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亞妮的話

女兒亞妮 作者:何守先,亞妮 著


亞妮的話

如果有來世,

我一定還做你們的女兒!

這是父親的一部遺稿。

發(fā)現(xiàn)于一個夜晚——我的新書《沒眼人》下廠印刷的那天深夜。

那天,離父親去世已有三年一個月又三天。

在那些時日里,我?guī)缀醪荒芘龈赣H留下的任何東西,尤其是他的文稿,一旦觸及,會有不可名狀的揪心。

發(fā)現(xiàn)那沓文稿,純屬意外。父親曾任社長和總編的寧波日報社打算出版他的文集,委托我整理全部遺稿。整理工作進行到第五天,在父親書房一個柜子底部,發(fā)現(xiàn)一摞用黑色鐵夾子夾著的文稿。湊近看,發(fā)黃的封面上,幾個工整的鋼筆字:女兒亞妮。我迅速翻到末頁,落款是2008年夏末。

這是一部十多萬字的散筆,記載了我?guī)资甑纳罱?jīng)歷和闖蕩故事。其中的很多人事,我不知曉父親從何得知底細,又如何搜集到這么多的資料。

我讀了通宵。

我認(rèn)識了一個叫父親的人。

我的思緒不得不回到2013年初夏。那是一道注定要刻到我脊背上,永遠無法愈合的,深痕。

那個夏,就叫苦夏,悶著一種汗淋淋的郁結(jié)。

那年,我正在跟蹤拍攝十一個流浪在太行山的盲藝人的故事。這是一支在抗日戰(zhàn)爭中參與中國軍隊諜戰(zhàn),七十多年來傳承著非遺民歌的奇特隊伍,山里人叫他們“沒眼人”。這是一部紀(jì)錄片,因很多故事無法再現(xiàn),便延伸出一部電影,我必須再次返回太行山,補夏天的戲。那段時間,父親肝功能有一項指標(biāo)不正常,去醫(yī)院詢問了專家,說再觀察觀察。我跟母親商量,是否去上海復(fù)查。父親年紀(jì)越大,越不愿意住醫(yī)院,對家的眷戀近乎固執(zhí)。但這次他卻同意了,說等我從山里回來就成行。

我走前,父親交給我一張銀行卡,說里面有二十萬存款。我知道這是他用一輩子稿費積攢的,伸不出手去。但父親執(zhí)意要我收下,他知道,我拍了十年的紀(jì)錄片和電影,已經(jīng)負債。

進山?jīng)]幾天,母親來電話,說父親有內(nèi)出血跡象,已經(jīng)住院。當(dāng)我趕到寧波市第一醫(yī)院干部病房時,父親尚能講話,但當(dāng)晚就大出血,陷入肝昏迷……

七天,僅僅七天后的8月2號,父親躺在ICU病房床上,面容安詳。醫(yī)生對我說:“你父親走了。”我腦子瞬間被清空??粗赣H熟睡般的臉,我握住他還溫?zé)岬氖郑恢蔽罩?,很久?/p>

那一刻,居然無淚,就是想殺了自己。

我跟父親說話,說很多小時候的事。父親愛我,最愛我,從小。

我想喚回父親尚未走遠的魂。

父親沒有回應(yīng)。沒有。

漸漸,泛黃的梧桐葉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幽靈般舞著,輕妙恣肆。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四十五年前那些葉瑟月冷的歲月。

1966年初夏。一天,在午飯桌上,我第一次從母親口中聽到了一個新名詞:文化大革命。我第一次看到父親沉郁到令人寒戰(zhàn)的神情。一種大難臨頭的預(yù)感,填滿了彼時不諳世事的心。果然,不久時任市委黨校副校長的父親,就從上虞的“四清”(即清政治、清經(jīng)濟、清思想、清組織)工作隊被揪回來。他因家庭出身,又一直在干校、黨校、報社、市委調(diào)研室、市委辦等領(lǐng)導(dǎo)決策部門從事文筆和領(lǐng)導(dǎo)工作,于是,他的講課資料、為領(lǐng)導(dǎo)起草的文稿、調(diào)研所寫的報告、在報刊上發(fā)表的文章等都被搜羅出來審查。有一年,他在寧波郊區(qū)的洪塘抗臺,晚上與農(nóng)民座談如何做好防臺抗臺工作,有位老農(nóng)談抗臺經(jīng)驗說:“臺風(fēng)來了不要把前后的門窗都關(guān)牢,要打開門窗,讓風(fēng)通過,這樣房屋不會被刮倒……”他聽了有感而發(fā)寫了一篇抗臺雜記,在報上發(fā)表。這下好,適逢蔣介石叫囂要反攻大陸,你“開門通風(fēng)”?你是要“大陸在國民黨反攻時門戶開放,引敵深入”,那就是“亡我之心不死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緊接,林林總總“惡毒攻擊毛主席、反對毛澤東思想、顛覆無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的反動言論”被一一發(fā)現(xiàn),批判!來勢兇猛到大小會議“批斗”、上街游斗,進出任何場合身上都得掛黑牌。那塊黑牌是膠木黑板做的,一米見方,很重,用一根鐵絲吊在他脖子上,天熱,盡管隔著一層布,還是嵌進去肉里,不得不用更厚的布墊起來。父親盡量挺直自己,但時間一長,頂不住,還是常常彎下腰去,于是,就很契合被徹底打倒,且“踏上一只腳永世不得翻身”的形象。黑板上的內(nèi)容會有更換,起初是“死不悔改的當(dāng)權(quán)派”、“走資派”、“黑筆桿”、“反動文人”,后來變成“反革命分子”、“三反分子”等,五花八門。大字報、小字報鋪天蓋地,連外婆家的大門都被糊得叢林密布。事情進展迅速,開始白天被批斗,而后升級到批斗之后掃廁所,又責(zé)令他回到原來搞四清的生產(chǎn)隊去,邊批斗邊勞動。父親在四清中得過肝炎,此時復(fù)發(fā),耘地時昏倒在水田里,只得由農(nóng)民抬回城來。接著,外調(diào)“證實”了父親是“投機革命、混入革命隊伍的階級異己分子”。這個定論就相當(dāng)嚴(yán)重了,有點像電影里被鋤奸隊盯上的叛徒。在一片打倒聲中,他的辯解變成了“拒不認(rèn)罪、百般狡辯、與人民為敵”。再升級,關(guān)進“牛棚”不準(zhǔn)回家,工資停發(fā),幾個月后才有很少的生活補助費。

起初,父親被關(guān)在位于市中心的冷靜街機關(guān)幼兒園里。那是一座典型的寧波大戶人家的宅院,一進套著一進,層層疊疊猶如迷宮。我和大妹從幼兒園小班上到大班,都是在那里度過。此時,幼時樂園已辟為牛棚。父親的肝病,經(jīng)冰雹砸來般的一番折騰,病情加劇,身體非常糟糕。我的任務(wù),就是每天給他送煎好的中藥。一般是在下午,因為上午父親都要掛著沉重的黑牌被押去批斗。

