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董卿:慣性奔跑

柔與韌 作者:《人物》雜志 著


輯一 專注 歲月造美人

董卿:慣性奔跑

文|張月編輯|趙涵漠

董卿45歲了,在人生進入一個似乎更自由的階段后,她卻進入了一個加速狂奔的狀態(tài),“我就覺得魚尾紋啊、斑啊這些事情并不是很重要。就像你掙脫了束縛以后,獲得了某種自由,那種奔跑的速度帶給你的滿足感和興奮感,讓你已經不在乎風力有多少、周邊是不是還有一些什么東西在阻擋你”。

在接近凌晨的時候,《人物》記者收到了董卿的采訪回復。

董卿還在機房剪《朗讀者》,要熬夜了,她問采訪時間能否推后兩個小時。

第二天下午,《人物》記者在后海的一家咖啡館見到了凌晨四點才收工的董卿:短發(fā)、淡妝,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自從開始制作《朗讀者》,熬夜已經變成了她的常態(tài),她能控制的,是盡量不要熬到天亮。

天亮太難受了,每次走出黑暗得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機房,看著城市在天光下蘇醒,人們開始晨練、上班,董卿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夜的孤魂野鬼。

《朗讀者》是她第一次擔任制作人和總導演,這檔節(jié)目現在已經成為一個現象級的綜藝節(jié)目,第二季在豆瓣上的評分高達9.2。在文化孤獨和娛樂狂歡之間,董卿偏執(zhí)地找到了一個屬于《朗讀者》的位置。

這檔節(jié)目在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時,也在透支董卿的身體。因為長期熬夜工作,她越來越瘦,白頭發(fā)、魚尾紋、斑,這些讓大部分女性恐懼的東西一點點出現在她身上。父母勸她不能再這么熬了:“你不是20歲也不是30歲的身體了。”

董卿45歲了,在人生進入一個似乎更自由的階段后,她卻進入了一個加速狂奔的狀態(tài),“我就覺得魚尾紋啊、斑啊這些事情并不是很重要。就像你掙脫了束縛以后,獲得了某種自由,那種奔跑的速度帶給你的滿足感和興奮感,讓你已經不在乎風力有多少、周邊是不是還有一些什么東西在阻擋你”。

這種速度的獲得不是沒有代價的,她不得不犧牲掉生活的其他章節(jié)。“很多都顧不上了,我把孩子放在上海跟我爸媽住在一起,只有半夜的時候,可能凌晨4點、5點回到家,我才抽空看一下我媽媽發(fā)回來的視頻。”

她想陪孩子過個暑假,但暑假已經過去一半,孩子還沒有看到媽媽的蹤影。

“會擔心對家人孩子有虧欠嗎?”《人物》記者問。

董卿沉默了兩秒說:“什么事情都是你選的,這個選擇是你做的,所以你只能去承受所有的一切。”

工作中的董卿,不是那個在節(jié)目里經常掉淚的柔弱女性。在她看來,工作是比命還重要的東西,那是幸福感的最主要來源。“不是因為我對自己狠,或者對節(jié)目有執(zhí)念我就不幸福,也許正相反,我的幸福感恰恰來源于此呢。如果不讓我過這樣的生活,我覺得是不幸福的,所以一切到最后都是個人的選擇導致的,所謂性格即命運可能說的就是這一點吧”。

董卿成長于20世紀70、80年代的上海,父母是知識分子,有著嚴苛的家教。她從小做家務、背詩詞、練長跑,在父親的求全責備中長大。父親一度不許她照鏡子,說:“馬鈴薯再打扮也是土豆,每天花在照鏡子的時間還不如多看書?!?/p>

“他老打擊你,你就會覺得自己不如別人,你必須要做得比別人好很多,才有自信心”。

父親勤奮、苛刻、固執(zhí),這些曾經傷害過她的特質,后來分毫不差地在董卿身上生長出來。像宿命一般,她發(fā)現自己和父親變得越來越像,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董卿成長的時代同時也是中國發(fā)生劇變的轉折路口,人們的命運和際遇突然多了各種可能性。“你可以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你可以比自己的父輩們過得更好。而你的確也抓住了一些機會,所以你會變得越來越緊張,你獲得的越多,你的負擔也越大。機會是我覺得最寶貴的東西。同樣寶貴的還有證明自己”。

那個不敢照鏡子的小姑娘后來終于證明了自己,站在央視巨大的舞臺上的她早就超越了父輩的期待,但她同時也發(fā)現自己已經停不下來。那是一種奔跑的慣性,只能繼續(xù)奔跑下去。

