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國草

從維熙自選集 作者:從維熙


長篇小說

北國草

卷頭語

這部長篇小說的誕生,有著十分坎坷的歷程。如果把它比作嬰兒的話,作者是經(jīng)歷了長期的陣痛才把它生下來的。我這樣寫,絕非故作聳人聽聞之談,實因它和我一起經(jīng)歷了時代的磨難,致使它到今天才能分娩。

20世紀(jì)50年代中期,在新中國歷史的晨鐘聲中,我曾兩次奔赴北大荒,和全國第一支拓荒者的隊伍——北京青年志愿墾荒隊,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上,同吃一口鍋里的苞米粒飯,同在一間茅屋里的大炕上滾。我愛上了這茫茫草原,并和那些充滿獻(xiàn)身精神的年輕人成為知心的朋友。從那時起,我就立下了描寫拓荒者艱苦創(chuàng)業(yè)生活的宏愿。為此,我拄著一根防狼棍子,在長滿齊腰高野草的荒原上奔走,相繼訪問了天津和哈爾濱青年墾荒隊。當(dāng)我?guī)е眹獕m回到北京,伏案準(zhǔn)備寫這部小說時,人所共知的那場1957年的政治旋風(fēng),卷走了我手中的筆……

在漫長的改造生涯中,最初,我曾一度放棄了寫這部小說的意念。但是那些拓荒者的音容笑貌,像影子一樣緊緊地跟隨著我,甚至在夢中,也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過那開滿野花的荒原——我真是欲罷而不能了。我再次下了決心,一定要把那些讓我魂牽夢縈的同時代人寫出來,以了卻我的夙愿??墒窃趺磳懩兀慨?dāng)時正處在“大躍進(jìn)”的年代,我和我的許多“同類”在京西一個山溝溝里,干著蓋療養(yǎng)院的“贖罪”勞動:白天,掄著鐵錘開山破石;晚上,還要挑燈夜戰(zhàn)到更深。一天的勞動之后,渾身就像散了架一般,哪兒還有提筆寫作的精力呢?!即便是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手也難以伸出被窩。因為我們住的帳篷在嚴(yán)冬時節(jié)不生爐火,因而無法把自己想寫的東西變成文字。沒有辦法,只好靠每月的四天公休,返回京城休息時晝夜進(jìn)行筆耕。雖然,這對于自己是過于嚴(yán)酷了,但思想沉湎于北大荒的沃土之中,倒也是苦中有樂。

小說初稿的進(jìn)展是神速的。我把它命名為《第一片黑土》。按說,我嘔心瀝血地寫這部同時代人開拓北大荒的小說,雖然說不上是積極表現(xiàn),也絕非一種“反改造”的行為吧!但是在1959年反“右傾”運動開始之后,因為我向黨“交心”時談及了對反“右派”及“大躍進(jìn)”的真實看法,于是我寫這部充滿獻(xiàn)身精神的小說,亦被視為反黨的行為,寫進(jìn)了送我去勞動教養(yǎng)的“結(jié)論”之中。機(jī)關(guān)保衛(wèi)部門對我進(jìn)行了查抄。幾年后,勞改單位將這部長篇手稿退還給我,上面雖然批注著“小說沒發(fā)現(xiàn)問題”的字樣,但結(jié)論卻不能更改——我為寫它負(fù)荊戴冠,因而這部小說的分娩是帶著時代的血痕的。

不管怎么說,小說手稿是退給我了,這對于身陷囹圄的我來說,是個莫大的安慰。我借著勞改隊休假之際,把手稿帶到家中叮囑我母親:家中什么東西都可不要,千萬不能把這部二十七萬字的稿子給丟掉。到了“史無前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年代,我的這部手稿到底還是和我的藏書一塊兒化成了紙灰,飛上了九天……

惋惜是沒有一點用處的。當(dāng)1979年黨召回她蒙冤的兒女后,我當(dāng)即恢復(fù)了重寫這部長篇的力量。當(dāng)時正值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夕,國家百廢待興,迫于革命良知,我暫時把這部長篇小說的寫作設(shè)想放下,投入了“反思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在寫《大墻下的紅玉蘭》《泥濘》等中篇小說的同時,我開始了《北國草》的重新構(gòu)思。因為時代向前跨越了近三十年,重寫50年代拓荒者生活的小說,既有一個站在歷史高度剖析生活的問題,又有一個歷史感和時代感融合的問題。當(dāng)初,楊華、徐世華等青年朋友在荒地上翻起第一犁黑土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擁有四十八萬畝土地、每年上繳國家七八千萬斤糧食的寶地;小伙子楊華從一個墾荒隊隊長,已經(jīng)變成一個國營農(nóng)場的副場長;姑娘徐世華,經(jīng)歷了北大荒的生活磨煉,已經(jīng)成為中共黑龍江省委委員。我該用多大的篇幅,才能把這些生活的巨變描繪出來呢?這時,當(dāng)年的墾荒隊隊員——現(xiàn)在的機(jī)械修理能手杜啟發(fā),從北大荒來北京探親,特意來家里看望我。他建議我著重描寫他們初到北大荒時的創(chuàng)業(yè)艱辛,刻畫出20世紀(jì)50年代青年人的精神風(fēng)采。他的話對我很有啟迪,我決定把作品的立腳點放在20世紀(jì)80年代,把視線的焦點對準(zhǔn)20世紀(jì)50年代,力求使這部長篇小說既有歷史感,又具有新時期的特色——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是寫給當(dāng)代青年朋友們看的,不注意到這一因素,作品將會為之失色!

艱苦的筆耕又一次開始了。

我重新翻開我的朋友——拓荒者文俊峰送給我的“墾荒日記”。這厚厚的日記本,跟隨我走過漫長的“驛站”,我把它和幾本我最愛的書,放在每個“驛站”的枕邊。我曾無數(shù)次地翻閱它,今天,我又把它翻開了。但我的心情異常沉重,因為這個對敵人疾惡如仇、在朝鮮戰(zhàn)場上因槍斃兩個美國戰(zhàn)俘而犯過錯誤、對伙伴卻無比寬厚豁達(dá)的小伙子,在不久前因雷汞爆炸而雙目失明了。當(dāng)初,他把“墾荒日記”送給我,就是為了讓我寫出反映拓荒者生活的書,如果這部長篇不那么多災(zāi)多難的話,他也許早就讀到這本書了?,F(xiàn)在,我恢復(fù)了寫作的權(quán)利,他卻無法目睹這部書了。我撫摸著這厚厚的日記,心里確有負(fù)債之感。為了償還良心上的債務(wù),我星夜兼程地寫、寫!我把他揮手之間槍斃敵人,卻怎么也不忍心槍斃兩匹病馬,以及誤傷小馬駒的真實情節(jié),都寫進(jìn)我的長篇小說里了。

還應(yīng)當(dāng)感謝在我危難中保護(hù)我的親友,在我身陷囹圄之時,他們?yōu)槲冶4媪宋以诨牡厣畹墓P記。歷經(jīng)二十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之后,這些筆記本中的紙頁雖已變黃,但我拄著防狼棍子走訪天津、哈爾濱青年墾荒隊的足跡,仍然歷歷在目。翻開殘破不全的紙頁,草原的風(fēng)撲面而來,那么多青年朋友的形象躍出紙面。他們使我熱血沸騰,他們給了我堅毅的力量。

我沉睡了多年的童心被他們喚醒了。

我仿佛回到了20世紀(jì)50年代青春的搖籃中。

記得,我在哈爾濱青年墾荒隊生活的日子里,曾看到這樣一個生活場景:一個墾荒隊隊員從狼穴里掏來了三只待哺的小狼崽,這個調(diào)皮而善良的年輕人像喂養(yǎng)嬰兒一樣喂養(yǎng)它們,給它們找兔肉和狍子肉吃,以求能馴服感化這三只小狼崽。但是這個小青年的善良,受到了嚴(yán)厲的懲罰:有一次他把手伸進(jìn)籠子里喂食時,一只小狼崽一下咬住了他的食指,幾乎把這個小青年的食指咬斷。這個小青年哭著對我說:“你看,我是一片好心,想不到……”我說:“小兄弟,你應(yīng)該認(rèn)識大自然的嚴(yán)酷,僅僅用善良是沒辦法感化北大荒的?!辈恢朗遣皇俏业脑拰λ鹆俗饔?,他用手絹纏住流血的手指,把三個狼崽從籠子里揪出來,掛在一棵小柳樹上,拿來車把式用的大皮鞭子,挨個抽打這三只狼崽。他還嫌不解氣,又在鞭梢上纏上了細(xì)鐵絲,掄圓了鞭子狠狠地抽打著,每抽打一下,狼崽就發(fā)出嗷嗷的叫聲,直到這三只狼崽伸腿瞪了眼,他還不住手地瘋狂抽打著。這個小青年給了我很深的印象,雖然我沒有把這個生活細(xì)節(jié)寫進(jìn)小說,但是他使我孕育了小說中石牛子這個人物形象。

