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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輯 心中的倩影

讓生命還鄉(xiāng):王充閭經(jīng)典散文 作者:王充閭 著


上輯
心中的倩影

心中的倩影

到了南京,第一個念頭便是去尋訪秦淮河。

《桃花扇》《板橋雜記》《儒林外史》等許多古籍對秦淮河的描寫,確實給我留下了特深的印象。

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

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分影照嬋娟。

這是明清之際的秦淮春景;“秦淮燈火之盛天下所無,兩岸河旁,雕欄畫檻,綺窗繡障,十里珠簾”,“城里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都是人煙湊集,金粉樓臺。水滿的時候,畫船簫鼓,晝夜不絕”。這是十里秦淮的繁華勝概。

如果說,清代文人孔尚任、余澹心、吳敬梓筆下的秦淮是靚娘的濃抹;那么,朱自清先生眼中的“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河水碧陰陰的,如茵陳酒,厚而不膩,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藍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便是西子的淡妝,更是別具一番風(fēng)情。

由于古文化的熏陶、積淀,秦淮河早已活在一代代人的心里,每個人的腦海中都閃現(xiàn)著它的玫瑰色的麗影。而在我的心目中,它是一首璀璨的詩,一幅綺麗的畫,一片如煙如夢的舊時月色。

可是沒料到,當(dāng)聽說我要去尋訪秦淮河時,市文聯(lián)的同志卻苦笑著搖頭。他們告訴我,早在清末民初,秦淮一帶便已蕭條破敗了,河道淤塞,河床狹窄,河水混濁。實際上,朱自清先生看到的秦淮河已非舊貌,只不過在朦朧的月色、眩暈的燈光下看不分明而已;或許詩人已經(jīng)分明看出它的陋貌衰顏,但不肯去揭那玄色的面紗,做大煞風(fēng)景的文字,也未可知??傊?,今日的秦淮河再也找不出多少詩情畫意,那個白舫青簾、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已經(jīng)像夢一樣地消逝了。

看到我充滿失望的神色,朋友們半是勸慰半是憧憬地述說,南京市政府已經(jīng)把徹底整治秦淮河列為市政建設(shè)的一項重點工程,將采取一系列人工措施,清除污泥,運走垃圾,沿河恢復(fù)一些有特色的古建筑,建成富有特色的秦淮河風(fēng)景帶,滌除她的斑斑銹跡,恢復(fù)其天然姿色。

我終于打了退堂鼓,決定在秦淮河恢復(fù)秀麗的姿容之前暫不去探訪,盡管為她魂牽夢繞了幾十年,盡管重來南京不知何日。我不想讓那如詩如畫、如煙如夢的舊時月色倏忽消失,我愿在記憶中永存她的倩影。

回來后,我把這些想法講給幾位朋友聽,多數(shù)人都不以為然。有的說我“癡情可哂”,有的笑我“書生氣十足”“理想主義”,我卻至今不悔。特別是讀到文潔若的散文《夢之谷中的奇遇》,對作家蕭乾的舉措,更是贊其通脫,引為同調(diào)。

1928年,十八歲的蕭乾在汕頭角石中學(xué)任教時,結(jié)識一位名叫蕭曙雯的女學(xué)生。二人心心相印,靈犀互通,誠摯地愛戀著。不料,校長從中插足,聲言如果曙雯拒婚,就要對蕭乾狠下毒手。姑娘斷然斥絕了這個惡棍,同時勸說蕭乾趕緊離開,以免遭到暗算。本來,她是準(zhǔn)備同蕭乾一道乘船逃離的;可是,當(dāng)發(fā)現(xiàn)碼頭上有歹徒持槍環(huán)伺,她只好改變主意,悄悄地溜回。她知道,若是蕭乾只身出逃,他們會高興地放他走開;如果二人同行,蕭乾就會死在這伙惡棍手中。

塵海翻騰日月長,一別音容兩渺茫。這對情人南北分飛,無緣重見,各自在布滿荊棘的坎坷路上建立了家庭。八年后,作家蕭乾以此為題材,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夢之谷》。他是多么盼望有朝一日能夠再見一面當(dāng)年戀人——書中的女主人公盈姑娘??!

