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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

詩無邪:全國大學(xué)生野草文學(xué)獎作品選(2013—2015) 作者:陳永華


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

玉溪師范學(xué)院 王潤香

花開半畝,正是清明時節(jié)。

外婆的家在深山半山腰上,周圍都是似山林的腰帶般的梯田,常年飄在云霧中。清明時節(jié),柳樹柔嫩的葉子已經(jīng)爬滿了隨風(fēng)飛舞的柳條,梨花像風(fēng)云帶雨般肆意揮灑,最搶眼的還是那一束一束的桐花,紫色的花一半還留戀樹枝的溫柔,有一半已經(jīng)離開了枝丫,飄到了院中。遠(yuǎn)遠(yuǎn)地看這般景象,還有些“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感覺。

納西族傳統(tǒng)民居“三房一照壁”在這兒有了改良。在農(nóng)家里,照壁已經(jīng)很難發(fā)揮作用了,在肚子都難以填飽的歲月里,人們也難以附庸風(fēng)雅。所以,除了正房和廂房,還建了一個長長的外廊,外廊里頭修了兩間放雜物的地方。因為外婆的家在山北水南的陰地,坐南朝北的房子光線不好,而且屋后的那一排油桐樹開枝散葉遮蓋了它,所以,它只能被改造成放貨物的地方,連放糧食都會潮濕的地方,已經(jīng)引不起全家人好感的。里頭弄了兩個房間,靠西南的那個弄成了外公私人的地方,他曾經(jīng)在里面養(yǎng)鳥,用竹管寫字,還做得一手的木工活,他刻的鳥很傳神,或許是因為他每天都在那兒跟鳥“談情”,或許是因為每天聞著酒香激發(fā)了他的靈感,還偶爾寫得一篇文章。另一間靠近東南的專門放農(nóng)具,鋤頭、簸箕、鐮刀……但這些都隨著外公的離開,消失了。外婆只能繼續(xù)撐起家中的那片天,風(fēng)吹日曬,上山下田,背柴挑糞,屋里戶外,都是她的天下。

外廊的東面安了一個小小的柴門,門一打開,便能看見正房后面那條長長的巷子,巷子另一面是一畝菜園,往下就是滾滾的河水,有一座小小的水磨坊正在那里日日夜夜地工作著,石磨的“嚕?!甭?,水拍打著木輪的“啪啪”聲和河水邊小孩子嬉戲的笑聲,到現(xiàn)在我都能感受到。每天生活都是一首首合奏曲,清風(fēng)吹來,桐花從高高的樹上像雨一般落在院子的石缸上,落在還年幼的母親身上,落在外婆那佝僂的身子上。外公將院中的外墻通了一個洞,將家中的圓木劈成了兩半,弄成了水渠的形狀,將那河水引進(jìn)了院子里,將清清的河水引到一個大石缸里,夏天,它就是一個天然冰箱。但是這樣的生活只在母親的一小段記憶里存在著,后來的生活都是永遠(yuǎn)抹不去的愁,伴隨著那年的雨,留在她的心里。

外公有一副文人的傲骨。他執(zhí)著地追求美的東西,甚至為此而娶了外婆。油桐樹在屋后的空地拔地而起,每年的花開花落,花謝花飛,都耗盡了一個女人的心思。幾十年了,它已經(jīng)枝繁葉茂,像一個老者庇佑兒孫一樣俯瞰著整個庭院,只有外婆還在堅持用簸箕一次一次地將花瓣放到門前的小渠里,不是因為花落的哀傷,僅僅是她喜歡干凈,她已經(jīng)不是小時候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小姐”,而只是一個農(nóng)婦。所以,即使我們都喜歡在風(fēng)雨中的一場場花雨,可是,卻沒有人真正地享受這樣的時光。如果一個美麗的事物,必然要有代價,那外婆的一生已經(jīng)鎖住了這深深庭院的愁雨。

