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青溪

我多次做一個大致相同的夢。夢見城市里有一條清清溪流，從城市森林般的高樓旁邊穿過，溪水兩岸的人們，站在柳樹下、花叢中悠然地漫步，溪水里輕舟往來，溪水上空，高樓頂著蔚藍的天空，水鳥在溪水上、高樓旁飛翔……醒來后，我檢閱夢境，想象著這是在哪里。這樣的溪水在青藏高原拉薩見過，在云貴高原麗江見過，在九寨溝見過，在大山深處見過，但是在現(xiàn)代都市里，我在哪里見過？我極力搜索著曾去過的城市，但終究沒有搜出來。

讀有關(guān)南京的古書，有一天我讀到一個名字——青溪，眼睛一亮，南京城里曾經(jīng)有過一條青溪？

青溪這個名字，足以讓我遐想半天。

那還是1700年前的事了。

青溪，于孫權(quán)赤烏四年（公元241年）開鑿，原名東渠?！跺居钣洝酚涊d：“青溪在縣東六里，闊五丈，深八尺，以泄真武湖水。”《輿地志》：“青溪發(fā)源鐘山，入于淮，連綿十余里。溪口有埭，埭側(cè)有神祠，曰：青溪姑?！睔v史上的南京地方志，對青溪方位、長寬都有記載。說青溪連綿十多里，青溪旁還有一座青溪姑廟。

據(jù)說，孫權(quán)建太初宮時，看到西有長江，北有玄武湖，南有秦淮河，唯獨東部是平崗，所以，鑿東渠以為要隘。當初，孫權(quán)開鑿青溪時，是出于戰(zhàn)略考慮。讓人欣喜的是，這條青溪之水來源于鐘山的活水，又通玄武湖，所以溪水非常清澈。加之溪水彎曲前行，共有九彎七橋，人們稱之為“青溪九曲”。青溪兩岸，風景秀麗。六朝的很多達官貴人都居住在兩岸。比如陳朝的大臣也是文學家的江總，就住在青溪旁。劉禹錫還寫過《江令宅》的詩：“南朝詞臣北朝客，歸來唯見秦淮碧。池臺竹樹三畝馀，至今人道江家宅?！睋?jù)說，東晉時名人郗僧陁曾泛舟溪中，每經(jīng)一曲，作詩一首。

到了唐代，青溪的風光還是不錯的。王昌齡在江寧做官時就曾住在青溪邊。王昌齡去世后，他的好朋友常建還專門拜訪過王昌齡在青溪邊的故居，并留有《宿王昌齡隱居》詩：“青溪深不測，隱處惟孤云，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茅亭宿花影，藥院滋苔紋，余亦謝時去，西山鸞鶴群?！背＝ㄊ鞘⑻浦娙耍菩陂_元十五年與王昌齡同榜登進士，兩人志同道合，來往密切。唐代宗大歷年間常建被授盱眙尉，在赴任時他還特意借道南京，在常建故居住了一晚。唯見青溪依舊，孤云飄飛，茅亭、花影、藥院、苔紋……都還是昨日的，可是斯人已去，睹物思情，不禁悲從中來。

唐代詩人崔顥也曾到過金陵。他曾寫過一首詩，記錄了他十八九歲時，在青溪渡口乘船，遇見了一位在梁陳時代做過官的官員的后人。詩是這樣寫的：“江南年少十八九，乘舟欲渡青溪口。青溪口邊一老翁，鬢眉皓白已衰朽。自言家代仕梁陳，垂朱拖紫三十人。兩朝出將復入相，五世疊鼓乘朱輪。父兄三葉皆尚主，子女四代為妃嬪。南山賜田接御苑，北宮甲第連紫宸。直言榮華未休歇，不覺山崩海將竭。兵戈亂入建康城，煙火連燒未央闕。衣冠士子陷鋒刃，良將名臣盡埋沒。山川改易失市朝，衢路縱橫填白骨。老人此時尚少年，脫身走得投海邊?！保ā督侠先顺睢罚┻@位青溪邊的老人說，他家祖輩都在梁、陳做官，女兒又曾為皇帝的妃嬪，好不風光。只可惜，改朝換代，這一切都成了泡影。青溪靜靜流淌，老人娓娓道來，這場景極富畫面感。

