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伙夫頭求生術

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 作者:簡媜 著


伙夫頭求生術

對一個負責供應三餐的伙夫頭而言,不管行軍到荒郊野外或“青紅燈閃爍的繁華夜都市”(請用閩南語念),第一件代志[1],要摸清灶頭、柴火以便埋鍋造飯,速速把自己的炊煙升起來。飯煮得好不好吃不重要,家庭主婦的派頭甲力量(請握拳),恁就要甲伊“展出來”啦!

去年第一次行軍到美國,一進廚房就嚇住,不禁大叫:怎這么高?這么大?這是烤箱嗎?比洗衣機還大。這是洗碗機呀,像烘衣機大。來人啊救命!有沒有童裝部辦家家酒的那種廚房?

美國廚房用電爐,臺面寬大,四個爐圈;爐臺下面就是烤箱,容量可烤一只感恩大火雞或一個十二吋[2]蛋糕,或是依照我的目測同時烤六雙球鞋。這是標準配備。他們崇拜機械文明,極力縮短主婦在廚房的時間。洗碗槽是雙槽,冷熱水龍頭,其中一槽下設處理機,可將菜渣絞爛隨水流掉,這個好,省得愛干凈、有保護水管概念的廚娘每天掏菜屑(我很討厭做這事)。

另一標準配備是洗碗機。在臺灣,每次請客最煩心是善后洗碗,老覺得越洗越多,懷疑鄰居家的也丟過來。這兒顯然優(yōu)雅多了,把杯盤上的食物殘渣刮掉,沖個水,一一放入洗碗機,按個鈕,即可去客廳繼續(xù)喝紅酒當妖嬌女主人,咯咯咯跟男客調笑而非滿手泡沫擤鼻涕的臺傭。我開始“很憤怒”,臺灣受美式文化影響很深,為什么一直未引進美式廚房文明?若說電爐涉及能源、烤箱關乎飲食習慣,未引進可理解;洗碗機關系著什么?省電嗎?省水嗎?省空間?還是怕女人太閑了不好管理?也許家庭主婦應該提菜籃上街,一面從籃里掏碗出來用力摔,一面吶喊:“‘總統(tǒng)’下臺,洗碗機上臺!‘總統(tǒng)’下臺,洗碗機上臺!”

去年我們住斯坦福大學已婚宿舍時,我頗花了一點時間才適應電爐。用慣瓦斯爐的人就像真刀真槍對決,一眼就知敵人“死”到什么程度;電爐靜悄悄,像打麻藥,肉眼無法判斷死了沒,因此時而有詐,翻成廚房語言就是,被燙到了。

今年我算老鳥,頗能享受四個爐圈同時烹調所帶來的便利。我一人指揮四口鍋,固然有時似馬戲團轉盤子的小丑般驚險,但大多能馴服牛豬雞魚蝦、安撫五谷根莖,興沖沖幾乎要騎單輪腳踏車趁熱把菜端上桌了。

我們到柯林斯堡第一天,放下行李半小時后即搭朋友車到一家Sam's大賣場采買。當時我因長途旅行手腳龜縮尚未恢復正常尺寸,一進大賣場頓覺自己渺小得像一只甲蟲,推車也是大得可以裝入一頭小牛。為了怕走斷我的狗腿,只匆匆取幾樣蔬果即回府。

之后二三日,赴學校報到,趕辦手機、網絡、電話卡、保險、銀行(居然提供免費咖啡,奇也?。┘白廛嚕êkU一個月美金九百多元,貴也?。?,四處奔波,到吃飯時間,子曰:“麥當勞!”夫曰:“漢堡王!”母曰:“隨便!”幾餐后,我吃得快翻臉,曰:“這樣吃對胃很不禮貌!我阿嬤以前養(yǎng)豬也不會每餐都喂一樣。”遂正式要求去超市搜巡,老娘的寶劍(鏟子)出鞘了,要率領陸??杖妼⑹俊伴_火”。

