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

我喜歡雪。一到下雪的時候，我就從房子里跑出去，感受雪花從頭頂將我覆蓋。這樣的感受總讓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快樂。

我住在日本北部巖手縣的山中，十一月就開始下雪了。到了十二月末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住的小屋，積雪最多只能達到一米，但再往北，積雪能到屋頂?shù)母叨?；在一些洼地，積雪可以深達胸部。

小屋在近山一帶，離村子有四百多米。除了樹林、原野和少許的田地外，一戶人家也沒有。積雪時節(jié)，四面都是雪，連個人影也見不著。

下雪是沒有聲音的。這時，我待在屋里，感受著寂靜的世界，覺得自己像聾了一般。偶爾能聽見地爐里柴火畢剝的響聲，還能聽見水壺里的熱水沸騰的聲音。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到三月。

雪積到一米深時，走路會困難，不會有人來小屋做客。從日出到日落，我就坐在爐邊，烤火、吃飯或讀書、工作。一個人待的時間長了，我也想見見別的人。就算不是人類，哪怕是一只小動物也行呀。

每到這時，啄木鳥的出現(xiàn)總讓我感到愉悅。它們夏天不出現(xiàn)，秋冬卻一直待在這一帶。在小屋外“咚咚”地啄柱子或是找木柴堆里面的小蟲為食。響亮的啄木聲，不知疲倦，就像客人急切的敲門聲，讓人想去回應(yīng)。有時“咚咚”聲在這邊響著，過一會兒卻又扇動翅膀飛到別的柱子上去了。我正想問問這兒有沒有蟲子，它們就叫著飛走了。在小屋前樂此不疲地啄著栗子樹樹樁的，主要是綠啄木鳥和大斑啄木鳥。綠啄木鳥的頭上有一塊紅色的斑點；大斑啄木鳥的肚子是紅色的，身披黑色羽毛，點綴白色斑點。在清晨和傍晚時分，除了啄木鳥外，也有些其他的小鳥飛來，吃屋檐下吊著的蔬菜種子和草籽。早晨我還睡著的時候，它們就在窗外開始忙活了，振翅的聲音很近，近得就像在我的枕邊，不由得讓人心生疼愛。

每天，我都被小鳥叫醒，揉著眼睛，從床上起來。

秋天里常見的野雞和山鳥，一下雪就不出來了；在遠(yuǎn)處的沼澤里游泳的鴨子，它們的叫聲倒是聽得真切。

如果非要說這附近還有什么活的東西的話，恐怕就是夜里來訪的老鼠了。這里的老鼠不怕人，比普通的家鼠小一些，不知是鼩鼱還是鼷鼠。

它們從外面的雪地里跑進來，東一趟，西一趟，撿拾掉在榻榻米上的東西吃。我把面包包在紙里，夾在胳肢窩下面，它們連紙一同拽著走。我用手敲敲榻榻米，它們就嚇得跳起來。這里的老鼠不怕人，跑掉了，一轉(zhuǎn)眼，又回來搶面包吃。我可不忍心用毒藥對付它們。這些老鼠只在晚上來，早上就不知到哪兒去了。

山里的動物總在夜間活動。早上起來，白茫茫的雪地上留著一串動物的足跡。其中數(shù)野兔的腳印最多了，誰都能很容易地辨認(rèn)出來。在鄉(xiāng)下待過的人都會知道，兔子腳印的形狀和其他的動物不同：前面橫著兩個大腳印，后面縱向排列兩個小的，就像英文字母里的“T”。后面豎排著兩個小的是兔子的前腳，前面橫排著兩個大的是后腳。兔子跑動時，前腳在前，跳躍時，后腳就挪到前腳的前面。野兔的足跡線在雪地上彎彎曲曲，到處都是，有時在小屋外的水井邊也能發(fā)現(xiàn)，因為它們會來吃井邊的蔬果。

小屋后面有個后山，后山的狐貍，一到晚上就到這邊來了。狐貍的腳印和狗的不同。狗的腳印是呈兩列排列，而狐貍的只有一列。狐貍總在一條直線上走，走路的時候會把積雪往后踢開，就像穿高跟鞋走路的女人一樣。我本以為它們四只腳，這樣走起來大概會很困難，但它們卻走得既輕盈又優(yōu)美。這家伙還真是時髦呀！夕陽西下，它們隨風(fēng)擺動的尾巴和雪白的腹部，隨著它們在夕陽下走動，毛發(fā)會散發(fā)金色的光芒，真是十分漂亮。我曾見過狐貍叼著小鳥從田地上跑過。它們一來，鴉群就會發(fā)出嘈雜的叫聲，我立刻就能知道。狐貍的牙齒非常有力。去年秋天，有戶人家告訴我，他家的羊剛死，夜里就被狐貍叼走了。

