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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堂課 處女作

心靈世界 作者:果麥文化 出品;王安憶 著


第二堂課
處女作

處女作是心靈世界的初創(chuàng)階段,

它顯示出創(chuàng)造力的自由狀態(tài)。

《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玩笑》

就是具有這種特質(zhì)的處女作。

但我們必須正視處女作的局限,

它畢竟是沒有經(jīng)過理性成長過程的感性果實。

這堂課我主要想談處女作,作家的處女作。我非常重視作家的處女作。我覺得在這之中有一些東西是非??少F的。等到作家成長起來,成熟以后,他會寫下許多好的作品,可是他處女作里的一些東西卻是他永遠不可再得的,而且是依然具有價值的。我為什么給它這么高的評價呢?因為我覺得它帶有非常純粹的感性,這種感性沒有受到污染,有一些類似我們上堂課談到的原始人藝術(shù)的特征,原始人世界的特征。這種世界的特征就是完全的獨立性,沒有受到前人的經(jīng)驗和約定俗成的法規(guī)的約束和影響,它相當自由,像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一下子面臨這個世界,他的整個感官都處在張開來盡情吸收的狀態(tài)。他吸收很多很多東西,而且他的吸收沒有標準、榜樣、借鑒,也沒有經(jīng)驗,所以也沒有約束。完全是憑著自己的感受和吸收力在面對這個世界,所以他所吸收的東西往往是第一性的,非常重要。這種東西也許很淺,不廣闊,不完整,不深刻,可是它非常重要,在于它的獨立性,完全是他個人的東西,個人的始發(fā)的經(jīng)驗。它是非常感性的,完全從自己所聞所見出發(fā),沒有別人的經(jīng)驗幫助它,好像是單槍匹馬闖世界,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味道。它也沒有成見。但它是不完全的,有許多破綻,也不能自圓其說,不是很周到,沒有現(xiàn)成的概念和邏輯可以運用。它都是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邏輯,不一定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非常合理,而且它有種束手無策,似乎無法為它的東西命名。沒有現(xiàn)成的名詞,用現(xiàn)有的概念去套又套不上,所以它也就放棄了命名,給人們留下“不知道在講什么”的印象。

這種處女作的特征非常接近于原始人的特征。譬如陳凱歌的第一部電影《黃土地》。他自己也承認在《霸王別姬》以后,他還是懷念他的《黃土地》。他認為其中有許多很寶貴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的,而且是沒有辦法挽回的東西,無論他以后走得多么遠,多么成熟,他都永遠會非常珍惜的。還有張藝謀,他的第一部電影《紅高粱》也有著非常重要的東西,就是熱情。我一直以為張藝謀是個形式主義者,他后來的道路越來越走形式,他是從形式入手,然后達到一個人文的高度。他還是不錯的。但他的《紅高粱》中有一種以后他再也沒有的熱情。那種熱烈的程度就好像一個少年的初戀一樣,完全沒有現(xiàn)實的考慮,奮不顧身的,忘我的境地。我覺得處女作里往往是有這種很可貴的東西。

我這里說的處女作不是指第一個作品,而是指創(chuàng)作者第一個階段的作品。因為第一個作品有時候不太好說,第一個作品存在很多寫作能力上的問題。他不能比較熟練地操縱語言,操縱句式,這難免妨礙他表達的東西。我們所看到的處女作也許并不是他真正的,第一篇寫下的處女作,他前面幾篇也許根本沒有發(fā)表,他只是發(fā)表了第三篇,或者第五篇。我這兒所說的處女作不是絕對意義上的第一篇,而是指他最初的創(chuàng)作時期,指這一個時期里的作品。

