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該隱的兒子們

反抗者 作者:(法)加繆


Ⅱ 形而上悖逆(1)

形而上悖逆是指一個人挺身反抗其人生狀況和整體造化的沖動,之所以形而上,是因為質(zhì)疑世人和造化的終極目的。奴隸抵制其內(nèi)心被強加的生存狀況,形而上悖逆者則抵制作為人被強加的人生狀況。叛逆的奴隸確認其內(nèi)心存在某種東西,促使他無法接受主子對待他的方式,形而上悖逆者則宣稱造化使他大失所望。就其二者而言,問題不僅在于純粹而簡單的否定。確實,在兩種情況下,我們發(fā)現(xiàn)一種價值判斷,借此名義,造反者拒絕認可其自身的人生狀況。

請注意,奮起反抗主子的奴隸,并不在意否定作為生靈的主子,而將其當作主子加以否定。奴隸否定主子有權(quán)否定他,奴隸,他,擅自提出訴求。主子落到這般地步,甚至滿足不了被自己所忽視的這種訴求。倘若世人不能參照某個共同的價值,即被所有人承認在每個人身上都有的價值,那么人與人彼此就無法理解了。叛逆者要求這個價值在自己身上得到承認,因為他猜想或知曉,沒有這個原則,混亂和罪行就會橫行于世。造反運動在他身上體現(xiàn)著光明和團結(jié)的訴求。最起碼的造反,十分反常地,表現(xiàn)出對某些秩序的渴求。

上述描述每一行都適合形而上悖逆者,他在四分五裂的人世揭竿而起,呼吁世人團結(jié)。他以寓于自身的正義本原反對他在世上所看到比比皆是的非正義本原。起初別無他求,只想解決這個矛盾,確立正義的同一性統(tǒng)治,假如他能做到;抑或確立非正義的同一性統(tǒng)治,假如他被逼上絕路。其間,他揭露矛盾。而以死抗爭矛盾所解決不了的人生狀況,抑或以惡對抗被矛盾驅(qū)散的狀況。形而上悖逆追求幸福圓滿,對抗生與死的痛苦。如果說普及的死刑限定人生狀況,在某種意義上,造反與之相向而行。同時,造反者既拒絕自身必死的狀況,又拒絕承認迫使自己生活在這種狀況的強力。因此,形而上悖逆者不一定是無神論者,正如人們所認為的那樣,但必定是辱罵宗教的人,只不過以秩序的名義出言褻瀆宗教,揭露上帝是死亡之父及其至高無上的丑事。

為了闡明這一點,不妨言歸造反的奴隸:在抗爭中,奴隸確定造反針對的主子確實存在,但同時也揭示在其依附中他也擁有主子的權(quán)力,并把自身的權(quán)力肯定下來,不斷質(zhì)疑時至今日主宰著他的權(quán)威性。就此而言,主子與奴隸倒真是難兄難弟:主子暫時的權(quán)勢與奴隸的順從是相對而言的。兩股力量在較勁時互相肯定對方,直至雙方對抗之時,方始消滅對方,于是其中一方泯滅,暫時消失。

同樣,形而上悖逆者奮起反抗權(quán)勢的同時又肯定其存在,那他只在質(zhì)疑這種權(quán)勢存在的那一刻才確認其存在。于是他把人這個至高無上的生靈拖入讓人備受屈辱的冒險,這樣,他空幻的權(quán)力與我們空幻的狀況便是半斤八兩了。形而上悖逆者把至高無上的生靈置于我們拒絕的力量之下,讓他在不肯低頭的世人面前低頭,反過來迫使他融入與我們有關(guān)的荒誕存在,最終把他從超越時間的庇護所拉出來,促使他投入歷史,遠離永恒穩(wěn)定,而這種穩(wěn)定只能在與世人共為唇齒的情況下才可獲得。悖逆者就這樣確認在其層面上一切高人一等的存在至少都是矛盾百出的。

