來,一棵棵白菜,長條的鮮肉,最多的是豆付皮,與一種起泡的淡黃半透明的,一大張一大張的——不知是什么??瓷先ザ挤浅:贸?。跑堂的同時也上灶,在大門口沙沙沙炒菜,用夸張的大動作抓把鹽,灑點蔥花,然后從另外一只鍋里,水淋淋地撈出一團湯面,“刺啦”一聲投到油鍋里,越發(fā)有飛沙走石之勢。門外有一個小姑娘蹲在街沿上,穿著郵差綠的袴子,向白泥灶肚里添柴。飯店里流麗的熱鬧滿到街上去了。

這一帶差不多每一個店里都有一個強盜婆似的老板娘坐鎮(zhèn)著,齊眉戴一頂粉紫絨線帽,左耳邊更綴著一只孔雀藍的大絨球——也不知什么時候興出來的這樣的打扮,活像個武生的戲裝。帽子底下長發(fā)直披下來,面色焦黃,殺氣騰騰。這飯店也有一個老板娘,坐在角落里一張小青竹椅上數錢。我在靠近后門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了。坐了一會,那老板娘慢慢地踅過來問:“客人吃什么東西?”我叫了一碗面,因為怕他們敲外鄉(xiāng)人竹杠,我問明白了雞蛋是卅元一只,才要了兩只煎雞蛋。

隔壁桌子上坐著三個小商人,面前只有一大盤子豆付皮炒青菜,他們一人吃了幾碗飯,也不知怎么的竟能夠吃出酒酣耳熱的神氣。內中有一個人,生著高高的鷹鉤鼻子,厚沉沉的眼瞼,深深的眼睛,很像“歷史宮闈巨片”里的大壞人。他極緊張地在那里講生意經,手握著筷子,將筷子伸過去撳住對方的碗,要他特別注意這一點,說:“……一千六買進,賣出去一千八……”頸項向前努著,微微皺著眉,臉上有一種異常險惡的表情,很可能是一個紅衣大主教在那里布置他的陰謀。為很少的一點錢,令人看了覺得慘然。

后門開出去,沒有兩步路便是下瀉的山坡,通著田畈。門首有個羊圈,一只羊突然把它的很大的頭伸進來,叫了一聲“咩~~~!”昂著頭,穿著襤褸的皮衣,懶洋洋地十分落寞,像白俄婦女在中國小菜場上買菜,雖然搭不出什么架子來,但依舊保持著一種異類的尊嚴。這頭羊和一屋子的吃客對看了一下,彼此好像都沒有得到什么印象。它又掉過頭去向外面淡綠的田疇“咩~~~!”叫了一聲。那一聲叫出去,仿佛便結的人出了恭,痛苦而又松快。它身上有虱子,它的卷毛臟得有些濕漉漉的。但是外面風和日麗,它很喜歡它的聲音遠遠傳開去,成為遠景的一部分,因又叫道:“咩~~~!”

不知誰把一籃子菜放在后門口,一只紅眼圈的小羊便來吃菜。它全然不曉得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吃兩口,又發(fā)一回楞,嘴角須須啰啰拖下兩根細葉子。斷斷續(xù)續(xù)卻也吃了半晌。我恨不得告訴飯店里的伙計:“一籃子菜都要給那個羊吃光了!”同時又恨不得催那羊快點吃,等會有人來了。

老板娘端了一碗面來,另外有個青花碟子裝,里面油汪汪的,盛著兩只煎雞蛋,卻是像蛋餃似的里面塞著碎肉,上面灑著些醬油與蔥花。我想道:“原來鄉(xiāng)下的荷包蛋是這樣的,荷包里不讓它空著?!备顿~的時候,老板娘說:“那雞蛋是給你特別加工的,”合到二百元一只。同桌坐的一個陌生人吃的一碗炒飯,也糊里糊涂的算在我賬上。后來還是那客人看不過去,說話了,老板娘道:“我當你們是一起的呀!”結果還了我一百塊錢。

