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幸福是一種藝術(shù),而非一門科學(xué)

脆弱亦美好 作者:Alessandro D′Avenia 著,趙文偉 譯


幸福是一種藝術(shù),而非一門科學(xué)

幸福不過是完成而已。

《雜感錄》,1823年10月31日

親愛的讀者:

我習(xí)慣在這座城市的公交上收集人的表情和目光,因為我常常在公交上發(fā)掘出我故事中的人物,因為在公交上常常潛伏著某個時間和某個地點的幸福。我有時朝著某個人微笑,盡管不認(rèn)識這個人,讓這個倒霉的人不知所措。然而我接著就會看到,某種東西消融了,先前皺著眉的臉龐明顯表露出,臉上更多的肌肉是用來悲傷,而不是用來微笑的。我感覺我們正在忘記接受幸福的藝術(shù)。當(dāng)我們幸福的時候,由于害怕這種恩賜只是幻覺,就把它浪費掉了,就像一個園丁因為玫瑰的種子太小、太脆弱就失去了信任,決定不去照料它。

我在觀察一朵玫瑰的時候意識到,美對世間萬物而言不一定重要,但它們卻這樣美好。我們?yōu)槭裁床荒苓_到一朵玫瑰的美好,或者說是忘記怎么做了呢?我們太關(guān)注結(jié)果,而沒有關(guān)注人,從而忽略了把我們自己當(dāng)作活生生的人來關(guān)照?;钌娜藨?yīng)該一天比一天更生機勃勃,一天比一天更能把握新的命運。我們滿足于毫無喜悅、筋疲力盡地重復(fù)著日子。我相信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常常喜歡生活的外表勝于喜歡生活本身,就好像收到禮物的人由于害怕失望而滿足于禮物的包裝一樣。

我們這個時代,乃至所有過往的和未來的時代彌漫的不幸福感是由缺乏“幸福”激情所致。幸福的激情是一種生動生活的關(guān)鍵。一個人的命運取決于激情,而激情既是對所愛的人和物的喜愛,也是對所愛的人和物承擔(dān)責(zé)任的能力。有人稱我們這個陶醉于表面情感但缺乏深摯愛情的時代為悲傷激情的時代,這個時代因缺乏可以變成目的地的命運而黯淡無光。也就是說,我們沒有原原本本地接受我們的生活并讓其變得絢麗多彩,我們沒有把我們遭遇的變成我們選擇的,沒有把別人給予我們的變成我們期待的,沒有把我們所擁有的變成我們所熱愛的,沒有把我們正在走的道路變成我們達到一個目的地的靈感。相反,在我收集到的面孔中,迷茫是最普遍的表情之一。那么是什么東西讓我們迷失了道路,什么東西妨礙著我們的生活呢?

在西方,十五歲的孩子中就已經(jīng)有不少人嘗試過一次自殺,二十四歲以下的年輕人中自殺是僅次于車禍的主要死亡原因。這一事實令人驚訝。拒絕生活,再加上各種各樣的不適和表現(xiàn)(厭食、嗜食、多動癥、注意力不集中、依賴、棄學(xué)、“發(fā)條橙”式的暴虐游戲),成為一代人的痛苦吶喊。這一代人時而焦慮,時而逃避降臨于他們的生活,他們就像蒙克的名畫《吶喊》中的那個人,站在橋上喊叫,忘記了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懸在天旋地轉(zhuǎn)的痛苦中,不知是前進還是后退。

幸福的、深切的、持久的激情到哪里去了呢?還有可能重新喚醒我們的激情嗎?抑或是已經(jīng)永久迷失了呢?有沒有一種讓幸福持久的方法呢?有沒有一種處世方式能夠賦予生活盡可能廣泛的認(rèn)可而不被其重力壓碎,不屈從失敗、挫折和痛苦,相反還能將這些負(fù)面的東西轉(zhuǎn)化成滋養(yǎng)存在的必要成分呢?能不能學(xué)會那種艱辛的日常生活技藝,甚至由此開發(fā)出一種日??鞓返乃囆g(shù)呢?

