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隋及唐初文學

鄭振鐸講唐五代兩宋文學簡史 作者:鄭振鐸 著


隋及唐初文學

隋及唐初文學皆受梁陳的影響——南朝文士北上者之多——隋的詩壇——詩人的楊廣——北方詩人:薛道衡、盧思道及李德林——楊素與孫萬壽——南朝的降臣們:王胄及許善心等——唐初的詩壇——陳隋的遺老們:許敬宗等——長孫無忌、李義府與上官儀——魏徵——王績——初唐四杰:王楊盧駱——白話詩人王梵志——隋及唐初的散文——玄奘的翻譯工作——《大唐西域記》

從庾信、王褒入周以后,北朝的文學起了一個很大的變動。幾乎是自居于六朝風尚“化外”的北周與北齊的文壇,登時發(fā)生了一個大改革,把他們自己擲身到時代的潮流之中,而成為六朝文學運動中的北方的支流。到了隋文帝開皇九年(589年),南朝的陳,為隋兵所滅,自后主陳叔寶以下諸文臣學士,皆北徙。于是跟隨了南北朝的統(tǒng)一,而文壇也便統(tǒng)一了。在隋代的三四十年間(581—618)差不多沒有什么新的樹立。從煬帝楊廣以下,全都是無條件地承襲了梁、陳的文風。李淵禪代(618年)之后,情形還是不變。唐初的文士們,不僅大多數(shù)是由隋入唐的,且也半是從前由陳北徙的;像傅奕、歐陽詢、褚亮、蕭德言、姚思廉、虞世南、李百藥、陳叔達、孔穎達、溫彥博、顏師古諸人,莫不皆然。當然,那時文壇的風氣是不會有什么丕變的。及王、楊、盧、駱四杰出現(xiàn),唐代的文學,始現(xiàn)出從自身放射出的光芒來。但王、楊、盧、駱諸人,與其說是改變了六朝的風尚,還不如說是更進展地把六朝的風尚更深刻化、更精密化、更普及化了。他們不是六朝文學的改革者,而是變本加厲地把六朝文學的勢力與影響更加擴大了。他們承襲了六朝文學的一切,咀嚼了之后,更精練地吐了出來。他們引導了、開始了“律詩”的時代。在他們的時候,倩妍的短曲,像《子夜》《讀曲》之流是不見了;梁、陳的別一新體,像“沙飛朝似幕,云起夜疑城”(梁簡文帝),“白云浮海際,明月落河濱”(吳均),“終南云影落,渭北雨聲多”(江總)之流,卻更具體地成為流行的詩格。這便啟示著“律詩時代”的到來。在這一方面,所謂“四杰”的努力是不能忘記的。

先講詩壇的情形。隋代的詩壇,全受梁、陳的余光所照,既如上文所述。陳叔達、許善心、王胄以及虞世基、世南兄弟,皆為由陳入隋者。北土的詩人們,像盧思道、薛道衡等也全都受梁、陳的影響。當時的文學的東道主,像帝王的楊廣,大臣的楊素,也都善于為文。楊廣的天才尤高,所作艷曲,上可追梁代三帝,下亦能比肩陳家后主。

楊廣為文帝楊堅第二子。弘農(nóng)郡華陰人。開皇元年(581年),立為晉王。后堅廢太子勇,立廣為太子。又五年,殺堅自立。在位十四年。為政好大喜功,且溺于淫樂,天下大亂遂起。廣幸揚州,為宇文化及所殺。廣雖不是一個很高明的政治家,卻是一位絕好的詩人,正和陳、李二后主,宋的徽宗一樣,而其運命也頗相同。他雖是北人,所作卻可雄視南士。薛、盧之流,自然更不易與他追蹤逐北。像他的《悲秋》:

故年秋始去,今年秋復來。

露濃山氣冷,風急蟬聲哀。

鳥擊初移樹,魚寒欲隱苔。

斷霧時通日,殘云尚作雷。

又像他的《春江花月夜》: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潮水共星來。

都是置之梁祖、簡文諸集中而不能辨的。又有“寒鴉飛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的數(shù)語,曾為秦觀取入詞中,成為“絕妙好辭”。惜全篇已不能有。

有了這樣的一位文學的東道主在那里,隋代文學,當然是很不枯窘的了。相傳廣妒心甚重,頗不欲人出其上。薛道衡初作《昔昔鹽》,有“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語,及廣殺之,乃說道:“還能作‘空梁落燕泥’語否?”此事未必可信?!翱樟郝溲嗄唷币徽Z,并不見如何高妙,《昔昔鹽》全篇,更為不稱。廣又何至忮刻至此呢?