我走出門來尋找轎夫,他們在隔壁一個小飯店里圍著方桌坐在長板凳上,泡了一壺茶,大家把外面衣服都脫了,只剩下一件黑而破的汗衫背心。我說:“好走了吧?”他們說:“吃了飯就走。已經買了米,在那里燒著了?!蔽也挥傻玫钩榱艘豢跊鰵狻N矣植辉敢饣氐絼偛拍秋堭^子里去,和那老板娘相處。寧可在街上徜徉著。轎子停在石子路邊,顆顆小圓石頭嵌在黑泥里。轎子上墊著我的一條玫瑰紅面子棉被,被角上拖在泥里,糊了些泥漿。我看了很心痛——以后還得每天蓋在身上,蒙在頭上的,又沒法子洗它。我只得守在旁邊,不讓街上來往的母雞拉屎在上面。

這里正對著一爿店,里面賣的是麻餅和黑芝麻棒糖。除這兩樣之外,柜臺上還堆著兩小疊白紙小包,有人來買了一包,當場拆開來吃,里面是五只麻餅。柜臺上另外一疊想必是包好的黑芝麻棒糖了。不過也許仍舊是麻餅?!@樣的店還開它做什么呢?我看了半晌,慢慢的走過去看隔壁的一個裁縫鋪子??湛盏模幸粋€裁縫很黯淡地在那里做著軍裝。再過去一家店,更看不出來是賣什么的,有個小女孩用機器卷制“土香煙?!蹦菣C器是薄薄的小小的一個洋鐵匣子放在八仙桌上,簡直像洋火盒子似的,仿佛可以呱嚌一聲把它踏個粉碎……這小地方,它給人一種奇異的影響,使一個人覺得自己充滿了破壞的力量,變得就像鄉(xiāng)村里駐扎的兵,百無聊賴,晃著膀子踱來踱去,只想闖點禍……

太陽曬過來,仿佛是熟門熟路來慣了的。太陽像一條黃狗攔街躺著。太陽在這里老了。

轎夫一頓飯吃了兩三個鐘頭。再上路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轎夫告訴另外一個——大概他去打聽過了我吃了些什么——“肉絲湯面,一百八?!辈恢獮槭裁?,出之于非常滿意的口吻。

再走二十里路,到了周村。周村的茅廁特別多而且觸目。一到這地方,先是接連一排十幾個小茅棚,都是迎面一個木板照壁架在大石頭上,遮住里面背對背的兩個坑位。轎子一路抬過去,還是茅廁,還是茅廁。并沒有人在那里登坑,一個也沒有。下午的陽光曬在屋頂上鋪的白蒼蒼的茅草上。

茅廁完了,是一排店鋪。窄窄的一條石子路,對街攔著一道碎石矮墻,墻外什么也沒有,想必就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這邊的一個肉店里出來一個婦人,捧著個大紅洋磁面盆,一盆臟水,她走過去往墻外一潑??戳藝樔艘惶峭饷嫣摕o飄渺的,她好像把一盆污水倒到碧云天外去了。

轎夫放下轎子歇腳,我又站在個小店門口,只見里面一刀刀的草紙堆得很多??块T卻有個玻璃櫥,里面陳列著裝飾性的牙膏牙粉,發(fā)夾的紙板,上面都印著明星照片。在這地方看見周曼華李麗華的倩笑,分外覺得荒涼。

