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大吉嶺到克什米爾:漫游在喜馬拉雅山的靈魂深處 作者:聞中


最近,石頭城的意象不斷地在我的夢中浮現(xiàn)。

我大概已經(jīng)忘記了,那究竟是多少年以前的舊事塵夢。彼時,我正在書籍所構(gòu)建的龐大世界里面尋覓精神的家,就像古意斑駁的城堡當(dāng)中,那位浮士德博士的孜孜不倦,在他自己那座充滿魔法的實驗室里不倦地尋覓與勞作;彼時,我的生活正如美國的哲人梭羅所提醒的那樣,不甘心重復(fù)無數(shù)的過往,重復(fù)既定的平庸,沉淪在看似平靜、同時必是布滿絕望與厭棄的生命情境當(dāng)中,然后把一生的火焰滅掉,宛如一聲嘆息,消解掉已存于此世的短促之肉身。故而頗是寄望于前人隱藏在文獻當(dāng)中,諸般美好生命的美好線索。

于是,我借此而讀到了許多美好的文字、美好的思想,它們來自東西方文明不同維度的生命諦觀與智慧。

但是,我與須彌世界、山中幻境,與無邊無際的石頭城,還有,與天竺圣者的浩渺心靈結(jié)下如是之深緣,卻全然是意外的。我當(dāng)時遇見了這么一段文字,它說:

很久以前的一天,我決定離開這個忙碌的世界,去一個安靜的地方。我能在那里進入深深的沉思,擺脫所有的想象。那里誰也看不到我。我開始進入虛空之中一個遙遠的角落。在那里,我創(chuàng)造了一間小屋。我居住在那里,坐進蓮花叢中,宛如進入了一種深度的睡眠,一百年過去,就像一片樹葉飄落。

落葉瞬息的翻飛,即是一百年的悠長時光,蓮花叢中的圣者,睡意深沉,安定如初。當(dāng)時,我被這個敘述者的文字里面某種魔幻般的寧靜迷住了,我繼續(xù)讀了下去:

后來,我從冥想當(dāng)中蘇醒,我聽到了少女的歌聲。我想知道是什么人,怎么能在這純粹虛空的地方放聲歌唱。我追隨那個聲音,于是,我見到了美麗的少女。少女是一位魔法師。她說,在宇宙的邊緣,有一座高山圍繞著世界的巨大圓盤,高山上有許多的石頭,在石頭中,有一顆微小的石粒,那里有我的家,我和我的丈夫,就居住在那里。他長年研究吠陀,耗費了生命,但經(jīng)書中說,他必須要結(jié)婚,他便在他的想象當(dāng)中,為他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妻子,那個妻子就是我……

呵,恒河沙數(shù)的無窮被造的世界當(dāng)中,藏有了無窮無盡的高山,而高山上有許許多多的大石頭,在眾多的石頭里面,有一粒石頭的微小縫隙,此間居然會存有“我”的一個家!還有,這位神奇女子的誕生人世,只是緣起她丈夫的無數(shù)想象中的一個想象念頭!我不由地進入了我自己的精微心意,于是,我擁有了一雙非我的翅膀,開始于虛空中飛行,立意尋覓我的須彌世界,尋覓須彌圣山中的石頭城。是的,彼時,我還一并記住了,這個平靜無比的敘述者,他就是印度的第一古詩人蟻垤(Valmiki);而詩中最關(guān)鍵的那位圣人叫作極裕仙人(Vasistha),傳說中古印度阿逾陀的王子羅摩(Rama)最偉大的上師。

后來,我有了一個大因緣,果真來到了古時的天竺、今日的印度,親身跋涉過恒河、印度河,越過北印度的莽原,越過了一座座佛經(jīng)里面的舊時代的城,藍毗尼、菩提伽耶、鹿野苑、華氏城、舍衛(wèi)國、拘尸那羅,還有近代以降的加爾各答、勒克瑙與新德里,終于像一場風(fēng)吹過,如愿以償?shù)剡M駐神往已久的須彌世界,來到了美輪美奐的大吉嶺,登入云遮霧罩的阿莫拉與奈尼塔,還有真耶假耶的幻住庵,最終從美麗的克什米爾穿了出去。像是渺小的、立在塵土中的我,得了無上的恩寵與祝福,做起了一場高天之上的星光的夢,它偏離了時代,卻著實稀奇。

我在里面做著無邊的漫游,尋仙訪道,走過了一座座山林,飛過了無窮沙數(shù)的諸世界,收回了自性之羽,把精微心意歇在花色鮮麗的蝴蝶那雙如輕紗薄霧一般的羽翼上面,我借著蝴蝶的雙翼,融入無際的虛空。

但不久,一種新的困惑與疑情席卷而來,使我備嘗惶惑,我擔(dān)心上下的這種求索與觀望,最終遮斷了我的自性之光,漸漸生成了精神的依戀與執(zhí)著,遁世的觀念日益深重,我有了隨時被黑夜擊中的危險。于是,我復(fù)又躬身自覓,喚回了高飛遠走的夢,喚回自我的存在,照亮大地上最初一塊基石上面穩(wěn)穩(wěn)安住,而又渺茫如微塵一般的自我的身影。