大概一年后,父親被換到另一個牛棚——位于南大路的延慶寺。該寺始建于五代后周太祖廣順三年(953年),為天下講宗五山之二。父親曾告訴我,延慶寺不僅是寧波有影響的宗教建筑,還是名人流寓和學(xué)者講學(xué)之所。元末書法家吳志淳曾在此以八分書法作千字文,由楊理學(xué)刻石以傳;明末,“南湖詩社”則在寺內(nèi)集會,吟詩論文,風(fēng)華一時;到清康熙初,浙東學(xué)派創(chuàng)始人黃宗羲在寺后殿設(shè)“證人講會”,一度成為甬上學(xué)才重地。這之前,我跟隨外婆常去進香,那里的大雄寶殿、禪悅堂、塔院、能仁堂、羅云堂、大悲閣、育往堂、鐘樓、山門等建筑,雄偉且精致無比,諸多玄妙佛像,巍峨又清麗??傻礁赣H關(guān)進去的那一年,延慶寺已被紅衛(wèi)兵砸爛,大殿里,菩薩東倒西歪,滿地都是散落的玉石和菩薩身上的鑲嵌物(現(xiàn)在想來,那都是極其珍貴的文物),唯有院子里參天的梧桐樹依然故我地屹立,遮天蔽日。

延慶寺沒有食堂,我送中藥的時間提前到中午。外婆每天交給我的“杭州竹籃”里,除了父親的兩煎中藥,還有一天的飯菜。

那時候,我聽大人們說,父親的病很重,可能活不過幾年。我感覺,父親就是靠藥活著的,藥比飯菜還重要,所以按時把藥送到父親手上是天大的事。有一次,按點到了延慶寺門口,大門卻緊關(guān)著,任我怎么呼叫捶門都無人應(yīng)答。對一個視藥為父親生命的六歲孩子來說,當(dāng)時天就塌了。除了坐在寺院門墩上哭,沒有任何辦法??薜侥荷珘喉敚幸焕夏腥顺鰜?,認(rèn)出我是何校長的孩子,才把我?guī)Я诉M去。父親遺稿中有寫:

那天見到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兒低著頭,拂去滿頭落下的梧桐葉,鉆過從天花板上拖下來的、密匝匝寫著我“三反罪行”的大字報,偶爾撇上一眼那被劃上粗粗紅叉的“何守先”三個字,緊咬著嘴唇,拎著竹籃子向我走來,我的心就緊縮成一團,噙著眼淚接過用毛巾捂蓋著的飯籃時,便連忙扭過頭去,揮揮手叫她趕快離開……

而那天,父親那張憔悴又慈祥的臉,還有那種揪心和無助的感覺,深深烙進我的記憶,走在我每一寸的日子里。

搶救父親的醫(yī)生進來說,殯儀館的車幾個小時就到。我一個激靈,握緊父親漸漸變冷的手,就想一直把他焐熱,不讓任何人帶走他。

記憶潮水般卷來。我一直說著小時候的事,相信父親能聽見,我甚至期望父親能翩然歸來。

父親向來樂觀,在我跟他有限的相處日子里,他總說他很知足。有時開玩笑,說他賺了幾十年?;蛟S就是這種上天饋贈的品性,讓他參透了生命的真諦;或許就是山里人天性中的善良、寬厚,讓他活得磊落光明、坦蕩率真;或許就是后天日積月累的修養(yǎng),讓他從不做茍且之事。我家兄妹四個,敬父如師。唯一遺憾的,是父親幾乎從不直接表達對我們的愛——我們能感受到他的睿智、持穩(wěn)、勤奮、儒雅、博學(xué),就是沒有溫情。但在整理父親遺物的過程中,我第一次讀了他幾十年手寫的工工整整的文稿,我發(fā)現(xiàn),我們錯了。

父親的愛,山一般厚重,只是深埋;父親的情,水般溫柔,只是潛汩,一如他的厚道,就在于,那種隱忍苦痛卻讓人覺得天成自然的原本。

可以說,我真正認(rèn)識父親,就始于閱讀他的文稿。那種閱讀是需要毅力的,因為太過痛苦,字里行間讓我?guī)缀跄苡|摸到通往記憶深處正在結(jié)冰的車轍,后悔和愧疚一寸寸碾過去,我甚至能聽到堅硬的冰轍被粉碎后的聲響;那種閱讀又是酣暢的,因為走心,筆到之處,都是定格的一扇扇歲月之窗,淡墨情盈之間,皆為日子里的苦樂。如果問我,活到今天,有無讓靈魂無著,抑或后悔至不能回瞥一眼的事,我會說,是父親走后,我閱讀他文稿的那些日夜。

父親主編出版的《寧波市場大觀》、《寧波新聞縱橫》、《百歲考》、《樂齡心語》、《海之驕子》、《三國演義與現(xiàn)代經(jīng)營管理》,以及大部頭的長篇歷史小說《商·盜·冠》、《王安石治鄞》、《四明狂客》、《萬丈長纓縛惡魔》、《竹影萍蹤》等,還有正待出版的《南少林傳》、《浪蕩正傳》、《薛樓燭影》、《旁證》等,就靜靜地看著我;那些政論、報評、散文、小說、日記,那真是看不到頭的文海,一進去,就被淹沒,喘不過氣來。

在海量的閱讀中,一個老報人的崇高修為和忠貞信仰赫然眼前;一個為父的拳拳慈厚和仁愛之心一目了然。

父親的筆,就是我回望的燈。

所有的文字,包括日記,沒有那筆二十萬稿費的片言只語。

父親,我該怎樣面對?

我唯有嚎啕。我唯有在嚎啕中撕裂自己。

如果還有選擇,我什么都不要,不做,我只要我的父親。

在父親追悼會的前夜,我通宵守在殯儀館他的玻璃棺柩旁。姑姑幾次勸我歇息,我不愿,我怕我一睜眼,父親沒了。姑姑無奈:“你父親說過,活到八十四歲,算是奇跡,他知足。”我耳邊便有父親恬淡的聲音縈繞,我就輕聲告訴父親:“咱們賺了,您知足,我也知足?!?/p>

那時,我尚未讀父親的文稿,竟不知那份“知足”,需要多么堅韌的心理和生理調(diào)適;竟不了解他帶著家人走過來的日子,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艱難、委屈、酸楚和沉重。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記憶,是浸泡在黃梅雨里的,枯黃蕭索。陽光,有,而云,總是斜進來。

由于每天持續(xù)的批斗和徹夜的隔離審查,沒有營養(yǎng)補充,又不允許家人照顧,父親的體力每況愈下,近乎不。終于有一天,他在水房打開水時,一陣眩暈襲來,裝滿開水的暖瓶砸在地上,右腿重度燙傷。于是,我的任務(wù)就從每天一次的送飯送藥,變成了跟父親住在一起,照料他的生活。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段跟父親獨處的日子。

父親的腿怕感染,不能裹紗布,上面涂滿了黑乎乎的藥膏。每天,他拖著一條殘腿被押去批斗時,我只能攙扶到門口,父親從不允許我跟去現(xiàn)場。所以那時我不知道批斗是什么。在父親諸多遺稿中,有一部名為《旁證》的自傳體紀(jì)實文學(xué),他用張竹(張,為父親的老家張地村;竹,乃父親崇尚之物,也為父親筆名)之名,寫有自己的故事,其中有一段寫到那些時日:

“張竹不老實,打倒張竹!”口號來得太突然,只有零零落落的幾個人跟著喊。胡光一看急了,跳上凳子,嗓子扯到撕裂:“打倒張竹!堅決打倒張竹!”“張竹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這下有了聲威,大廳四周立馬發(fā)出一陣陣嗡嗡的回響。其實,批斗了一段時間,張竹已經(jīng)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習(xí)慣,稍有動靜就閉上眼,皮肉苦會隨時襲來,猝不及防,他等慣了。那天,他正想著怎么能回家一趟,告訴岳母,讓鄉(xiāng)下的老婆姐上來幫襯一把,耳朵就灌進來雷聲。他的身子哆嗦了幾下,拿著檢討書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燙傷的右腿也麻木起來。在一陣又一陣要他表態(tài)和對他表態(tài)不滿的大轟大炸之后,苦笑著:“那要我怎么說呢?”他干咂了幾下口水,想起了毛主席的一段語錄:“一個共產(chǎn)黨員隨時都要準(zhǔn)備堅持真理,修正錯誤……”沒等念完,就有人吼著責(zé)問道:“你這堅持真理是什么意思,你還有資格講真理嗎?”