因此,形而上悖逆的歷史不可以與無神論的歷史混為一談,從某個角度講,倒與宗教感知的同代歷史渾然一體。悖逆者挑戰(zhàn)甚于否定,至少起初不廢除上帝,只與其平等對話,但并非彬彬有禮面對,而是一種辯論,是由好戰(zhàn)欲激起的爭論。奴隸始于要求正義,終于想要權(quán)勢。必須輪到他統(tǒng)治。反抗人生狀況的起義有序地變成反抗上天的漫長遠征,以便把國王當囚徒,先宣告廢黜國王,后將判其死刑。世人造反最終變成形而上革命,一路進軍,從表象到實干,從花花公子到革命者。上帝的寶座被掀翻,叛逆者必將承認在自身生存狀況中徒然追求的正義、秩序、團結(jié),現(xiàn)在要由他用自己的雙手來創(chuàng)造。于是開創(chuàng)為建立世人帝國而進行絕望的奮斗,必要時不惜付出犯罪的代價。這一切不產(chǎn)生可怕的后果是不可能的,我們只不過見識了其中緣故而已。但,這些可怕的后果并不是源于造反本身,抑或這些后果的出現(xiàn),至少只是因為造反者忘記其來歷,疲倦于“是”與“否”之間嚴酷的拉鋸,最終陷于否定一切或徹底屈服。形而上起義在最初的運行中向我們奉獻的和奴隸造反所奉獻的積極涵義不相上下。我們的任務將是審視造反這種涵義在其追求的事業(yè)中變成什么,并闡明造反者在忠于或不忠于其初衷時所引發(fā)的趨向。

該隱(2)的兒子們

形而上悖逆者,就本義而言,只在十八世紀末以結(jié)構(gòu)嚴密的形式出現(xiàn)在思想史上?,F(xiàn)代則在墻垣坍塌的巨響中開啟。但從此,其結(jié)果接連不斷展現(xiàn),而且塑造了我們時代的歷史,這種想法并不夸張。是否可以說形而上悖逆者在此前就沒有意義了呢?其范例久遠早已有之,既然我們的時代愛好自身富有普羅米修斯造反精神。然而,果真如此嗎?

最初的神譜向我們指明普羅米修斯被鐵鏈鎖在地球盡頭的石柱上,因拒絕求饒而成為永遠被驅(qū)逐的殉道者。埃斯庫羅斯(3)還提升了這位英雄的高大形象,把他塑造得具有遠見卓識:“降臨于我的任何災難沒有我預見不到的”,使他吼出對諸神的憎恨,把他投入“命定的絕望海洋”,末了將其獻給閃電和霹靂:“嗨!瞧見我忍受不公了吧!”

因此,不能說老祖宗不懂得形而上悖逆,早在撒旦(4)之前,他們已經(jīng)樹立起叛逆者痛苦而崇高的形象,向我們提供悖逆的睿智最偉大的神話。古希臘取之不盡的天才雖然塑造了大量依附和謙卑的神話,但也創(chuàng)造出揭竿而起的范例。毫無疑義,某些普羅米修斯式特征依然存活于我們當今造反歷史中,比如與死亡作斗爭:“我把世人從死亡的頑念中解脫出來。”又如,救世主降臨說:“我們在他們身上培育了盲目的希望?!痹偃绱缺骸坝捎谔珢凼廊硕米镏嫠??!?/p>

然而,不能忘記《帶來火種的普羅米修斯》,埃斯庫羅斯三部曲悲劇的最后一部,宣告被寬恕的造反者王國。古希臘人毫無敵意。他們膽大包天,卻始終堅持他們奉若圭臬的尺度。他們的叛逆不是針對造物主,而是針對宙斯,因為宙斯一向只不過是諸神之一,盡管是主神,但生命也是有限的。至于普羅米修斯,他是個半神,事關(guān)特有的清算,涉及對善的質(zhì)疑,而并非有關(guān)善與惡之間的普遍斗爭。

