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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羹香

一生相思為此物 作者:賈平凹,石舒清,鄭小瓊等 著;王蒙 編


菜羹香

趙大年

改革開放三十年,北京像長了翅膀似的飛向現(xiàn)代化,“一夜之間的汽車城”,“地鐵、高速、航空的立體交通”,“中國的硅谷”,“新奇建筑鳥巢、水立方、水上珍珠大劇院”,“規(guī)模空前的奧運會”,種種美譽加身之際,人們重新發(fā)現(xiàn)布衣暖、菜羹香,最好的飲料是白開水,最美的景致是綠地藍天——人類親近大自然的基因萬年難改,生活在“鋼筋水泥大森林”里又想返璞歸真。

一群北京作家出訪東南亞,時髦的話題也是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綠色食品。泰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素瓦·卡拉迪洛在歡迎會上夸耀曼谷水果,榴蓮、荔枝、菠蘿、椰子、芒果,一口氣兒數(shù)了十幾種,發(fā)誓請我們樣樣品嘗。我也說出十幾種北京的蘿卜,心里美、大紅袍、象牙白、鵝蛋圓、水蔓菁,如數(shù)家珍。只是難壞了翻譯,他比畫著說這又長又大的白蘿卜形同象牙,大家鼓掌。而水蔓菁呢?他先說,這種扁圓的蘿卜制作成醬菜水疙瘩,又軟又面,沒牙的老太婆喜歡吃,大家只笑不鼓掌。再說豬八戒也愛吃,西域國王款待唐僧師徒的齋宴就有金針、木耳、萵苣、蔓菁,這一解釋更復雜了,幸虧豬八戒名揚海外,他愛吃的一定是好東西,大家熱烈鼓掌。

隔年素瓦先生率團回訪北京,白天游覽頤和園,晚宴桌上就有一盤心里美蘿卜雕刻的萬壽山佛香閣。他驚嘆不已,起身拍照,又問:“《紅樓夢》里有沒有關于雕花蘿卜的描述?這幅照片可以帶回去做插圖?!痹瓉硭男值芩たɡ下逭诜g文學名著《紅樓夢》,難點是書中大量的詩詞。有個真實的笑話,英譯毛澤東詩詞里,“我失驕楊君失柳”被直譯成“我失去驕傲的楊樹,你失去了柳樹”。有人規(guī)勸他威先生節(jié)譯,舍去詩詞。然而他威本人就是詩人,堅持全譯。他做了多年準備,包括支持自己的華裔妻子讀完北京大學中文系,讓她先把《紅樓夢》詩詞的意思講透,再由夫君自己用泰文寫成詩。我們?yōu)樗壬鷩乐數(shù)闹螌W精神叫好。至于盤子里的蘿卜花,我說,色香味形器,是中華飲食文化的藝術統(tǒng)一,他威夫人攻讀于北大,想必吃過這綠皮紅瓤的心里美蘿卜,它可以當水果吃,愛吃蘿卜不吃梨,小販吆喝的也是“蘿卜賽梨啦!”

蘿卜是北京人喜愛的菜。而菜,歷來似乎并不顯赫,難入典籍。朱元璋的“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策略被毛澤東演繹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時差六百年,二人重視的都是糧。毛澤東說,手中有糧,心中不慌。軍事家都懂得,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人口大省四川也有句名言,儲糧安天下。大概只有缺糧的時候才提到了菜,喏,糠菜半年糧。瓜菜代。饑民面帶菜色。如今有個新名詞,曰“菜籃子工程”,是北京的市長們必須抓緊的大事情。在大米白面、雞鴨魚肉充足的歲月,北京人不分男女老少,又向大觀園里的寶玉黛玉看齊了,懼肥厭甘,沒有新鮮青菜怎么行呢?