“同志,真理是普遍的,不是哪個人所特有的?!?/p>

“你放毒!”另一個造反派,手揮過頭頂,一轉(zhuǎn),啪!一個耳光霹靂般扇在張竹的耳根上。張竹的腦袋倏然就有一百只蜜蜂飛進來,嗡!蜜蜂滿眼飛舞,一個聲音忽近忽遠,好像是說,張竹公開宣揚《二月提綱》那個“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反動謬論,真是猖狂至極什么,末了,是一聲斷喝:“把頭低下來!”隨即就有幾個別著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沖上講臺抓住張竹的頭發(fā)往下揪,有人還趁機往他的背上、腰上猛踢幾腳。

坐在面前的教職員工,有的假裝思考,或?qū)ふ沂裁矗蜒劬σ崎_去,有的低著頭或翻著白眼望著窗外。亂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張竹呢,真是書生氣十足,他整理好被抓亂了的頭發(fā),撣去褲腿上的塵埃之后,又規(guī)規(guī)矩矩地彎著腰站在那里。革命群眾嘛,雖然難免發(fā)生一些過火的行動,但它的大方向始終是正確的,不能與之鬧對立。這就是他的信念,在當(dāng)四清工作隊長時,張竹向來就是這樣要求工作隊員的。

“你說,你是不是放毒?”

“我強調(diào)的是真理的客觀性?!?/p>

“不要講大道理,你回答,為什么要這么說?”

“這話不是我說的。”

“什么,不是你說的,剛說過就賴,好啊,我叫你放屁……”一只手又舉起來。

“放屁?這話是馬克思說的嘛!馬克思說,真理是普遍的,它不屬于我一個人,而為大家所有,真理占有我,不是我占有真理。”說完,張竹的嘴角浮出一絲微笑。那只高舉的手停在半空,一轉(zhuǎn),變成了拳頭,向上一杵,會場肅靜,拳頭再向上一杵,高呼出:“張竹不老實,絕沒有好下場!”會場立馬跟上,口號趕走了張竹耳邊的蜜蜂,清清楚楚,最后是:“張竹滾出會場!”

我真不知道,若是這種場景展在那時的我跟前,會是什么狀況,我會瘋掉。

到了秋天,父親腿腳稍好一些。他每天擠出一點時間,尤其在傍晚,吃完晚飯,和我踩著滿地的梧桐葉,講他的故事。

有一次,我問父親,為什么我從未見過爺爺和奶奶?父親說,自他參加革命,就和家庭“劃清界限”了。那時我不懂什么叫“革命”,也不知道何謂“劃清界限”,但至今記得父親仰望梧桐樹時臉上那種冷峻的表情。

后來我聽母親講,爺爺是個非常好的人,而且父親參加革命跟爺爺不無關(guān)系。大饑荒的1960年,爺爺從山里逃出來,走了很多天,到城里找他兒子,我父親竟不敢正大光明地接待自己的父親,只是偷偷塞給幾十斤糧票,就匆匆把老人打發(fā)走了。再后來陸續(xù)從老家親戚那邊傳來關(guān)于爺爺奶奶的凄慘晚景。再再后來,聽我姑姑說,到“文革”時,因受兒子牽連,爺爺被吊在村里的碓房里活活餓死……要知道,自那匆匆一面至父親去世,半個多世紀(jì)里,父親竟然沒有再見過我爺爺一面,也沒有與我奶奶有任何聯(lián)系。那是被硬生生隔絕的血脈,是對家園故土的徹底掩埋!而且一隔就是一生,一埋就到白頭,誰都不知道父親心頭是一種怎樣的痛楚。

父親出生在浙西南山區(qū)一個家境殷實的富農(nóng)家庭,祖父是滿清秀才。父親在縣里的洋學(xué)堂讀到高小畢業(yè),自幼不僅受到儒家“仁義禮智信”的思想熏陶,也浸染了書香門第善良、剛正的處世品性??箲?zhàn)時期,我祖父做著堂堂正正的國民政府鄉(xiāng)長,暗地里卻變賣地產(chǎn),給共產(chǎn)黨武裝輸送槍支和物資。

家庭的革命傾向和民眾的疾苦現(xiàn)狀,是父親投身革命最初的催化劑。初中畢業(yè)的父親,在當(dāng)?shù)匾咽琼懏?dāng)當(dāng)?shù)摹靶悴畔唷绷?。因為宗派之爭,我祖父被誣陷入獄,而他為共產(chǎn)黨提供物資的秘情一旦暴露,就會招致一場殺身之禍。十六歲的父親自己寫訴訟狀,準(zhǔn)備上堂為父辯護。同時,又四處奔走籌措銀兩,準(zhǔn)備實施搭救。就在此時,得到有人預(yù)謀追殺他的信息。于是,父親開始了逃亡生涯。他和幾個同學(xué)繞道福建,行走了整整一個月,逃到杭州蕭山。父親在《旁證》中寫有那段經(jīng)歷:

1947年早春,從未有過的倒春寒,讓窩在深山里的張地村人放不下火籠,赤身緊裹的棉衣也離不了身。一個深夜,從山腳那邊傳來一個可怕的消息,張竹父親的冤家對頭,他的堂伯父要一不做二不休,密謀對張竹下毒手,以剪除后患。于是,第二天夜里,所有的親戚,包括五里外母親那邊的親戚都急忙聚攏來,作出了讓張竹出山讀書的決定。決定一下,母親臨時從各家湊了一些錢,把結(jié)婚時從娘家?guī)淼囊恢唤鸾渲负蛶讐K銀元也拿了出來,連夜整理行裝。翌日凌晨,張竹穿著一雙新布鞋起程了。

山路兩邊的茅草掛滿了露水,除了個把出遠門趕路的,只有白茫茫的山靄。家里人和張竹都勸說母親不要送,可是她還是執(zhí)意地挪著“金蓮”小腳來送兒子出村。她似乎預(yù)感到,這一走,可能就是天人永隔,再也見不到兒子了。母親沒有流淚,那淚水在昨晚已經(jīng)流干了。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走著,用她那混濁和帶著血絲的老眼盯著清瘦而顯得精明的張竹。到了村尾的水橋頭,母親停了下來,給張竹整了整那件黑青色的學(xué)生裝:“在外邊,冷熱自己要當(dāng)心……”就一句,說不下去了。張竹雙眼也一陣發(fā)酸,禁不住雙淚直流。他想向母親下跪,又覺得不合時宜,鞠一躬又覺得不夠表達對母親的安慰,結(jié)果是情不自禁地撲到母親懷里,像少時那樣痛哭起來。還是母親先收住了哭泣,用袖頭給張竹揩去淚水,布滿皺紋的臉忽然舒展開來,從眼里射出堅定的光,大概是想到應(yīng)該讓兒子高高興興出遠門:“硬仔啊,你這是去闖前程,應(yīng)該高興才是,記住,我們家的希望全放在你身上了?!闭f完就向他示意該走了。