這是因為古代人雖然相信命運,但首先相信的是自然,相信自己以參與而存在的自然。造自然的反等于造自己的反,以頭擊墻嘛。于是,唯一黏附的造反便是自殺。希臘人自身的命運是一種聽天由命的盲目力量,正如人們遭遇自然的力量。對希臘人而言,過度的頂點是用棍擊海:蠻人的瘋狂。古希臘人一定也描繪“過度”,因為“過度”是客觀存在,但予以地位的同時加以限制。阿喀琉斯(5)在帕特洛克羅斯(6)死后的挑戰(zhàn),以及悲劇英雄詛咒自己的命運而祈神降福,都未招致全盤否定神祇。俄狄浦斯心知肚明自己并非無辜(7),身不由己成了罪人,也成了命運的一部分。他抱怨,卻未吐出不可彌補之言。安提戈涅(8)本人之所以造反,是因為以傳統(tǒng)的名義,讓兄弟們在墳墓中安息,以便禮儀得以遵守。從某種意義上講,安提戈涅涉及的是一種反動的造反。古希臘人的反思,這種兩面派思想,幾乎總在唱反調(diào),在悲愴欲絕的曲調(diào)后面響徹俄狄浦斯永恒的諾言,盡管雙目失明,窮困潦倒,但將承認一切皆善。“是”與“否”得以平衡,以至于柏拉圖以卡利克萊斯(9)預示尼采式庸俗典型,尼采甚至驚呼:“讓一位有優(yōu)良天性的人出現(xiàn)吧……他逃脫了,踐踏我們的規(guī)矩、我們的巫術(shù)、我們的咒語以及一切毫無例外違反自然的規(guī)律。我們的奴隸揭竿而起,顯示自己當家做主了。”甚至彼時柏拉圖道破自然一詞,盡管他是擯棄規(guī)律的。

問題在于,形而上悖逆意味著對創(chuàng)世的簡單化觀點,是希臘人所不具備的。對他們而言,不是諸神為一方,世人為一方,而是世人走向諸神的一級級臺階。與罪行相對立的無辜觀念,把一切歸結(jié)為善與惡斗爭的歷史觀念,都跟他們不搭界。在他們的世界里,過錯甚于罪過,唯一的終極罪過就是“過度”。完全憑歷史記載的世界恐怕是我們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相反,不再有什么過錯,只有罪過,首當其沖的則是“適度”。人們就這樣弄明白殘暴與寬容的奇怪混合,正是從希臘神話中所吸取的。希臘人從來沒有把思想搞成壁壘森嚴的營地,與他們相比,這讓我們備感自慚形穢??傊?,造反只不過自以為反對某人。涉及人的上帝這一概念,即造物主,故而對一切事情負責,唯獨對于人類抗議賦予其意義??梢哉f,造反的歷史,在西方世界,是與基督教歷史不可分割的,這么說并不離譜。確實要等到古代思想最后時刻才發(fā)現(xiàn)造反開始找到自身的語言,在某些過渡期的思想家學說中,最為深刻的思想家當屬伊壁鳩魯(10)和盧克萊修(11)。