薛道衡(540—609),字玄卿,河東汾陰人。少孤,專精好學,甚著才名。為齊尚書左外兵郎。齊亡,又歷仕周、隋。楊廣頗不悅之。不久,便以論時政見殺。有集三十卷。江東向來看不起北人所作,然道衡所作,南人往往吟誦。像他的《人日思歸》:

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

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

頗不愧為短詩的上駟。

與道衡同時有聲并歷諸朝者,為盧思道及李德林。德林字公輔,博陵安平人。初仕齊,后又歷仕周、隋。后出為湖州刺史。有集。德林詩傳者甚少。思道,字子行,范陽人,聰爽有才辯。也歷仕齊、周、隋三朝。開皇間為散騎侍郎。有集。思道所作,情思頗為寥落。此二人俱并道衡而不及。

在北人里,較有才情者還要算是一位不甚以詩人著稱的楊素。素(544—606)字處道,弘農(nóng)華陰人。仕周,以平齊功,封成安縣公。楊堅受禪,加上柱國,進封越國公。大業(yè)初,拜太師,改封楚公。有集。他的詩,像“日出遠岫明,鳥散空林寂”(《山齋獨坐》)諸語,還不脫齊、梁風格。至于《贈薛播州十四首》,中如:

北風吹故林,秋聲不可聽。

雁飛窮海寒,鶴唳霜皋凈。

含毫心未傳,聞音路猶夐。

唯有孤城月,徘徊獨臨映。

吊影余自憐,安知我疲病。

便非齊、梁所得范圍的了。殆足以上繼嗣宗,下開子昂?!侗笔贰分^:“素嘗以五言詩七百字贈播州刺史薛道衡。詞氣穎拔,風韻秀上,為一時盛作。未幾而卒。道衡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若是乎!’”

又有孫萬壽字仙期,信都武強人。在齊為奉朝請。楊堅為帝時,滕穆王引為文學。坐衣冠不整,配防江南。宇文述召典軍事,郁郁不得志。為五言詩寄京邑知友,有“如何載筆士,翻作負戈人!飄飖如木偶,棄置同芻狗。失路乃西浮,非狂亦東走”語,盛為當世吟誦。天下好事者,多書壁而玩之。后歸鄉(xiāng)里,為齊王文學。終于大理司直。他所作亦多北人勁秀之氣,直吐憤郁,不屑作兒女之態(tài),像《東歸在路率爾成詠》:

學宦兩無成,歸心自不平。

故鄉(xiāng)尚千里,山秋猿夜鳴。

人愁慘云色,客意慣風聲。

羈恨雖多緒,俱是一傷情。

又孔紹安,大業(yè)末為監(jiān)察御史,與萬壽齊名。后入唐為秘書監(jiān)。他的《落葉》:“早秋驚落葉,飄零似客心。翻飛未肯下,猶言惜故林。”頗具有深遠之意。

開皇九年(589年)是隋文學上很可紀念的一年。政治上成就了南北的統(tǒng)一,結束了二百七十余年(317—589)的南北對峙局面,而文壇上為了南朝的降王降臣的來臨,更增加了活氣不少。

陳后主叔寶到了北朝以后,是否仍然繼續(xù)從前的努力,我們無從知道。即使還未放棄創(chuàng)作的生活,其風格當也仍是不曾變動過。我們在他的集里,看不出一點過著降王的生活后的影子。他死于仁壽四年(604年),離開他的被俘,已是十六年之久了。相傳他和楊廣交甚厚?;蛘卟恢劣谶^著“以眼淚洗面”的生活罷。叔寶的弟叔達也是因了這個政治上的統(tǒng)一而由南北上者。叔達字子聰,陳宣帝第十七子。年十余歲,援筆便成詩,徐陵甚奇之。入隋為絳郡通守。后又降李淵。貞觀中拜禮部尚書。他的詩是徹頭徹尾的梁、陳派,與他哥哥一樣,唯天才較差。

同在這一年北上的,有王胄、虞世基、世南兄弟。王胄,字承基,瑯玡臨沂人,仕陳為東陽王文學。入隋為學士。以與楊玄感交游,坐誅。虞世基,字茂世,會稽余姚人。仕陳為尚書左丞。入隋,楊廣深愛厚之。宇文化及殺廣時,世基也遇害。其弟世南字伯施,與兄同入隋,時人以方二陸。大業(yè)中官秘書郎。后入唐,累官秘書監(jiān)。