舅舅挑著鋪蓋走在前頭,張竹跟在后面,一步一步機械地走下小岑。轉(zhuǎn)過一個山岙,張竹回過頭,看到母親像村尾那株老水杉一般,一動不動地站在橋旁小山頭上,再走,再回頭,母親還站著,他的腿就像灌了鉛一般抬不起來。

二十多年過去了,張竹對家里的許多事情都遺忘了。家里到底有多少田地和山林,他是哪月哪天哪個時辰出生的,都弄得模模糊糊,唯獨母親送別的這一幕,卻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里,甚至連母親那一絲溫婉的笑,都清晰如昨日。山外的夢里,張竹常見老母挪著小腳的身影,常聽見她不安的叮嚀。他多少次捫心自問,這就是階級烙印嗎?可是,正是這個家庭的經(jīng)歷,才使他從山里走到大千世界;正是家族這件事的推動,才使他這個乳臭未干的少年,對國民黨的黑暗政治產(chǎn)生了仇恨,走上革命道路的。答案無從知曉,但對母親的愧疚,明明白白。其實,多少年,山外的日子,不僅僅包裹著對母親的愧疚,對父親,在張竹內(nèi)心深處,更是劃下了無法抹去的傷痕。尤其是最后一次見父親,那種刻骨銘心的痛,無法愈合。

那是六十年代初秋。張竹當(dāng)時在報社當(dāng)領(lǐng)導(dǎo)。一天中午,管總務(wù)的老賈告訴他有個老鄉(xiāng)來找他。他匆忙走到門房,見到一個瘦長的身影背著他站在那里。當(dāng)他走近仔細一看,愣住了,這不是闊別十多年的父親嗎?怎么突然來了?老家出了什么事?乃父穿著一身灰布長衫,翹著羊尾胡子,從混濁發(fā)黃的眼里射出微弱的光。張竹艱難地叫了聲:“爸,你來了。”乃父動了動嘴,聽不清他說什么,可能說的是家鄉(xiāng)土話,張竹已經(jīng)聽不懂了?!澳阍趺磥砹耍膊皇孪葘懛庑艁??!眱鹤酉肫鹆烁赣H的身份,作難了,怎么處理才好呢?他緊張思索著……

領(lǐng)著父親到食堂吃了中飯,然后帶他到自己的寢室坐下,談開來家里的情形。

父親告訴他,山里鬧饑荒過不下去了,能不能給家里弄點糧票什么的;更重要的是他愈來愈感到自己衰老了,要看看沒見過面的兒媳和孫子。他對張竹說:“你媽想你,老哭……眼哭瞎了?!比缓竽贸鲆粋€用布包著的小木盒子,“這是你媽苦熬著留下來的一只金戒指,是給你媳婦的,還有這雙銀手鐲是給小孫子的……”張竹動情了,家里餓著肚子也沒有把這兩件東西賣了。所謂快刀斬水水更流,這血緣之情是怎么也斷不了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從張竹的兩頰滾落下來,他看著父親那布滿皺紋的臉和干瘦的手腳,穿得發(fā)黑閃著油光的衣褲,他深深感到自己未盡人子之責(zé),對不起父母。但很快,他就冷靜下來,記起了自己向組織上表示過與反動家庭劃清界限、徹底決裂的決心。他一下子警惕起來,把眼淚揩干,橫一橫心對父親說:“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你晚上到鄉(xiāng)下岳母家里去過夜,見一見孫子,明天就乘火車回去?!备赣H默然。

張竹從抽屜里拿出幾包香煙,從箱子里翻出自己的一套衣褲、一雙鞋襪,又從各個衣袋里尋出幾塊錢和幾斤糧票交給父親。就這樣前后不過兩個小時,便與千里迢迢、忍饑挨餓從大山深處一腳腳趕來探望他的父親分了手。第二天,也沒有去送父親上火車。而后來,為了向黨表示自己堅定的階級立場,將那枚金戒指托人送了回去……張竹根本不能回想這一幕。父親如柴的手接過糧票時的顫抖,蒼老微駝的背遠去,這樣的情景常讓他從噩夢里醒來。可是,盡管如此,后來在“反右”整風(fēng)運動中,他還是作了檢討。那意思是,他根本就不應(yīng)該見自己的富農(nóng)父親,更不應(yīng)該給他那些東西,這說明他在靈魂深處跟“反動”父親仍然藕斷絲連。

忠孝雙全,是他自幼習(xí)得的秉性。然而,張竹多少次為這四個字所困擾。慢慢地,張竹悟出了一個道理,對于他,只能盡忠而顧不得守孝——出身于“剝削階級”家庭的革命者,理應(yīng)作出這般犧牲。所以,當(dāng)老家多少次傳來對他“六親不認(rèn)”的譴責(zé)時,他只能泰然處之。后來,他接到大弟從老家寫的信,信中詳細描述了母親臨終前的情景:老人家在彌留之際,斷斷續(xù)續(xù)呼喚著他的奶名,睜著迷惘的雙眼等待著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兒子。那一刻,張竹揪心到痛哭??伤€是沒有回去。身處政治漩渦的張竹,不得不一次次從極度悲傷中冷靜下來,他已經(jīng)跟家里劃清了界限,向黨保證過堅守階級立場,所以縱然撕裂自己,也只能硬著心腸寄去幾十元錢了事。

對張竹來說,叛家離親的個中苦楚他尚能咽下;若出生入死的革命生涯被玷污、被中傷、被誣蔑,則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文革一開始,關(guān)于張竹怎樣參加革命的問題,一夜之間成了大案。起因是,調(diào)查組在蕭山湘湖師范一份1948年11月份的校務(wù)會議記錄中,查到了一則實名記載,說二年級學(xué)生張竹、姜士輝、林芝圃等十二人,于11月20日突然離校,去向不明。經(jīng)學(xué)校會議議決,暫保留學(xué)籍,其所有留存物品由總務(wù)處代管。就在調(diào)查組調(diào)查期間,縣委機關(guān)正好揪出了一個所謂湘師出去的三青團(中國國民黨下屬青年組織三民主義青年團的簡稱)分隊長,而此人和張竹一起參加過學(xué)校的同一個聯(lián)誼會,這個聯(lián)誼會又被認(rèn)定有“國民黨外圍組織”的重大嫌疑。于是,從這個人“擠出一點材料”,再加上調(diào)查組的推理分析,一個有轟動效應(yīng)的結(jié)論就出來了:張竹履歷中的“1948年12月突然出走去參加革命”是極可疑的。原因是,那時解放軍在淮海戰(zhàn)場上取得了重大勝利,軍事形勢到了新的轉(zhuǎn)折點,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已經(jīng)勝利在望。在這種急轉(zhuǎn)直下的形勢下,國民黨反動派垂死掙扎,做了一系列應(yīng)變部署,包括派人混入我軍內(nèi)、黨內(nèi),相機進行反革命活動,而張竹就是在這個時候上山去的,這本身就是個問題。當(dāng)時有領(lǐng)導(dǎo)指示,要用階級斗爭的觀點分析一切,對張竹的種種跡象絕不可麻痹大意,不管他隱藏多深,也要掘地三尺挖出來。有這個結(jié)論,可想而知,接踵而來的會是什么!