伊壁鳩魯可怖的悲傷已經(jīng)發(fā)出一種新的聲音,這種悲傷大概來自對死亡的焦慮,希臘人的精神狀態(tài)對此可并不陌生。但,這種悲傷所包含的悲愴情調(diào)予人以啟示:“人們可以確保與各種各樣的東西相對抗。至于死亡,我們一概如同斷垣殘壁的城堡中居民們那般坐以待斃?!北R克萊修明確指出:“這個廣袤世界的實體是為死亡和毀滅保留的?!币虼?,為何不及時行樂呢?伊壁鳩魯說:“我們等待復等待,消耗自己的生命,必將操勞過度而死亡?!彼员仨毾順?。然而是多么奇怪的享樂呀!享樂竟然就是堵塞城堡,確保面包和凈水,待在寧靜的陰暗處。既然死亡威脅著我們,那就必須證明死亡根本算不了什么。恰如愛比克泰德(12)和馬可·奧勒留(13),伊壁鳩魯把生死置之度外。“死亡于我們不足道,因為消釋之物無法感知,而感覺不到的東西于我們毫無意義。”那么是虛無嗎?不,人世一切皆為物質(zhì),死亡僅僅意味著返回元素。實有,就是石頭。伊壁鳩魯所謂奇特的快感主要在于沒有痛苦,這就是石頭的幸福。我們偉大的古典作家們都會有令人驚嘆的感情沖動,為了逃脫命運,伊壁鳩魯扼殺感受性,首先感受性的第一呼聲正是希望:這位希臘哲學家對諸神的論說別無歧異。世人的一切不幸皆來自希望,因希望使他們脫離城堡的沉默,把等待拯救的他們拋到城根。這些不理智的舉動并無其他結(jié)果,無非把精心包扎好的傷口重新打開而已。所以伊壁鳩魯并不否定諸神,不過遠離諸神罷了,但遠離得使人眩暈,以至于心靈不再有其他出口,只能重新自囿門戶?!跋碛姓娓:筒恍嗟纳`沒有麻煩,也不給任何人制造麻煩”。盧克萊修添枝加葉道:“無可爭辯,諸神憑其天性就可在最深層的平安中享受長生不老,因為諸神根本沒有我們的麻煩,早把麻煩擺脫得一干二凈?!币虼耍屛覀兺鼌s諸神吧,永遠不要再想了:“無論你們白天的思想,還是夜里的夢境都不會使你們心煩意亂了?!?/p>

此后,人們還會遇到造反這個永恒的主題,雖然有些重要的細微差別。一個既無獎賞又無懲罰的天神,一個耳背失聰?shù)纳衩?,是造反者們唯一的宗教想像。晚輩維尼(14)咒罵神明默不作聲,而伊壁鳩魯則斷定,既然人必有一死,世人緘默比神明話語更好準備迎接天命。這位古怪的智者殫精竭慮在世人周圍建立圍墻,重修城堡,無情地窒息人類希望抑制不住的呼喚。于是,這一戰(zhàn)略撤退一旦完成,僅在此時,伊壁鳩魯,充當世人中間的一尊神,高唱凱歌,充分標示他的造反防御性:“噢,命運哪,我識破了你的圈套,堵死了你可能襲擊我的所有道路。我們不會被你征服,也不會被任何壞勢力征服。當不可避免的開拔鐘聲敲響,我們將蔑視那些死抓住生存不放的人們,高唱美妙的歌曲:啊,我們尊嚴地度過了一生!”

盧克萊修是他那個時代唯一大刀闊斧推進這個邏輯的,并將其推入現(xiàn)代祈求。實質(zhì)上,他沒有對伊壁鳩魯學說增添任何東西。他自己也摒棄任何超越感知的詮釋原則。原子只是生靈的最后庇護所,生靈一旦回歸原始元素,將追隨永劫不復的死亡所具有又聾又瞎的永垂不朽,對盧克萊修就像對伊壁鳩魯而言,象征著唯一可能的幸福。然而,他必須承認,原子不是自行聚合在一起的,而要認同一個更高的規(guī)律,最終還得聽從他刻意否定的命運,為此他承認一種偶然的運行,叫做搭接結(jié)構(gòu),由此原子彼此相遇并糾纏在一起。我們已經(jīng)要注意了:此處提出了現(xiàn)代的大問題,智者發(fā)現(xiàn)想使世人免于命運的主宰無異于將其任憑命運擺布。為此,現(xiàn)代智者竭力重新賦予世人一種命運,即歷史命運。盧克萊修還達不到這一點,他憎恨命運和死亡,滿足于陶醉的大地:原子偶然之間聚合成生命,同時生命偶然之間消散為原子。不過他的語匯倒是表明一種新鮮的感知。盲堡變成四周設(shè)防的兵營。Mania mundi(世界城根)是盧克萊修的辭語中關(guān)鍵用語之一。誠然,這個營地中的大事是窒息希望。然而,伊壁鳩魯自成系統(tǒng)的克己演變成令人戰(zhàn)栗的禁欲,不時還冠以詛咒。盧克萊修則認為虔誠說不定就是:“不受任何事情干擾的智者能夠正視一切?!钡@樣的智者卻因世人遭受非正義而顫抖。在憤怒的驅(qū)使下,涉及罪行、無辜、犯罪和懲罰的新概念貫穿那首有關(guān)事物性質(zhì)的偉大詩篇,其中講述“宗教的第一樁罪行”,即伊斐革尼婭(15)及其無辜被殺,指出神明的特點就是:“經(jīng)常站到犯罪者一邊,以冤枉的懲罰剝奪無辜者的生命。”盧克萊修之所以譏諷對另一個世界懲罰的恐懼,正如伊壁鳩魯,并非處于防衛(wèi)性造反的運作,而是出于進攻性推理:既然自今日起我們看得相當清楚善并未受到獎賞,為何惡要受到懲罰呢?