后來,我回到了文明的中心,回到了中國,幡然間似有所悟:諸世界也是我傾吐的話語,是我一念又一念、生起復(fù)落下的聯(lián)翩思緒。正如石頭城中的圣者,自虛空心意中造出一個能高聲歌唱的女子為妻,萬物也皆從神性的空寂中生起,并延展出無窮無盡的諸世界。所以,須彌山,也只是我心靈的一個造物?!叭星覠o月,月是在青天;吟此一曲歌,歌中不是禪?!庇谑?,蘧蘧然的我,與蟄居蒙地的莊周一樣,我的夢也破了!我哀聲泣涕,復(fù)又悲喜交加。

我記得舊時代的一位中國哲人曾經(jīng)說過:悲傷,原本就是與喜樂交織在一起的;但它們的存在只是為了使喜樂更加香甜、更加深沉,因為,悲傷只是世代的悲傷,而喜樂卻是永恒的喜樂。然而,若要注心一處,存了一個夢想,與自我收獲一場刻骨銘心的遇見,還不得不在諸種悲喜交集的境遇當(dāng)中與自己覿面相會,如地上的我,盯著天上的我,面面相覷,良久不語。

終于,一個又一個時代的我走了,他們又免不了一次次卷土重來的悲傷,而浩大的生命之流本身,卻仍舊是一個大大的喜樂,一個大大的、永恒而未解的存在之謎,在這浩瀚無際的一體同流期間,無數(shù)眾生心的升起與滅去,已存歿無記,如恒河浩瀚無量的沙。

因為關(guān)心著天下文明大勢的走向,雖然人在連綿起伏的群山中行走,常常亦會涉及中國人的時空意識。我越來越發(fā)覺,比之古典的希臘、比之歐洲、比之印度,中國人的此種時空意識,應(yīng)該屬于塵世間最健全的世界意識,它正屬于安定與行動、無常與恒常兩不相悖的人間智慧學(xué),或謂入世之正道、有情之正途也。

此種精神,最初發(fā)軔于古人易卦之象思維,彼思維之要義即時間與空間,皆非勻質(zhì)的存有,而是有著許多真實意義的結(jié)點,在不同的結(jié)點之上,若行同一件人事,其結(jié)果確鑿是不同的,故有風(fēng)水之說云云。非徒空間有風(fēng)水,時間更是有風(fēng)水,時間風(fēng)水學(xué)與空間風(fēng)水學(xué)一道,構(gòu)建出了中國人健全無畏,在生死流里締造生命意義的價值論,有了出生入死、復(fù)又出死入生的生息世界與感通哲學(xué)。

蓋聞黃河之岸邊,古圣人孔子曾對著滔滔流水,有破空之一語,他說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語極是深邃,當(dāng)讀之而莫懈,一次而再三,可深入冥想。彼“逝者”謂誰?象思維之妙,最有眾多之集義:是流水,是時空,是生命與死亡,是我身我色,是他心他意,是生死之流轉(zhuǎn),是人世之無常,更是宇宙之劫初劫末、劫成劫壞,總而賅之,是存在,也是虛無?;蛟S,這也成就了后來中國佛教中極高明的華嚴(yán)宗之哲學(xué):永遠向前運動,永遠處于運動狀態(tài),以此構(gòu)建起生機盎然的真生命。

一旦觸及實在的真正內(nèi)核,存在與虛無,浩然并為了一體,如黃河之一體同流。哲人之胸次,自是靈性充盈的哲思與生機全開,心中平靜,又心中歡喜。于是,中國的哲學(xué)里面便充滿了入世的自在與喜樂,無求神性的外援與介入,不生無謂無稽之現(xiàn)世的悲哀,譬如哲人莊子云: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fù)通為一。

詞人蘇東坡亦云: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常常有一種邏輯,初看似乎頗自然、有道理,然一旦細究,則未必盡皆如是。

這邏輯或來自于基督教的原罪說,或佛教的苦業(yè)意識,或婆羅門教輪回轉(zhuǎn)世的思想,故而覺得了業(yè)力的沉重,習(xí)性的頑強,還有時代的悖謬,與人世的悲苦、生命的無常等等,故而一力孤行,選擇了棄絕之路,愛上了天堂,愛上了自由的彼岸,愛上了無煩惱,無劫初、劫住與劫滅的人世磨難,以求抵入一個解脫之真境界。

此一單刀直入的邏輯,在中國的文化里面,常被視為既未明文明生成之大義,亦未了人間生趣之正理。文明一途,必須通文化意識,繼而通家國天下,以締造人間世的大同和平之正鵠的;而人間生趣之命途,其正理則是在世的締造,而非離世的寂滅。