因而應(yīng)當(dāng)說,這部長篇小說中的人物雖是以北京青年墾荒隊為背景,但是融進(jìn)了北大荒各個青年墾荒隊的生活。關(guān)于小說創(chuàng)作,魯迅先生在回答《北斗》雜志社提問時說:“模特兒不用一個一定的人,看得多了,湊合起來的?!蔽以趯戇@部長篇時,極力擺脫生活中人物原型對我的羈絆,開闊眼界,馳騁思維,不但把北大荒幾支墾荒隊的生活熔于一爐,還把20世紀(jì)50年代青年人所共有的基本素質(zhì),糅進(jìn)了小說的字里行間。因為寫小說不是照相,而是高難度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特別是長篇小說,它的最高使命在于塑造出各種不同的藝術(shù)典型,使讀者既能透過作品,管窺一定歷史時期的面貌,又能得到美的啟示和美的享受。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部小說雖然是以北京青年墾荒隊為背景,但書中的人物和故事已跨越出北大荒這個單一的生活舞臺,表演的是20世紀(jì)50年代一代青年人的戲劇。我很懷念20世紀(jì)50年代,我用筆表達(dá)了我對過早流逝了的春光的眷戀,我用筆表達(dá)著我對同時代人的一片摯情。

今天,我把20世紀(jì)50年代青年的群像,呈現(xiàn)給讀者了。但面對厚厚的稿紙,自愧之感油然而生。因為落墨在稿紙上的東西,遠(yuǎn)遠(yuǎn)沒能描繪出他們的理想、情操和對事業(yè)、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慚愧之余,唯一能自慰的是,我沒有拔高他們,力求能概括當(dāng)時的生活,再現(xiàn)20世紀(jì)50年代的青年形象。他們雖然都絕非完人,但他們的心靈是美好的——他們沒有愧對青春這個圣潔的字眼,他們沒有虛擲大好年華。

小說在1983年《收獲》連載之后,我接到很多青年朋友的信函。我想,青年朋友對它之所以如此熱情,并非我筆墨之功力,而是80年代青年和50年代青春兒女靈犀相通之故。在青年朋友們的鼓勵下,我對《收獲》的發(fā)表稿,又進(jìn)行了一次修改,以求不負(fù)青年朋友們的期望。

謹(jǐn)將此書獻(xiàn)給當(dāng)代的青年朋友!

謹(jǐn)把此書獻(xiàn)給20世紀(jì)50年代的一代風(fēng)流!

謹(jǐn)用此書告慰墾荒烈士馬俊友的母親——因為她把唯一的兒子,獻(xiàn)給了北大荒的沃土……

1983年7月20日夜于燈下

序曲

公元1955年的初秋時節(jié),莽莽荒原上空奔跑著灰色的游云。云層重重疊疊,前呼后擁,像是誰把千萬座高山峽谷一塊兒拋上了九霄云天。

高空的風(fēng),恣意地追逐著、戲弄著、撕扯著云朵。那千奇百怪的云彩,一會兒像溫馴的貓兒,一會兒又變成昂首抖鬃的吼獅,一會兒變成甩著長袖起舞的仕女,一會兒又變成面目獰惡的羅漢金剛。風(fēng),卷著云;云,駕著風(fēng),在廣漠的鉛色天空中,展示著北大荒粗獷、豪放、暴戾而美麗的性格。

茫茫天穹下的草原,浩瀚如海,疾風(fēng)推著草浪,起伏跌宕,一直涌向云天相連的遠(yuǎn)方。草,到處都是枯黃的草,只有在無限遠(yuǎn)的北方,還保留著夏天的綠意,那兒是小興安嶺森林的支脈——四季常青的騎馬嶺。濃綠的古松,火紅的楓樹,穿著白衣白裙的白樺,頭戴金冠的柞樹……把北國邊陲,織成一道彩色的圍屏。

湍急的鈴鐺河,從它腳下流淌而過,哪兒是這條河流的源頭?哪兒又是這條河流的歸宿?不知道。她就像一個青春妙齡的美麗姑娘,舒展著她的肢體,橫臥在渺無人煙的草甸子上,日日夜夜唱著她那永遠(yuǎn)也唱不完的寂寞而憂傷的歌。

林濤的喧嘩聲……

河水的低語聲……

草葉的摩擦聲……

野鳥的啾鳴聲……

這,就是濃縮到油畫畫布上北大荒的肖像和它的全部音響。它原始古老、嬌媚婀娜。人類幾千年的歷史,似乎沒有在它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狼在這兒成群結(jié)隊地奔跑著……

狍子和狡兔在草叢中跳躍著……

幾百斤重的大野豬在紅松下蹭著脊背……

蹣跚的黑瞎子在舔食著野蜜蜂的蜂房……

但是,在這一年的九月上旬,鈴鐺河岸的野菊花剛剛吐出嫩黃色的花蕾時,一聲馬嘶震驚了這塊被野獸盤踞的世襲領(lǐng)地。隨著馬嘶,一匹雪青馬馱著一個背著雙筒獵槍的老獵人,出現(xiàn)在鈴鐺河的河岸上。這個老獵人,大約有五十歲的光景,古銅臉,臥蠶眉,高顴骨,大眼睛。當(dāng)那匹雪青馬和那條細(xì)腰尖嘴的獵狗貪饞地喝著清澈見底的河水時,老獵人在馬背上手搭涼棚,挺直了腰身正向草甸子四處瞭望呢!他似乎在尋找著獵物,但他目光所到之處,都是波浪起伏的草海,既看不到一只麋鹿,也望不到一只狍子。他失望地?fù)u了搖頭,索性把獵槍從背后拿了下來,雙腿一夾馬肚子,朝一群在半空中驚叫著的大雁追了過去。

馬,在荒原上奔馳……

雁,在高空中盤旋……

老獵人在馬背上舉槍瞄準(zhǔn)……

獵狗在馬前馬后汪汪狂吠著……

“砰——”的一聲槍響,老獵人打了空槍。他非常懊惱,抖韁向草原深處追了過去。半人多高的灌木叢和野蒿雜草,一會兒就淹沒了他的身影,只有風(fēng)把草海吹成浪谷時的剎那,才能看見雪青馬迎風(fēng)抖擻著的銀色鬃毛和老獵人那張古銅色的方臉。

第二槍又響了:“砰——”

領(lǐng)頭那只肥??的大雁,胸脯上的一團(tuán)茸毛飄落下來,它撲棱幾下翅膀,不想離開它眷戀著的伙伴,但終于失去了再飛的力氣,像鉛塊一樣,斜斜地墜落在草叢之中。

“閃電——”

老獵人勒住馬韁,呼喚著灰色的獵狗。那條“閃電”,流星追月般地向野雁墜落的地方狂奔而去。

馬,悠閑地尋覓著黃草中殘存的青草,老獵人在馬上解開腰間圍著的網(wǎng)袋,里邊有飛不高的山雞,也有一蹦五米的狡兔。他等待著“閃電”把大雁叼回來,塞進(jìn)網(wǎng)袋,這時,獵狗突然在不遠(yuǎn)的草叢中狂吠起來。

“駕——”老獵人急抖了一下馬韁繩,“‘閃電’碰上狼了!快——”

雪青馬揚了揚前蹄,“咴咴”地叫了兩聲,向前疾馳而去。在一排榛子樹叢后邊,老獵人才看清了:“閃電”遇到的不是一只狼,而是一個年輕的后生。獵狗在拼命地和這個年輕人搏斗,它時而前撲,時而后退;那小伙子手里拿著一根木棍,正在左騰右閃地和“閃電”周旋,他嘴叼著大雁的脖子,兩手把棍棒舞得嗡嗡山響。盡管他幾次險些被獵狗撲倒,但卻毫無怯懦之意。

老獵人愣住了。靠近鈴鐺河方圓百里內(nèi)的大小屯子,他沒有見過這樣一個挺拔魁梧的年輕人。他坐在馬背上,隔著茅草空隙,仔細(xì)端詳著這個壯漢:黑臉膛、高鼻梁,鳥翅般的黑眉毛下藏著一對略略內(nèi)凹進(jìn)去的細(xì)長眼睛,一綹因鏖戰(zhàn)獵狗而披落在前額上的短發(fā),已經(jīng)被汗水粘在額頭。大概他是嫌叼著一只大雁,嘴巴太吃力之故,猛然把大雁往身后一甩,從防衛(wèi)轉(zhuǎn)向了進(jìn)攻。他把木棍舞得上下翻飛,逼得“閃電”節(jié)節(jié)后退。當(dāng)他把棍子舉過頭頂,向“閃電”頭上猛然擊落下來的時候,獵狗靈巧地一跳,棍子重重地打在了一棵小柞樹樹干上,“咔吧”一聲,棍子折成兩截。獵狗借著這個空隙猛然撲了上去,一下咬住了年輕人的褲子,就在這時,草叢中響起了悶雷似的一聲呼喚:

“閃電——”

獵犬松開了嘴。

后生抬頭看見了馬背上的老獵人,心有余悸地拾起地上的半截木棍,帶著深深的戒備望著獵狗和它的主人。

“哪兒的人?”老獵人翻身下馬。

“中國人?!蹦莻€年輕的后生用衣袖抹抹臉上的熱汗,瞇著那雙細(xì)長的眼睛,帶著詼諧的口吻回答,“和您一樣,黃皮膚,黑眼珠……”

老獵人不無驚奇地望著草原上的陌生來客:他穿著的藍(lán)工作服上衣,被榛子樹杈劃出一道道長口子,里邊已經(jīng)洗得褪色的灰色絨衣上,印著“抗美援朝”的字樣。他腳下蹬著一雙破舊矮幫球鞋,上邊補(bǔ)著幾塊圓圓的膠皮補(bǔ)丁。老獵人心里猜測:這可能是個退伍的大兵,便把馬往小柞樹上一拴,走了過來:

“小伙子……”

“您先把這條狼管住吧!”年輕人后退了兩步說,“這家伙真厲害,差點把我吞了!”