伊壁鳩魯本人在盧克萊修的史詩中變成了不得的叛逆者,其實他并非如此?!霸谒械娜搜壑?,人類因循茍且于世,過著卑賤的生活,在宗教鐵蹄下茍且偷生,高踞上天的宗教面孔顯露無遺,以其猙獰的面目威脅著生命有限的世人,但有一個人,一個希臘人,第一人,敢于舉起現(xiàn)世的眼睛敵視宗教,直起腰板與上天抗爭……此后,輪到宗教被推翻,被踩在腳下,而我們,勝利將我們捧上天?!边@段文字讓人覺得這番新的褻瀆神明之言與古代人的詛咒之間蠻有差別的。希臘的英雄們可以爭取成為天神,但同時諸神早已存在了。于是問題在于晉級高升罷了。盧克萊修筆下的世人與之相反,是在舉行一場革命。他否定不盡責且有罪過的諸神,同時自己取其位而代之。他走出壁壘森嚴的營地,以人類痛苦的名義向神明發(fā)起最初的進攻。在古代世界,殺害是不可解釋的,而且不能抵償?shù)?。在盧克萊修作品中,殺害世人已經(jīng)只不過是對天神殺害的一種回答。盧克萊修敘事詩結(jié)尾呈現(xiàn)瘟疫控訴者的尸體堆滿神殿一片不可思議的慘狀,這決非偶然。

人的個體化神明概念就這樣在伊壁鳩魯和盧克萊修的同代人中慢慢被感知,否則新的用語就不可理解了。正是針對這種個體化的神明,造反才得以作為個人進行清算。個體化的天神一旦開始主宰,造反便接踵而來,張牙舞爪,毅然決然說不。隨著該隱的到來,第一次造反與第一樁罪行相向而行。造反的歷史,如同我們今日所經(jīng)歷的,該隱子孫們的歷史遠勝于普羅米修斯信徒們的歷史。在這層意義上,《舊約》的上帝尤其調(diào)動造反活力。倒過來說,當人們像帕斯卡爾(16)那樣,完成悖逆智者生涯之后,必須皈依亞伯拉罕、伊薩克以及雅各布的上帝(17)。最懷疑的靈魂向往最大的冉森派(18)。

從這個觀點來看,《新約》可視為企圖預先反駁天下所有的該隱,使天神的形象變得溫和起來,在天神與世人之間降生一個說情者?;絹淼绞郎辖鉀Q兩個主要問題:罪惡與死亡,恰好是造反者的問題?;降慕鉀Q辦法在于首先背負兩大問題的重責。這個神人也忍辱負重,吃盡苦頭。罪惡與死亡卻不再歸咎于他,因為他痛心入骨,隨后死亡。戈爾高達山(19)之夜在人類歷史上之所以同樣重要,是因為在那樣黑暗的年代神明公然放棄自己的傳統(tǒng)特權(quán),心懷絕望,卻一直生活在死亡的焦慮中:基督背負十字架,厲聲責問上帝:“我的上帝,你為什么要拋棄我?”臨終前竟然發(fā)出令人懼怕的懷疑。臨終若有永恒希望的支持,會輕松些吧。神若想變成人,則必須陷入絕望。