每每被最信任的同事莫須有誣陷;每每被造反派反剪雙手乘“噴氣式飛機”押到批斗大會臺上,看著臺下一張張熟悉的臉滿是冷漠和憤懣;每每“打倒張竹,踏上一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口號震耳卷來;每每夜來屈原那“讒人高張,賢士無名”的話語,幽靈般在他腦海里游蕩,一種陷入“世溷濁而不清”的無助裹挾張竹身心,痛苦到不能自拔。而無休止地從精神到肉體的非人折磨,愈演愈烈,幾乎看不到盡頭,他絕望了。于是,他要了斷生命,回老家去,回到母親的懷抱……可想到年幼的孩子,他又開始掙扎……

在延慶寺陪伴父親的日子里,父親講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革命故事,這也是我們兄妹引以為豪的榮耀。

父親天資聰靈,兒時又習(xí)過拳術(shù),拉得一手好二胡,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當(dāng)時“吃飯不要錢”的湘湖師范學(xué)校體育???。父親在學(xué)生自治會里擔(dān)任過文娛干事,編撰墻報是他的拿手好戲,他甚至還在劇團當(dāng)過劇務(wù)、演員,在伙食團擔(dān)任過會計等,是學(xué)校很出挑的多面手,而他的“倔”更是有名。

當(dāng)時,教授的體育理論和技術(shù),不外乎美式要領(lǐng)和國軍步兵操典,家父認(rèn)為這些東西華而不實,內(nèi)心有抵觸,就常常鼓動學(xué)生鬧事。他若鬧事,往往響應(yīng)者眾多。有一次,在軍事訓(xùn)練中,他因為扔了槍去小便,回來又頂嘴,被教官罰舉槍跪操場,由此又多了個校方給予的名號——“搗蛋生”。就在他一度彷徨,想轉(zhuǎn)學(xué)音樂之時,他接觸到了中共地下黨的外圍組織,加之閱讀了大量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文藝書籍,尤其是巴金、曹禺等作家的作品,激起他革命的熱情,因此就積極投身到學(xué)生運動之中。

父親在學(xué)生運動中,他給自己起了個筆名,叫“討飯”,后來成了他的綽號。漸漸,這個很具浪漫色彩和文人風(fēng)度的“討飯”,有了革命志向。當(dāng)時發(fā)生的一件事,對他直接投身革命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1947年10月26日,在杭州大同旅館,一個叫于子三的愛國青年被特務(wù)秘密逮捕。敵人用盡酷刑,要他供認(rèn)共產(chǎn)黨員身份和中共秘密組織名單,特別是要他供出恢復(fù)工作不久的全國學(xué)聯(lián)情況,他寧死不從。10月29日,這名青年被秘密殺害于浙江省保安司令部監(jiān)獄,年僅二十三歲,時稱“于子三事件”。在與地下黨的接觸中,父親也了解并相信了共產(chǎn)黨宣傳的為勞苦大眾謀幸福的宗旨。此時,解放戰(zhàn)爭已經(jīng)到?jīng)Q戰(zhàn)時期,他就萌生了離校從軍的念頭。

由于他跟訓(xùn)導(dǎo)主任對著干,在墻報上寫文章罵政府,期末操行僅得了五十九分,再加上不斷領(lǐng)頭鬧學(xué)潮,訓(xùn)導(dǎo)主任建議開除這個“頑劣生”。這樣,父親終于做出了離校的決定。1949年初,他在地下黨的接應(yīng)下,秘密投奔到活動在四明山一帶的新四軍三五支隊,開始了他的職業(yè)革命生涯……

一些彼時烙在我記憶中的事,經(jīng)由歲月侵蝕,現(xiàn)在已經(jīng)淡漠了,但有三件事卻一直很清晰。

第一件事發(fā)生在秋天。一個晚上,我記不得是深夜還是黎明,一群年輕男女突然瘋狂沖進外婆家。他們把柜子和床翻了個遍。后來我才知道,那叫抄家。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從一個比我哥哥大不了多少、戴紅袖章的男人嘴里聽到,我父親是個“反革命”。我不明白為了革命走出大山的父親怎么會變成了“反革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群素不相識的紅衛(wèi)兵對我們?nèi)绱顺鸷??世界被無邊無際的恐懼籠罩了,打砸聲響徹在無助的天空,不足三十平米的家里,頃刻間一片狼藉。

我們四個孩子全部由外婆養(yǎng)大。當(dāng)時父母住在另一個地方,外婆和保姆像老母雞護小雞般護著我們。保姆來自農(nóng)村,有一雙大腳,我們都不知道她的姓名,從來都叫她“大腳嬤嬤”。那天,大腳嬤嬤一直怒目斥罵抄家者?;蛟S因為她是“勞動人民”之故,竟無人還嘴。那個時候,我多么希望我就是大腳嬤嬤的女兒。抄家后沒多久,大腳嬤嬤被責(zé)令回鄉(xiāng)。臨走,她抹著眼淚,用一種叫粘頭樹的葉子浸泡成漿,就像現(xiàn)在女人用的摩絲一樣,給我和兩個妹妹都梳了頭,編了規(guī)規(guī)整整的小辮兒……我們哭得震天動地。

沒幾天,某天早上,大腳嬤嬤又站在了我家門口,還背著一袋米。外婆緊著擺手:“造反派已經(jīng)不讓我們請保姆了,我們也沒有錢了,走吧。”大腳嬤嬤大聲回答,她不是來做保姆的,她是來照看孩子的親戚!然后放下米,說,早稻剛打下,新米。外婆抹淚收下了米,在大腳嬤嬤把米倒進米缸時,外婆一直在邊上念阿彌陀佛。

很長一段時間,一家人吃飯就靠大腳嬤嬤從鄉(xiāng)下背來米菜解決。我問過她,沒有工錢了,你還一趟趟背米背菜到我們家,為什么?她說,你爸爸是個好人,少有的好人。從那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堅信,父親是好人。

第二件事,就在大腳嬤嬤再次到我家不久,她在鄉(xiāng)下的兒子生病,爸爸給了她十塊錢,而且說不用還,那時的十塊錢是一個相當(dāng)大的數(shù)目。到文革后期,爸爸“解放”了,大腳嬤嬤也老了,一天,她提出要告老還鄉(xiāng)。我記得家里整了好多衣服,媽媽又塞了錢給她。大腳嬤嬤把每個孩子的頭摸了一遍,好像在告別親生的孩子,最后輕聲跟我說:“照顧好你的爸爸,他是個少有的好人?!?/p>

大約兩年后,爸爸已復(fù)出工作,在市委辦公室當(dāng)領(lǐng)導(dǎo)。有天早晨,外婆家的門被人敲得很響,開門一看,門口站著一個壯年男子,他說了一個名字,我們才知道他是大腳嬤嬤的兒子。他說,他娘兩天前過世了,過世前專門讓他來告訴一聲,謝謝老何。這次她兒子又背來一袋剛打下的新米,還有一只甲魚,外加十塊錢。那時,父親的肝硬化已經(jīng)發(fā)展到幾次腹水了,大腳嬤嬤聽說甲魚能治肝硬化,千叮嚀萬囑咐,不僅讓兒子一定要把甲魚送到,而且要當(dāng)場殺好了燉,不要過夜。在我的記憶中,父親自從得了肝硬化后,吃了很多甲魚,都是鄉(xiāng)下各種各樣的人送來的,有的是保姆,有的是他搞四清時蹲點的老鄉(xiāng),甚至是老鄉(xiāng)的老鄉(xiāng)。爸爸能活到八十四歲,我想跟那些甲魚一定很有關(guān)系——所有送甲魚的人都會說一句話:老何是個好人!