六十年過去了,他終于有機會舊地重游,回到了汕頭的“夢之谷”,并且,得知蕭曙雯仍然健在。這對于千里離人來說,盡管不無苦澀,卻也畢竟是一種撫慰??墒牵?jīng)過一番斟酌,他毅然決然放棄了這個此生難再的機緣。他不愿讓記憶中的清亮如水的雙眸,堆云聳黛的青絲,輕盈如燕、亭亭玉立的少女豐姿,在一瞬間,被了無神采的干枯老眼、霜雪般的鬢華和佝僂著的龍鐘身影抹掉,他要把那已經(jīng)活在心目中六十年的美好影像永遠保存下來。蕭乾說:“這不光是考慮自己,也是為了讓曙雯記憶中的我永遠是個天真活潑的小伙子,所以,還是不見為好?!?/p>

留戀少時的風(fēng)華,珍視美好的印象,是無分境遇,人同此心的。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感情會日益濃重。世間許多寶貴的事物,擁有它的時候常常并不知道珍惜,甚至忽視它的存在;而一當(dāng)失去了它,到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時候,才會真正認識它的價值,懂得它的可貴。韶華就是這一類的東西。

人生是不可逆的,“長江一去無回浪”,古今中外永遠不會有時間的收藏家。我們仿佛看到雪萊的詩劇《被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中的時間的精靈——神色倉皇的御者,正趕著一匹匹肋生彩翼的飛馬,拖著一輛輛雕花鏤彩的神車,踏著香風(fēng)彩云向前飛奔。自從遠古以來,無數(shù)智者就從哲學(xué)、科學(xué)的角度,努力探求無限的時空,最后,總是在奔流不息的時間長河面前驚愕不已;詩人則力圖通過無窮的想象力和有限的藝術(shù)形象,去追求和把握浩渺的時空,在想象中讓時間凍結(jié)、壓延、超越和倒流,但是,結(jié)果只是一連串的浩嘆:“恨無壯士挽斗柄,坐令東指催年華。今朝零落已可惜,明日重尋更無跡”。

那年春天,一位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應(yīng)邀來營口市講學(xué)。閑談中,已經(jīng)離休的市文化局局長,提到六十年代初期這位藝術(shù)家首次來營口訪問演出時的情景?!澳菚r真是風(fēng)華正茂,光彩照人,我手里還保存著當(dāng)時我們的合影呢!”老局長說著,把一張已經(jīng)泛黃的黑白照片遞過去。這位表演藝術(shù)家眼睛唰地一亮,說:“太寶貴了,贈給我吧。我在‘文化大革命’前的所有留影,全都在這場浩劫中損失了。”她坐在鏡子前面,靜默良久,看著三十多年前流溢著青春氣息的秀影,充滿了對昔日風(fēng)華和崢嶸歲月的憶念。

我即興題贈一首七絕:

卅年回首感千重,妙藝人人贊化工。

且莫傷懷悲老大,青春猶在畫圖中。

她看了苦笑著,說:“您這詩看似慰語,實際上正是憾詞?!?/p>

當(dāng)然,在特定條件下,也還有紅顏長駐的情況。記得臺灣作家林清玄在一篇文章中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對熱戀中的情人同登喜馬拉雅山,不幸遇上了雪崩。男青年被雪堆埋得不見蹤影,女的卻活著逃了出來。她無限地懷念著情人,年年此日都要去當(dāng)日的出事地點尋找戀人的蹤跡,終于在第二十個年頭,在雪堆的一角找到了情人的尸體,仍是當(dāng)年那樣年輕、俊俏,朱顏秀發(fā);而自己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風(fēng)韻,垂垂老矣。這雖然也是一種駐顏之術(shù),無奈說來實在是太慘苦了。

人們也許會問:那位女士苦苦奔波二十年,她究竟要尋覓什么?只是為了要見上一面情人的年輕、俊秀的倩影嗎?——這在她的記憶之窗上,本是永遠抹不掉的,而且,會久而彌新。那么,除此之外,又是要追求什么呢?或許是要重溫昔日的戀情,尋覓那一經(jīng)失去便再也不會重現(xiàn)的、無比珍貴的純真誠摯的情愫。

由此可以聯(lián)想到,留給親人、朋友一個美好的形象固然重要,但是,它所附麗的卻是珍貴百倍的真情誠意。如果有朝一日,那位女士發(fā)現(xiàn)日夜思念的意中人竟是一個騙子,那么,再美好的形象也會隨之而化為丑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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