街上一個漢子挑著擔子,賣的又是黑芝麻棒糖。有個老婆婆,也不知是他親眷還是個老主顧,站住了絮絮叨叨問他打聽價錢。他仿佛不好意思起來,一定要送給她兩根黑芝麻棒糖,她卻虎起了臉,執(zhí)意不收。推來讓去好一會,那小販嘻嘻的雖然笑著,臉上漸漸泛出紅色,有點不耐煩的樣子。那老婆子終于勉強接受了,手捏著兩根黏黏的黑芝麻棒糖,蹣跚地走開去。一轉背,小販臉上的笑容頓時換了地盤,移植到老婆子的衰頹下陷的臉上去。她半羞半喜地一步步走不見了。那么硬的糖,她是決吃不動的。不知帶回去給什么人吃。

在這條街上的一列白色小店與茅廁之上,現出一抹遠山,兩三個淡青的峰頭。山背后的晴朗的天是耀眼的銀色。

有一個香燭店里高懸著一簇簇小紅蠟燭,像長形的紅果子,累累地掛下來。又有許多燈籠,每一個上面都是一個“周”字。如果燈籠上的字是以資鑒別的,這不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么?轎夫去買了一盞描花小燈籠,掛在轎杠后面。我見了不由得著急起來,忍不住問道:“什么時候可以到閔家莊呢?晚上還要趕路?”轎夫笑道:“不是的,我買了帶回家去的。過了年,正月里,給小孩子玩的?!币宦飞线@紅紅綠綠的小燈籠搖搖擺擺跟在我們后面,倒有一種溫暖的家庭的感覺。太陽一落,驟然冷起來了。深山里的綠竹林子唏溜唏溜發(fā)出寒冷的聲音。路上遇見的人漸漸有這兩個轎夫的熟人了,漸漸有和他們稱兄道弟的他們自己族里的人了。就快到閔家莊了。

快過年了,村子里每天總有一兩家人家殺豬。我每天天不亮就給遙遠的豬的長鳴所驚醒,那聲音像凄厲沙嗄的哨子。

閔先生家里殺第一只豬,是在門外的廣場上。鄰人都從石階上走下來觀看。那廣場四周用磚石砌出高高的平臺,臺上筑著房子,都是像凄涼的水墨畫似的黑瓦,白粉墻被雨淋得一搭黑一搭白的。泥地上有一只豬在那里恬靜地找東西吃。我先就沒注意到它。先把它餓了一天,這時候把它放了出來,所以它只顧埋頭覓食。忽然,它大叫起來了——有人去拉它的后腿。叫著叫著,越發(fā)多兩個人去拉了。它一直用同樣的聲調繼續(xù)嘶鳴,比馬嘶難聽一點,而更沒有表情,永遠是平平的。它被掀翻在木架上,一個人握住它的前腿后腿,另一個人俯身去拿刀。有一只籃子,裝著尖刀和各種器具。籃子編完了還剩下尺來長一條篾片,并沒有截去,翹得高高的,像人家畫的蘭花葉子,長長的一撇,天然姿媚。屠夫的一只旱煙管,也插在籃子柄的旁邊。尖刀戳入豬的咽喉,它的叫聲也并沒有改變,只是一聲聲地叫下去。直到最后,它短短地咕嚕了一聲,像是老年人的嘆息,表示這班人是無理可喻的。從此就沉默了。

已經死了,嘴里還冒出水蒸氣的白煙。天氣實在冷。

家里的一個女傭挑了兩桶滾水出來,傾在個大木桶里。豬坐了進去,人把它的頭極力捺入水中,那顆頭再度出現的時候,毛發(fā)蓬松像個洗澡的小孩子。替它挖耳朵。這想必也是它生平第一次的經驗。然后用一把兩頭向里卷的大剃刀,在它身上成團地刮下毛來。屠夫把豬蹄上的指甲一剔就剔掉了。雪白的腿腕,紅紅的攢聚的腳心,很像從前女人的小腳。從豬蹄上吹氣,把整個的一個豬吹得臌脹起來,使拔毛要容易得多。屠夫把嘴去銜著豬腳之前,也略微頓了一頓,可見他雖然習慣于這一切,也還是照樣起反感的。