母親也常說這句話。

第三件事。日期完全模糊,是我家慣有的家庭會議。一旦有重大的事,父母一定召開家庭會議,連保姆都要列席。那天的會我只記個大概,說有領(lǐng)導(dǎo)要母親離婚,同事也輪番規(guī)勸。因為母親的家,臨近解放家境敗落,成分就劃為貧農(nóng),如果離婚,就可以在無產(chǎn)階級的陣營里青云直上;如果不離,就是“與反革命為伍”,終身遭罪。母親一意孤行,決然與父親同行,她言辭鑿鑿地讓我們記住:“你們的父親,以前是革命者,現(xiàn)在是革命者,將來是革命者,絕不會是反革命?!蓖馄乓恢痹谀畎浲臃?,大腳嬤嬤一直在抹淚,母親很淡定,“我們?nèi)冶仨毻酃矟?,我相信會等到他平反的一天。?/p>

我人生第一次聽到“離婚”兩個字就在那天。從此對這兩個字很敏感,長大后甚至對婚姻有一種莫名的抵觸。

母親用她所有的愛,支撐著父親走過八十四年。父親要走了,她幾天幾夜淚不能止,我聽見她對我哥哥說:“我天天拉著他的手,我天天給他準(zhǔn)備藥,到那頭誰照顧他……”父親要火化了,她還拉著父親的手,“如果有來世,我們還是一家人啊?!蔽依^母親的手,幫她擦去滿臉的淚:“如果有來世,我一定還做你們的女兒!”

在這之前,母親跟我講過她跟父親之間的故事,有段時間我想把它拍成電影。

寧波近郊有個叫白沙的地方。那個地方并沒有沙,是個出稻米的村莊。白沙比較有名的一戶人家,是薛家弄的王家。王家的主人叫王天生,是個木匠,手藝無人企及,家境富庶,娶了一個裹了“三寸金蓮”的溫淑妻子,又有一對聰慧玲瓏的兒女,四方羨慕。兒子在外做點生意,不常回來。女兒到了八歲,王木匠把她送到挨著家門的一所叫“郎齋”的教會學(xué)校。上學(xué)的女兒被遠近的人稱為“好日腳的小娘(寧波人管女孩子叫小娘)”,因為她是這個村唯一上學(xué)的小娘。小娘叫王水花,白凈水靈,眉清目秀,王家夫婦溺愛到捧著含著。到1947年,王水花已讀到初中,很少回來的阿哥突然從外地回來,這讓她很高興,從小她在阿哥的背上長大,有什么悄悄話都跟阿哥說。但阿哥很少在家,而且晝伏夜出,問,阿哥會刮她的鼻子:“你不懂。”這讓她不爽,跟阿哥賭氣,好幾天沒理他。這天課間休息,王水花從學(xué)校二樓走廊上望見自家門口來了一排國軍大兵,她立馬沖下樓。幾個兵正從自家后院的池塘里撈起一把槍,然后把她的阿哥五花大綁綁了出去。她喊著“阿哥”沒命地撲上去,被父親拽到一邊。到門口的阿哥,回頭一句:“照顧好阿爸阿姆!”眼里是從沒有過的叮嚀和殷切,還有愛。她哭著追出去,阿哥再沒回頭。兩天后,她的木匠阿爸也被綁走了。從阿姆嘴里知道,阿哥是赤匪。什么叫“赤匪”,王水花不知道,她只知道家里沒了阿爸和阿哥,家里的天就塌了?!叭缃鹕彙钡陌⒛方K日吃齋念佛,此時除了跪在菩薩面前磕頭如搗蒜,終日以淚洗面,別無他法。一周以后,父親被放了回來,她才知道,阿哥是新四軍三五支隊的人。何為“新四軍”,何為“三五支隊”,王水花又一概不知,她只曉得她那個上過學(xué)的阿哥正直善良,學(xué)問大本事大,是父母的命根子。向來開朗厚道的王木匠,沒了笑容,他很快變賣了所有的家產(chǎn),托人再托人,不知道拐了多少彎,才疏通了關(guān)系。終于在一天,領(lǐng)著小腳的妻子和尚不領(lǐng)世面的女兒,拿了一個包袱,包袱里是給兒子新做的一套衣褲,老少一路走,到了寧波的一所監(jiān)獄門口。一家人就在七月的炙陽下烤著等。很久,那道高聳的黑鐵門上打開了一扇小窗,探出來一個獄卒的腦袋,王木匠趕緊湊上去,獄卒說了什么,王木匠一下變了臉色。獄卒大聲一句:“不要聲張,你們家可是通匪??!”咣當(dāng)關(guān)上了門。跟上來的王水花,眼前一片漆黑,她明明聽到,她的阿哥已經(jīng)在三天前被槍斃了。王木匠的小腳妻子當(dāng)場暈厥在監(jiān)獄門口,王木匠眼里轉(zhuǎn)著淚竟忘了去攙扶。王水花一手拉著父親,一手挽著母親,往白沙走,往薛家弄走,她覺得那天的太陽是白色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轉(zhuǎn)。王木匠的家境很快衰敗,家里的長工被辭退的那天,對十五歲的王水花說:“你要顧好你家阿爸阿姆,就剩你了,不要讀書了,找個生活做?!庇谑悄悄甑亩?,第一場雪飄下來的清晨,王水花就跟著遠房表姐踏上了村外那條通往寧波城的沙石路。

表姐叫章翠月,在寧波的華美紗廠細紗車間當(dāng)工頭。這是華東數(shù)得上的大型紗廠,老板是上海人,實行美國的一套管理制度,工頭稱Number One,工人們叫“拿布王”。章翠月是“拿布王”,王水花自然很順利地進了那個車間,做了擋車工。她第一次出家門,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穿著白圍裙的女工,眼前高大的紡紗機上,連綿排列的紗筒管不停地轉(zhuǎn)著,轟隆隆的聲音灌滿她的耳朵,幾乎要吞掉她的魂。這世界什么都沒了,阿爸阿姆那么遙遠,家后院那個池塘里的魚游在天邊。恐懼都來不及消失,她想起了阿哥,想起了監(jiān)獄門口白太陽下的一幕,拉著表姐的手就松開了,這個轟隆隆的世界,是她討生活的地方。拿布王章翠月對這個小表妹的關(guān)照也有限,她能做的,只有手把手地教會她如何在機器飛轉(zhuǎn)的間隙把斷了的線頭接上,告訴她手眼要快腳要勤,告訴她上廁所有時間規(guī)定,幾分鐘跑步,告訴她吃飯也是幾分鐘,吃完沒吃完,放筷子……王水花從小家境優(yōu)越,沒受過什么罪,但她咬牙記住。常常沒吃幾口飯就被催著上工了,站一天,餓到肚子咕咕叫,雙腳麻木,不吭聲,也不能吭聲,她要養(yǎng)活阿爸阿姆。一年之后,廠里人發(fā)現(xiàn)這個白凈漂亮的小娘,居然寫了一手好字。擋車的姐妹就都找她寫信、算賬,甚至給孩子起名;表姐的報表都是她來幫忙,她成了細紗車間的女秀才。一天,老板從上?;貋恚萝囬g巡視,午飯時間過了,見幾個年長的擋車工正圍著一個小娘寫什么,走了過去。幾個工人慌忙站起,老板明顯不悅,問在寫什么。工人不敢答。王水花站出來,指著一個大姐,雖然細聲細語,但清清爽爽,說她鄉(xiāng)下的家被洪水淹了,幾十里地回不去,寫封家信寄點錢。老板看完她寫的信,沒收了。下午,把她叫到辦公室,問這問那。王水花說了家里的情況,當(dāng)然哥哥的事絕不會提及,那個獄卒的囑咐她會記一輩子。幾天后,車間大姐的家里居然收到了信,還有錢;表姐又告訴她,廠里打算提拔她穿紅邊圍裙。管理車間的拿布王是穿紅邊圍裙的,工人們一律穿白圍裙。就在1949年來臨的這個當(dāng)口,馬上要晉升拿布王的王水花,卻迎來了另一番的命運。