我一向愛逛超市,視作秘密享受。以前在外拋頭顱灑熱血,采訪演講開會評審,逢到旁邊恰好有超市,我又恰好有一丁點時間,總要溜進去巡一巡,買一罐羅勒醬或一瓶新推出的香氛沐浴乳放入包包,再去做道貌岸然之事。若其中一篇稿子沾了醬味,令我在評審會議上心旌搖蕩,我必定“狗一般狂吠”把此篇辯成第一名。(開玩笑?。?/p>

這里的超市有Safeway、Sunflower、Walmart、Sam's、Albertson's、Kmart等,每一家都“地大物博”且左右附設星巴克、必勝客之類餐飲店,擺明要你逛到手腳俱軟。

我喜歡他們的超市管理風格,明亮、干凈、寬敞,分類清楚,品牌眾多,生鮮蔬果、冷凍魚蝦肉陳列得井然有序,日期價格標示清楚,旁有塑料薄袋及磅秤,可先自行斟酌重量(以磅計,一公斤等于二點二磅,問姚同學即可,此時他很好用),結賬時再正式過磅。菜色大抵有高麗菜、白菜、青白花椰、萵苣類、菠菜、芹菜、椒類、瓜類、馬鈴薯、洋蔥、胡蘿卜、地瓜、豌豆、四季豆(久炒不爛,很氣,買冷凍熟豆,又爛蚯蚓般,更氣)、玉米、胖茄子……菜價比臺灣貴,一顆高麗菜約六七十元臺幣。最離譜是小黃瓜,長得比臺灣的胡瓜小又比小黃瓜粗大,一條竟要百元臺幣,有次我不小心買苜蓿芽,一小盒竟要一百二十元臺幣,且難吃得要命(真氣人)。這里也流行吃有機蔬果,超市另有專柜陳列,價格約貴兩倍。

水果有各種蘋果、紅褐青三種西洋梨(有次發(fā)現(xiàn)亞洲梨,大喜,一看,比茂谷柑大不了多少且皮膚皺皺竟一粒一百多元臺幣,罷罷罷,相見不如懷念)、柳丁、紅白葡萄(很甜)、軟硬水蜜桃、奇異果、香蕉、酪梨、西瓜、香瓜、木瓜、鳳梨、紅橙黃番茄……也夠輪流吃了。西瓜的綠條紋不夠深,我遲疑:“難道這條紋顏色也分白種人、黃種人嗎?”心想這長相一定不甜,不敢得罪。鳳梨、木瓜大概不是他們的大宗食物,看起來不夠豐碩,也不想招惹。這三種水果在臺灣是當家花旦,一個賽一個甜蜜蜜,在這只能湊個數(shù)。還好在食物方面,我真的不是一個愛臺灣的人,到了人家地盤就該吃那塊土地的新鮮糧草,這是我一萬代以前的祖先搬到亞洲時就交代的。

年輕時不論旅行何處,我最愛逛市集市場,看當?shù)厝顺允裁丛趺闯?。平民滋味極具魅力,那里藏著冒煙的人生,離他們的喜怒哀樂最近。有侍者服務的高級餐廳偶一為之即可,小市民熱鬧滾滾之處通??烧业较闫G刺激的食物。我喜歡把錢花在這種地方,讓各種生猛食物激勵、挑逗、蹂躪我的腸胃,即使腹瀉“嗨歸工”(閩南語,呻吟整天)亦無怨言。