正如清理一條陳年的河流,淤泥中種種之層累與堆積,若只是以斷流來了斷,則只是干涸,何來建設(shè)之真意義?按照心理學(xué)的理論,一切未曾實現(xiàn)與顯現(xiàn)的存有,皆會化成潛意識之生命流的強化,除非以正面與正向的態(tài)度接納,進而化入自我的真實存在,才會有活潑潑的意義從中生成。

而所謂“正面”云云,此意味著對生命有大慈悲,愛上自己于人世的實際存在,愛上自己獨有的命運與遭際,這才是正面的接納,而不是以逃避與否定來解決。于是,行動,便構(gòu)成了生命的在世之共法,正如河流的流動,既有悅耳悅目的和美之正音,亦有洶涌澎湃的駭人之變奏,關(guān)鍵是一體的浩蕩同流,這是生息、生機與生趣。人間的文明,實在是一場習(xí)坎的行為,個人的生命亦是一場習(xí)坎之旅。私以為,這應(yīng)該是文明的正見,也是生命的正見。

因易經(jīng)的坎卦,又名“習(xí)坎”,孔穎達注“習(xí)”有二義:一者,習(xí),重也,謂上下俱坎,是重疊有險,險之重疊,乃成險之用也;二者,人之行險,先須使習(xí)其事,后乃得通,故云“習(xí)”也。

大體說來,人在人世人間,一定會陷入困頓與險境,最終復(fù)返于一種圓滿或完美之生命境界,用詩人的話語說,即是失樂園的扼腕,與復(fù)樂園的壯游,既有沉痛,亦有生命的悲情與暢達。其目的皆是心意識的深化與純化,滌盡塵滓,如鏡鑒天,這是既定的律則。文明,就是自我的一場大戲,此既是宇宙自我的一場生旦凈末丑彼此相繼相承的大戲,也是此身小我的一場生命真實流轉(zhuǎn)之利拉(lila),目擊之,而道存之。

于此言來,命運的跌宕與苦慟,皆是有大意義在焉。而且,無論怎樣的苦難,習(xí)坎有誠系于天,人天相應(yīng),天人共構(gòu),人事皆有天道的在場,為行事做真實見證,這叫作“習(xí)坎有孚”,孚,鳥爪也。此鳥有此爪,鳥與爪之相符,可證自然律之恒在,有是物必有是則,故而信習(xí)之,即可通達生命幽深處之大覺悟,“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天空在照顧著星辰,河流在支撐微小的水波,只要悟力不滅,覺性常在,終究會得著無上大歡喜。

在中國的古典哲學(xué)里面,歷來充滿了此種象思維,深受天地萬物的種種具象之啟發(fā),尤其是在生命的無常與流變當(dāng)中,看明白了行動的真價值。我以為,此與流水之流動所給出的啟悟之功關(guān)系甚大,它不但給了中國道家“以水喻道”的妙譬,也給了儒家以“時間與空間”來確證歷史價值的穩(wěn)健意識,這是入世的大智慧。而易經(jīng)的八卦即是天地八物之成象:天地風(fēng)雷水火山澤。其中,水之象,既是坎陷其中,復(fù)又因流動而得度,譬如未濟卦與既濟卦,人世的河流是同一條,卻會收獲兩種不同的命運,端在覺性的明滅之分途矣。

而我們所處的人世,正猶如坎卦之卦象,坎上坎下,是為重重之險阻,復(fù)化水流之兆象,流水相繼??搽U固然不會消失,缺陷也必定永在,唯有秉持生命的正見,精勤努力,如風(fēng)行水上,則習(xí)坎之旅,就是真生命的一種顯豁,繼而收獲一種至大的平安。所謂“有孚心亨”之兆象也,行必有功。宋人曾于此斷言:以陽剛中正居尊位,而時亦將出矣!

這種在此世界的精勤有為、剛健雄拔的生命狀態(tài),彼所成就者,非但是人世的劫難可度,同時也是心靈趨于圓滿的浩大功課。自然只是生性而不生心,唯人之靈明則不然,他于此人間的行走,全憑正心思來合彼一之正道,若不謀詭異,直心率性,“君子以常德行”,終得人生之圓滿,這便叫作:“維心亨,行有尚?!?/p>

此刻,我居住在中國的東海岸邊,復(fù)又想起了當(dāng)初的那一場漸行漸遠的星光的夢,耳際似是詩人歌德的蒼涼之歌吟,“悠悠天隅,恢恢地輪。彼美一人,沙恭達綸”;此刻,夜空沉寂,冷月高懸,雖是久久相望,終不相聞相即。醒來時,驀然發(fā)現(xiàn)塵氛散盡,唯海上之日出,實實在在地騰出了海面,照亮人間,它近在你的眼前,海上日出,流水人家。

人性自然的海底,也有日光在升騰,行走在世上的人們,也是行走在有朝陽升起的生命的海岸上。此時此際,茶是熱的,花是香的,人世是溫暖的。室內(nèi)室外,世情人情,兼?zhèn)錈o窮的意味,讓人內(nèi)心著實歡喜。

是為序。

2017年冬寒

初稿寫于杭州古墩路

二稿改于溫嶺石塘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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