那些日子,從舟山飛過來的國軍飛機,天天在頭頂嗡嗡作響,炸彈落在甬江,濺起巨大的水花。她聽人講,解放軍已經(jīng)渡過了長江,寧波馬上就會解放,國軍要炸了寧波的靈橋,以阻止解放軍進城。她不知道“解放”是什么,但她知道當(dāng)新四軍的阿哥,就是為這一天的到來而死的,所以她從心里盼望著這一天的來臨。那幾天,只要飛機一來,警報一響,工廠就停工了。準(zhǔn)備讓她穿紅圍裙的那個老板逃得無影無蹤。

這一天來了。寧波在鑼鼓喧天中迎來了解放。一天上午,太陽那么好,是紅的。廠里所有的工人全部擁到門口,王水花跟著鼓掌。迎面走來六七個穿灰軍裝的解放軍,全是男的,都很年輕,那么和藹可親。進了廠,很快召集工人開會,她才知道這些是駐廠的軍代表。軍代表說了兩件事。一件要籌建工會,號召工人們當(dāng)家做主;第二件,要生產(chǎn)自救,把日子過下去,過好。王水花發(fā)現(xiàn)在一幫說北方話的解放軍中,有一個最年輕、瘦高儒雅的英俊解放軍,說一口南方話,她印象很深。后來,工廠要物色工人積極分子,王水花是首選,因為她的初中水平在當(dāng)時的紗廠女工中絕無僅有,又要求進步,工友們信任她。那個瘦高儒雅的英俊解放軍,叫何守先,是常常組織積極分子開會的頭。王水花雖然讀過初中,但對革命的道理還是懵懵懂懂,何守先就借了她兩本書,一本是《新民主主義論》,另一本是《條條道路通向共產(chǎn)主義》。這兩本書啟蒙了寧波小娘的革命意識。以后她又聽何守先在課上講“誰養(yǎng)活了誰”等諸多的革命道理,讓她看到了一條陌生又充滿希望的光明大道。不知為什么,每每上課,何守先在臺上的舉動,每每他領(lǐng)著女工們搞各種活動時的身影,都會讓她想到自己的革命阿哥,于是跟這個解放軍有一種特別親熟的感覺,于是,王水花和何守先經(jīng)常在借書還書之間走動,在“誰養(yǎng)活了誰”的討論中交流,關(guān)系在細雨潤物般地變化著。

半年后,何守先接到上級調(diào)令,被調(diào)往另一個更重要的崗位。一個傍晚,何守先在他的宿舍里趕一個匯報,沒有吃晚飯,抽了滿滿一煙缸的煙。一只小手,輕輕地把那只煙缸移了出去,放上了一只很精致的三層疊加的方形竹籃。何守先回頭一看,王水花的笑臉那么真誠,美得像朵花,他握著煙,煙灰燒到手指方醒過來。王水花不經(jīng)意地一句:“我家阿姆送來的,新上市的油燜筍,你嘗嘗?!闭f完,走了。吃完飯,何守先去工人宿舍找她。他們第一次散步,在繞著紗廠的甬江邊上。那一晚的星空是藍的,星星是錚亮錚亮的。何守先講到他與三五支隊的過往,王水花停了下來:“你是三五支隊的?你認(rèn)不認(rèn)識我阿哥?”何守先當(dāng)然不認(rèn)識她的阿哥,但這不妨礙白太陽下監(jiān)獄門口的那一幕呈現(xiàn)到他面前,不妨礙王水花視他為阿哥一樣的家人。

何守先倏然發(fā)現(xiàn),他愛上了這個寧波小娘。但他不敢明說。這個從山里走出來鬧革命的人,幾乎沒有接觸過女孩子,這是他的初戀,這個寧波小娘簡直就是神。他拉過她的手,然后兩人繼續(xù)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最后他們約定,以后一周見一次。這一周一次的約會,開啟了他們愛情的征程。

1950年3月,王水花加入了共青團。到1951年底,組織上通知她去杭州,參加省總工會干校工人政治理論培訓(xùn),脫產(chǎn)半年。但她的父母不同意,尤其是她的母親,對共產(chǎn)黨有很深的偏見。一周一次的約會又到了。王水花跟何守先說了這件事。于是第二天何守先就來到了白沙薛家弄的王水花家,做她父母的工作。一來二去,不僅做通了她父母的思想工作,差不多還做成了一個女婿。在這個過程中,這對戀人談得最多的是未來實現(xiàn)了共產(chǎn)主義的社會美景,何守先講得最多的也是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的道理,希望她入黨。

1952年6月28日,王水花在寧波延慶寺的工人干校禮堂宣誓入黨,成了寧波市第一批女共產(chǎn)黨員。十五年后,王水花曾經(jīng)宣誓入黨的地方,竟然不偏不倚地成了關(guān)押何守先的牛棚。

說回1952年。三個多月后,一紙調(diào)令,王水花被調(diào)往寧波市委組織部,任干事。紗廠的姐妹送她,那個求她寫信的老姐妹哭得稀里嘩啦。王水花從干事做到區(qū)婦聯(lián)主任、團委書記、處長等,一直升任到寧波市總工會的教宣部長。無論王水花調(diào)往哪里,紗廠那個大姐,一干姐妹從沒斷了往來。

1954年,寧波小娘王水花嫁給了時任寧波市工人干部學(xué)校副校長的何守先。

那時候,適逢一批蘇聯(lián)專家到寧波幫助建設(shè),除了工作上的往來,王水花還被點名常常去陪蘇聯(lián)專家跳舞,這也是一份榮耀的工作,按現(xiàn)在的話說,業(yè)績是要納入考評的。蘇聯(lián)專家也會帶幾個女眷,都是什么妮什么娜,于是,他們第二個出生的女兒就叫了“亞妮”。

時間行進到六十年代。這一對憧憬著保衛(wèi)著奮斗著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革命夫妻,被卷入了一場全民癲狂的文化大革命運動。