在工作不能填滿的日子里,董卿偶爾也會覺得孤獨。有很多次,春晚結束,所有的熱鬧都散場,董卿一個人走回家,不知道要做什么。前段時間想去看《邪不壓正》,想半天想不出有誰能陪她去看。

她曾經一個人去看了8個小時的《如夢之夢》,看4個小時,出來一個人吃頓飯,再回去看4個小時。這些寂寥的人生時刻是她在奔跑后的中場休息,和她的工作一樣,她早已習慣了一個人完成一切。

“后來你會慢慢明白,任何時候都會過去的。絕望的時候,它也就是這樣一段時間,就過去了。愉悅得像沐浴在金色的陽光里,它也就是一段時間,它也會過去的。絕望的時候不那么絕望,高興的時候也不要那么高興,是你慢慢會學會的”。

以下是她的口述。

1

第二季《朗讀者》開始的時候,我焦慮得不得了,因為第一季反響太好了,盛名之下,還能怎么去做第二季?第二季的開篇,也遇到了不少的困難,不光是經費的問題,還有很多別的困難。但我覺得還是要咬牙做。

為什么一定要克服所有的困難去做這件事情呢?

因為有很多人在等,很多人會問,怎么沒了?可能也許是我自作多情,我就覺得在中央電視臺這個平臺上,或者在今天的中國電視的這個行業(yè)里邊,還是應該有第二季《朗讀者》的出現。它應該繼續(xù)往前走,讓喜歡它的人看到。

和其他節(jié)目比起來,《朗讀者》的意義在于是能夠“見人”,我覺得所有的藝術創(chuàng)作里面,最觸動人心的就是人,沒有什么比這個更寶貴了,人的精神、人的品質還有人的遭遇,這個是我能夠傾注我所有的心血去做的。

我對內容有一種別人不太能理解的狂熱,比如說我們的嘉賓采訪時間大約是兩個小時,兩個小時意味著打稿下來就可能是在2萬字左右,甚至3萬字。我要把那個2萬字的稿子反復看幾遍,因為劃稿子的時候已經和錄制的時候隔去很長的時間了,然后你還要再回憶當時的狀態(tài),回憶嘉賓的語速,進入到他講話的語境當中,要想象他好像還在你的對面,然后根據那個語境開始劃稿,把2萬字劃成2000字。我有很強烈的完美主義,接近強迫癥的邊緣吧,每一個字都是我一個一個劃出來的,多一個字少一個字都會覺得不舒服。

做后期就是在機房里一宿一宿地熬,電視是一幀一幀畫面做出來的,那個畫面永遠有修改的余地,一坐十幾個小時可能就坐過去了。

你問我有沒有發(fā)過脾氣,我記得有一次把一個導演訓哭了。我們有一個嘉賓丘成桐,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數學家之一,拿過數學獎的大滿貫:菲爾茲獎、克拉福德獎,這些都是所謂數學界的諾貝爾獎,他都拿過。他曾經是哈佛大學數學系的系主任,到現在依然活躍在世界的數學領域。我覺得這樣的嘉賓能夠請來很不容易,來了以后,他朗讀《歸去來兮辭》,大屏幕上用豎版把讀本打出來,跟隨他的朗讀,一行一行字出現,但那個字幕和朗讀的速度永遠對不上,一遍、兩遍、三遍,那個科學家很耐心,一遍讀、兩遍讀、三遍讀。

整個節(jié)目錄制結束之后,我記得我當時特別的憤怒。我就說:“太不專業(yè)了,怎么可以這樣去浪費大家的時間?”我說:“你知道丘成桐對世界意味著什么嗎?如果你沒有敬畏心,那你就不配做這個節(jié)目組的導演,他的時間是以分秒來計算的,因為我們耽誤了他很多時間,他的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那也許就是人類的一大步,對嗎?”

發(fā)完脾氣過后我也會有點內疚,而且別人也就慢慢變得有點害怕你了。我可能太以專業(yè)性為目的,這個可能會讓我不經意傷害到不少原本很喜歡我的那些人。

我們最后一場錄制是在2018年的6月9號,錄完最后一個嘉賓,時針已經指向了6月10號的凌晨兩點了。大家就稍微慶祝了一下,在現場開了一瓶香檳,然后切蛋糕、拍照,很多工種就散了。

最后20幾位核心導演留下來,就在舞臺上,我說:“每個人都說幾句話吧,平時都是你們在聽我說,現在我也很想聽你們說?!钡搅烁鎰e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有人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們在一起做節(jié)目的這一年多時間里,團隊里有的人離婚了,有的人大病,有的人的家人生病,有的人在寫論文、準備答辯,大家都是焦頭爛額的過程。