許善心,雖不是一位被俘的降人,卻也是一位庾、王似的南人留北者。他字務本,高陽北新城人。陳禎明二年,以通直散騎常侍,聘于隋。為隋所留,縶賓館。及陳亡,衰服號哭。后乃拜官。楊廣被殺時,善心也同時遇害。

這幾個人的詩,風格都不甚相殊,可以王胄的《棗下何纂纂》為代表:

御柳長條翠,宮槐細葉開。

還得聞春曲,便逐鳥聲來。

所謂初唐的詩壇,相當于李淵及其后的三主的時代,即自武德元年到弘道元年的六十余年(618—683)間。開始于陳、隋遺老的遺響,終止于王、楊、盧、駱四杰的鷹揚。這其間頗有些可述的。當武德初,李世民與其兄建成、弟元吉爭位相傾。各延攬儒士,以張勢力。世民于秦邸開文學館,召杜如晦、房玄齡、于志寧、蘇世長、薛收、褚亮、姚思廉、陸德明、孔穎達、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顏相時、許敬宗、薛元敬、蓋文達、蘇勖等十八人為學士,時號十八學士。及他殺建成、元吉后,太子及齊王二邸中的豪彥,也并集于朝。世民他自己也好作“艷詩”。當時的風尚,全無殊于隋代。詩人之著者,像陳叔達、虞世南、歐陽詢、李百藥、杜之松、許敬宗、褚亮、蔡允恭、楊師道諸人皆是由隋入唐的。此外還有長孫無忌、李義府、上官儀、魏徵、王績諸人,一時并作,詩壇的情形是頗為熱鬧的。王績尤為特立不群的雄豪。

歐陽詢,字信本,潭州臨湘人,仕隋為太常博士。入唐,撰《藝文類聚》,甚有名。官至太子率更令。李百藥,字重規(guī),德林子,七歲能屬文,時號奇童。隋時為太子通事舍人。入唐,拜中書舍人。曾著《齊史》。百藥藻思沉郁,尤長五言,雖樵童牧子,亦皆吟諷。像《詠蟬》:

清心自飲露,哀響乍吟風。

未上華冠側,先驚翳葉中。

已宛然是沈、宋體的絕句了。杜之松,博陵曲阿人,隋起居舍人。貞觀中為河中刺史。與王績交好。許敬宗,字延族,杭州新城人,善心子。入唐為著作郎,高宗時為相。有集。褚亮,字希明,杭州錢塘人。隋為太常博士。貞觀中為散騎常侍,封陽翟縣侯。蔡允恭,荊州江陵人,隋為起居舍人。貞觀中,除太子洗馬。楊師道,隋宗室,字景猷。入唐尚桂陽公主,封安德郡公。貞觀中為中書令。為詩如宿構,無所竄定。

李義府,瀛州饒陽人。對策擢第。累遷太子舍人,與來濟俱以文翰見知,時稱“來李”。高宗時為中書令,后長流巂州。他的《堂堂詞》:

懶整鴛鴦被,羞褰玳瑁床。

春風別有意,密處也尋香。

甚有名,是具著充分的梁、陳的氣息的。同時,長孫無忌,字輔機,河南洛陽人,為唐外戚(文德后兄),封齊國公。高宗時,貶死黔州。其《新曲》“玉珮金鈿隨步遠,云羅霧縠逐風輕。轉目機心懸自許,何須更待聽琴聲”云云,也是所謂“艷詩”的一流,甚傳于時。

上官儀(608—665)也是義府與無忌的同道。其詩綺錯婉媚,人多效之,謂為“上官體”。他的《早春桂林殿應詔》“曉樹流鶯滿,春堤芳草積。風光翻露文,雪華上空碧”云云,無愧于梁、陳之作。他字游韶,陜州陜?nèi)恕X懹^初擢進士第。高宗時為西臺侍郎,同東西臺三品。后以事下獄死。

魏徵《述懷》卻不是梁、陳作風所能拘束的了。像“縱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松幸鈿?,功名誰復論”云云,其氣概豪健,蓋不是所謂“宮體”“艷詩”所能同群者。“人生感意氣”云云,活畫出一位直心腸的男子來。以阮嗣宗與陳子昂較之,恐怕還要有些差別。獨惜徵所作不多耳。徵字玄成,魏州曲城人。少孤,落魄有大志。初從李建成,為太子洗馬。世民殺建成,乃拜他為諫議大夫,封鄭國公。