父親被三番五次地批斗、勞動改造,身心遭受嚴(yán)重摧殘。母親不能用離婚來劃清界限,也被下放到農(nóng)村的“斗批改干?!苯邮茉俳逃脑?。終于,父親在一次批斗會上暈厥,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結(jié)論是肝癌,即刻送往杭州。杭州的醫(yī)生也確認(rèn)為肝癌,且斷定活不過一年,要立刻送往上海。母親如遭雷擊,拿著化驗報告,走投無路,怎么辦?去上海是要有全國糧票的,她沒有,再則,別說治病,家里的日常開銷都難以為繼,母親急得以淚當(dāng)飯。奄奄一息的父親反倒勸說:“回寧波再說,也許搞錯了?!彼麄冏≡诨疖囌具吷弦粋€小旅館,此時,服務(wù)員發(fā)現(xiàn),這對夫妻已經(jīng)大半天沒出門,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來敲門,一問明白,睜著大眼搖頭,走了。母親擁著父親,看著他蠟黃蠟黃的臉,鼓脹的肚子,竟不斷地說:“老何,我對不住你……”母親知道,擺在他們面前的只有一條路,等死。父親卻淡然,說船到橋門自會直。這句話是大腳嬤嬤經(jīng)常說的,后來幾乎是我家的座右銘。夫妻沒什么東西,收拾一下,就要回了。又有人敲門,涌進來好幾個服務(wù)員。一個小時前來過的那個女孩,遞上六斤三兩全國糧票,還有十九元錢:“我們幾個人湊的,救人要緊?!绷硪粋€稍年長的大姐,放下一碗面,上面窩了一個雞蛋,還冒著熱氣:“住房費就不用付了,今天已經(jīng)晚了,明天動身好了?!蹦赣H說不出一句話,就是點頭。送服務(wù)員出去,一下沖到廁所,多少天積郁的酸楚,蒙在一條毛巾里,哭了個淋漓盡致。

第二天一早,在父親的執(zhí)意下,他們還是先回了寧波,在父親看來,這趟遠門,也許就是永別,他要見孩子。

父母進門的時候,哥哥正吹著笛子。那支笛子是父親在離我家不遠的開明街樂器行買的,開始的時候,哥哥吹得吱哩哇啦,那時已經(jīng)能吹很悠揚的曲子。一首“王二小”,讓整個明堂都顯得歡快,哥哥養(yǎng)的蠶,此時隨著樂曲,在桑葉上爬來爬去。我們小,誰都沒有注意父母的神情,直到晚上,又一個家庭會議開始,才知道事情那么嚴(yán)重。其實,杭州服務(wù)員給到母親的錢,遠遠不夠他們?nèi)ド虾>歪t(yī)。我家隔壁,有一戶人家,掌家的是一個在舊社會少有的讀過書而且會彈鋼琴的女人,因為個子高,墻門里的鄰居都叫她“長腳外婆”。長腳外婆的兒子在美國開飯店,在文革中屬于有海外關(guān)系的不光彩人家,但長腳外婆從來趾高氣揚地做人,典雅精致地生活。見我母親落淚,她拿出家里的積蓄,一句話:“救命要緊。”

母親都來不及謝,就帶著父親踏上了去上海的輪船。

輪船底艙擠滿了人,沒有睡的鋪位,就互相靠著坐。父親拉著母親的手,只字不提所受的苦,竟還在做母親的工作:“我相信自己背叛剝削階級家庭投奔革命是對的,委屈是暫時的,我們要相信黨,相信……”母親當(dāng)然相信,但終也擔(dān)心:“你那些莫須有的罪名,誰來替你作證?還有改變不了的家庭出身,會連累到孩子的前程,我們怎么交代?”父親就一句話:“黨會有讓我說話的一天?!?/p>

到了上海。舉目無親,坐了一輛三輪車,把他們拉到了華山醫(yī)院邊上一個極其簡陋的小招待所門口,然后狠狠地敲了他們一筆。父親很快住院,但因為是反革命,醫(yī)藥費不能報銷。母親從一個最普通的房間搬到幾乎不能住人的閣樓。每次吃飯,母親總是背著父親,草草幾口。有一天傍晚,父親非要跟母親從醫(yī)院出來,到了一個小飯店門口,進去,坐下后點了一杯啤酒,雙手端著:“我請客。”母親知道,父親是要用這樣的形式感謝自己,但她怎么喝得下去,每一分錢都是用來治病的。父親笑著,說他這么多年都大難不死,死不了,看著母親喝了啤酒,更是一臉輕松。飯后,父親還是拉著母親的手,就像當(dāng)年走在紗廠后面的甬江邊上,不說話,就是走,但那天只走了很短的一段路,再也走不動。

中山醫(yī)院,給父親看病的是位老醫(yī)生,叫孫增一,一開始看了轉(zhuǎn)院單,就知道是被批斗的當(dāng)權(quán)派,但面對這么年輕的一對夫妻,很同情,檢查非常仔細,但結(jié)論還是下不了,說:“要再檢查,做同位素掃描,但藥要到北京去配,現(xiàn)在是造反時期,路上飛機、火車都沒時間保證。你們先回去,等藥到,我會負責(zé)通知你們?!?/p>

不到一星期,孫醫(yī)師來信了,說藥已到,可速去檢查。

第二次去上海的中山醫(yī)院,沒有床位,只能門診檢查。兩天后報告出來了,雖然癌癥被排除,但孫醫(yī)師一板一眼跟母親說:“是肝早期硬化,而且嚴(yán)重腹水,搞得好,拖上十年左右,搞得不好很難說?!蹦赣H一聽,心又被驚得突突亂跳。且不說搞得好搞不好,十年?他們才三十幾歲,孩子還小,十年也就……想著淚就流下來。但她很快擦干眼淚,走到父親身邊,說沒大事,回家好好就醫(yī)吃藥就行。當(dāng)晚母親就要乘船回到寧波,父親不肯。那時候市面上剛剛流行一種叫“的確涼”的布,怎么洗都不會皺,父親一定要第二天陪母親扯一塊:“寧波人講,骨挺,你難得趕趕時髦?!?/p>

僅有的錢,被父親逼著扯了一塊天藍色的“的確涼”。夫妻倆回到寧波,船到上岸,沒錢坐三輪車,就沿街邊走邊坐,兩個多小時,才從江北碼頭走到家中。

沒幾天,父親又被下放,到設(shè)在農(nóng)村的“斗批改干?!狈排!:迷跊]有了持續(xù)的批斗,相對寬松了一些。

父親放牛的那個地方,離我家還是很遠,需騎自行車才能到達,每天送藥的任務(wù)就由哥哥替代。在我的印象中,從那時起,直到父親去世,好像我家從來沒有斷過煎中藥的味道。四十幾年與疾病作斗爭,父親已經(jīng)久病成良醫(yī)。到了晚年,他主辦了《老年報》,大部分精力用來介入健康和養(yǎng)生學(xué)的研究與寫作,幾乎每年出版一到兩本書籍。

也許,父親認(rèn)為這一生虧欠父母兄妹太多,在他晚年,讓我感受最深的,是他對老家的眷愛與牽掛。1993年12月,我收到老家慶元縣政府的邀請,讓我去主持首屆香菇節(jié)文藝晚會。父親得知消息,異常高興,一再囑咐,再忙,也得騰出時間,去?。?/p>

在《女兒亞妮》遺稿中,有寫道:

聽亞妮說,她主持文藝演出那天晚上,慶元縣大會堂里,臺前幕后都擠滿了人,光是慶元城里的何家及相關(guān)親友就來了上百號人,他們只要說聲是亞妮的什么人,就被放行進入。一個只有三萬多人口的小縣城,亞妮的名字很響亮。對她的返鄉(xiāng),麗水所有媒體都作了報道,亞妮是麗水的慶元人,幾乎家喻戶曉。此后,麗水地區(qū)的重大節(jié)慶和文藝活動都來找亞妮。亞妮總是擠出時間風(fēng)塵來去,兌現(xiàn)鄉(xiāng)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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