這些他們平時都不敢跟我講,那時我才知道自己實在不是鄰家大姐姐的那種領導風格。我也覺得很內疚,原來可能覺得這人沒有投入足夠的精力,做得不夠好。因為我不允許自己這樣,但實際上團隊里的大家也都很努力。不過我依然覺得,走完這個過程,最終得到收獲的是他自己,不管這個過程當中你是表揚他也好,責備他也好,成長是最重要的。

《朗讀者》對我自己也是一樣的,最大的收獲就是發(fā)現還有成長的可能?!鞍?,你做得可以了,你已經做到頂了”,我大概在好多年前就聽到過這個話,但其實每個人依然有成長的可能,這個成長不只是在專業(yè)領域,還有很多別的方面。

2

《朗讀者》請過一位嘉賓吳孟超,是中國著名的肝臟外科醫(yī)生,他讀的是張曉風的那篇《念你們的名字》,是寫給醫(yī)學院的學生的:

你需要學習多少東西才能使自己免于無知,你要怎樣自省才能在醫(yī)治過千萬個病人以后,使自己免于職業(yè)性的冷漠和麻木。

其實任何職業(yè)都要提防職業(yè)性的冷漠和麻木。

我在2012年的時候,就遇到了這種所謂的“職業(yè)性的冷漠”。那段時間挺痛苦的,所有交到你手上的節(jié)目,你覺得都是一樣的。那些娛樂節(jié)目,我不知道這樣說好不好,現在有時候看那些節(jié)目,依然會覺得那只是在做無謂的消耗。那時候我還根本不知道未來有《朗讀者》的出現,但是我已經知道有些節(jié)目我不想再做了,我不想再那樣重復自己。

我在中央電視臺安身立命十六年,最驕傲的一點是我100%的投入工作,但2012年我發(fā)現我做不到了,會覺得特別痛苦。而且這種東西出現的時候只有你自己知道,別人看不出來。因為職業(yè)表達是很容易遮蓋掉一些東西的,但是慢慢久了別人會知道,而且久了自己會退步的。

我決定自己按一下暫停。

我從2013年的下半年開始申請美國的學校,到2014年主持完春晚,這中間有七八個月的時間,所有的細節(jié)都在準備當中,我在幾個學校之間反復地選。當時晚上整宿睡不著,特別的恐懼,沒有安全感。

因為我已經決定了,但是沒有人知道我決定了,我也不知道我的決定會帶來什么。

我當時其實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就是回來沒有我的位置了,因為這個行業(yè)的競爭也很激烈,而且這個位置是我花了差不多將近20年,才走上來的,只有我知道我為了它付出了多少,不是那么輕而易舉的。曾經在我心里,只有工作是最重要的,我可以為了它什么都不要。我不考慮結婚,也不考慮生孩子,我從來沒有把任何事情看得比這件事情還要重要。

當時我父母堅決反對我出國,他們的理由是你40歲了,留學是20歲時候做的事情。我說我20歲的時候,沒有這樣一個機會,我覺得我缺失。很多人說:“你在國內學學不行嗎?你停下來,去報個什么班。”我知道那停不下來的,只要還在北京,在國內,就會有工作派下來,你沒法完全徹底地停下來。

后來我就去了南加州大學。

我盡量地不去想在國內的事情,給自己多安排點課程。不上課的日子,就漫無目的地在學校里溜達,覺得陽光好得刺眼。

在國外讀書的日子,其實就是我克服那種恐懼感的過程。為了讓自己真正地平靜下來,那時我連微信都沒有,只偶爾地看手機新聞報,iPad只有兩個界面,一個是英漢辭典,還有一個是菜譜,因為我要自己做飯。我讓自己的每一天都非常地規(guī)律,不管是在學校有人認識我還是沒人認識我,都讓自己覺得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不管在課堂上能提問還是不能提問,聽懂了還是沒有聽懂,都讓自己不要焦慮。

這個過程,不能說像重生,它更像在打磨你的心靈。慢慢地,真的就切換到了非工作模式,一天、兩天,半年、一年,你就不會想著我要去工作。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是你離開了一個你很愛的人,時間讓你慢慢不那么想他了,不是說不愛了,也不是說遺忘了,只是不那么想了。你每天有更多的時間想別的事情。

打破平靜的是哈文的一個電話。2015年春節(jié)前,她給我打電話,說讓我主持春晚,我覺得不太可能,當時我已經有整整一年沒有化妝,沒有穿高跟鞋、也根本不考慮穿哪條裙子還是哪條褲子的問題,我不在那個狀態(tài)了,不知道還能不能以很好的狀態(tài)回到舞臺上。