當然,這是年輕時的荒唐行徑。自從嫁給一個不煙不酒不茶不咖啡不辣、患有“大腸激躁癥”的家伙后(只怪婚前沒打聽),“不外食”成為家庭憲法,我也從一個不開伙的辦公室“便當女郎”變成揮舞鍋鏟、供應三餐的超級伙夫頭,飲食生涯進入僧侶般的清修階段:輕油、點鹽、薄糖、不腌漬、不油炸、水煮、清蒸、多雜糧、多蔬果。除此外,留意水米油品質:油用意大利橄欖油,水必過濾,米則挑選產地產期品牌較安全者。蔬果,注意農藥殘留問題。肉只吃豬牛雞,雞選大只土雞避抗生素殘留,魚吃中型海魚,蝦及養(yǎng)殖類幾乎不碰。不買市場做好的鹵肉、魚丸、肉羹、壽司、肉粽、小菜、水餃、鍋貼、涼面、火鍋料、醬菜……每兩日還供應現(xiàn)打七八九種蔬果種籽連汁帶渣的“簡氏精力湯”(太麻煩,比照八二三炮戰(zhàn)單打雙不打之規(guī)則辦理),之后又進階至包水餃捏云吞、做雜糧饅頭蒸發(fā)糕、調椰漿西米露做什錦松餅、買有機綠豆自悶豆芽等種種鄉(xiāng)下老嫗才會做的事卻興沖沖樂此不疲。

有時寫功課寫得眼睛欲“脫窗”,看竹簍內有個南瓜還在,中筋面粉、酵母、芝麻醬也有,立即國文下課改上化學實驗:晚餐來吃綠豆仁小米粥配南瓜芝麻包,嗯,全甜不好,也包一點咸的,來一點自制叉燒肉醬吧!由于丈夫“含慢賺錢”(閩南語),家境清寒,小菜只能配油燜筍、干絲、脆炒小黃瓜,再切一點“黃姐牛腱”。節(jié)目表既定,立即開鑼,簡大娘一人舞三劍,鏗鏗鏘鏘。

一時辰后,老小兩姚回來,看桌上擺滿冒煙的剛出籠小包,小姚問:“晚餐吃什么?包子,有芝麻沒有?”老姚說:“乖乖隆地咚,隨便吃就好,何必搞這么多?”我答:“老娘今晚想吃南瓜芝麻包啦,怎樣?”接著又像一個沒修養(yǎng)的人自吹自擂:“我大概入錯行,如果當初念化學系,搞不好也是個居里夫人,你說對不對?”姚同學不說是也不敢說不,哼嗯小笑三聲。

這般居家清淡吃法,使我們的腸胃離群索居,對外面風起云涌的野花餐館及成天搞名家推薦、讀者票選的美食不感興趣。偶爾在外應酬吃油膩些,姚同學的腸胃撐不住又得一天繳幾次“綜合所得稅”,此時我忍不住以舊社會婆婆斥責不孕媳婦的口吻說:“你的肚子怎么這樣不爭氣呢!”有一次,我忽發(fā)奇想問姚同學:“我們吃得跟癌癥病人一樣,哪一天得癌癥了吃什么?”他不假思索:“蹄髈!”

如今想來,我對廚房的興趣應該是家傳基因。我的阿嬤廚藝不錯,做粿、包粽、釀醬油、腌酸菜、曬菜脯,只要傳統(tǒng)女性會的她都會。我母親也善廚,加上有一份鬼頭鬼腦的熱情,頗具創(chuàng)意與實驗精神。所謂母親節(jié)與生日這種應該讓媽媽休息的日子,至今仍然由她從凌晨開始準備仿佛滿漢全席再電召“不孝子女”回來“歡度”。她做的宜蘭菜非常道地,“雜菜”數(shù)一流。我的姑姑們也精于廚藝,二姑的蘿卜干乃人間美味,小姑媽的粽子,無人出其右。有一年,她跟我老母不知哪一條筋“走閃”,竟同時愛做韓國泡菜,我們回娘家必領得兩玻璃罐泡菜,一母一姑,起初還嫌纏腳絆手,后來竟用搶的。那時,《大長今》還沒演呢,我們就已燒過“韓流”了。

嫁給外省人姚同學之前,我?guī)缀醪怀运?、牛肉面、餡餅等“非臺式料理”,豈知我的婆婆竟是碩果僅存還自己搟水餃皮的水餃大師,自此我進入水餃捷運世界,欣賞各餡餃子的奇妙滋味。但絕對不吃超市的冷凍水餃,套句一個討厭的人的名言:“算我好運,莫是欲按怎?”