“這不是狼,這是條狗?!崩汐C人被逗笑了。

“狗?”小伙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相信地說,“我看過許多軍犬,尾巴都朝上,這家伙怎么尾巴朝下?尾巴朝下的都是狼?!?/p>

“我說你想用棍子要它的命呢!你把它當(dāng)成狼了,哈哈……”老獵人仰著脖子一陣大笑,“不過,你的話也不能算錯,這家伙的爺爺是條惡狼,它的奶奶是一條德國種的軍犬……日本鬼子在草甸子上蓋細(xì)菌工廠時,改良狗種,就留下這條尾巴下垂的‘孫子’。當(dāng)時,我從山東德州被裝進(jìn)悶罐子火車,抓到大草甸子上當(dāng)小工?!?/p>

“這么說,老大爺您已經(jīng)在這塊草甸子上生活了不少個年頭了?”年輕人的臉上露出喜色。

“你先別盤問我,你是從哪兒來的?”老獵人拍拍年輕人的肩膀,反問說。

“我?”小伙子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您猜猜?”

“你是個轉(zhuǎn)業(yè)的大兵?”

“對?!蹦贻p人詭秘地笑了笑,“也不全對。”

“這話是啥意思?”

“過去當(dāng)過兵,”年輕人指了指絨衣上“抗美援朝”四個字,又指指罩在絨衣外邊的工作服,“到這兒來以前,在井底下挖煤。”

“我說你黑不溜秋的呢,原來干過煤黑子。是才從關(guān)里來的?”

“嗯。”

“到這兒來干什么?”

“哎呀!我說老大爺,您除了打獵,還在公安局領(lǐng)薪水吧!告訴您,我一不是漏網(wǎng)的地主,跑到草甸子當(dāng)黑戶來了;二不是空投的美蔣特務(wù),跑到草甸子貓著來了。走,到我們那兒去查查戶口吧!”小伙子把那只大雁,從草棵子里拾起來,塞進(jìn)老獵人的網(wǎng)兜;老獵人解下拴在小柞樹上的雪青馬,分開齊胸的茅草,向正南方向走去。

走了一陣,老獵人還是看不見人煙,停下腳步問道:“你把我?guī)У侥膬喝ィ俊?/p>

“我們的家呀!您看——”小伙子指了指一棵大樹,“不遠(yuǎn)了?!?/p>

“那是棵老楓樹,到那兒去干啥?”

“您再往大樹下看看?!?/p>

“那是一排樺木林,有啥看頭?”

小伙子咧開寬厚的嘴唇,樂出了聲:“您再往樹縫中間看嘛!”

“噢!帳篷?!?/p>

一老一少和一匹馬一條狗,穿過一片砍光了的草地,沿著堆放得整整齊齊的草堆,走到樺樹林旁的帳篷跟前。這是幾座綠色帆布帳篷,在黃澄澄的草海里,如同幾片碧綠的荷葉,在秋風(fēng)中搖搖擺擺。

小伙子替老獵人把馬拴在一棵小白樺樹上。老獵人擔(dān)心野狼來咬馬腿,揪了揪“閃電”的耳朵說:“‘孟良’,你就在這兒看著‘焦贊’,聽見沒有?”獵狗哼唧了兩聲,不情愿地臥在雪青馬旁,老獵人撣撣身上沾著的草葉,走進(jìn)了帳篷。

帳篷里簡單得出奇:地鋪上墊著干草,干草上散亂地攤開著幾個鋪蓋卷兒,旁邊堆放著鐵鍋、洗臉盆、手電筒一類的物什。對老獵人來說,這一切都顯得那么陌生,多少年來,他出沒深山老林,偶爾在老鄉(xiāng)的屯子里歇個腳,打個盹,都是盤腿打坐在熱炕頭上。這兒既沒有火炕,也沒有房子,秋天的風(fēng)吹打在帆布帳篷上,發(fā)出“轟隆轟隆”的聲響。老獵人心想:睡在這兒,和他打獵時露宿荒山野嶺簡直是一模一樣,可是對面這個后生,還齜牙朝他笑呢!怪事!

年輕人仿佛看穿了老獵人的心思,瞇眼笑著說:“老大爺,這兒就是我們的家?!?/p>

“家?”

“是啊!家?!?/p>

“就你一口人?”

“我一口人怎么能住得了這七八個帳篷。我們大家庭的成員還沒到齊,我是打前站的?!?/p>

“噢,你這煤黑子是帶著人來淘金礦的吧?”

“對!對!”小伙子順?biāo)浦鄣卣f,“我們是來‘煉金’來了;不是開礦,是把我們都煉成真金?!?/p>

這句話,似乎提示了老獵人什么,他那雙臥蠶眉忽閃忽閃地上下動了幾下,忽地一下從地鋪上站了起來,說:“小伙子,這回我可猜著了,你們是從北京來的,到北大荒搭窩開荒來了?!?/p>

“您……您算得上諸葛亮,叫您說對了。”

“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小伙子,實底告訴你吧:縣委書記老宋對草甸子上大小屯鎮(zhèn)都下了通知,說最近北京有一批青年志愿到這疙瘩來開荒?!崩汐C人叩打著自己的腦門,責(zé)罵著自己,“你看,我這糊涂糨子,愣是沒對上號。都怨我剛才打雁時,打了一響空槍,心里一起火,把正經(jīng)事都給忘了。”

“我也在戰(zhàn)場上打過槍,哪兒有槍槍都叫敵人腦瓜開瓢的呢?”小伙子笑了。

“你叫啥名字?”

“我叫盧華?!?/p>

“多大了?”

“二十六?!北R華打著手勢。

“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帶著媳婦來的?”

“您可真有意思。我還是一條小光棍,將來等著您給我找個北大荒的姑娘哪!”

老獵人剛剛裝上一袋煙,聽盧華這么一說,笑得手都哆嗦起來,煙末撒落在他的皮褲上:“我說盧華,憑你這模樣,憑你這打‘狼’的狠勁兒,還愁找不上媳婦?要是你不嫌北大荒的丫頭帶著草腥味兒,我那個丫頭叫玉枝……”

盧華說的本來是句玩笑話,可是性格豪爽的老獵人卻把棒槌當(dāng)了針(真),他黑黑的臉膛一下就燒紅了。他正想對老獵人解釋什么,帳篷外邊有了細(xì)碎的腳步聲,一個小伙子和一個年輕姑娘走進(jìn)帳篷。這小伙子身板顯得比盧華纖弱一些,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鏡片后邊那雙眼睛帶著調(diào)皮的神氣,他瘦削的肩膀上盡管背著一支“三八式”步槍,但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個不稱職的“學(xué)生兵”。他身旁的那個剪著齊耳短發(fā)的姑娘,眉目清秀,兩只晶瑩閃亮的眸子像是兩泓秋水。她穿著一身天藍(lán)色的無花衣褲,一只手里拿著根丈量土地用的紅白花桿,另一只手里攥住一把早開的野菊花。她剛走進(jìn)帳篷,就用唱歌一樣的婉轉(zhuǎn)喉嚨興奮地喊道:

“盧華隊長!那條鈴鐺河美極了。你看,這是我們丈量待開的荒地時,順手摘的花。”姑娘把花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伸手遞給了盧華。當(dāng)她看見盧華身旁還坐著一位身穿皮襖皮褲的陌生老者時,拿花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動了,“這……這是……”

“這是獵人魯大爺?!?/p>

“魯大爺?!边@個嗓音甜甜的姑娘自我介紹說,“我叫俞秋蘭?!?/p>

“你呢?”老獵人盯著那個戴眼鏡的青年,“叫啥大號?”

“我?”那個年輕人好像故意兜圈子,“我只顧看您的皮襖皮褲了。過去在小說里??匆姭C人,都是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想不到您身不高,膀不圓,竟是個貌不驚人的干巴老頭兒。您看,我口袋還裝著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哪!”小伙子從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本書來,朝老獵人晃悠了一下,接著說,“過去,在學(xué)校里我是個屠格涅夫迷,那《白凈草原》寫得真美,可是剛才我和小俞往遠(yuǎn)處走了走,這兒比屠格涅夫筆下的草原還美上十倍。藍(lán)天,綠樹,白云,枯草,遠(yuǎn)山……我真后悔沒帶上我那塊畫板。盧華隊長,我不夸張,這兒簡直是個神話世界。最怪的是,這里的魚居然不怕人,在鈴鐺河邊,我伸手就抓住一條,不信,你問小俞。”

“魚呢?”盧華強(qiáng)忍住笑,斜眼瞅著他。

“魚?我又給放回河里去了,那是一條一巴掌長的紅脊背的鯉魚,我不忍心……”

“我做證明,咱們的‘秀才’確實把魚又放回河里去了?!庇崆锾m扭頭對老獵人說,“魯大爺,這是我們墾荒隊里的知識簍子,您就記住他大號叫‘秀才’就行了?!?/p>

“不,魯大爺,他們都愛拿我取笑,我叫諸葛井瑞?!毙』镒诱局鄙碜樱?guī)規(guī)矩矩地向老獵人舉手行禮,由于他手臂下甩,那支“三八式”步槍順著他那敬禮的胳膊,“哐啷”一聲滑落到地上。

老獵人朗聲大笑起來:“這要是槍里頂著門子兒,槍口朝著盧華,盧華就不用開荒,先到酆都城找閻王爺報到去了?!?/p>

“沒裝子彈,我只是背著它威風(fēng)威風(fēng)。”諸葛井瑞毫無笑意地從地上拾起了槍。他彎腰拾槍的時候,眼鏡又滑落到地上,他忙撿起了眼鏡,在衣襟上擦了擦,架在鼻梁上。然后,他蹲到行李卷旁邊,從行李里抽出一個破舊的綠色板夾,開始為老獵人畫肖像了。俞秋蘭怕老獵人發(fā)覺諸葛井瑞在偷偷地畫他,影響面部的自然表情,有意吸引老獵人的視線,把野菊花插在一個瓶子里說:“魯大爺是當(dāng)?shù)厝?,熟悉這兒的地理條件。我們想開的第一片黑土,北邊到那棵枯干了的老橡樹,南邊到那塊高土崗子,我丈量了一下,有幾十坰地。我看這塊地方一馬平川,灌木叢比較少,從這塊開犁,您看行嗎?”