所以我就拒絕了,后來她又追了兩個電話回來。你知道那個時候你在那么遙遠的地方,組織上對你這么信任,說你一年沒有站在這個臺上了,依然邀請你回來參加最重要的這個節(jié)目,你的心里還是會有很大的安慰和滿足,覺得好像大家還很惦記你啊,于是就回來了。

那年我主持春晚感覺很神奇,覺得很開心,就像是久別重逢。你發(fā)現有些東西是在你的血液里的,就像你學會騎自行車,你可能十年不騎,你還是會騎。你掌握了某種語言,可能你很久不說它,你還是會說,就是這種感覺。

我當時還有一種感覺,如果再有人來找我做節(jié)目,我一定做一些我真的想做的節(jié)目,而不再只是簡單地重復過去了。所以才有了后來的《挑戰(zhàn)不可能》、《中國詩詞大會》,還有《朗讀者》。

3

在主持了十三年春晚之后,2018年沒有主持春晚,我其實挺意外的。

除了意外,就是有些舍不得,好像還沒有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離開了這個舞臺。之前也聽到了一些傳聞,因為按照我們的經驗,到一定的時候就應該會有通知要上春晚,然后也沒有得到這個通知,慢慢地想到大概就是這么回事兒了吧。

有很多朋友來安慰我,大家也都是因為喜歡你,就說:“怎么會這樣?”你要在調整自己的時候,還不得不拿出很多的精力去安撫別人。

那年春節(jié)是我和爸媽一起過的,我們就全家一起在家里做的年夜飯,看了春晚,然后休息,特別正常的一天。家里的氣氛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因為不做春晚的那種心理上的波動在春節(jié)之前就已經慢慢過去了。

很多人說我去美國讀書是自動的一個剎車,現在想來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那個時候你已經在磨煉了,內心也在翻滾,也在煎熬,但是慢慢地,你能放下恐懼和擔憂,這個恐懼是什么?說穿了,無非是你不能再站在中央的一種恐懼。你知道自己也許會走下坡路的恐懼,然后你強迫自己去做一種改變,去學習、去思考,去尋找新的方向,去為未來成為更好的自己做準備。

我現在還記得2005年是我第一次主持春晚,那屆郎昆是總導演,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就說咱們準備準備可以進組了,一定要保密啊,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就是父母也不能說啊。我憋了兩天以后,還是沒忍住給我媽打了一個電話,說:“你不能對外面說哦,現在還沒有公布?!碑敃r覺得非常幸福,似乎實現了自己的一個夢想。那個時候也是先聽到了很多傳聞,說你有可能上今年的春晚,心里開始暗暗地希望它的發(fā)生。到了2018年,我也是聽到了傳聞,說可能不上今年的春晚了。多有意思啊,一切都仿佛是在輪回,發(fā)生著一些相似的場景,但是內容卻大不相同。

我真的用盡全力了,春晚我沒有出現,心里一定是有波動的,但是我還是很慶幸我做了足夠多的努力,這些努力讓你在得到的時候,覺得很踏實,然后在失去的時候,也不會有太多的遺憾,因為我已經全力以赴了。

4

我爸爸是農村長大的孩子,老家條件也很苦,爺爺過世很早,奶奶又是農村婦女,家里特別貧窮。我父親骨子里就是那種認為一定要勤奮,要刻苦才能改變命運,這是他的人生信條,這種人生觀深深地影響了我。他讓我從小要做家務,要讀書,要練習長跑,要鍛煉你所有的獨立生活的能力。

這種嚴苛的教育可能曾經傷害過我,但是現在也覺得,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兩面性。我現在自己有孩子了,我還是覺得對孩子嚴格一些更好,但是現在因為工作的緣故,很少能照顧到自己的孩子,更多的要交給我的父母來幫我照顧,隔代的教育就會寵溺很多,很多時候我覺得沒有原則,心里就會暗暗糾結,我想有一天要把小朋友帶在我的身邊,我要好好地管教他。

這種教育的弊端就是讓你覺得不太自信,你必須要做得比別人好很多,你才有自信心。如果你跟別人差不多,就覺得自己不如別人,經常會產生出一些不安全感。還有一個就是,你不喜歡依賴任何人,你只靠自己。所以為什么我很多時候都親力親為,是我不喜歡去埋怨別人做得不夠好,我只能自己去做。