所謂物以類聚,講的大概是磁場相吸效應。娘家婆家善廚也就罷了,偏偏交的朋友也身懷絕技。未婚前,我的鄰居許媽媽讓我白吃六年,她的家常菜有慈母味。老友惠綿、趙老師家的十香菜乃道地江浙書香世家的工法,精致細膩有文化氣息。近年,朋友群中忽然躥出一匹黑馬,黃照美。

她還在出版界服務時,大家叫她黃姐,現(xiàn)在改稱黃格格:一是指她個性鮮明與時潮“格格不入”;二是大笑時有“咯咯聲”;三是廚藝了得,令人懷疑其前世吃香喝辣至少做過格格。

認識多年,我從來不知道廚藝是她最資優(yōu)的才華,大嘆她根本不應該在出版界做牛做馬浪費那么長的時間。若年輕時朝餐飲戰(zhàn)場發(fā)展,憑其才賦與好學拼搏精神,絕對是一方之尊,說不定也是照片印在瓶蓋如“老干媽”品牌。

她做菜一氣呵成,如一場芭蕾獨舞,流暢、干凈、和諧,讓最簡單的材料顯出最美的本質,即使只是一盤拌銀芽,也能拌出禪意。她具有天生的食物想象力與精密的解析本能,是個廚房通靈者,能感應火候、軟硬、咸淡酸甜,進而創(chuàng)造自己的風格。刀工、選材、烹調、盤飾整體思維,針對客人屬性設計宴席菜色,環(huán)環(huán)相扣成一套十二道佳肴,善美且和諧。如此一餐饗宴本已感動,端來的水果竟是一人一朵用紅火龍果刻成的盛開牡丹花,白盤上牡丹盛開,哎呀呀,好一個灶頭菩薩現(xiàn)身,愿眾生皆成佛。

她的手藝如何了得不可形容,光舉二例謹供參酌。某次,八九人在她家吃飯,不乏學界教授,一喊開動,竟有五分鐘左右鴉雀無聲,待抬頭,放在某位教授面前的一盤紅糟魚竟然、竟然、竟然“體無完膚”了!坐旁邊的另一位教授愣了一愣,眼眶含淚看著大家,語帶諷意:“有沒有人要吃‘魚翅(刺)’……而且是排翅(刺)!”

她的三哥,我們共同尊敬的音樂家,掛在嘴邊的抱怨是:“妹妹,我的肚子被你搞大了!”這位很明顯需要減重卻又難以抵抗美食的兄長,有一次竟當著妹妹的面,用力拍打五個月身孕般的大肚,自罵:“我打乎你落胎!我打乎你落胎!”

我吃她的菜吃得心花怒放,臉皮像必勝客芝心比薩——越來越厚,又把幾個好友也拉來加入飯團,她的口頭禪是:“沒問題,小跨代志啦!”一一收留這些夭鬼。

既然有個高手,在家宴客變得輕松愉快。她會設計菜單傳真討論,自去采買又事先準備。我問她是否“翻鐘一點就爬起來弄鼎弄灶,五點包袱款好皮鞋穿好站在門口等天光”,她哈哈笑:“哎喲,敢須要?”宴客當日,她框上墨鏡、背大型登山背包,請“小黃”(計程車)送她來。一進門,氣定神閑,先喝茶,派頭十足地說:“去把冰箱冷凍庫清一清,我先捏兩百五十個水餃給你做私家,逗逗吃(慢慢吃),莫給惠綿知?!?/p>

我這種沒路用角色急慌慌問:“你不開始弄嗎?客人再一小時就來咧!”她說:“也擱早?!蔽矣謫枺骸耙灰獛兔??”她答:“免啦,你坐著晃腳?!?/p>

只見一陣風工夫,人家兩百五十個水餃包好,桌面干凈,喝茶聊時局。門鈴叮當,她晃去廚房,主客吱吱喳喳十五人才坐定,開飯了,如行云流水十二道菜一一上來,客人驚嘆連連。不需助手不必特殊鍋具,一人搞定。我們哪須去“紅豆”食府,這個“黃豆”更厲害哩!