這里除了兔子和狐貍以外，黃鼠狼、老鼠和貓的腳印也各有特點。老鼠的腳印就像郵票的線孔一樣整齊。它們的足跡星星點點地一直延伸到小屋的屋檐下。老鼠的腳印同樣是兩列，走路時不會把雪往后踢開。黃鼠狼的腳印也是兩列。

其實最有意思的是人的腳印。無論他們穿著什么樣的鞋，由于每個人走路的姿勢都不一樣，憑足跡就能大概辨別出這是誰。無論你走路的步子是大還是小，身體是前傾還是后仰，我都能認(rèn)出來。我的鞋子足足有12文，村里沒有比我的鞋碼更大的人了。因此，我的足跡很好辨認(rèn)。憑借膠鞋背面的紋路也可以認(rèn)出人來。在雪地里，還是步幅小的人走起來更省力。兩腳橫向打開走路的人是最費勁的，把鞋子的后跟彎曲的人走起來也不輕松。這是因為身體彎曲的人，心地也不會好到哪里去。我還見過一串很大的腳印，大吃一驚，以為是熊的足跡，后來發(fā)現(xiàn)那是人穿著雪輪走路留下的印跡。還有一種叫作“爪籠”的草鞋，也有同樣的作用。在松軟的雪上站著，腳就會深陷進雪地里，因此，也有人對我說過，在雪地上不用走，就當(dāng)是游泳好了。但我就是做不到，想不明白怎么在雪地上游泳。

我最喜歡做的事，是在雪中邊走邊看，白色的雪在光線的映照下，絢麗無比。因為腳會陷進雪里，走累了，我就坐在雪地上休息一會兒?？粗矍熬d延不絕的雪，發(fā)現(xiàn)雪會發(fā)出五色或七色的光芒。陽光從后面照過來，雪花的結(jié)晶折射著光線，像光譜一樣發(fā)出微微的七色光芒，漂亮極了。七色光芒把原野上的雪，映照出沙漠里沙子一樣的波紋，看起來像真的一樣。根據(jù)光線的明暗變化，顏色也各不相同。暗的地方呈藍光，亮的地方呈橙光。原來雪竟有這么多顏色，真是讓人吃驚！

夜晚，這里的雪是最美的。和白天不同，晚上的雪是明亮的，像是一片白蒙蒙的煙霧，往雪景深處看去，朦朧間總能看見點兒什么，就像童話世界一般。美是很美，但夜間走雪路卻很危險。眼前一片光亮，但往哪邊看，都是一樣的景象，很容易迷路。我就在小屋附近的雪地里迷過路。每天都在走的路，在雪夜里，有時走著走著就發(fā)現(xiàn)走錯了，不知不覺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發(fā)覺走錯了路，只能再折返回去，搜尋著小屋的方向，最終狼狽地回到家。

好的天氣，都是這種情況，暴風(fēng)雪來了就更不敢出門了。白天，大風(fēng)也能卷起大雪，讓人連前面的兩三間都看不見。就像被風(fēng)暴包裹的船，大風(fēng)一刮，連走動、呼吸也不能了。就算是去兩三百米遠(yuǎn)的地方，也可能會遇上危險。暴風(fēng)雪的晚上，我躲在小屋里，點上爐火，聽著風(fēng)的聲音。風(fēng)聲就像海中的巨浪，穿過屋頂，朝著對面的原野奔去。我能聽見風(fēng)從后山過來的聲音，當(dāng)它接近的時候，還是挺可怕的。盡管如此，因為小屋后面有這座小山，風(fēng)不至于撞上屋子，真是幫了大忙呢。如果沒有這座山的話，我大概要被猛烈的西風(fēng)刮跑了吧。

屋頂上的雪，如果積得很厚的話，重量也會增加。如果任其不管，到了近春時節(jié)，一下起雨，小屋就會因積雪過重而垮塌，所以我總會鏟一兩次雪。在圣誕過后，我爬上屋頂，用鏟子把雪鏟下去，窗前就會堆起一座小雪丘。我在方形的紙上用水彩顏料畫成國旗，將國旗粘在棍子的前端，新年的時候，把棍子插在窗前的小雪丘上。小雪丘上的紅日漂亮且爽朗，天晴的時候會更好看。

鼩鼱：鼴鼠目鼩鼱科，夜間捕食昆蟲、蜘蛛。
鼷鼠：鼠科小動物，灰黑色或灰褐色，喜愛生活在耕地中。
文：日本鞋襪的尺碼單位，一文約為2.4厘米。
雪輪：穿在鞋子下面，防止被深雪埋沒的用具。
間：日式長度單位，一間約為1.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