青溪，流淌了多少年？據(jù)說，楊吳筑城時，曾引青溪水為城壕，水流被切斷。城內(nèi)的青溪水道部分開始淤塞。以此推算，完整的青溪大約存世600多年。

到了南宋時期，九曲青溪只剩下一曲。馬光祖任建康知府時，曾寫過一首《青溪》詩：“人道青溪有九曲，如今一曲僅能存。江家宅畔成花圃，東府門前作菜園。”見此情形，馬光祖組織民眾疏浚青溪，使其重現(xiàn)波光漣漪之景。同時他還在岸邊筑堤，水上架橋，累石為山，植樹成林，在原有的青溪閣基礎(chǔ)上增建堂館亭榭30余所。經(jīng)過一番整修，青溪部分性地恢復了往日的美景。從宋人編的《景定建康志》上刊載的《青溪圖》，還可以看出青溪的輪廓來。

元代時，青溪的余脈仍在。薩都剌曾來集慶（今南京）任職，他曾觀賞到青溪美景：“不到青溪三四日，藕花無數(shù)水中開。”“青溪鷗鷺白蕩蕩，白下楊柳青依依?！睅滋觳坏角嘞叄苫ㄒ呀?jīng)朵朵開，只見岸邊鷗鷺翔集，楊柳青青，讓人流連忘返。

到了明代朱元璋填前湖筑宮城，加上城內(nèi)修建道路，青溪之水內(nèi)外俱絕，漸漸地消失了，這實在是令后人扼腕嘆息的事情！

青溪雖然消失，但在歷代文人心目中具有極高的知名度。明清文人在整理南京的“四十八景”時，一直沒有忘了“青溪九曲”。清代詩人王士禎有詩：“青溪水木最清華，王謝烏衣六代夸。不奈更尋江總宅，寒煙已失段侯家。”（《秦淮雜詩》）明清時代畫家在畫九曲青溪時，多半憑想象，把青溪畫得蜿蜒曲折，兩岸楊柳婆娑。

我在想，青溪九曲，如果沒有堙沒，該有多好！秦淮河從東流過城市，青溪從北向南，將玄武湖與秦淮河串在一起。鐘山水，玄武湖水，源源不斷地輸送來，溪水會十分清澈。青溪之脈，連接了最美的東郊與最繁華的城南。這樣的溪水，配在這座古老的城市里，韻味十足，詩意盎然。只是遺憾，這條溪水后來被歷史的塵埃所覆蓋。在南京的城東，現(xiàn)在還有一條叫“青溪路”的地名，算是對遙遠歲月里青溪前身的一點點紀念。

如果想念這條青溪，那只能到文獻里，去看看古人的記載，或者去讀讀詩人關(guān)于青溪的詩作了。

其實，這座城市何止是消失了一條青溪。

瀕臨長江，讓這座城市具有非同尋常的水美。江、河、湖、溪、泉，應(yīng)有盡有。大江側(cè)身而過，秦淮河穿城西去，玄武湖、莫愁湖宛若城市的眼睛，熠熠生輝。城市里還有很多池塘水面作點綴。這些都是大自然的恩賜。但是這些恩賜，常常會被人類所漠視。

毋庸諱言，一代名相王安石曾做出的泄湖為田的短視決策，致使玄武湖在歷史上消失了兩百多年。明代朱元璋造宮殿，將偌大的燕雀湖填塞。結(jié)果，宮殿地基下沉，不得不遷都。

20世紀80年代以來，這座城市被卷入一波又一波的大建設(shè)浪潮中，不僅挖去很多的小山，還填塞了很多池塘、河流?；仡^看看，幾十年前，南京還有荷花塘、九蓮塘、黃泥塘、鍋底塘、前新塘、鴨子塘、八府塘、范家塘、黃家塘、劉家塘、杏家塘、西家大塘、藕塘口、雙塘巷、沙塘園、雙塘園、五塘村、塘灣、沙塘灣、西流灣、七家灣、北灣子、八步溝、后湖州、龍?zhí)督?、熊家洼、龍池庵等等，而今這些池塘早被填埋，只留下地名了。

再看看河流。南京城臨江曾經(jīng)有一條上新河，曾是從長江入城的重要水道。明清時代，端陽競舟，多在這里舉行。可惜20世紀五六十年代后，上新河被填埋了。位于雞籠山南部的進香河，原來與玄武湖相通，河上有蓮花橋、嚴家橋等五座橋梁，是南京城內(nèi)的一條重要河道，后來也被蓋了起來，成了暗溝?；菝窈邮莾?nèi)秦淮河在城北地區(qū)的主要支流，在20世紀90年代被填埋，成了惠民大道。此外，南京城里還有很多小的支流，都被填埋成了馬路。

剩下的水面，比如秦淮河、金川河也早已是濁水橫流，哪里還能尋找到夢里青溪的一點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