諾斯替教派(20)的教義是古希臘文化與基督教教義相合作的成果,是對猶太教思想的反動,在兩個世紀中,企圖加劇這場運動。比如瓦朗坦(21)就想像出眾多說情者,眾所周知。但這個形而上的主保瞻禮節(jié)始源(22)與古希臘文化中的調(diào)停真言起著相同的作用。始源力求減少困苦的人和無情的神面對面時的荒誕性。這特別使馬爾西雍(23)起到殘忍而好戰(zhàn)的第二神作用,這個造物主(24)創(chuàng)造了有限的世界和死亡。我們應當憎恨他,同時應當通過禁欲否定他的創(chuàng)造,直到采取戒除性行為而否定他的創(chuàng)造物。故而事關(guān)自豪而反叛的禁欲,只不過馬爾西雍把造反改了道,走向低級別的神,以便更好頌揚高級別的神。諾斯替教派的教義起源于希臘,一直居中斡旋,傾向于把猶太教的遺產(chǎn)從基督教義中摧毀,也刻意預先避開奧古斯丁(25)學說,因為這個學派為一切造反提供論據(jù)。例如,巴西里德斯(26)認為,殉教者是造了孽的,基督本人也不例外,因為他們受苦受難嘛,古怪的思想,但力求從苦難中消除非正義。諾斯替教派的信徒們僅僅想借用給世人種種機會的古希臘啟蒙概念替代無所不能而專橫武斷的圣寵。第二代諾斯替信徒中派別林立,表現(xiàn)出古希臘思想多元而執(zhí)拗的努力,以便使基督教勢力更便于世人接受,從而排除造反的理由,因為古希臘文化認為造反是最壞的惡行。然而,天主教會譴責這種拼搏,卻在譴責的同時,導致造反者成倍增加。

沿著一個個世紀,該隱的種族節(jié)節(jié)取得勝利,可以這么說,《舊約》的上帝遇上意想不到的命運。說來離譜,褻瀆神者反倒讓基督教執(zhí)意把猜忌之神從歷史舞臺趕走之后,又讓其重新活靈活現(xiàn)回來了。他們天大的膽量之一,恰恰使基督本人歸附他們的陣營,讓基督的歷史中止于十字架頂端以及臨終前凄厲的呼喊聲中。就這樣,一個與仇恨之神勢不兩立的形象留存下來,這樣的神更符合造反者們對創(chuàng)世的設(shè)想。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造反只針對某個殘忍而任性的神明,這種神明偏愛犧牲Abel(亞伯)(27)甚于犧牲該隱。毫無過硬的理由,卻借此挑起第一樁謀殺。陀思妥耶夫斯基憑著想像,尼采借著事實,過度延伸造反思想的范圍,連愛神也不放過清算。尼采認為上帝在他同代人心目中已經(jīng)死亡。他跟隨前輩施蒂納抨擊對上帝的幻想,而上帝披著道德的外衣滯留在他那個時代的精神中。然而,直到他們那個年代,不信教的思想,比如說,僅限于否定基督的歷史,按薩德的說法,“這部平庸的小說”,甚至在其否定中仍保留兇橫上帝的傳統(tǒng)。

與之相反,只要西方信奉基督教,《福音書》(28)便是天與地之間的媒介。造反每聲孤零零的吶喊都體現(xiàn)著最為痛苦的映象。既然基督受過這么大的痛苦,而且是自愿的,那么任何苦難不再是非正義的了,每個痛苦都是不可或缺的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基督教辛酸的直覺及其人心合情合理的悲觀主義,對世人而言,普遍化的非正義跟完全的正義都同樣使人滿足。唯其一個無辜的神被犧牲,才能使無辜遭受長期而普遍的折磨具有正當性。唯有上帝的痛苦,即最大的苦難,才能減輕世人臨終的痛苦。只要上至天下至地,一切毫無例外受苦受難,出奇的幸福才有可能降臨。