旁邊看的人偶而說話,就是估量這只豬有多少斤重,有多少斤油;昨天哪家殺的一只有多少斤重,他家還沒殺的那只有多少斤重。他們很少對白,都是自言自語的居多。一村里最有聲望的人家的少奶奶發(fā)出個問句,都沒有人答理。有一個高大的老人站著看了半天之后,回家去端了個青花碗出來,站在那里,一壁看一壁吃著米粉面條。

豬毛有些地方不易刮去,先由女傭從灶上提了水來,就用那沖茶的粉紫洋磁水壺,壺嘴緊挨在豬身上,往上面澆。混身都剃光了,單剩下頭頂心與腦后的一攤黑毛最后剃。一個雪白滾壯的豬撲翻在桶邊上,這時候真有點像個人。但是最可憎可怕的是后來,完全去了毛的豬臉,整個地露出來,竟是笑嘻嘻的,小眼睛瞇成一線,極度愉快似的。

臘月二十七,他們家第二次殺豬。這次不在大門口,卻在天井里殺,怕外頭人多口雜,有不吉利的話說出來,因為就要過年了。豬如果多叫幾聲,那也是不吉利的,因此叫到后來,屠夫便用手去握住它的嘴。聽他們說,今天是要在院子里點起了蠟燭殺的,以為一定有些神秘的隆重的氣氛。倒是把一張紅木雕花桌子掇到院子里來了,可是一桌子的灰,上次殺那只豬,大塊的生肉曾經擱在這張桌子上的,還膩著一些油跡,也沒揩擦一下。平常晚上點蠟燭總是用銅蠟臺,今天卻用著特別簡陋的一種——一只烏黑的洋鐵罐生出兩只管子,一個上面插一只紅燭。被風吹著,燭淚淋漓,荷葉邊的小托子上,一瓣一瓣堆成個淡桃紅的雛菊。一大束香,也沒點起來,橫放在蠟臺底下。

豬的喉嚨里汩汩地出血,接了一桶之后還有些流到地下,立刻有只小黃狗來叭噠叭噠吃掉了。然后它四面嗅過去,以為還有。一抬頭,卻觸到那只豬蹺得遠遠的腳。它嗅嗅死了的豬的腳,不知道它下了怎樣的一個結論,總之它很為滿意,從此對于那只豬也就失去了好奇心,盡管在它腿底下鉆來鉆去,只是含著笑,眼睛亮晶晶的。屠夫把它一腳踢開了,不久它又出現在屠夫的胯下。屠夫腿上包著麻袋作為鞋襪,與淡黃的狗一個顏色。

幾只雞,先是咯咯叫著跑開了,后來又回來了,脖子一探一探的,提心吊膽四處踏邏。但是雞這樣東西,本來就活得提心吊膽的。

以后,把大塊的肉堆在屋里桌子上,豬頭割下來,嘴里給它銜著自己的小尾巴。為什么要它咬著自己的尾巴呢?使人想起小貓追自己的尾巴,那種活潑潑的傻氣的樣子,充滿了生命的快樂。英國人宴席上的燒豬躺在盤子里的時候,總是口銜一只蒸蘋果,如同小兒得餅,非常滿足似的。人們真是有奇異的幽默感呀!

閔先生有個叔叔,生著非常厲害的肺病。殺豬的時候他也聳著肩袖著手在旁邊笑嘻嘻站著看。他已經失去了嗓音,但也啾啾唧唧地批評著,說“這只豬只有前身肥?!彼麄冞@一房和閔先生這邊是分炊的,雖住在一所房子里,也不大有什么來往,樓上的走廊用一層板壁在中間隔斷了。夜深人靜,我常??梢月犚娝目人浴娈惖臎]有嗓子的咳嗽,空空的,狹狹的,就像是斷斷續(xù)續(xù)的風吹到一個有裂罅的小竹管里,聽得人毛骨悚然,已經有鬼氣了。有時候我也看見他在樓梯腳下洗臉,一只臉盆放在一張醬紅的有抽屜的桌子上。有一天,一只母雞四顧無人,竟飛到桌上來,噠噠噠啄著那粉紫臉盆上的小白花,它還當是一粒粒的米。我看了不知為什么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一剎那好像是在生與死的邊緣上。

