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雜詩二首

嘯天說詩.5,一江春水向東流 作者:周嘯天 著


無名氏

【無名氏】

雜詩二首

其一

無定河邊暮角聲,赫連臺畔旅人情。

函關歸路千余里,一夕秋風白發(fā)生。

寫西北邊地羈旅鄉(xiāng)思在唐詩中是大量的,有些詩什么都講清了:高原的景象多么荒涼?。『由系哪航锹暥嗝雌鄥柊。∥业男膬簯n傷,多么思念我的故鄉(xiāng)啊等,可你只覺得它空洞。然而,有的詩——譬如這首《雜詩》,似乎“辭意俱不盡”,你卻被打動了,覺得它真充實。

“無定河邊暮角聲,赫連臺畔旅人情。”這組對起寫景的句子,其中沒有一個動詞,沒有一個形容詞。到底是什么樣的“暮角聲”?到底是何等樣的“旅人情”?全沒個明白交代。但答案似乎全在句中,不過需要一番吟詠?!盁o定河”,就是那“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中的“無定河”,是黃河中游的支流,在今陜西北部,它以“潰沙急流,深淺無定”得名?!昂者B臺”,又名“髑骼臺”,為東晉末年夏國赫連勃勃所筑的“京觀”(古代戰(zhàn)爭中積尸封土其上以表戰(zhàn)功的土丘)。據《晉書》及《通鑒》載,臺凡二,一在支陽(甘肅境內),一在長安附近,然距無定河均甚遠。查《延安府志》,延長縣有髑骼山,為赫連勃勃所筑的另一座髑骼臺,與無定河相距不遠,詩中“赫連臺”當即指此。“無定河”和“赫連臺”這兩個地名,以其所處的地域和所能喚起的對古代戰(zhàn)爭的聯(lián)想,就構成一個特殊境界,有助于詩句的抒情。

在那荒寒的無定河流域和古老陰森的赫連臺組成的莽莽蒼蒼的背景下,那向晚吹起的角聲,除了凄厲幽怨還能是什么樣的呢?那流落在此間的羈旅的心境,除了悲涼哀傷還能是何等樣的呢?這是無須明說的?!澳航锹暋迸c“旅人情”也互相映襯,相得益彰:“情”因角聲而越發(fā)凄苦,“聲”因客情而益見悲涼,不明說更顯得蘊藉耐味。

從第三句看,這位旅人故鄉(xiāng)必在函谷關以東。“函關歸路千余里”,從字面看只是說回鄉(xiāng)之路遙迢。但路再遠再險,總是可以走盡的。這位旅人是因被迫謀生,或是兵戈阻絕,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流落在外不能歸家呢?詩中未說,但此句言外有歸不得之意卻不難領會。

暮色蒼茫,角聲哀怨,已使他生愁;加之秋風又起,“大凡時序之凄清,莫過于秋;秋景之凄清,莫過于夜”(朱筠《古詩十九首說》),這就更添其愁,以至“一夕秋風白發(fā)生”。李白名句“白發(fā)三千丈”,是用白發(fā)之長來狀愁情之長;而“一夕秋風白發(fā)生”則是用發(fā)白之速來狀愁情之重,可謂異曲同工。詩人用夸張手法,不直言思鄉(xiāng)和愁情,卻把思鄉(xiāng)的愁情顯示得更為濃重。

“詞意俱不盡者,不盡之中固已深盡之矣”(姜夔《白石道人詩說》),這就是詩歌藝術中的含蓄和蘊藉。詩人雖未顯露詞意,卻創(chuàng)造了一個具體的“意象世界”讓人沉浸其中去感受一切。全詩語言清暢,形象鮮明,舉措自然,又可見含蓄與晦澀絕不是同一回事。

其二

舊山雖在不關身,且向長安過暮春。

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

讀這首詩使人聯(lián)想到唐代名詩人常建的一首詩:“家園好在尚留秦,恥作明時失路人??址旯世嵇L花笑,且向長安過一春。”(《落第長安》)兩首詩不但字句相似,聲韻相近,連那羈旅長安、有家難回的心情也有共通之處。

然而二詩的意境及其產生的藝術效果,又有著極為明顯的不同。

常建寫的是一個落第的舉子羈留帝京的心情,具體情事交代得過于落實、真切,使詩情受到一些局限。比較而言,倒是這位無名詩人的《雜詩》,由于手法靈妙,更富有藝術感染力。

“舊山雖在不關身”,也就是“家園好在尚留秦”。常詩既說到“長安”又說“留秦”,不免有重復之累;此詩說“不關身”也是因“留秦”之故,卻多表達一層遺憾的意味,用字較洗練。

“且向長安過暮春”與“且向長安過一春”,意思差不多,都是有家難回。常詩卻把那原委一股腦兒和盤托出,對家園的思念反而表現不多,使人感到他的心情主要集中在落第后的沮喪;《雜詩》做法正好相對。詩人割舍了那切實的具體情事,而把篇幅讓給那種較空靈的思想情緒的刻畫。

“一樹梨花一溪月”,那是舊山的景色、故鄉(xiāng)的花。故鄉(xiāng)的梨花,雖然沒有嬌嬈富貴之態(tài),卻淳樸親切,在飽經世態(tài)炎涼者的心目中會得到不同尋常的珍視。雖然只是“一樹”,卻幽雅高潔,具備一種靜美。尤其在皎潔的月光之下,在潺湲小溪的伴奏之中,第三句不僅意象美,同時具有形式美?!耙粯淅婊ā迸c“一溪月”的句中排比,形成往復回環(huán)的節(jié)律,對表達一種回腸蕩氣的依戀懷緬之情有積極作用。從修辭角度看,寫月用“一溪”,比用“一輪”更為出奇,它不但同時寫到溪水和溪水中流泛的月光,有一箭雙雕的效果,而且把不可攬結的月色,寫得如捧手可掬,非常生動形象。

這里所寫的美景,只是游子對舊山片斷的記憶,而非現實身歷之境。眼下又是暮春時節(jié),舊山的梨花怕又開了吧,她沐浴著月光,靜聽溪水潺湲,就像亭亭玉立的仙子,然而這一切都“雖在不關身”了。“不知今夜屬何人?”總之,是不屬于“我”了。這是何等苦澀難堪的心情??!花月本無情,詩人卻從“無情翻出有情”。這種手法也為許多唐詩人所樂用。蘇颋的“可惜東園樹,無人也著花”(《將赴益州題小園壁》)、岑參的“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fā)舊時花”(《山房春事》),都是著例。此詩后聯(lián)與蘇、岑句不同者,一是非寫眼前景,乃是寫想象回憶之景,境界較空靈;一是不用陳述語氣,而出以設問,有一唱三嘆之音。

《雜詩》不涉及具體情事,而它所表現的情感,比常建詩更深細,更帶普遍性,更具有興發(fā)感動的力量,能在更大范圍引起共鳴。這恰如清人吳喬所說:“大抵文章實做則有盡,虛做則無窮。雅、頌多賦是實做,風、騷多比興是虛做。唐詩多宗風、騷,所以靈妙。”(《圍爐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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