老獵人沒有立刻回答俞秋蘭的問題,卻用慈愛的目光,緊緊地瞅著她:“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庇崆锾m有點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我那玉枝丫頭,總共比你才小一歲,只懂得進(jìn)山砍柴伐木,打黑瞎子?!崩汐C人吐出最后一縷淡藍(lán)色的煙霧,用煙袋鍋兒敲著鞋幫說,“跟你比比,模樣俊相倒不比你差,可是裝的一肚子草,真是個草妞兒。你們個兒頂個兒的怎么都這么大的學(xué)問?”

盧華插嘴說:“她是農(nóng)業(yè)學(xué)校出來的,還會開‘突突’叫的拖拉機(jī)呢!”

“要是這樣的話,我看從那塊地開犁行得通。你們知道那塊荒地邊上枯干的老橡樹是怎么死的嗎?是叫北大荒的霹雷給劈死的,你們拿它當(dāng)?shù)亟缬浱柕故峭π涯康模恢劣谀线吥歉咄翇徸?,過去是關(guān)外的響馬修的一個瞭望臺,風(fēng)吹雨淋,土臺已經(jīng)平了,成了一塊高土崗子。好!好!你們就在那兒下家伙吧!”

盧華感激地拉著老獵人的手說:“感謝您給我們當(dāng)參謀,沒別的,請您嘗嘗我們從北京帶來的‘二鍋頭’吧!”

俞秋蘭麻利地把酒瓶子拿來,又在地鋪上放下四個飯碗。老獵人從地鋪上站起身來,把放在帳篷門口的網(wǎng)兜往俞秋蘭腳下一扔說:“這里邊有天上飛的大雁,地下跑的兔子,姑娘你把它煺了毛,架上木頭烤烤,讓北京人也嘗嘗北大荒的野味?!?/p>

“這倒挺有詩意的?!敝T葛井瑞合上畫夾,幫助俞秋蘭點起火來,“希望您今后經(jīng)常光臨墾荒隊,我們都舉雙手歡迎您?!?/p>

“你這小伙子,倒是挺會說話的。”老獵人笑了。

“您想,諸葛亮在世的時候,有過舌戰(zhàn)群儒的歷史,臥龍先生的后代,能是個廢物點心嗎?”

“嘩”的一聲,帳篷里的幾個人都笑了。

片刻之間,大雁和兔子都烤熟了。當(dāng)四個人以飯碗當(dāng)酒杯,要進(jìn)行荒地上的野餐時,老獵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朝盧華說:

“叫你們的人都來嘗嘗野味?!?/p>

“老大爺,這兒就我們仨人哪!”盧華笑著回答。

“仨人?仨人就想開幾十坰荒地?”

“不是告訴您了嘛,我們是先頭部隊。我們仨人折跟頭、打把式地睡,也占不下這七八個帳篷!就是把吃奶的勁兒都拿出來,也種不上幾十坰地的小麥呀!”盧華解釋著說道。

“你的伙計們呢?”

俞秋蘭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興奮地對老獵人說:“魯大爺,咱們這兒要是有臺無線電匣子就好了?,F(xiàn)在,正是中央電臺的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時間,那您就會聽到我們大部隊的消息。廣播員會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向全國廣播。北京青年志愿墾荒隊正在整裝待發(fā),它的發(fā)起人之一盧華,已經(jīng)帶領(lǐng)著男兵諸葛井瑞、女兵俞秋蘭抵達(dá)荒地,做迎接大部隊的準(zhǔn)備。兩天之后,八十一名墾荒隊隊員,將開赴沉睡了千年的莽莽草原……”

“噢!你們仨原來是頭鷹啊!”老獵人舉起酒碗,豪爽地大聲說,“來!為即將飛來的鷹群喝光了它!”

“干杯!”

“干杯!”

“干杯!”

第一章

團(tuán)中央書記處書記蘇堅——這個十四歲就當(dāng)了紅小鬼的中年人,在這些生龍活虎般的男女青年中間,顯得格外興奮。他矮矮的個子,瘦長的臉膛,留著像許多50年代青年人一樣的學(xué)生頭。如果不是有年齡上的差異,他的舉止動作,幾乎和列隊集合的墾荒隊隊員沒有一點差別。此時此刻,在團(tuán)中央禮堂外邊的空場上,蘇堅那雙飽含著欣喜的鋒利目光,正從排頭的大力士賀志彪看起,一直看到隊尾的小姑娘葉春妮。葉春妮比隊列的平均身高矮了小半截。蘇堅首先向她走了過去:

“嗬!你是從赤道上來的吧!不然,怎么臉色那么又黑又紅?嗯?”

小姑娘抿嘴笑了:“我是從海南島來的?!?/p>

“好家伙,你個頭不高,魄力倒是蠻大的哩!你就是接連三次給團(tuán)中央打報告,請求去開荒的葉春妮嗎?”

小姑娘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小鬼,”蘇堅拍拍她的頭頂,“咱們把丑話說在前邊,那兒可沒有大海,沒有海鷗,沒有白帆,沒有貝殼;那兒有狼,有老虎,有野豬,有冰天雪地和丈八高的‘大煙泡’,你吃得消嗎?”

葉春妮剛要回答,蘇堅用手摸了摸她的衣袖:“怎么穿得這么單薄?你是從中國的赤道,到中國的北極,發(fā)給你的冬裝呢?”

“報告蘇書記,”排在隊首的賀志彪跨出隊列一步,甕聲甕氣地說道,“她的過冬衣裳,都打在我的行李卷里了,我怕她背著太沉……剩下那些零七八碎的東西,石牛子替她提著呢!”

“我就是石牛子。”一個虎頭虎腦的小青年,先向前拉了一下歪到后腦勺上的帽子,然后向蘇堅報告說,“她……她……她是我小表妹,我媽對我說了,寧可凍著我,也不能凍著她——她寫給團(tuán)中央的信,都是我代她寫的。不過,我得向您聲明,不是我包辦代替,是她自愿到荒地墾荒,只是因為她字寫得像蜘蛛爬似的,太難看了,我才為她代筆寫的申請?!?/p>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她呢?”

“十四?!?/p>

“你倆都還沒有邁進(jìn)青年人的門檻嘛?!碧K堅把石牛子敞開的領(lǐng)扣系好,“怎么冒充青年人哩?嗯?”

“報告蘇書記,叫我倆當(dāng)個候補(bǔ)墾荒隊隊員也可以,反正……反正您要是說了話不算數(shù),把我倆給除名,我倆就一塊躺在火車輪子下邊?!?/p>

“自殺?”

“不,嚇唬嚇唬人唄!”石牛子似乎嫌天氣太熱,把蘇堅為他系好的那個紐扣又解開了,“我們一塊兒扒著車皮出關(guān)?!?/p>

這個小青年把蘇堅逗笑了。他興奮地望著面前的青年人,揮舞著手臂說:“好!一個革命的大家庭組織起來了。你們到了荒地,要互相關(guān)心,互相愛護(hù),要把從海南島來的小春妮,當(dāng)小妹妹一樣看待!至于你們?yōu)槭裁磸氖孢m的環(huán)境去北疆,同志們心里都比我還清楚,我多啰唆一句,就屬于廢話了?,F(xiàn)在,我們步入‘宴會廳’吧!”

這是一次別開生面的送別宴會。圓桌上沒有雞鴨魚肉,也沒有五光十色的美酒;只有糠菜各半的老咸菜,剩下的就是不見油星的白菜湯。在吃飯時,蘇堅沒有慷慨激昂地講話,只是從第一張飯桌,走向第二張飯桌……他一邊啃著窩窩頭,一邊問道:

“同志們,我們不是沒有錢給同志們用盛宴餞行,同志們一定知道為什么叫大家吃——”

他的朗朗話音,被青年們打斷了:

“這是叫我們有吃苦的準(zhǔn)備!”

“這是叫我們不忘艱苦的歲月!”

“這是給我們打預(yù)防針!”

“這是讓我們邁好第一步!”