我已經(jīng)肯定了處女作具有原始人世界的特征,那種剛看見太陽升起來,不懂得其中道理,只是覺得特別熱,特別光亮,特別熱情,特別興奮??伤_實也和原始人世界有區(qū)別,區(qū)別在于他天生有一種批評精神。因為他畢竟和原始人的背景是不同的,他所處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是一個約定俗成,或說意識形態(tài)的,已經(jīng)有了規(guī)矩,已經(jīng)成章成句的世界。這個世界不再是原始人面對的一堆雜亂無章的東西,這個世界已經(jīng)比較成型,比如說國家已經(jīng)把人類組織起來了,各種各樣的政體又為人類規(guī)定組織原則,求生發(fā)展的需要還向人類提出了倫理道德的要求。所以在今天人與生俱來就在一個有規(guī)矩的社會里面,受到各方面的約束,不像原始人一出生就是一攤漫流的水,而人一出生已經(jīng)是河床里的水了,不是漫流的,已經(jīng)在一個渠道里了。所以說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每一個新生兒天生就帶有一種行為思想的規(guī)定、范圍和約束,他要去創(chuàng)造心靈世界畢竟不那么自由,不可能像原始人那樣絕對地自由,他的自由表現(xiàn)在首先舉起了掙脫,就是批評的武器。他覺得周圍一切于他是種束縛、對立,他必須要反抗。所以我們常說,少年總是憤怒的,他們總要背叛什么,反抗什么,這似乎是他們的天性。

然后,我以為批評的武器有兩種:一種是否定,一種是懷疑。當然我在課上所說的一切都帶有和同學(xué)們探討的意思,不是絕對的。但我在闡述我的觀點的時候,也許會使用極端的語氣和例子去強調(diào)。在我看來,如果我們要在這兩者之間比出高低的話,我覺得“否定”要比“懷疑”低級,不如“懷疑”高級。因為你是天,我就是地,它有一個參照,由此來說,否定也是在被約束的、被左右的前提之下才成立的。有正才有否,“否定”也是受規(guī)定制約的,實際上是遵從了這個規(guī)定然后去否定。我站立的位置總是和你對立,只需要不滿和憤怒作沖動,就可激發(fā)它,推動它,使它操作起來。而懷疑就不是這樣了,它比較復(fù)雜和困難,雖然看上去要溫和得多,不那么激烈、強烈,但包含的內(nèi)容復(fù)雜得多,含有思考。懷疑是很不容易做到的,這之中懷著一種痛苦,非常難言的痛苦,它不知道不要什么,也不知道要什么,處在非常大的難言之中。但是當懷疑的精神成為主義之后,就有些不講道理了:你們肯定的我就要懷疑,從各個方面推敲你。所以我特別重視處女作里的懷疑精神。這是一種真實的懷疑。這之中真是有一種痛苦,是從生命之中激發(fā)出來的。它對這個世界感到困惑,不能理解,但它滿心充滿了良善的愿望,它想去接受,可是受到阻礙。所以我比較重視處女作之中的懷疑精神,而不是后來成為主義的、藝術(shù)家高舉的旗幟的那種懷疑主義。現(xiàn)在我想舉幾部作品作例子。

首先,我想舉的是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王蒙出生在一九三四年,這篇小說是他一九五六年創(chuàng)作的,當時他二十二歲。從發(fā)表的時間看,應(yīng)該算是他的處女作(王蒙第一部長篇小說《青春萬歲》發(fā)表于1953年,而第一個短篇小說《小豆兒》發(fā)表于1955年——編者注)。但我估計王蒙寫作的經(jīng)歷在這之前已經(jīng)開始,這只是他在此處女作階段的一個比較成熟因而得以問世的作品。一九五六年的時代對我來講也有點陌生,對你們更不用說了,這時代我想是一個非常生氣蓬勃的共和國的新生時期。一九四九年建國,一九五六年離它只有七年時間,處在一個新生時期。當時的年輕人,像當年的王蒙他們這樣的年輕人,就處在這個特別向上,特別熱情的,和共和國保持同步的狀態(tài),他們是從內(nèi)心里面擁護、熱愛祖國,熱愛共產(chǎn)主義的理想。同時,王蒙整個文化觀念受到了蘇聯(lián)文學(xué)很大的影響。無論蘇聯(lián)今天發(fā)生了什么,今天對他們的文學(xué)我們怎樣批評,蘇聯(lián)的文學(xué)以及他們所承繼的俄羅斯文化里面那種崇高的觀念卻無法忽視,這種觀念是非常強大的。王蒙這批年輕人,在他們的思想、情感方面,非常受蘇聯(lián)文化的影響,崇高,有理想,追求真理,雖然不知道真理是什么,可他們一心地要真理。在這種背景下,他寫了他的第一篇小說,后來則很戲劇性的,他因此被打成了右派,變成了我們所謂的右派作家。