從此“御廚”封號上身,我們這些人越吃臉皮越厚,開始需索無度:格格,想吃潤餅炒米粉,沒問題;想吃東坡肉獅子頭,簡單;想吃叉燒廣東粥,沒問題;想吃牛腱紅糟肉,簡單;想吃春卷,容易。連你沒想到的她都想到了:幾球油面團,給你解凍之后包蔥花現(xiàn)煎蔥油餅;自制花椒油、辣油給你拌面拌小菜;自制酸黃瓜給你做三明治夾漢堡;自制瀏陽豆豉給你拌飯拌面燉豆腐;自制紅蔥頭醬,給你炒油飯做鹵肉飯(啊,上面綴一撮香菜,配貢丸湯,口水快流下來);自制火腿干貝XO醬(還說:歹勢呢,家境清寒,干貝卡細粒,你莫棄嫌嘿),給你炒什錦菇鹵白菜;自制南瓜八寶飯盅給你除夕圍爐添喜氣;自制鳳梨醋葡萄醋給你養(yǎng)顏美容;自制酸白菜給你寒冬涮白肉火鍋;自制獅子頭配你的白菜鹵?!绊ゼ揖掣辉?,起鍋前要給它滴兩滴香油嘿!”她在電話里交代。有時想到新菜,很興奮,電告如何如何料理,我總要說:“稍等一下,我去拿抹布擦地,口水潺潺滴?!?/p>

因此,以下的對話就不難理解了。愛吃黃阿姨做的鹵牛腱(濕潤入味不死咸不干柴)的姚頭丸,放學回家第一句話問:“媽媽,晚餐吃什么?”我說:“飯。”他繼續(xù)問:“主菜是什么?”我說:“牛肉。”他又問:“是黃阿姨的肉嗎?”我也答得很自然:“不是,黃阿姨的肉早就吃光了。”好兇殘的母子,打電話告解,她哈哈說:“叫姚頭丸忍耐一下嘿,‘黃阿姨的肉’明天就叫小黃送過去哦!”

手藝好也有苦惱,餐廳請她去上班設計菜單,她不要,寧愿留點時間散步閑晃還去學素菜、日本料理、法國菜,當然沒多久老師就說:這位同學,你可以不用來!

近年她常兩岸奔跑參訪,轉而對我們的臺灣小吃產生興趣,四處云游訪耆老記錄秘方,大嘆數(shù)代傳承的精湛手藝即將從駝背老阿婆、白發(fā)老阿公手中失傳。此藝僅能在火爐上鍋鏟間彈指而傳,用說用寫都隔了一層,站在旁邊的徒弟若資質夠厚,心領神會,當下得衣缽。她有慧根,看得出竅門,更感惋惜,發(fā)愿要寫書留下這些臺灣味。

我心目中最會做菜的男人叫馮公,夫婦倆皆在大學教書。香港人馮公年紀不大但手藝高超,只能歸諸宿慧。若有天眼通之人看這些善廚者,說不定可看出他們曾有一世是宮廷御廚,我們這些人則是端菜或試菜防毒的小太監(jiān),吃慣了大師手藝,死皮賴臉拉著他們的衣角一起投胎,故而今生又嘗到美味。

我第一次去馮公家,看到桌上一疊撲克牌似的厚紙卡片,寫著菜名,總有百道,馮公解釋:“哎呀好玩嘛,讓小孩點菜省得我動腦筋,不知道吃什么就用抽簽。”

“抽簽?”我瞪大眼睛,翻那本菜譜,“你家是龍山寺還是行天宮?抽到叉燒餃、烤雞你也現(xiàn)做呀?”馮公連說:“那簡單那簡單!”當下,我心存懷疑,除前列腺腫大,“男人類”的第二病是“膨風”。豈知那天馮公見我談吐可喜,臨別開口:“找一天請你來家吃個便飯!”