“我們一定不辜負(fù)黨中央的期望!”

“我們一定給‘北京人’三個字增光!”

“……”粗嗓的、細(xì)聲的、低音的、高音的回答,給這個別具一格的“宴會”,增加了特殊的青春色彩。決心在無數(shù)雙眼睛里炯炯放光,熱血撞擊著每個青年人的胸膛。蘇堅在這灼熱的氣浪中,似乎變得年輕了,他走馬燈一樣在圓桌之間穿來穿去,兩眼閃爍著激動而歡欣的淚光。他走到一個身穿毛料制服的年輕人旁邊時,忽然停下了腳步,他看見這個皮膚白皙、頭上抹著薄薄發(fā)蠟的青年人,一只手拿著窩頭,一只手端著白菜湯碗,咬一口窩頭,喝一口菜湯,仿佛沒有菜湯當(dāng)調(diào)料,窩頭就會卡在他喉頭無法下咽似的。他還時而把窩頭放下,對著白菜湯碗出神。

“小伙子,想什么呢?”蘇堅走了過去。

年輕人一抬頭,尷尬地笑了笑:“是您?我……我沒想什么?!?/p>

“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赤誠坦白?!碧K堅拍拍年輕人的肩膀,“你說,我的話對嗎?”

“當(dāng)然。對!對!”那個青年臉上泛起紅暈。

蘇堅思忖了一會兒:“如果我記憶力不錯的話,你的名字叫白黎生,是嗎?”

年輕人驚異地望著蘇堅:“您怎么會知道?”

“你別考我,我先問問你,你為什么要參加墾荒隊?”

白黎生掏出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水:“為了建設(shè)祖國邊疆?!?/p>

“打頭陣走了的俞秋蘭同志,臨行前特意找我談了一次話,她希望團(tuán)市委、團(tuán)中央不要批準(zhǔn)你去墾荒,她說你吃不了那兒的苦?!?/p>

白黎生手足無措地解釋著:“她在農(nóng)機(jī)學(xué)校是我們班的團(tuán)支部書記,她……她并不太了解我。”

蘇堅仰脖笑了,他詼諧地說道:“她了解你也許比你對自己了解得還要清楚。你去北大荒,是不是對俞秋蘭同志的跟蹤追擊?”他揮舞起手臂,在半空中比畫著,“說得形象一點,就如同一架‘僚機(jī)’,緊緊追蹤著‘長機(jī)’那樣,形影不離?嗯?”

窩窩頭的宴會上響起了一片笑聲。白黎生窘得低下頭來,搓著衣角,靦腆地喃喃低語著:“不,我不是為了她……”

“年輕人,別不好意思嘛!”蘇堅掏出自己的手絹給白黎生擦擦臉上的汗珠,繼續(xù)說道,“我國古代《詩經(jīng)》里就有這樣的詩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青年男女之間總要產(chǎn)生愛情,這沒什么奇怪的,你不是在學(xué)校里,曾經(jīng)把小俞同志比喻為普希金小說中的‘村姑’嗎?你說你用生命追求自然美……”

“蘇書記,您……”白黎生連耳根都紅了,“您別說下去了?!?/p>

“小白同志,我之所以來找你,不只是受俞秋蘭同志委托,希望你不要去荒地。”蘇堅第二次拍打著白黎生的肩膀,微笑著說,“在半個多鐘頭以前,你那個在學(xué)校教法文的媽媽,又給我打來了一個電話,她說她尊重你個人的意志,但她說你落生在法國,是喝巴黎牛奶長大的,擔(dān)心你經(jīng)受不了北大荒的暴風(fēng)雪。我答應(yīng)她,再來動員你一下,你看,我這團(tuán)中央書記,不但做促進(jìn)工作,還做你的‘促退’工作哩!你慎重考慮一下,如果決心不那么大,待會兒從行李堆中找出你的行李來,我叫司機(jī)送你回家。”

“不——”白黎生低垂著的頭顱猛然仰了起來,“我去北大荒去定了,我受得了那兒的苦?!?/p>

白黎生說話的口氣是堅定的,“宴會廳”里響起一片掌聲。身材矮小的蘇堅,一步跨到椅子上,放開豁亮的嗓門,對墾荒隊隊員們說:“同志們!白黎生同志剛才回答得很好。很難設(shè)想,你們到了荒地之后會一帆風(fēng)順。有斗爭有痛苦并不奇怪,重要的是要經(jīng)得起生活的磨煉。如果叫我談?wù)剱矍閱栴}的話,我祝愿你們中間,未來的有情人都成眷屬,但要牢記一點,對比兒女情來說,‘祖國’兩個字是至高無上的。我不看誰的口號喊得響,我要看誰最經(jīng)受得住艱苦生活的磨煉!好了——大家手里的窩頭和碗里的菜湯都涼了,快吃飯吧!”蘇堅跳下椅子,坐在白黎生身旁,嚼開窩窩頭了。

這時候,一個年紀(jì)已近三十的老青年——被幾個墾荒發(fā)起人選為黨支部書記的遲大冰,走到蘇堅的身旁,面帶疑慮地匯報說:“蘇書記,現(xiàn)在八十一名墾荒隊隊員中,還有兩個人沒來報到,離上火車只有三個小時了?!?/p>

“誰?”

“馬俊友和鄒麗梅?!边t大冰翻看著小本子說。

“馬俊友?這個青年人我打保票了,他是我戰(zhàn)友的獨生子。鄒麗梅嘛……”蘇堅沉思了片刻,說,“就在今天,她爸爸媽媽找到辦公室里哭哭啼啼,說他們家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這時候還不到,一定是爹媽當(dāng)了攔路虎了。誰知道是‘虎’截了人,還是人降了‘虎’呢?干脆,你把她的名字抹了吧,去掉第八十一個?!彼麛嗟卮蛄藗€手勢。

其實,橫在鄒麗梅生活道路上的不僅是“虎”,這個身材窈窕的姑娘頸上還戴著極其沉重的精神枷鎖。

她出身于資本家的家庭。她的家業(yè)興衰,既帶有馬克思《資本論》中早已指出的吸血共性,又帶著暴發(fā)戶的獨特個性。鄒麗梅的爺爺是個鄉(xiāng)村地主兼城市的資本家。到了她父親鄒達(dá)海這一輩,家道中落,萬貫家財傾蕩在她爸爸手里。鄒達(dá)海青年時代在北平志城中學(xué)讀書,幾乎門門功課都是零分。他喜歡吃喝玩樂,玩鳥、打獵、斗蛐蛐兒是他三大拿手本領(lǐng)。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是二十多歲的少爺了,還常常蹲在古老的北平城墻根下,或趴在郊區(qū)的亂墳崗上,和一些不務(wù)正業(yè)的狐朋狗友,用嘴吹著瓦礫雜草,尋找著能征善戰(zhàn)的蟋蟀。因此這個紈绔子弟的家里,最大的私藏是五顏六色、大大小小的蛐蛐兒罐子。鄒麗梅還沒落生到這個世界,鄒達(dá)海就把老當(dāng)家的活活氣死了。

鄒達(dá)海失去了家庭的唯一監(jiān)督,帶著一群和他一樣的花花公子,在北平的街巷蕩來蕩去。鄒麗梅的母親——原來鄒家的一個使喚丫頭,無力拴住這匹溜了韁繩的野馬,只能淚眼巴巴地看著他浪蕩街頭。鄒達(dá)海右手食指挑著一個鳥籠,左手牽著一條尖嘴瘦腰的洋狗,每天出入賭場、古玩店和曉市,“袁大頭”從他指縫間像水瀉一樣流出,到了30年代中期,他幾乎把家業(yè)傾蕩一光。

1937年,全國抗戰(zhàn)爆發(fā)了,有志的青年紛紛奔赴抗日戰(zhàn)場,為祖國的興亡捐軀獻(xiàn)身。鄒達(dá)海這個窮公子哥兒,心里沒有“祖國”這個概念,仍然像個幽靈似的在北平煙花柳巷進(jìn)進(jìn)出出。不過,他不像從前那么悠閑自在了,因為他失去了那支配一切的東西——錢。他先賣掉了鳥籠子里的綠頭鸚鵡和金絲雀,又當(dāng)?shù)袅唆浯洮旇Ш徒疸y首飾,最后連那條德國種的洋狗也被人牽走了。家里剩下的只有房產(chǎn),以及門口那一對搬不動的石頭獅子,還有他懷了孕的妻子。

那些年頭,北平、天津一帶流行著一種新式賭博,它既不像西班牙的斗牛,也不像美國的拳擊,讓那些闊佬可以把賭注壓在公牛的犄角和拳斗士的拳頭上,而是用蛐蛐兒進(jìn)行賭博,把“袁大頭”押在蛐蛐兒的利齒上。鄒達(dá)海自認(rèn)為是養(yǎng)蛐蛐兒的行家,決心要在這小小的軀體上孤注一擲,要么中興家業(yè),要么成為抱瓢要飯的花子。他根據(jù)多年對各式各樣蛐蛐的觀察,認(rèn)定棺木中吃死人骨頭的“紫牙”咬架最狠,便到香山腳下一片古墓中,逮來一群“紫牙”,讓它們格斗廝拼,進(jìn)行優(yōu)選。最后,選出了一只翅膀上掛金星的梅花翅,當(dāng)成他命運的最后主宰,去和天津一個綢緞資本家對壘。

鄒達(dá)海那個苦命的妻子聽見這一消息,雙手緊緊地攀住他的胳膊,苦苦地哀求著說:“達(dá)海,你行行好吧!肚子里的孩子都九個月了,再有幾天就該……你把瓦片都輸光了,讓孩子生下來,連個窩都沒有,我們可怎么活呀?!”