這篇小說寫了一個名叫林震的年輕小伙子,是個教師,年輕共產(chǎn)黨員,新調(diào)到了一個區(qū)委組織部工作。組織部主要是管理黨的建設(shè),包括入黨、整風(fēng)等問題。這個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就從一個小學(xué)校,一個很單純的環(huán)境被派到了區(qū)委的組織部工作。他懷著非常大的熱情和希望,共產(chǎn)黨對于他非常神圣,而他現(xiàn)在要做黨的工作了。他覺得神圣得不得了,他去時隨身帶了一本書,一本蘇聯(lián)小說,名叫《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nóng)藝師》。這本書我也讀過,可說在那個時代非常紅的一本書。它寫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即總農(nóng)藝師,她參加了集體農(nóng)莊之后,和拖拉機站站長進行了一場反對官僚主義的斗爭。這女孩子非常勇敢,獨身對官僚主義進行斗爭,付出了代價。這個女孩子叫娜斯嘉,那位叫林震的小伙子就在書的扉頁上寫了“我要做娜斯嘉那樣的人,像娜斯嘉那樣生活”這樣的話。他一心想投入到一場壯麗的事業(yè)中去,可他所面臨的組織部,充斥著非?,嵥榈氖聞?wù)性工作,當他下到基層去調(diào)查,去發(fā)展黨組織時,他發(fā)覺下面的情況非常不盡如人意。

最使他失望的是,他們組織部第一副部長,是一個很聰明、智慧、透徹的人,他把什么事情,黨、黨的組織都看得非常透徹。他是一個真正的老革命,一點不摻假的。當林震和這個副部長接觸時,便非常奇怪一個搞黨的工作的革命者會那么沒有熱情,面對那樣一個令人不滿意的局面,他卻泰然處之。林震的疑惑非常強烈,更困難的還在于他所面對的官僚主義并不像小說里那么明確和清晰,他僅是感覺到一股非常平庸的空氣,沒有什么好,也沒有什么不好,好和不好都不那么區(qū)分明確。部里有一個女同志,年齡比他大,在組織部已經(jīng)工作過一段時間了,她向林震描繪那些老資格的工作者:“他們的缺點散布在他們工作的成績里面,就像灰塵散布在美好的空氣中,你嗅得出來,但抓不住,這正是難辦的地方?!边@樣子,他無法去過濾它,把好壞清楚地過濾出來。

這時他發(fā)現(xiàn)有兩個世界,都是他無法解釋的,一個是小說的世界,那么清清楚楚的,好是好,壞是壞,前進是前進,退步是退步,而另一個生活的世界,卻是那么含糊,他覺得這個世界實在不對勁,但他指不出來。他有時候站在局外,站在院子里,聽見打字機噠噠響,開會的報告聲和發(fā)言聲,電話叮鈴鈴響,人們跑進跑出,不禁感受到組織部的沸騰的氣氛,使他挺感動。但當他走進去,又抓不住了,到處是瑣碎事務(wù),平庸氣息,每個人都抱著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在履行其義務(wù),僅此而已。就是這么一個很平庸的組織部,居然是在為黨工作,并且產(chǎn)生成果,盡管成果不能使他滿意。比如說他們解除了一個有問題的廠長的職務(wù),對他進行了處理,且發(fā)展了黨員,寫出了很多報告,工作還是在前進,速度雖不盡如人意吧,但畢竟沒有退步,還是在進步。但整個氣氛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