我在工作當中是充滿防備的、戰(zhàn)斗性的。我以前累到一年做130多場節(jié)目,累到摔到尾錐骨第四節(jié)骨裂,然后瘸著拐著撐下來,累到生理期紊亂,整個臉全都是痘痘,但再累我都沒有掉淚。

確實一直很緊張,我也不知道怎么松馳??赡芨业某砷L環(huán)境有關系,我們這一代人成長于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那是整個中國社會發(fā)生劇變的一個社會。就是你突然之間明白了,你可以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你可以比自己的父輩們過得更好。而你的確也抓住了一些機會,你會變得越來越緊張,你獲得的越多,你的負擔也越大。

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有一些朋友,他們說你可以松馳一些,我說你們美國人是富裕時間太久了,所以都比較懶散。他們的確很放松,一周五天的工作日,周末一定去休假,周末也一定關機。我剛去的時候被他們逼瘋掉了,周末所有的房屋中介都關機。我說我要租房子,全部是留言,不會有人回復你,一定到禮拜一才回你。我想我們國內的中介是多么勤奮啊,你發(fā)什么他馬上給你找房源。

因為不想辜負這些來之不易的機會,所以我會那么努力,不管交給我什么,我都能夠百分之百地超出導演的想象去完成。我并沒有覺得自己有比別人更強的地方,但是你只要把這個事情交給我,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我們有撰稿人給主持人寫好臺本,那我一定不會完全只按照這個臺本說的,我會把只按照臺本說看成是我的一種失職。我的記憶力非常好,一個10頁紙的臺本,我大概花兩個小時就能夠全背下來,但是,你就敢上臺了嗎?那是多么可笑一件事情。

20年前我敢,20年前我更關注的是,我怎么樣把我的頭發(fā)弄好,我要從哪兒借套更好看的衣服,我一定要比站在我邊上的人要更白、更高、更瘦,那樣才好。但是后來,我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有一天我就會覺得,這樣對嗎?可能是到了中央電視臺以后,對,應該是到了中央電視臺以后,因為你發(fā)現你準備過的一些東西得到了認可——中央電視臺的確是個大平臺,你的一點點優(yōu)點會被無限放大。

我是2002年到北京的,頭幾年也過著跟大家一樣的北漂生活,租房這些都不用再講。那時候,我在西部頻道主持《魅力12》,那個頻道是新的,在華東地區(qū)不落地,我爸媽在上海根本看不到。那兩年覺得挺窩囊,就是你做得很辛苦,可是沒有人知道你在干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坐出租車,司機說:“你是那個《魅力12》的主持人嗎?那個節(jié)目挺好的。”大概做了一年多之后,有臺領導在會議上說:“西部頻道《魅力12》那個節(jié)目做得不錯,那個主持人也不錯。”然后中央3套才會關注到中央12套有這么一個主持人。我才知道,其實你去做了,就會有人看到,得到鼓勵之后,我會花更多的時間去做,然后時間一久就會形成你的一種工作的理念。

現在的危機感可能來自于對自己能有多少超越,跟自己之間的那種較量。

你有沒有注意到這一季的札記,很多都是我特別喜歡的話:

生命的意義是如此厚重,無論我們怎么樣全力以赴都不為過,因為我們生而為人。

我是一個活得特別用力的人,用力不夠的話我自己會覺得不過癮,會覺得日子似乎白過了,多可惜啊。

周迅:姑娘,你有一張未婚妻的臉

文|魏玲編輯|張悅/張捷

“不是說你這輩子沒人要你才叫未婚妻的臉,

是因為周迅永遠是抱有期待的,期待明天,

仿佛明天對她全無惡意”。

金魚的記憶只有7秒,是吧?我是大金魚

“一個小姑娘扒在門縫那兒,”黃磊笑著回憶,“她手不好看,冬天嘛,凍得通紅,我說‘你手長得跟胡蘿卜一樣’,她就在那兒笑。我經常逗她笑,她怕長眼袋,就摁著眼睛笑。那水靈?!秉S磊從片場趕來,帶著戲妝,頭發(fā)亂糟糟的,說起話來鏗鏗鏘鏘,有點憤世嫉俗。

當他提到周迅的時候,表情一下子就柔軟了。

1999年12月31日,電視劇《人間四月天》拍完,他和周迅去臺灣地區(qū)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宣傳,那時人也沒什么名氣,戲也還沒火。夜里回臺北的路上,倆人包了一輛小面包車,車開啊開,周迅困得不得了,突然車里的廣播響起。黃磊記得很清楚,廣播說的是:“你們知不知道跨越千禧年的時候你跟誰在一起,你就將和誰一生糾纏不清?!?/p>