鄒達(dá)海甩開妻子的糾纏,抱著蛐蛐兒罐子揚長而去。這個苦命的女人,怎么能知道她的丈夫不但把房產(chǎn)投入賭注,而且連她也押進(jìn)賭注之內(nèi)了呢?!天津那個綢緞資本家看上了她的姿色,雙方簽字立約,除了賭財產(chǎn)之外,還要賭人。鄒達(dá)海想錢想得紅了眼,對于對方的女人是妙齡少婦還是老絲瓜瓤子概不過問——在舊中國,這就是女人的全部價值。

盡管此時國土上已烽火連天,日本鐵蹄已經(jīng)踏過長城,這個轟動北平的賭博新聞還是吸引了無數(shù)地痞、劣紳、太太、小姐,以及無聊的新聞記者,他們像蒼蠅叮臭肉一樣,擠上前門城樓圍觀。

雙方的蛐蛐兒罐子都蒙著紅布,公證人掀開紅布,把兩只好斗的蛐蛐兒同時扣進(jìn)一個大陶瓷罐里。這時的鄒達(dá)海,睜大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額頭青筋亂蹦,如同一頭充了血的公牛。那位綢緞資本家,卻好像全然不把這場賭博放在心上,他搖著一把羽毛扇,和圍觀的觀眾談笑自若。他心里是很踏實的,即使這場賭博輸了,也輸不掉他的全部家業(yè)——因為鄒達(dá)海的賭注對他來說,是微不足道的。他正想把他那難纏的女人甩出去,換個年輕的丫頭呢。對于鄒達(dá)海來說可就不同了:贏了,可以過上從前的日子;輸了,花子抱瓢沿街乞討……

兩個黑色的小動物振翅鳴叫了,悶罐里響起沙沙的回音。公證人用挑逗蛐蛐兒的軟毛探子,在兩只蛐蛐兒中間晃了幾下,蛐蛐兒的拼殺開始了。鄒達(dá)海從墓穴中逮來的蛐蛐兒,抖動羽翅,露出尖尖的紫牙,勇猛地向?qū)Ψ經(jīng)_了過去,第一口咬斷了對方的長須,第二口叼住了對方的大腿,第三口……鄒達(dá)海十幾年苦心經(jīng)營蟋蟀,在這短短的瞬間得到了回報,不到半分鐘,鄒達(dá)海就成了小報記者拍照的對象。

這場賭博使鄒達(dá)海成了一個時來運轉(zhuǎn)的暴發(fā)戶,不但中興了衰落的家業(yè),而且添人進(jìn)口,綢緞資本家的女人也成了鄒家的人。她是個王熙鳳式的女管家,到了鄒家如魚得水:第一,鄒達(dá)海不但比她那大肚子蟈蟈一樣的男人年輕,而且還有著浪蕩公子的瀟灑外表;第二,鄒達(dá)海原來的妻子是丫頭出身,對付這樣的女人,她的能耐是綽綽有余的。

正好,這女人進(jìn)鄒家門那年冬天,鄒麗梅落生了。古話說:“邁門花,妨三家。”頭胎就生了個丫頭,對鄒家來說不是吉兆。這女人趁鄒達(dá)海到鳥市買鳥去的機(jī)會,在三九天滴水成冰的日子,捅開了產(chǎn)房的窗戶。也許是由于鄒麗梅的母親“命硬”,她雖然得了產(chǎn)后風(fēng),卻沒有中風(fēng)而死,只是癱在床上不能動彈了。所以,從鄒麗梅有記憶那一天起,她的母親就是個臥床不起的癱子,她記得母親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小梅,你怎么是個女的?”母親抱著她的頭痛哭。鄒麗梅當(dāng)時只會用灼熱的小巴掌抹抹媽媽臉上的眼淚——她還不能理解她的全部痛苦。按照新來的女人的邪惡性格,原本打算把母女倆都排擠出鄒家門檻的??墒牵貌簧?,無論吃什么有助于懷胎的藥物都無濟(jì)于事。這時候,小小的鄒麗梅一天大似一天,開始用審查世界、詢問人生的眼睛,觀察這個家庭了。那個女人有點恐慌。不知為什么,她越來越怕鄒麗梅那雙晶黑明亮的大眼睛。而鄒麗梅那雙大眼睛又偏偏喜歡注視她。面對著家庭的變化,鄒達(dá)海的二房太太放棄了把母女倆擠出鄒家的念頭,舵一轉(zhuǎn),把所有籠絡(luò)手段都施展出來。她心里很清楚,鄒麗梅的親生母親,因長期癱瘓已經(jīng)離“歸西”不遠(yuǎn)了,自己不能生兒養(yǎng)女,沒有孩子就拴不住那個浪蕩公子,籠絡(luò)住鄒麗梅就能籠絡(luò)住鄒達(dá)海的心,鞏固她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

北京解放前夕,鄒麗梅的母親終于與那個罪惡的世界長辭了。十幾歲的鄒麗梅長成了一個既像浪蕩爸爸又像苦命媽媽的漂亮小姑娘。她的繼母把她泡在蜜罐里,視若掌上明珠,可是鄒麗梅態(tài)度冷漠高傲,她——從親生的母親嘴里,早已了解了鄒家的家史。

歷史發(fā)展到公元1955年,鄒麗梅已經(jīng)是個從護(hù)士學(xué)校畢業(yè)的學(xué)生了。她身材修長,亭亭玉立,丹鳳眼,菱角唇;再配上她那白皙的鴨蛋臉,簡直像她家庭院中那株秋海棠。她性格十分孤僻,把火一樣的熱情包藏在冰冷的面孔之下,只有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節(jié),在母親那座長滿青草的墳?zāi)骨埃疟憩F(xiàn)出她的全部深情。她哭,對著曠野和孤墳號啕大哭,哭她受苦的媽媽,哭她自己的命運。因此,墾荒隊要去北大荒墾荒的消息剛一傳開,她就毫不猶豫地跑到團(tuán)市委、團(tuán)中央,表達(dá)了她去開墾處女地的決心。她——需要呼吸草原上的新鮮空氣;她——向往著一種新的生活。

鄒麗梅的舉動,如同在深宅大院里爆炸了一顆地雷。鄒達(dá)海勃然大怒,她的繼母也吃了一驚。這時候,正值黨對工商業(yè)資本家開始了社會主義的改造,鄒家通過綢緞店進(jìn)行剝削的道路已被堵死。夫妻倆都盼著漂亮女兒能攀上一個有職有權(quán)的高級干部,跟著沾光享福。不料就在這個時刻,女兒卻在收拾行李,竟然要奔赴冰天雪地的北大荒。

鄒麗梅的生父繼母經(jīng)過周密的研究,覺得直接阻攔女兒是愚蠢的下策,上策則是直接和團(tuán)市委、團(tuán)中央對話,使鄒麗梅的計劃落空。于是,夫妻倆背著女兒來到團(tuán)中央,找到了蘇堅書記。蘇書記了解到他倆只有這一個女兒,通情達(dá)理地回答說:“她報名時,我們的有關(guān)干部已經(jīng)做了勸說工作;但鄒麗梅同志十分堅決,我們無權(quán)阻攔年輕人獻(xiàn)身祖國的革命熱情??紤]到你們身邊無子女,回去你們告訴鄒麗梅同志,可以不來報到;但是她如果堅持要走,不要說你們,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也沒有權(quán)利干涉!”鄒麗梅的父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里,推開房門之后,兩人都吃了一驚,鄒麗梅已經(jīng)把行裝收拾停當(dāng),正對著鏡子往腦后盤卷那兩條細(xì)長的辮子呢!

“小梅,”鄒達(dá)海蒙哄著女兒,“蘇書記已然答應(yīng)了,叫你留下。”

“小梅,你體諒一下爸爸媽媽吧!”鄒麗梅的繼母對著鏡子里的鄒麗梅,指點著自己的頭發(fā)說,“你看,你爸和我的頭發(fā)都掛白霜了,你怎么能把我們撇下呢!你可是咱們一家子的魂哪!”