那天到了,我依約前往。馮公剛下課回家不久,陪我們東拉西扯偶爾進廚房幫兒子倒果汁替茶壺添熱水,兩夫婦繼續(xù)談書法談教育談大學生憂郁癥,都不忙廚房。我心想若主人忘了吃飯這事我去巷口7-11“吞”御飯團也是可以的。正正巧,馮公說:“餓了吧!”“不餓不餓,你別忙喔!”虛偽的家伙,明明強欲拼出去買便當還說不餓。只見他端出烤盤,上有面團與叉燒肉醬,伸出兩只大手三捏四折,比女人搽指甲油還幼秀,嘆口氣工夫,一顆顆滾邊叉燒餃擺滿一盤正在刷蛋汁,隨后端去廚房按下不表,出來時抄一疊碗筷叫我們清桌面擺一擺,還叫兒子呀快去把手洗一洗記得用肥皂搓喔!再進廚房,一陣輕響,開始有香味從門縫飄出,正在貪婪呼吸辨識間,門開,一大盤煎蘿卜糕、一鍋廣東粥、一盤剛出爐金黃油亮叉燒餃端來了,佐以自鹵的小菜:素雞海帶豆干。滋味如何?

我平生也吃過不少什么苑什么樓的廣式飲茶,從未嘗過這么精彩的。“蘿卜糕自做的?”我問。他怕我不信,引至后陽臺,洗衣機旁有一堆白蘿卜小丘,乃學生寄來供老師消磨。我吃得現(xiàn)出狐貍原形,按捺不?。骸榜T公,如果我去盛第三碗粥,你會不會把我列為拒絕往來戶?”他說:“不會,第三碗很正常?!被丶液?,我對姚同學嚷嚷:“不得了不得了,幫我打聽一下有沒有第二個馮公,我要改嫁!”

經過冗長的“往事只能回味”,我才能認命地回到現(xiàn)實。唉,在美國,凡事靠自己,想吃中餐,也得靠自己。

剛來,有個臺灣女留學生借我們一個全新十人份大同電鍋,附有蒸盤;搬到宿舍,姚同學的老朋友邱教授很周到地借給我們鍋碗瓢盆,還分贈醬油、香油、酒、醋等廚房四寶,以維系“故鄉(xiāng)的滋味”。好心的“好難”又帶我們去丹佛一家賣華人食材的大型超市采買,但相較于美式超市,那里顯得亂糟糟,有些食物沒標示日期,膽小的我不敢買,主要買了“紅寶”牌加州米。有鍋有米等于有船身,再買菜,就能乘風破浪了。

美式飲食多生菜,這可厲害了,他們把各種蔬菜改良得幾乎皆可生吃:胡蘿卜沒石油味,高麗菜沒澀味,連四季豆、花椰菜都生吃(但我很難欣賞)。超市的魚種類不多(邱教授熱情地送我們四條鱒魚與一大包蝦),但熟的冷凍蝦、冷凍鮮干貝又便宜又多,牛與雞是大宗,豬肉很少。人說窮則變變則通,就像我常對姚頭丸講的:“媽媽的腦袋瓜不是只用來長白頭發(fā)的。”我就地取材,電鍋下層放米、胡蘿卜、馬鈴薯、玉米,上層蒸魚,再煮水燙熟花椰菜。取大盤,撕萵苣鋪底,置上冷了的花椰、胡蘿卜、馬鈴薯、玉米、豌豆,灑上烤酥的吐司小塊、起司絲、葡萄干、核桃,乃一盤生菜沙拉,又有蒸魚與白飯拌海苔芝麻,再來一盤五色水果,再來一塊香蕉蛋糕(邱教授太太做的),再來一盒優(yōu)格……三人吃得眉開眼笑。