“這時開始倒計時,我才意識到跨年了,八、七、六、五……我看著她,她沖著我笑,她說,‘咱倆糾纏不清’,我說,‘不會吧,咱倆?’最后我們倆手拉著手,跨了一個千年。我說,‘新年快樂’,她說,‘磊哥新年快樂’?!?/p>

從臺灣地區(qū)回來,黃磊和周迅兩個人沒再往來,但在千禧年過去的10個月后,他們雙雙接到了電視劇《橘子紅了》的劇本。黃磊忽然發(fā)現原來“糾纏不清”是在《橘子紅了》里面,而那半年的“糾纏不清”像一輩子那么長。

《橘子紅了》的最后一場戲,是倆人的訣別戲,戲里的周迅懷著黃磊的孩子,拍這場戲的那天,他們來得很早,面對面坐著,還沒拍,周迅就哭,黃磊也掉眼淚。那場戲拍完黃磊覺得很累,心臟不舒服,他跟周迅說自己去影棚門口抽根煙,周迅跟出來,也抽煙。就在那個門邊上,黃磊說:“她站在我旁邊,忽然我覺得像過完一輩子了,兩個人站那兒像過完了一輩子?!?/p>

那之后,黃磊只見過周迅幾面,在明星云集的活動現場。他說周迅總是明星當中王冠上最璀璨的一顆小珠子。“她一看見我,就喊磊哥磊哥,跑到我這邊,有時坐沙發(fā)上,有時坐我旁邊”。

黃磊有些高興,又有些悵悵的,他說起自己喜歡在片場看書,周迅很崇拜,常常找他聊天,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半月談”——半個月長談一次?!暗呛髞磉@半月談,半年也不談,現在快半生都過完了”。

采訪中途,演員胡東問《人物》記者是否會見到周迅。那時胡東正在車轱轆地來回來去講20世紀90年代初那幾年的故事,講他和17歲的周迅如何一宿一宿搓麻將,將兩人如何從杭州漂到北京又到同一家飯店唱歌,如何開著一輛扔在街上都沒人撿的破車出去玩,他在回憶中不斷地細化、細化,甚至學著周迅啞啞的嗓子唱了她在飯店駐唱時的名曲:“今夜還吹著風,想起你好溫柔?!?/p>

得到肯定答復后,胡東頓了一下,說:“小周已經很久沒給我打電話了?!?/p>

他說自己一直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一直以為是因為結婚生孩子,周迅怕打擾他,慢慢走遠了。直到后來有共同的朋友提起,20世紀90年代大家都籍籍無名時,胡東拿過一個全國男模大賽的名次,甚至還出國比賽了。那個朋友問他:“你回來以后是不是有些顯擺、驕傲了?”胡東仔細回想,他的確跟周迅說過:“小迅你要加油啊,你看哥哥現在都……”

胡東說:“你幫我告訴她,東東哥做得不好,請多擔待?!?/p>

“這事兒也過去很多年了,但我一直沒跟小迅說,專門說也奇怪,好像太鄭重了。今天我敢對你們說出口,我覺得我也進步了。”胡東想了一會兒又說,“她都40歲了,在我眼里還是個小妹妹?!?/p>

1999年,高曉松找到周迅的經紀人,說:“錢只有您要的十分之一,但我只要她35天?!碑敃r正是夏天快過完秋天還沒來的時候。高曉松說:“35天就是夏天到秋天,一片樹葉子從樹上落下來的時間。我們不做什么,這35天也會過去——葉子從樹枝上離開,掉落到地里。我們拍這個戲,一起用這35天,葉子怎么落下我們把它記錄下來了,不然的話,葉子落了,但是這段生命狀態(tài)沒有留下記錄?!?/p>

就這樣,周迅出演了電影《那時花開》。

電影拍的是青春故事。周迅25歲,樸樹26歲,夏雨23歲,正值青春的人在演青春的故事。高曉松說:“沒什么好講戲的?!睓C器開著,他只告訴周迅一件事:“你覺得能看鏡頭的時候,你看一眼。”周迅問:“鏡頭是什么?”高曉松說:“是歲月,我沒法告訴你到底什么時候你會回頭看這一眼,看向歲月,看向你自己正在度過的一生。”周迅說:“我懂了。”

那一幕電影里,夏雨對周迅說:“你幫我給我女朋友寫信,我腿摔斷了,你幫我告訴她?!毕挠昕谑鲆痪洌苎妇蛯懸痪?,信寫到最后,高曉松讓夏雨說一句雙關語:“我愛你?!?/p>