王績(589—644)與魏徵又有所不同,他卻是以澹遠來糾正濃艷的。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人。隋大業(yè)中為揚州六合丞,以非所好,棄去不顧。結廬河渚,以琴酒自樂。武德初,以前官待詔門下省?;騿枺骸按t何樂?”他道:“良醞可戀耳?!闭绽战o酒三升,陳叔達特給他一斗。時太樂署史焦革家善釀,績求為丞。革死,又棄官歸。嘗躬耕于東皋,故時人號東皋子?;蚪?jīng)過酒肆,動留數(shù)日。往往題壁作詩,多為好事者諷詠。死時,預自為墓志。其行事甚類陶淵明,而其作風也與淵明相近。像《田家》:(一作王勃詩,但風格大不類。)

阮籍生涯懶,嵇康意氣疏。

相逢一醉飽,獨坐數(shù)行書。

小池聊養(yǎng)鶴,閑田且牧豬。

草生元亮徑,花暗子云居。

倚床看婦織,登壟課兒鋤。

回頭尋仙事,并是一空虛。

還不類淵明嗎?更有趣的是,像《田家》的第二首:

家住箕山下,門枕潁川濱。

不知今有漢,唯言昔避秦。

琴伴前庭月,酒勸后園春。

自得中林士,何忝上皇人。

以及第三首的“恒聞飲不足,何見有殘壺”云云,連其意境也便是直襲之淵明的了。他的最好的詩篇,像《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像《過酒家》:

對酒但知飲,逢人莫強牽。

倚壚便得睡,橫甕足堪眠。

也渾是上繼嗣宗、淵明,下起王維、李白的。在梁、陳風格緊緊握住了詩壇的咽喉的時候,會產(chǎn)生了這樣的一位風趣淡遠的詩人出來,是頗為可怪的。或正如顏、謝的時候而會有淵明的同樣的情形吧。一面自然是這酒徒的本身性格,一面也是環(huán)境的關系。他不曾做過什么“文學侍從之臣”,故也不必寫作什么“侍宴”“頌圣”的東西,以損及他的風格,或舍己以從人。

“四杰”的起來,在初唐詩壇上是一個極重要的消息?!八慕堋币彩浅幸u了梁、陳的風格的。唯意境較為闊大深沉,格律且更為精工嚴密耳。他們是上承梁、陳而下起沈、宋(沈佺期、宋之問)的。王世貞說:

盧、駱、王、楊,號稱四杰。詞旨華靡,固沿陳、隋之遺;翩翩意象,老境超然勝之。五言遂為律家正始。內(nèi)子安稍近樂府,楊、盧尚宗漢、魏。賓王長歌,雖極浮靡,亦有微瑕,而綴錦貫珠,滔滔洪遠,故是千秋絕藝。

在許多持王、楊、盧、駱優(yōu)劣論者當中,世貞此話,尚較為持平。

王勃(650—676),字子安,絳州龍門人。很早便會寫詩。相傳他六歲善文辭,九歲得顏師古注《漢書》讀之,作《指瑕》以擿其失。麟德初(664年),劉祥道表于朝,對策高第。年未及冠,授朝散郎。沛王聞其名,召署府修撰。因作《檄英王雞文》,被出為虢州參軍。后又因事除名。

上元二年(675年),往交趾省父,渡海溺水,悸而卒,年二十九。有集。初,他道出鐘陵,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閣,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因此紙筆遍請,客莫敢當。至子安抗然不辭。都督怒起更衣。遣吏伺其文輒報。至“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語,乃矍然道:“天才也!”請遂成文,極歡罷。那便是有名的《滕王閣序》。又相傳子安屬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數(shù)升,引被覆面而臥。忽起書之,不易一字。時人謂之腹稿。他所作以五言為最多,且均是很成熟的律體。像《郊興》:

空園歌獨酌,春日賦閑居。

澤蘭侵小徑,河柳覆長渠。

雨去花光濕,風歸葉影疏。

山人不惜醉,唯畏綠尊虛。

還不是律詩時代的格調嗎?又像:

抱琴開野室,攜酒對情人。

林塘花月下,別似一家春。

——《山扉夜坐》

山泉兩處晚,花柳一園春。

還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春園》

還不宛然是最正格的五絕嗎?又像《寒夜懷友雜體》:

北山煙霧始茫茫,南津霜月正蒼蒼。

秋深客思紛無已,復值征鴻中夜起。

雖說是“雜體”,其實還不是“七絕”之流嗎?沈、宋時代的到來,蓋在“四杰”的所作里,已先看到其先行隊伍的蹤跡了。正如太陽神萬千縷的光芒還未走在東方之前,東方是先已布滿了黎明女神玫瑰色的曙光了。

楊炯(650—693),華陰人,幼即博學好為文。年十一,舉神童,授校書郎。為崇文館學士,遷詹事司直。恃才簡倨,人不容之。武后時,遷婺州盈川令,卒于官。他聞時人以四杰稱,便自言道:“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后。”(當時的品第是王、楊、盧、駱,他故云然。)張說道:“楊盈川文思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既優(yōu)于盧,亦不減王也。”有《盈川集》。他的詩像“帝畿平若水,官路直如弦”(《驄馬》),“三秋方一日,少別比千年”(《有所思》),“離亭隱喬樹,溝水浸平沙。左尉才何屈,東關望漸賒”(《送豐城王少尉》)等,這都是足稱律詩的前驅的。

“四杰”身世皆不亨達,而盧照鄰為尤。他為了不可治的疾病,艱苦備嘗,以至于投水自殺。在我們的文學史里同樣的人物是很少的。照鄰(636—695)字升之,幽州范陽人。年十余歲,從曹憲、王義方授《蒼》《雅》及經(jīng)史。博學善屬文。初授鄧王府典簽。王有書二十車,照鄰披覽,略能記憶。王甚愛重之。對人道:“此即寡人相如也。”后拜新都尉,因染風疾去官。居太白山中,以服餌為事,而疾益篤??蜄|龍門山,友人時供其衣藥。疾甚,足攣,一手又廢,乃徙陽翟之具茨山下,買園數(shù)十畝,疏潁水周舍。復預為墓,偃臥其中。作《五悲》及《釋疾文》,讀者莫不悲之。然疾終不愈。病既久,不堪其苦,乃與親友執(zhí)別,自投潁水而死。時年四十。有集。照鄰少年所作,不殊子安、盈川。及疾后,境愈苦,詩也愈峻。像《釋疾文》:

歲將暮兮歡不再,時已晚兮憂來多。

東郊絕此麒麟筆,西山秘此鳳凰柯。

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

蓋已具有死志了。像《羈臥山中》的“臥壑迷時代,行歌任死生。紅顏意氣盡,白璧故交輕。澗戶無人跡,山窗聽鳥聲。春色緣巖上,寒光入溜平。雪盡松帷暗,云開石路明”云云,蓋還是雖疾而未至絕望的時候所作,故尚有“紫書常日閱,丹藥幾年成”云云。

駱賓王(619—687)善于長篇的歌行,像《從軍中行路難》《夏日游德州贈高四》《帝京篇》《疇昔篇》等,都可顯出他的縱橫任意,不可羈束的才情來?!懂犖羝纷詳⑸硎?,長至一千二百余字,從“少年重英俠,弱歲賤衣冠”說起,直說到“鄒衍銜悲系燕獄,李斯抱怨拘秦桎。不應白發(fā)頓成絲,直為黃沙暗如漆”。大約是獄中之作罷。這無疑是這時代中最偉大的一篇巨作,足和庾子山的《哀江南賦》列在同一型類中的。所謂在獄中,當然未必是指稱敬業(yè)失敗后的事,或當指武后時(684年)因坐贓“入獄”(?)的一段事。故篇中并未敘及兵事,而有“只為須求負郭田,使我再干州縣祿”語。這樣以五七言雜組成文的東西,誠是空前之作。當時的人,嘗以他的《帝京篇》為絕唱,而不知《疇昔篇》之更遠為宏偉。賓王,婺州義烏人。與子安等同是早慧者,七歲即能賦詩。但少年時落魄無行,好與博徒為伍。初為道王府屬,嘗使自言所能,賓王不答。后為武功主簿。裴行儉做洮州總管,表他掌書奏,他不應。高宗末,調長安主簿。武后時,坐贓左遷臨海丞,怏怏不得志,棄官而去。時徐敬業(yè)在揚州起兵討武后,署賓王為府屬。軍中檄都是他所作。武后讀檄文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語,大驚,問為何人所作,或以賓王對。后道:“宰相安得失此人!”敬業(yè)敗死,賓王也不知所終。有集。