其中有一個場面寫得非常好。在經(jīng)過多方面的努力之后,組織部開會,終于決定處分這個有問題的基層廠長。這天晚上,開完會后,組織部副部長,叫劉世吾的,老黨員,和林震一起去吃了消夜。這段寫得非常感性,一種又親近又疏離的感傷氣氛,又復(fù)雜又單純,觸手可及,如同手能摸到一樣,我喜歡把它形容成一種“貼膚”的感覺。他們倆在一個小鋪子里,要了餛飩,老黨員還要了白酒,他喝了幾口酒之后,說話了,說他這是第六次參加處理犯錯誤負責干部的問題了,頭幾次他的心很沉重,黨的工作者是醫(yī)生,他要給人治病,他自己卻并不輕松。他開始嘆苦經(jīng),說自己的經(jīng)歷,然后他問小伙子今天是幾號,是五月二十號,老黨員就說噢五月二十號,九年前的今天,青年軍二〇八師打壞了他的腿。這時候林震忽然發(fā)現(xiàn),他眼中的一個平庸世故的老黨員,實際上有著壯麗的過去,流過鮮血。林震他還沒有見過鮮血呢。當革命在局部進行時,那么繁瑣,平常,可是壯麗的事業(yè)也就此發(fā)生。那天晚上的談心,劉世吾很動感情,他說了些心里話:“據(jù)說,炊事員的職業(yè)病是缺少良好食欲,飯菜是他們做的,我們,黨工作者,我們創(chuàng)造了新生活,結(jié)果,生活反倒不能激動我們……”這時候的林震,他所有的判斷力都失去了,他陷入了真正的懷疑之中,他沒有判斷力了,他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一個他所激烈批評過的前輩說的這些話使他看到他的也是非常熱情的過去,單純的過去。那么他怎么解釋今天呢?又如何判斷今天的好壞?今天,你說他不對,他又明明在創(chuàng)造成績。

正好這時,又發(fā)生了一件與愛情有關(guān)的事。那個叫趙惠茹的女同志,比他年長,對他非常親切,使他到了新單位感到溫暖。他到她家去,就身心感到休息和安慰。這時候卻有了傳言。也就是在那一天晚上,這個副部長告訴他:你要注意些,她對你的感情有些不對勁了。這對他又是個很大的刺激。這時候他還不懂得愛情,他非常年輕,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男女之愛,他一下子面臨了一個新問題。他回到宿舍里,坐到床上,衣服已經(jīng)被雨淋濕了,他陷入一種憂傷的心境,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整個人都陷入一個迷宮似的情景中去了。這時候王蒙在文中表現(xiàn)出的一種少年人的心境是非常動人的。他不是成年人,辨別不了是非,可這些麻煩都圍繞著他,使他無法脫身。他根本不懂得愛,可他碰到的第一件感情的事是這樣的,他無法判斷那女同志是對他好,還是別的什么,他自己對她怎么樣,他也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我覺得處女作里表現(xiàn)的感情,根本不是我們后來所能表達的,后來愛情這個詞已經(jīng)被說油滑了,隨便就能出來,而且對愛情有很多解釋,很多定義。寫愛情可以寫整整幾本書,可以成篇成篇地去表達愛情,可是全都沒有像處女作里面那種小心翼翼的心情,他簡直不敢去觸動那話題。他不敢碰它,一碰就難過,這種憂傷是不可名狀的,因為理性還沒有來臨。一切事情似是而非,又似非而是,就這么混在一起,像灰塵里面的優(yōu)點一樣,這里面充斥的是一種溫柔的懷疑。懷疑的尖銳性是掩埋在溫柔底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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