電影里夏雨讓周迅寫的那封信,到底是要寫給美國女朋友的,還是說給周迅聽的,高曉松說他沒告訴演員怎么演。夏雨說完,周迅就完全聽懂了,她在信紙上寫,一邊寫,一邊在嘴上說:“我——愛——你?!闭f完她一抬眼,定睛看著鏡頭,一眨不眨。

“當時我在監(jiān)視器上看這一個畫面,周迅看向鏡頭的那一眼真是直接看到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了?!备邥运烧f,“不騙你,那一刻我都愛上她了?!?/p>

這些被敘述的周迅的瞬間:黃磊的瞬間、胡東的瞬間、高曉松的瞬間,周迅全忘了?!敖痿~的記憶只有7秒,是吧?我是大金魚?!敝苎笇Α度宋铩酚浾哒f。

你在我生命里是重要的人,你怎么會說我鞋難看呢?

“周迅是一個不停漂泊的人。”周迅的好友、演員黃覺說,“她每個時期接觸不同的人,經歷不同的人,幸運的話可能會留下一兩個一直維系的朋友,在接觸我之前她有個交好的朋友叫常青,或者叫大頭,在我之后又有一個叫黃少峰的,黃少峰之后又有一個,周迅每個時期會留下一兩個好友,等待那段時間過去了,雙方之間沒有交集了,就漸行漸遠——這是她的生命軌跡?!?/p>

“我還真是這樣?!敝苎更c點頭,“這里停一會兒飛走了,在那兒停一會兒又飛走了,然后可能又回來,或者又飛到那兒去。”

周迅說,小時候爸爸就告訴她,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她要對誰好,當下就會對他們好了?!叭松穆肪褪沁@樣的嘛,就是聚聚散散,散散聚聚。不一定要帶走。而且我記事兒的能力特別差,但我會記得那個人的感覺”。

在周迅的經紀人陳輝虹看來,這也許和周迅的成長有關系。她太小就待在劇組里面,一個組拍完去另一個組,就像不斷地從一個飛機搭另一個飛機,這樣快速又短促的生活很難一直同行,除非下一架飛機上還是同一撥人。

不難理解為什么每一撥旅伴都像母雞護小雞一樣地愛著周迅。《人物》記者在廈門、福州片場待的5天里,周迅當眾哭了兩回。一回拍洪水肆虐的戲,周迅要在暴雨中沒入齊胸深的冷水里掙扎,每次下水前,她都要喝一口金門高粱酒。那場戲拍了一條又一條。凌晨時分,每個人都又冷又困地熬著,周迅大聲喊岸上的男友、經紀人、朋友、記者和工作人員都過去,一定要讓所有人把手疊在一起,不許松。她眼睛一閃一閃,哆里哆嗦地說:“做任何事,我們在一起。”說完眉毛一蹙,滾下兩行熱淚。

還有一回,幾個老朋友來片場看她,得知周迅當時美籍華裔的男友Archie聽不懂中文,不管會不會,每個人都搭配著手勢比畫努力地講英語。周迅坐在一旁怔怔看著,突然說:“為什么那么開心?”又哭了。

周迅曾在接受采訪時談到自己和人的交往方式:“我是一個小朋友,很喜歡另外一個小朋友,那個小朋友也要喜歡我!”一旦她喜歡的小朋友不喜歡她,哪怕是不喜歡她身上的某一部分,那也會觸犯她。黃覺對《人物》記者說:“周迅每次見他都要問‘哎,看我鞋好看嗎?’”就因為十多年前,黃覺無意說過她一句:“這鞋太難看了。”

采訪中,周迅沮喪地承認直到現在出門選鞋對她來說也是障礙:“我就想,到底選哪雙鞋啊,真的?!闭f著說著她情緒又起來了,“黃覺在我生命里是重要的人,你怎么會說我鞋難看呢?”

什么情況?一個藝人需要10個人帶!