民以食為天。這個天,包括蔬菜。皇帝佬兒的餐桌上要擺四十樣菜肴,他當然吃不了,一樣嘗一口也吃不過來,只為了好看。原來好看也是好吃,乃有“秀色可餐”之說。吃不過來,派生了“濫竽充數(shù)”,可惜呀,《宰相劉羅鍋》里的荔浦芋頭不是也讓乾隆爺大快朵頤嘛。

北京建都八百五十五年了,是全國文化中心,然而蜚聲中外的八大菜系里沒有北京菜。我看就因為地處北緯四十度,無霜期不足半年,四季供應鮮菜困難多多。

北京的蔬菜有粗細之分。細菜種植在園子里,“一畝園,十畝田”,說的是比糧田費工耗資,農(nóng)藝要求甚高,由菜把式蒔弄,園頭管理。我見過菜把式播種小蔥,先將細如紙屑的蔥籽含在嘴里滋潤片刻,再均勻地噴到陽畦里。陽畦,是精心打造的苗床:挖成二尺深、四尺寬、六尺長的畦,挖出來的土在北面筑起矮墻以擋風,低凹平整的畦面是拌了有機肥料的細碎壤土,向陽、保溫、保墑,早春二月就可以搶播各種細菜了。此時平地尚未解凍,也可在風障地——擋風葦箔南側(cè)的向陽地面“頂凌播種”小白菜、小油菜、小菠菜、小蔥、小水蘿卜,它們?nèi)脊谝孕∽郑驗椴坏人L大,陽春四月就得上市,是北京百姓一年當中最早吃到的鮮菜。小蔥拌豆腐,蝦皮小白菜,小水蘿卜尤其是蘿卜纓蘸醬,都是爽口清熱的大眾美味。而陽畦里的細菜則另有乾坤,它們在聚合太陽能的溫暖小氣候里超前生長,到一拃多長就要移栽了。茄子、黃瓜、青椒、西紅柿這些細菜的秧苗要帶土移栽,也就是用小鐵鏟把每棵秧苗根部的土壤切割成小方塊,菜秧要帶著這塊土一同移栽,以免傷根。移栽是很累的活兒。園子里那批小字輩兒的鮮菜剛上市,就得抓緊整地、刨埯。陽畦里起出來的菜秧要飛快地移栽到埯里,避免跑墑和冷風颼根。起苗的菜把式最辛苦,趴在陽畦邊上,大頭朝下倒控著,干半天兒臉都腫了。我是北京市農(nóng)機研究所的科技秘書,知道農(nóng)機部把我們列為國家的蔬菜機械研究所,任務就是研制菜田使用的農(nóng)機具,然而“自古種菜如繡花”,農(nóng)藝復雜,怎樣才能實現(xiàn)蔬菜生產(chǎn)機械化呢?起初,我們在西郊四季青公社設計了一種陽畦板凳,讓菜把式坐著起苗,大受歡迎,美其名曰“半機械化”,其實就是改善了一點勞動條件。

八大菜系里沒有北京菜,北京城里卻有它們的名店名廚。加之皇宮御膳坊,上百座王爺府,上千家士大夫宅邸,都有高級廚師和菜班子,他們選購蔬菜十分挑剔,黃瓜要頂花帶刺兒,菠菜紅根鸚鵡嘴,蔥白盈尺,香椿寸芽。哈,您可知道,黃瓜秧開花坐果之后,這小小乳瓜是頂著花朵生長的,長到七八寸長,黃瓜特有的香味最濃、肉質(zhì)最佳的時候從架上摘下來,若不輕拿輕放,或者隔幾天出售,這瓜尖上頂著的花兒就會脫落,渾身的毛刺兒也被磨掉了。菠菜的紅根又好看味道又甘美,是在土里埋了一冬,葉敗根活,來年開春重新生出綠葉的越冬菠菜,活像一只只紅嘴綠鸚鵡,漂在黃澄澄的雞湯里是何等誘惑。一尺多長的蔥白也是培土埋成的。而香椿芽,要在早春剛長到一寸左右就掰下來,又嫩,香味又濃郁,一如江南雨前采摘的細茶毛尖。經(jīng)過宮廷御膳、府邸家宴、名店名廚的百般挑剔,百年挑剔,才逼出了京郊菜農(nóng)這一整套高超的園藝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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