鄒麗梅厭惡地瞧著她繼母臉上的一臉脂粉,十幾年的積怨一下都涌上心頭。她冷冷地說:“人,活到老頭發(fā)都要白的,這是自然規(guī)律,不但頭發(fā)要白,最后還要進(jìn)火葬場哪!至于你說到魂,魂早飛上九天了——那是我母親的冤魂,她是被你們折磨死的?!?/p>

平日沉默寡言的鄒麗梅此時如火山爆發(fā),她望著呆若木雞的生父和繼母,尖聲地喊道:“今天,我走定了,你們?nèi)フ姨K書記攔不住我,就是去找毛主席,也拴不住我的心?!闭f話之際,她把行囊往肩上一背,匆匆走出房門。

鄒麗梅的父親和繼母在后邊追逐著,央求著女兒停步。鄒麗梅頭也不回,穿過濃蔭遮蔽的曲徑,跨過庭院中的那棵秋海棠,一口氣跑到院門之前。她一拉大門,愣住了,門上早被她父親掛上了一把鐵鎖。她低頭看看手表,已經(jīng)快到集合時間,不覺怒火中燒。她略略沉思了一下,甩下行囊,順手抄起一把修剪花木的利斧,把它用力舉過頭頂,朝鎖頭劈砍下去。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別砸鎖呀!”她繼母追了上來。

鄒麗梅什么也不聽了。她奮力地劈著門鎖,鐵器和鐵器相撞,震得她手腕生疼,她顧不得這些,她圓瞪二目,掄圓利斧,終于把門鎖砸落下來。

鄒麗梅的父親被女兒的舉動驚呆了,連聲喊著:“小梅——小梅——”那個女人比她浪蕩了多半生的爸爸心計要多得多。她死命地?fù)湎蜞u麗梅的行囊,抱著這個行囊,像是抱住了她的命。在她看來,扣下行李就能留住鄒麗梅,這是她最后的一張“王牌”。可是鄒麗梅只是回頭瞪了他倆一眼,甩了甩剛才砸鎖時從腦后垂落下來的兩根長辮,丟下行囊,跑上了大街……

她跑著、跑著……

風(fēng)吹著她額前的散發(fā)……

風(fēng)吹起她的兩根辮梢……

風(fēng)吹鼓了她單薄的衣衫……

跑出老遠(yuǎn),她停步喘氣,回頭望望她每天出入的鐵門,鐵門泛著冷光,鐵門旁邊的兩只石頭獅子朝天張著大嘴,它那兩只外突的圓眼睛似乎在為她送行。

一陣涼風(fēng)吹來,鄒麗梅哆嗦了一下,她感到了北京初秋季節(jié)的涼意。怎么辦呢?回去取行囊,顯然是魚兒入網(wǎng),那是他倆求之不得的;不去取行囊吧,衣物都在行囊之中,又怎么能抵御北大荒的風(fēng)寒呢?不,不怕!有那么多青年朋友同行,有那么多顆火熱的心,你怕什么呢?!

她很想再去看一眼母親的墳塋。因為從今以后,她就是北大荒人了,很難再有回北京的機(jī)會。但是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她向母親告別了。她想來想去,決定順路到天安門廣場走一趟,對著那面用鮮血染紅的五星紅旗為母親默哀。雖然,鄒麗梅知道她的母親并不是為推翻舊世界而犧牲的烈士,但她是舊世界毀滅掉的一個生靈,她和新世界是心心相通的——盡管她沒能活到新中國誕生。想著想著,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秋天的天安門廣場莊嚴(yán)肅穆,一群響著“嗡嗡”哨音的白鴿,在藍(lán)天上展翅飛翔。“多么可愛的北京??!我今天就要和你告別了?!编u麗梅凝視著廣場周圍每株松柏、每個行人。在銀色的旗桿前,她微微低下頭,用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的輕微聲音悄悄地說:“媽媽,您要是活到今天,一定會同意我走這樣一條獻(xiàn)身祖國的道路的。媽媽,再見了!”

“媽媽,看見了這面五星紅旗,我就想起了爸爸?!痹卩u麗梅身后,響起了一個渾厚的聲音。鄒麗梅情不自禁地回頭看看:這是一個穿著草黃色舊軍服的年輕人,微黑的臉膛,寬大的額頭,厚厚的嘴唇,閃亮的眼睛,那股子憨實樣兒,使人聯(lián)想起他是從外地來逛北京的農(nóng)村青年。他身上背著沉甸甸的行李,正側(cè)著身子和一個兩鬢花白的老母親說話。鄒麗梅聽見這種親切招呼“媽媽”的聲音,看見母親凝視兒子的眼神,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苦命的媽媽。還是在童年的歲月,她用小手抹去媽媽眼角上的淚水時,母親注視她的神態(tài),就像這位老母親凝視兒子時的眼神一樣。鄒麗梅心碎了,她不敢再多看這位老母親一眼,平靜一下紊亂的心情,扭身走開。

“鄒……鄒麗梅同志!”小伙子在呼喚她。

鄒麗梅驚訝地回過頭來,她上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覺得確實面熟,但就是回憶不起來究竟在哪兒見過面了。她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上衣紐扣,回憶著小學(xué)、初中的男同學(xué),結(jié)果她失望了。

“你真不認(rèn)識我了嗎?”年輕人咧開厚厚的嘴唇,朝她憨笑著。

鄒麗梅抱歉地?fù)u搖頭。

“報名去墾荒隊的那天,我們不是在那小窗口見過面嗎?我叫馬俊友。”

“噢——”鄒麗梅記起來了,那天他曾借她的自來水筆填過申請書。

小伙子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她眼窩中的淚痕:“怎么,離開家還得哭一鼻子呀?”

“不,我沒……我沒哭?!编u麗梅難為情地轉(zhuǎn)過臉去。

“媽媽,”小伙子向母親介紹說,“這是我們同去開荒的戰(zhàn)友。”

老母親早就在注視鄒麗梅了,這位漂亮文雅的姑娘,使?jié)M臉皺紋的老母親聯(lián)想起電影里常見的女演員。她慈祥地笑著說:“多端莊的姑娘??!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大媽。”

“媽媽,”馬俊友憨笑著說,“您看見了嗎?來這兒辭行的,還不只我一個人哪!我想,鄒麗梅同志的爸爸或媽媽,一定也是個烈士,不然……”

鄒麗梅的心像被刀子戳了一下。她很怕這個小伙子真的詢問起她的家庭,便告辭要走。不理解姑娘隱痛的馬俊友,招呼著鄒麗梅說:“等我一下,咱們一塊兒走嘛!媽媽,您還有什么要對我說的?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眱鹤犹ь^看著母親,他想聽她的臨別叮嚀。

老母親緩緩地打開了小提包的拉鎖,拿出一個包得四四方方的小手絹:“拿去。”

“媽媽,您不是叫我去吃苦嗎?為什么還給我這么多的錢?”

“拿去?!崩夏赣H神色肅穆地盯著兒子。

“我不要您的錢,我是二十二歲的大小伙子了。”馬俊友推卻著說。

母親沒有多說什么,她用枯干的手指緩緩地解開手絹小包。兒子看見了,那手絹里包的不是鈔票,而是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牛皮皮帶。這是一條沒有銅環(huán)的半截皮帶。由于年代久遠(yuǎn),皮質(zhì)已經(jīng)變成了黑褐色,軟得像面條一樣了。

鄒麗梅對母親給兒子的臨別贈禮感到迷惑不解。“這真是奇怪的告別?!彼?,“送點什么當(dāng)紀(jì)念不好,偏偏送給兒子半條不能使用的皮帶?!笨墒邱R俊友好像完全理解了老母親的心,他莊重地把半截皮帶疊在一起包好,目光深沉地凝視著老母親說:“媽媽,我理解您在這兒送給我這件紀(jì)念品的意義。您把爸爸犧牲前在長征時吃剩下的半截皮帶傳給我,是叫我走前輩人曾經(jīng)走過的艱苦道路?!闭f著,他一手?jǐn)v扶著母親的胳膊,一手托著那個手絹包,虔誠地向著國旗鞠了一躬。當(dāng)母子倆重新站直了身子的時候,眼角都潮濕了。

站在一旁的鄒麗梅眼圈也紅了,她怕母子倆覺察到這一點,輕輕挪動了幾步,把臉扭開。盡管這樣,她還是留心諦聽著母子的對話:

“您不想我嗎?”

“想?!?/p>

“您想我時怎么辦?”

“坐上火車去看看你,順便去看看這位好姑娘。”老母親繞到鄒麗梅面前,用深情的目光,望著臉色緋紅的鄒麗梅說,“你們到了荒地要互相幫助。我沒有女兒,戰(zhàn)爭就使我留下這一個兒子。我有一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p>

“大媽,您說吧!”

“別看他比你大兩歲,但他辦事毛躁,你多照顧一點你這個大哥哥,行嗎?”

“媽——”馬俊友扯了母親袖口一下,“您這是怎么了?”

老母親輕輕地笑了。

敏感的鄒麗梅,臉紅得像雞冠子花。她低頭看看手表,扭轉(zhuǎn)話題說:“來不及去團(tuán)中央集合了,咱們直接奔前門火車站吧!”

老母親走在中間,鄒麗梅和馬俊友走在老人兩旁。鄒麗梅看馬俊友身上背著行李,還挎著一個草黃色的帆布包,便把背包搶過來,背到自己肩上。

“小鄒同志,”馬俊友突然發(fā)現(xiàn)鄒麗梅沒帶任何東西,奇怪地問道,“你的行李呢?”