切下青花椰菜梗,

拌以鹽糖油辣、香菜末,

兩小時后,香脆可口。

若能輔佐高麗菜瘦肉粥,

乃天作之合。

這里的結球萵苣甚美,我看著就恍神了,想吃蝦松。既然腦袋瓜不只用來長白發(fā),我就拿出編輯本領給它改一下。萵苣用剪刀剪成漂亮的圓葉形,洋蔥、西洋芹(要削皮,免得有牧草味)、紅黃甜椒、蝦皆切碎,加入小豌豆一起小火炒,不炒久免得失了脆度,輕油點鹽,殺菜青兼拌勻滋味即可,盛碗稍放涼,取大盤,將鮮翠欲滴的圓葉閑閑散好,切一瓣柳丁,以天女散花姿勢擠汁灑去,使翠葉生露珠,添了淡淡果香,盤中央放入那碗蝦松,臨端出,且慢,找出早餐玉米片,捏碎灑在碗上,讓它添一點酥。果然,姚同學包,我們母子吃,清爽無比,五分鐘內盤空而出。

長相丑丑的酪梨是我們愛吃的水果(姚頭丸除外),三顆一美元。我研發(fā)一種充滿情欲想象的吃法,把酪梨、水蜜桃(去皮)、香蕉三種香軟果肉切丁,葡萄干切碎屑,核桃拍幾下,皆撒上。滋味狐媚,乃讀《聊齋》之最佳點心。

此地核桃甚好,每天吃兩三顆核桃乃是我的多年習慣,見之歡喜,像松鼠一樣趕快買兩包。

后來又發(fā)現(xiàn)超市有賣海苔片,大喜,興沖沖給它包壽司(無須竹簾子,只要鋪一層保鮮膜我就可以卷了)。隨后又煎起牛排,買牛排時我跟姚同學有點爭執(zhí):我覺得家境清寒,買中價位即可,他覺得家境富裕一定要買高價位。聽他的吧,“肉責自負”,免得萬一繳“所得稅”了,怪我。

不管是留學生或短期住客,若要節(jié)省經費一定得自理三餐。當然,即使不設想美金也要設想腸胃,在外吃,漢堡塞不了幾天就像一包舒潔面紙塞不進去,意大利千層面比薩吃多了很像一只有腳臭的拖鞋卡在喉嚨,墨西哥餅剛吃很驚艷多吃幾次就像嚼純棉嬰兒手帕,越南館子的綠豆芽不掐須、九層塔有爛葉簡直令人翻魚肚白(我一面吃一面碎碎念掐豆芽須,生怕老板看到會捶我),中國餐館為了討好老美老墨,菜肴口味重酸甜黏,吃起來像在幫食道鋪羊毛地毯,險險覺得需要一臺吸塵器。我想念臺灣菜肴(非童謠)想到快口吐白沫。唉,我真的真的不是一個挑剔的人。

九月時,“好難”的太太從北卡來會,我邀他們來家便飯,也是答謝他。

那日,我準備了四道菜(邱教授只借我四個盤子),沒有豬絞肉,就用火雞絞肉搓獅子頭,正好有豆腐,燒成一道獅頭豆腐,因家境清寒沒有宜蘭三星軟骨蔥,起鍋前只能綴以綠豆苗。白嫩嫩的鮮干貝又大又便宜,我用小火少水給它“拐熟”原汁原味,大火快燒會龜縮那就糟蹋,汆燙了紅椒片與像個綠色小乒乓球的甘藍球芽,一紅一綠間隔排盤,白干貝堆垛中央,以余汁勾薄芡覆之,紅綠白皆晶瑩豐潤。此地無豬肉絲,只好把大片豬排用那把鈍刀細細改成柳葉腌著,仿佛市場修改衣服的阿媜嫂,把軍用毛毯改成薄裙。白洋蔥亦切細絲,炒香不炒軟保留五分脆,此時已用柳丁切片飾盤一圈,洋蔥白絲鋪底,炒熟肉絲鋪上,冒著蔥香與醬香兩層煙。最后一道菜返璞歸真,清炒甘藍,不切用撕(須去硬梗),像撕十二封情書一樣,如此才能炒出深情斷腸。我又準備椰漿西米露加晶瑩剔透的棕櫚果作為甜品,再切五色水果伺候,上好的翠玉茶待命。

那晚,兩岸在餐桌上統(tǒng)一了。


【注釋】

[1] 代志:閩南語,事情。

[2] 吋:即英寸,英制長度單位,1英寸=2.54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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