在這個時代,忽有幾個怪詩人出現(xiàn),完全獨立于時代的風氣之外;不管文壇的風尚如何,廟堂的倡導如何,他們只是說出他們的心,稱意抒懷,一點也不顧到別的作家們在那里做什么。在這些怪詩人里,王梵志是最重要的一個。王梵志詩,埋沒了千余年,近來因敦煌寫本的發(fā)現(xiàn),中有他的詩,才復為我們所知。相傳他是生于樹癭之中的(見《太平廣記》卷八十二)。其生年約當隋、唐之間(約590—660)。他的詩教訓或說理的氣味太重,但也頗有好的篇什,像:

吾有十畝田,種在南山坡。

青松四五樹,綠豆兩三窠。

熱即池中浴,涼便岸上歌。

邀游自取足,誰能奈我何!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這樣直捷的由厭世而逃到享樂的意念,我們的詩里,雖也時時有之,但從沒有梵志這么大膽而痛快的表現(xiàn)!

梵志的影響很大,較他略后的和尚寒山、拾得、豐干,都是受他的感化的。寒山、拾得、豐干的時代,不能確知,相傳是貞觀中人。但最遲不會在大歷以后。寒山詩,像“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不煩鄭氏箋,豈用毛公解?!鲇雒餮廴耍醋粤魈煜隆?;“欲得安身處,寒山可長保。微風吹幽松,近聽聲逾好”云云,和拾得詩,像“世間億萬人,面孔不相似。……但自修己身,不要言他已”云云,都是梵志的嫡裔。顧況和杜荀鶴、羅隱諸人,也都是從他們那里一條線脈聯(lián)下去的。

隋與唐初的散文,也和其詩壇的情形一樣,同是受梁、陳風氣的支配。楊堅即位時,有李諤者,嘗上書論文體輕薄,欲圖糾正,他以為:“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務吟詠。遂復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據(jù)茲擢士。祿利之路既開,愛尚之情愈篤?!庇谑撬阒鲝垜摚骸捌流砀≡~,遏止華偽。自非懷經(jīng)抱質,志道依仁,不得引預搢紳,參廁纓冕。”還要對于那一類偽華的人,聞風劾奏,普加搜訪,“有如此者,具狀送臺”。但那一篇煌煌巨文,卻如投小石于巨川,一點影響也不曾發(fā)生過。文壇的風尚還是照常地推進,沒有一點丕變。李德林、盧思道、薛道衡諸人所作散文,也并皆擬仿南朝,以駢偶相尚。至于由南朝入隋的文人們,像許善心、王胄、江總、虞世基等更是無論了。

唐初散文,無足稱述。四杰所作,也不殊于當時的風尚。六朝之際,尚有所謂“文、筆”之分。美文多用駢儷;公牘書記,尚存質樸之意。至唐則差不多公文奏牘,也都出以駢四儷六之體,且浸淫而以“四六文”為公文的程式,為實際上應用的定型的文體了。

這時期可述者唯為若干部重要史籍的編纂。岑文本與崔仁師作《周史》。李百藥作《齊史》。姚思廉次《梁》《陳》二史。魏徵編《隋史》。思廉、百藥之作,皆為一家言。又有李延壽者,世居相州,貞觀中為御史臺主簿,兼修國史。本其父志,更著《北史》《南史》二書。同時,又有《晉書》百三十卷的編撰,則出于群臣的合力,開后世“修史”的另外一條大路。自此以后,為一代的百科全書的所謂“正史”者,便永成為“合力”的撰述,而不復是個人的著作了。

參考書目

一、《隋書》唐魏徵等撰,有《二十四史》本。

二、《舊唐書》晉劉昫撰,有《二十四史》本。

三、《新唐書》宋歐陽修、宋祁撰,有《二十四史》本。

四、《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丁福保輯,醫(yī)學書局鉛印本。

五、《全唐詩》揚州詩局原刊本,上海同文書局石印本。

六、《唐百名家詩》席氏刻本。

七、《藝苑卮言》明王世貞撰,有《歷代詩話續(xù)編》本。

八、梁啟超:《飲冰室文集》(中華書局)卷六十《佛典之翻譯》,又卷六十一《翻譯文學與佛典》,又卷六十二《支那內(nèi)學院精校本玄奘傳書后》。

九、《敦煌掇瑣》劉復輯,中央研究院出版。

十、《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嚴可均輯,有黃岡王氏刊本,有醫(yī)學書局石印本。

十一、《全唐文》有揚州詩局原刊本,有廣東覆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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