年屆四十歲的時候,我相信我找到了這種藝術(shù)的訣竅。我們可以不害怕生活,甚至還可以接受這種害怕。這是我所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親愛的讀者,我想在這本書中向你們講述我的收獲,就像朋友之間,也許是在一個閑暇的傍晚聊天一樣。我甚至希望由向我透露這個訣竅的朋友向你們講述,這個朋友在我十七歲的時候跨進了我的房門,再也沒有出去。

我們只讓有權(quán)坦誠相見、毫無戒心,甚至赤裸相見的人進入我們的房間。更何況在十七歲這個年齡,我們的房門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門檻:外面是成人的世界,這個世界總想強加它的秩序和它的形式;里面是亂七八糟,衣服、課本、樂譜以及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紀(jì)念品扔得到處都是。我們的房門也是外部與內(nèi)部的邊界:一邊是那道門以外的人們所見到的我們,一邊是真實的我們;一邊是“純凈”,也就是純潔、整齊、有序,一邊是“骯臟”,也就是我們無法給其秩序、意義或方向的混亂。沒有人可以越過那條邊界,除非擁有進入我們內(nèi)心的護照的人,或者憑借誘惑或走私的藝術(shù)溜進我們內(nèi)心的人。

請讀者想一想,當(dāng)你躺在自己的床上,就著一個燈泡既古老又現(xiàn)代的光亮,以沒有節(jié)制的信任閱讀一本書時,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你正在放一個外人進入你的夜晚,那是一個你放松戒備的時段。你以這種姿態(tài)面對對黑暗的恐懼,你讓自己可以接受奧秘。

我與那個向我透露幸福訣竅的人就是這樣一種情況。年輕時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把我房門的鑰匙交給他,他就是:

賈科莫·萊奧帕爾迪。

請你說實話,你一定很失望,兩個沉重的事實進入了你的腦海:駝背和悲觀主義。

有這樣一個人,他的獨特標(biāo)志就是在三個層次(主觀、歷史和宇宙)中不斷增強的駝背和悲觀主義,還有他的教育。哪個孩子會讓這樣一個人進入他的房間呢?

如果我們講述萊奧帕爾迪生活中的其他情況,也許我們現(xiàn)在對他的認(rèn)識就會大不一樣了,就會更貼近這位詩人對孩子們的內(nèi)心所具有的實際影響了。

譬如,如果我們說,他從小就喜歡躲在閣樓里跟從窗簾透進來的光和影玩耍呢?

如果我們說,他喜歡跟他的兄弟們在滑稽表演中扮演英雄人物呢?

如果我們說,他在日記中寫到,他的娛樂就是邊走邊數(shù)星星呢?

如果我們說,他曾竭力獲得父母的愛呢?對于一位不怎么給子女愛撫的母親和一位過于嚴(yán)厲的父親來說,這實在難以做到。

如果我們說,他在那不勒斯生活的歲月里像小孩子一樣喜歡“吉羅拉馬太太家”的面包,“維托·平托家”的甜比薩和冰激凌呢?他甚至在一首詩中為冰激凌藝術(shù)奉獻一個詩句(“維托因此藝術(shù)成為男爵”)。他一有可能就坐在“仁愛廣場”的咖啡館里吸吮著他的冰激凌,使勁往咖啡里加糖,直到把咖啡變成糖漿。他把醫(yī)生不讓吃的甜點藏在枕頭里,到了夜里狼吞虎咽。

如果我們說,他經(jīng)常買彩票,他因為知道駝背的人運氣好而常常向碰運氣的人推薦中獎號,他聽?wèi){路人善意地取笑他呢?

如果我們高聲朗讀他獻給萊奧帕爾迪家的老廚娘安潔莉娜的十四行詩呢?他特別欣賞安潔莉娜的微笑和她做的千層肉餅。

如果我們說他需要朋友呢?對朋友的需求讓他在友誼中發(fā)現(xiàn)了某種甚至能夠贏得死亡的東西。

很少有人能夠像萊奧帕爾迪那樣把握現(xiàn)實,因為他的感覺極其細(xì)膩,可以“捕捉幸?!?。引導(dǎo)他的是一種絕對的激情。他在自己的內(nèi)心守護著這種激情,在世的近三十九年中,他以極其脆弱的存在滋養(yǎng)著這種激情。因此,他的命運是選擇的,而不是接受的,盡管他有充足的借口接受命運,或回避任何激情。他是美的捕獵者,美就是在日常事物中向善于見微知著的人展現(xiàn)出來的豐滿。他竭力用他的語言展示這種美,讓充滿缺失的生活變得豐富和幸福。