然而,自從基督教走出連連獲勝的時期,一直遭受理性的批判,因為基督的神性被否定了,痛苦重新變成世人命中注定的遭遇。窩囊的耶穌不過是個新添的無辜者,代理亞伯拉罕上帝的人們聳人聽聞地折磨著他。把主子與奴隸們分離的深淵重新打開,造反始終對著忌妒的上帝鐵板面孔不斷呼喚。不信教的思想家和藝術(shù)家早已準備這一新的決裂,字斟句酌地抨擊道德觀和基督神性???sup>(29)的藝術(shù)世界相當成功地表現(xiàn)特殊無賴們的世界,無賴們冷嘲熱諷,起初竊笑,末了像莫里哀筆下的唐璜那樣嘲諷,竟然無法無天。醞釀十八世紀末的動蕩長達兩個世紀,既是革命的,也是褻瀆神明的,不信教的思想盡一切努力使基督成為一個無辜者,抑或一個傻瓜,以便將其歸化于人世,不管他們做高尚的事,抑或可笑的事??傊脚_就這樣將被掃清,對準虎視眈眈的上天發(fā)起大進攻。

絕對否定

歷史上是薩德首次發(fā)動了嚴密連貫的攻勢,他把截至梅利埃神甫(30)和伏爾泰不信教的思想論據(jù)匯集起來,構(gòu)建了一架單一而巨大的戰(zhàn)爭機器。不言而喻,薩德的否定是最極端的。他從造反唯一得出的是絕對的“不”。他身陷囹圄二十七年,居然沒有產(chǎn)生過妥協(xié)的想法。一般來說,如此漫長的囚禁會孕育出奴仆或殺手,抑或兩者兼于一人。如果說他的天性堅強得足以在牢房深處構(gòu)建一種并非屈從者的倫理,那么多半將是主宰者的倫理。孤家寡人的倫理學是以權(quán)力為前提的。有鑒于此,薩德是個典范。這不,他受到社會的殘酷對待,也殘酷地回敬社會。他作為作家是其次的,盡管受到我們同代人某些喝彩叫好和輕率追捧。如今他如此直率地受到贊揚,究其原因,與文學已渺不相關(guān)了。

人們贊譽他為戴鐐銬的哲學家,首位絕對否定的理論家。薩德確實當之無愧。他在牢底的夢想無邊無垠,現(xiàn)實根本奈何不了他??衽械玫降闹腔墼阪i鏈中失去,卻變得清晰可辨了。薩德只有一種邏輯,即情感的邏輯。他沒有創(chuàng)建什么哲學,而是個被迫害妄想癥患者,沉迷于畸形怪胎的夢想。這種夢想只不過碰巧帶有預言性罷了。薩德對自由的偏激訴求使他陷入備受奴役的帝國,他對生活的奢求遭禁之后,變得越來越瘋狂,于是沉湎于摧毀世界的迷夢來求得滿足。至少在這一點上,薩德是我們的同代人。不妨對他連續(xù)不斷的否定進行一番探幽析微吧。

一個文學家

薩德是無神論者嗎?他入獄前在《神父與垂死者對話》(1782)中說是的,人們也信了,但后來他瘋狂褻瀆神明,人們又將信將疑起來。圣奉(31),這個薩德作品中最殘忍的一個人物,決不否定上帝,只限于發(fā)展神秘學教派的理論,崇拜邪惡創(chuàng)世神,從中取其適當?shù)耐普摗S腥苏f,圣奉不是薩德。不錯,想必不是吧。小說人物從來不是創(chuàng)造這個人物的小說家,倒是有可能所有的人物集于小說家一身。不過,薩德筆下所有的無神論者原則上確定上帝不存在,道理明擺著的,所以他認為,要是上帝存在,也意味著上帝麻木不仁,邪惡多端或兇狠殘忍。薩德最有名望的作品是《茱斯蒂娜或美德的厄運》(1791),其結(jié)局展現(xiàn)了神明的愚蠢和仇恨。茱斯蒂娜在暴風雨中奔跑,而罪犯瓦瑟耶則發(fā)誓將改信異教,假如她幸免天雷的電擊。霹靂(32)刺死茱斯蒂娜,瓦瑟耶獲勝,于是世人的罪行將繼續(xù)回報神明的罪行,從而產(chǎn)生一種不信教者的打賭,回駁帕斯卡爾的打賭(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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