閔先生的母親就只他這一個兒子,無論如何要他在家里過了年再走。過了年,又沒有轎子可乘,轎夫們要休息到年初五。在鄉(xiāng)下過年,沒什么別的玩的,就是賭。閔先生郎舅每天上三十里外的周村去打牌九,常常一連好幾天不回家,回來也昏天黑地的,就睡了。我想催他們走也沒有機會。閔先生自己也覺得心虛,越發(fā)躲著我。我真著急,我簡直想回上海去了——至少我有能力單獨到杭州,從杭州到上海。

在這里一住就是兩個月……

我的房間里,臉盆架子底下擱著一壇醬油。陰天,醬油的氣味格外濃烈,早晨彎著腰在那上面洗臉,總疑心是自己身上發(fā)出來的。

窗戶正對著山。大開著窗子,天色淡白,棕綠的山崗上一株株的樹,白色的纖瘦的樹根今天看得特別清楚,一個個都像是要走下來,走到人家房間里來。陰天,戶外是太寂寞。

對門有一座白粉墻的大房子,許多窮苦的人家在里面聚族而居。時常有人上山打了柴回來,挑著一擔柴走進中門。帶著綠葉子的樹柴,蓬蓬松松極大的兩捆,有兩個人高,像個怪鳥展開兩翅棲在他肩上。他必須偏著身子,試探了半天方才走得進去。

大家從早到晚只忙得一個吃。每天,那白房子噴出白色的炊煙的時候,那就是它“真?zhèn)€銷魂”的時候了。在中午與傍晚,漫山遍野的小白房子都冒煙了,從壁上挖的一個小方洞里。真有點像“生魂出竅,”“魂飛天外,魄散九霄。”有時候,在潮濕的空氣里,炊煙久久不散,那微帶辛辣的清香,真是太迷人的。

對門一個匠人在院子里工作,把青竹竿剖成兩半,削出薄片來。然后他稍微休息了一下。他從屋里拖出兩只完工的篾簍,他坐在那里,對著兩個篾簍吸旱煙,欣賞自己的作品。篾簍用青色與白色的篾片編成青與白的大方格。他們就曉得方格子,穿衣服也是小方格,大方格,像田畦一樣。

他把長條的竹片穿到簍里去做一個柄。做做,熱起來了,脫下棉襖來,堆在個椅子上。順手拿起一件小孩的紫紅棉袍,也把它掛在椅背上,愛撫地。

有人肩上擔著幾丈長的許多竹竿從山上來,走進門,把竹竿掀在地上,豁朗朗一聲巨響。這編籃子的只顧編他的,并不抬頭。他女人抱著孩子出來了,坐在走廊上補綴他卸下的棉襖。兩人都迎著太陽坐在地下,一前一后。太陽在云中徐徐出沒,幾次三番一明一暗,夫妻倆只是不說話。他女人年紀不上二十,披著一頭烏油油的頭發(fā),方圓面盤,低蹙的額角,白膩的臉,猩紅的嘴唇。男人相貌也不錯,高個子,只是他剃光的頭上略有幾個瘡疤。

曬著太陽,女人月香覺得腰里癢起來,掀起棉襖看看,露出一大片黃白色的肉。抓了一會,她疑心是男人的衣服上有虱子,又把他那件棉襖攤開來看看,然后把他的袖子掏出來,繼續(xù)縫補。

男人做好了一只籃子的柄,把一只腳踏進去,提起了柄試試。很結實。走過的人無不停下來,把一只腳踹進去,拎著柄試一試。試完了,一句話也不說,就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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