我在這本書中提出了問題(文學(xué)就是要提疑問,而不是做訊問),并回答了萊奧帕爾迪的問題。他在他的“房間”(指詩歌中的節(jié))里親切地接待了我,給我寫了悲傷而又剛勁的信:這是在由閱讀所創(chuàng)造的時空—美的時空中與他交談的書信集。美的時空可以壓倒由時鐘計量的時間,并擴展生活。這是唯有愛情與痛苦、寫作與閱讀才能做到的。

然而這本書也是為了落實賈科莫未能實現(xiàn)的兩個計劃。他1827年4月在《雜感錄》里提到,他想寫一封“致一位20世紀(jì)年輕人的信”。我喜歡想象收到那封信的人就是我,一百五十年后我就出生在他曾感到他自己所處的那個世紀(jì)。閱讀另外一個人的所寫就是進入與這個人的書信往來:他寫給我們,我們相隔成千上萬個小時回答他。詩歌就是漂流瓶里的信,其目的就是在時間上延遲的對話。萊奧帕爾迪的詩對于我這個當(dāng)初落入他的房間的青春少年來說就是這樣的對話。

另一個他未能完成的計劃是一首關(guān)于人生各個階段的詩,一首散文韻文兼而用之的詩。萊奧帕爾迪因健康狀況不佳,比我們所有人都活得匆忙。他用確切的語言教導(dǎo)我貼近生命的各個階段,使之如此實際和可居。他幫助我發(fā)現(xiàn)存在的目的和應(yīng)該貫穿于存在并指導(dǎo)存在的幸福激情,找到在人生的每一站運用日常生活藝術(shù)的工具。

因此,本書分為若干部分,指明人生的不同階段以及可以從內(nèi)部照明這些階段的東西。萊奧帕爾迪像提煉香水的各種成分一樣提煉了我們大家人人都要經(jīng)歷的各個階段,不論歸屬的經(jīng)度和緯度是什么,不論生命向我們提供的“禮物”是什么。人生本質(zhì)的這些基本組成部分,我們稱之為青春期,或者說希望的藝術(shù);成熟期,或者說死亡的藝術(shù);修復(fù)期,或者說接受脆弱的藝術(shù);死亡,或者說再生的藝術(shù)。藝術(shù)是擁有生活天賦的人(所有人)可以學(xué)習(xí)和日益改善的東西,其目的就是讓每一站都能被一團不熄之火照亮,這團不熄之火就是像日常生活中的詩人而不是像筋疲力盡的幸存者或蒼白無力的龍?zhí)籽輪T一樣生活于世界的幸福激情。在一個愉悅的時刻,我們也許不會驚嘆:“這是純粹的詩嗎?”

這本書不包含簡單的解決方案,因為生活從來不簡單,對于萊奧帕爾迪來說尤其是這樣。這本書只是通過對生活的更純粹的觀察告訴讀者,我們可以如何稍微簡單一些。

加入我們吧,讀者。如果你在走路的時候感覺到疲勞的痛苦,忍一忍吧,路盡頭的景色將是難以忘懷的。我還記得我在倫敦攝政公園的玫瑰園里散步時所體驗到的魅力。我與四百多種三萬多株玫瑰面對面,每一種都有不同的名字,每一株都有不同的顏色。在那里,我似乎看到和感覺到了這個世界多姿多彩的秘密。

那塊玫瑰田將是我們的。那是人的命運的玫瑰田,那是人們脆弱和可能的幸福的玫瑰田。正如萊奧帕爾迪所寫,幸福不過是一個生命的完成,任何一個生命的完成,為了達到完成,“必須熱愛現(xiàn)存的事物并為每一個現(xiàn)存的事物尋找盡可能大的活力”(《雜感錄》,1823年10月31日)。

如果讀者信任我,我保證幫助你尋找這種活力,重新喚醒這種愛。


  1.  《發(fā)條橙》是1972年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所執(zhí)導(dǎo)的犯罪片,該片改編自安東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的同名小說?!鐭o特殊說明,均為譯注
  1.  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19世紀(jì)挪威表現(xiàn)主義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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