周迅一廂情愿地相信,世界上永遠是好人多,靠近她的人即使有壞人,也是很小很小的比例。

因此她的經紀團隊必須時刻保持審慎,他們的職責包括幫助周迅甄別和什么人、什么事打交道,保護她,包括她的形象、聲譽和感受?!肮ぷ魇业娜硕挤浅鬯?,她的助理之一說,她強調了“非常”,另一層意思是,因為周迅過于隨性的性格,照顧她可算不上輕松。一個冒冒失失、讓人擔心的、孩子氣的老板,周迅在她的團隊里就是這么個角色。周迅一到公共場合露面,身邊小十號人就惶惶不安。2008年,拍電影《女人不壞》間隙,周迅去王若琳的彈唱會現場玩,樂評人戴方記得,大伙兒在后臺喝酒聊天,她接到周迅當時的經紀人黃烽的電話,說:“小周沒接電話,你一定要提醒她,今天記者特多,注意一下形象,別叼著煙之類的就出來了?!贝鞣饺鐚嵽D告,周迅也記住了不能叼煙,但是轉眼就拿著一個酒瓶子出去了。旁邊一個女明星則先把酒倒進紙杯里,很自然地端出去,看不出來喝的是什么。第二天,周迅就和酒瓶子一起上了報,黃烽問她:“小周啊,怎么回事?”周迅答:“你沒說不能拿酒瓶子!”

“我會有點兒害怕。”她的一個前助理說,“自己有時候會因為緊張反應過度?!彼o職的原因也跟周迅太隨性的個性有關,周迅常憑感覺做決定,突如其來的變化多,讓她24小時始終懸著心,一直在焦慮之中。

周迅團隊的商務經理楚忱覺得這完全不是問題,她的語氣充滿憐愛:“你不能要求一個畫家還會賣畫,對吧?”大部分公開場合,她寸步不離地跟著周迅,像一層防彈玻璃罩。她看上去希望替周迅解決掉一切現實麻煩。“其他是我們的事?!彼f,“小周只負責藝術就好了?!?/p>

說到這兒時,周迅正坐在楚忱旁邊的椅子上吃饞嘴蛙,聽到這句她放下筷子,朝楚忱擠了擠眼睛。

剛出道時,周迅與外界打交道的能力幾乎為零,記者打來電話采訪,當時照看她的李少紅導演就摁開免提,準備好白紙,記者問出一個問題,李少紅就唰唰拼命寫怎么回答,周迅一邊看,一邊慢慢念出來?!安稍L完全不行,從小語言表達能力就不是特別好,有些演員根據現場情況臺詞自己就蹦出來了,我演了20多年到現在才開始會一點?!敝苎刚f。

多年過去,一有面對面的采訪,團隊上下還是很緊張。2009年周迅的一次采訪,戴方光在一旁看著都替黃烽累得慌。他說:“所有的人都怕周迅說錯話,她有時候說得迷迷瞪瞪的,經紀人就得找補,要不然得罪了誰或者怎么著,麻煩?!?/p>

在黃烽比較有名的時候,帶周迅的團隊已經有10個人,當時還不興一個藝人一支隊伍,戴方回憶,連華誼老板王中軍都很納悶,特地過來問:“什么情況?一個藝人需要10個人帶!”

“經紀人,尤其是獨立經紀人本身有著多重角色,有可能他只是一個助理,也有可能就是這個藝人的操盤手”,曾宇說,他是周迅的好朋友,也是周迅兩張專輯的制作人,“小周是比較愿意把復雜的東西全部撒手給別人的人,她深知自己的缺陷,知道哪些自己根本管不了,在管不了的那部分上,她百分百地愿意信任你,愿意把東西都交給你做”。

在曾宇看來,是周迅的性格決定了她選的歷任經紀人都“特別有力量”。從黃烽到余光照再到陳輝虹,都是男性,強大,能保護她,作為一道堅實的屏障,擋在她與外界之間。

我們還挺幸運的,能趕上這么一段夢幻般的生活

周迅永遠在嚴肅的工作里私揣一顆過家家的心,她干什么都要好奇,要新鮮,要盡興。

她喜歡說“玩兒”。形容一個人好,“這人好玩”;形容一個不熟悉的人,“和他玩兒的時間不長”。導演曹保平記得,《李米的猜想》在昆明翠湖邊取景,每天拍完戲,劇組成員會一起繞湖散個步,大部分場務師傅沒那么多雅興,工作累,第二天還早起,走一會兒就想回酒店休息了。周迅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一會兒“天色還早呢”,一會兒說“還沒盡興呢”,就是吵著不許散。

和周迅之前待過的劇組相比,這個錄唱片的團隊小太多了:總共4人,周迅玩心一起,剩下仨全被帶跑,最后4個人錄10首歌抻了一年半——相當于周迅拍50集電視劇《紅高粱》和3部電影的時間的總和。

2002年第一次見制作人——“火星電臺”樂隊的曾宇和黃少峰時,周迅抱著兩瓶香檳就來了?!?0年前我跟陌生人見面,害羞得真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想,怎么辦,我先揣兩瓶香檳吧,喝了酒話比較容易往外說。一見面,我們喝!然后過程就變得比較輕松,我們仨就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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