外婆那雙靈動的腳,養(yǎng)活了家中的老老少少,包括外公這個大男人。挖野菜、扛重物,甚至在土匪襲擊村子的時候,依然快速地背上百來斤重的玉米往山上跑,然后幾天不吃不喝地躲在山洞里,從而保住了家中的口糧。外公這個地地道道的文人,作為生產(chǎn)大隊的會計、專門管理村中公糧的人,管得了其他人的溫飽,卻管不了自己家人的肚子。外曾祖母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數(shù)落兒子的無能,甚至拿起手中的拐杖打四下觀望的外公。外婆只能出來做中間人,反而被已年過九旬的老人一頓打。直到后來,家里出了一個猶如母老虎般的女兒,才鎮(zhèn)住了這個素以暴脾氣出名的百歲老人。

這樣一個有點(diǎn)無能的丈夫,在面對專用拐杖打她老婆的母親,他選擇了沉默。到了后來,外婆那雙腳被別人生生地打斷了,他也沒說什么。

因為那一排油桐樹,外公一家成了村里有特殊背景的人家,他們被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鄰里辱罵,被那些人天天作為材料在全村中展開教育,甚至被帶到村子的中央,讓所有人對他們吐沫辱罵??墒沁@一切,在外公眼里已經(jīng)無所謂了。桐花開了,他依舊很有雅興地看幾眼,然后開始做他的木工。

直到有一天,隔壁的阿牛帶著一群人,沖進(jìn)了家里,大聲喊著,叫著,要把那些油桐樹砍掉。外公也許知道,這一切是必然的,沒有多說一句話。他們砍掉了一棵又一棵,卻沒人為了那些美好的花去阻止,甚至都是一些等著感受樹被砍掉的那種快感的人,花本身沒有什么,只是人的思想硬要拔高它的高度,花又怎會抵抗?

阿牛的父親是當(dāng)時公社的大隊長,阿牛從小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像一只驕傲的小鴨子,昂著頭,從不正眼看別人;長大了,像一只黃鼠狼,到處“拜年”。這下,他開始下手收拾他早已看不慣的外公,外公那一副傲骨總讓他感覺被輕視,而最好的辦法,就是向油桐樹下手。

只有外婆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將阿牛從樹底下推開。后來,外婆就被抓走了,過了三個月,她才被放回來,那些人將她拖回來放在門檻上。她一跛一跛地走過平地,爬上樓梯,不要人扶。她的腳已經(jīng)斷了,再也治不好。但是,她從不肯對人說,那三個月,她是怎么過來的。

只知道,那三個月,外婆被帶去了她舅舅被槍斃的刑場。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舅舅倒在血泊中,沒有眨眼睛。由于聽從了他們的話,外婆被放了回來。之后的幾天,滴水未進(jìn),呆呆地望著那些被她守護(hù)的油桐樹。

這些,都是母親在我們兒時講的故事。小時候,我真的以為只是故事,長大了,才慢慢地理解外婆佝僂的身體,曾經(jīng)承受了多大的苦難。

小時候,我曾經(jīng)問外婆:“為什么他們要抓你?”

外婆總是安詳?shù)刈谛∧疽紊?,搖著芭蕉扇,半睡半醒地回答:“孩子,你外婆小時候可有錢了,他們是嫉妒我?!?/p>

“那外公呢?”那句話還沒說出口,我就被母親狠狠地堵住了嘴巴。自我有印象起,家里總是不提外公。每次聽到鄰居的小孩高興地騎在外公脖子上唱“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我都要忍不住多看一眼,但也沒開口問過。

而這次,外婆卻自己主動地提起了外公,那個在家中已經(jīng)絕跡的印象??嚯y從不會單行,后來,外公也被抓走了,家里也被洗劫一空,他們將所有能拿走的東西都拿走,包括外公的鳥籠和他的文章。走的時候,丟下了一句話:“這老東西,娶了一個地主的女兒,自己倒也染上這種習(xí)性,還是個知識分子?!蓖夤低挡啬涞乃饺宋锲?,就這樣被公之于眾。而他,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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