鄒麗梅緋紅的臉蒼白了。她是多么想把她劈落門鎖奪門而出的情況,告訴她身旁的母子倆啊!但是這不是一句半句話能說得完的,姑娘的自尊心使她不愿意談起她的隱痛,因而苦笑了一下回答說:

“早運到火車站去了?!?/p>

“你看,姑娘家就是心細(xì)。”老母親把一綹被秋風(fēng)吹散的白發(fā),按到耳根上,贊嘆地說,“你就毛躁,要上轎了,才現(xiàn)扎耳朵眼兒?!?/p>

鄒麗梅心如火焚,多少悲涼的回憶一起涌上心窩。她幾乎無法控制自己要向身邊慈祥的老媽媽傾吐心聲的沖動,但她到底還是把到了舌尖的話咽了回去。她不愿意看見老母親為她垂淚,也不愿意叫馬俊友分擔(dān)她任何一點憂傷。也許是由于她久處逆境,她非常喜歡讀杰克·倫敦的小說,這些小說中的人物幾乎沒有弱者懦夫?!拔覒?yīng)當(dāng)也是生活中的強(qiáng)者”——她咬著嘴唇,對自己下著無聲的命令。

古老的前門火車站,今天顯得格外年輕。那歡送墾荒隊北上的大幅標(biāo)語,那艷麗的、飛舞著的七色彩旗,那歡送者搖動的鮮花,那墾荒隊隊員的一張張笑臉,把陳舊的火車站打扮得花團(tuán)錦簇、熱氣騰騰。雖然此時已是初秋時節(jié),團(tuán)中央書記蘇堅,上身卻只穿著一件短袖單衫,他眉眼間漾出無法掩飾的激動,挨個兒和北去的年輕人握手話別。這時候,鄒麗梅、馬俊友和老母親出現(xiàn)在站臺上。

“噢,你終究來了。”蘇堅習(xí)慣地?fù)P起手臂,向馬俊友的母親招呼,同時開玩笑地說,“我想你這個醫(yī)學(xué)院的黨委書記,總不會叫兒子沒上陣就當(dāng)逃兵的?!?/p>

“老蘇,”馬俊友的母親解釋說,“剛才我和兒子一塊兒去了天安門廣場……”

鄒麗梅低垂著頭,她不敢接觸蘇堅那鋒利的目光,但蘇堅早已注意到她了,也許是她的頭垂得太低的緣故吧,蘇堅一時沒能分辨出來她是誰,因而做出了失準(zhǔn)的判斷。他對馬俊友詼諧地說:“遲到的原因,恐怕不那么簡單吧!是不是和這位姑娘的辮子梢纏住你那腳有關(guān)聯(lián)?”

馬俊友的臉騰地紅了:“您真是有點‘那個’……您看看她是誰?”

“我是鄒麗梅。”她難為情地抬起頭。

“是你?!”蘇堅露出驚喜的神色,“你爸爸媽媽不是不同意你去嗎?我們已經(jīng)從墾荒隊的名單里,勾掉了第八十一個呀!”

“那為什么?”馬俊友首先為鄒麗梅鳴不平了。

“小伙子,剛才你批評我有點‘那個’。我了解‘那個’兩個字的含義,不外乎是說我犯了‘官僚主義’。小伙子,你是不是也犯了‘那個’……”蘇堅朗聲大笑著,伸出一個手指頭比畫著說,“你知道嗎?她爸爸、媽媽找到團(tuán)中央,哭天抹淚地對我說,他們身邊只有這么一位獨生的‘千金公主’,這個……你知道嗎?”

“是這樣?”馬俊友向鄒麗梅投過去一瞥不解的目光。

“蘇書記說的都是實話?!编u麗梅皺起眉頭,“可是,我能不能問您一個問題?”

“有問必答,你說。”

“按照您的說法,獨生子女,您都要一律關(guān)‘綠燈’了?”

“不是關(guān)‘綠燈’,是開‘紅燈’!”

“那為什么偏偏留下我鄒麗梅,而不照顧一下馬俊友的家庭?他是獨子,父親爬過雪山草地,在解放戰(zhàn)爭中犧牲了。他無兄弟姐妹,北京只有一個老媽媽,為什么他這個獨子能去,卻對我……”鄒麗梅因激動而說不出話來了。

“好厲害的姑娘??!”蘇堅像老師回答一個喜歡發(fā)問的學(xué)生似的,認(rèn)真地向鄒麗梅解釋說,“馬俊友是他媽媽主動送去開荒的,用棒子打都打不回去,你爸爸、媽媽——”

鄒麗梅猛然打斷蘇堅的話說:“您以為我就能用棒子打回去嗎?我是和家庭徹底決裂才跑出來的。他們想把我當(dāng)成商品,我是個人,不是商品;他們想把我當(dāng)成他們的拐棍,我不是木頭,我有靈魂!他們……他們把院門鎖了,妄想鎖住我的腿;他們扣留了我的行李,企圖拴住我這顆心!蘇書記,我是用斧子砸開門鎖闖出牢籠的……”她跺著腳,抽搐著雙肩,輕聲地哭了,“您……您怎么能叫我再回那個牢籠呢!”

蘇堅的眼睛突然濕潤了。他審慎地凝視著她,像是用心秤重新稱量這個年輕人的分量。站臺上鴉雀無聲,無數(shù)目光,都飛向鄒麗梅那張悲憤的面頰,剎那間,那些目光又轉(zhuǎn)向了蘇堅——他們在等待著蘇堅的回答。

蘇堅跨步向鄒麗梅走來,他一下握住了鄒麗梅的手,一字一板、鏗鏘有力地說:“鄒麗梅同志,你提的問題很好,你‘將’了我這個團(tuán)中央書記一軍。我們團(tuán)的干部是黨的助手,是為青年們開路的火車頭!我們歡迎你這樣勇敢的年輕人參加開拓荒地的隊伍。你揮動斧頭砸落的不是一把鐵鎖,也不只是一個牢籠,而是揮著斧頭向舊世界猛力地一擊,你有理由成為這支隊伍中的一員。”他松開鄒麗梅的手,高舉雙臂,帶頭為鄒麗梅鼓掌。

站臺上響起一片歡呼聲:

“歡迎這樣的伙伴——”

“歡迎鄒麗梅同志——”

“歡迎第八十一個——”

“歡迎……”

當(dāng)馬俊友和鄒麗梅并肩站到墾荒隊的隊伍中時,鄒麗梅激動得嘴唇哆嗦,睫毛上沾滿淚花——她笑了。

馬俊友的老母親走過去,掏出手絹:

“好姑娘,擦擦——”

“是共青團(tuán)員嗎?”蘇堅問道。

“還不是。”鄒麗梅恢復(fù)了姑娘的羞澀,她低下了頭。

“遲大冰同志!”蘇堅扭頭喊道。

“有!”忙于登車啟程工作的遲大冰,從車廂門口跑了過來。

“我當(dāng)鄒麗梅同志的入團(tuán)介紹人?!碧K堅說,“你們到北大荒以后,第一個先討論鄒麗梅的入團(tuán)問題。”

“是!蘇書記。可是,她還沒有行李呢!”遲大冰關(guān)切地打量著鄒麗梅,“您看她還穿著單衣……”

“這不成為問題?!碧K堅回答說,“從全國青年捐款中,給她購置全套的行李衣物?;疖囋酵弊咴?jīng)觯杰嚿舷劝褖ɑ年犼爢T的冬裝發(fā)下去?!?/p>

“是。”

開車的預(yù)備鈴響了,墾荒隊隊員們從車窗口探出頭來,呼喊著:

“蘇書記,您再對我們說兩句吧!”

“我們愛聽您的講話——”

蘇堅笑了:“讓我說點什么好呢?祝愿你們不但為國家生產(chǎn)出糧食,把北大荒建設(shè)成北大倉,還要摔打成各式各樣的行家。沒有知識和技術(shù)是不能很好完成這項任務(wù)的。還是我在吃飯時說過的那句話,我祝愿你們中間的有情人都成眷屬,幾年以后,讓荒涼的北大荒雞叫、狗咬、孩子哭——”

列車徐徐開動了。

蘇堅像年輕人一樣敏捷,他和許多送行的親屬一起追逐著列車,向前奔跑著:

“年輕的朋友,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列車——這條不知疲倦的鋼鐵長龍,奔馳了一天一夜,天色微明時,早已穿過了“天下第一關(guān)”,并把沈陽、長春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了后邊。

白黎生第一個從硬臥床板上爬了起來,他看見窗外抖落著成串的小水珠。??!原來車外下著蒙蒙秋雨。

對于久居在城市鴿子籠式樓房里的白黎生來說,北方曠野的雨簡直是一種奇觀。水云如煙似霧,田野迷迷蒙蒙,村舍、樹林、水塘、野花……都淹沒在一片混濁的水霧之中。他睜大眼睛望著、望著,心頭上那團(tuán)“霧”,也升騰了起來。

他很煩悶,昨天夜里他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風(fēng)波。他睡的是下鋪,最初他躺在鋪位上感到十分愜意。車輪有節(jié)奏地響著,車廂有規(guī)律地晃動著,好像是為他的遐想進(jìn)行伴奏。他想到草原、鮮花、天鵝、鶴群,最后他想到了俞秋蘭。他有點抱怨她,為什么要把青年之間的兒女情告訴蘇書記呢?結(jié)果蘇書記把他比作追“長機(jī)”的“僚機(jī)”,在餐廳里弄得他面紅耳赤。但轉(zhuǎn)念一想,他又為自己不疲倦的追求而感到自豪。白黎生不知從哪一本法國小說中看到過這樣兩句格言:輕而易舉得到的東西,都沒有值得珍惜的價值;只有經(jīng)過艱難曲折獲得的東西,那才是最珍貴的。他覺得自己正在進(jìn)行著艱苦的“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逐,“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相信自己能夠敲開俞秋蘭那兩扇緊閉著的心扉。想著、想著,他微笑地閉合了眼睛。

?。〔菰悄敲疵?,那么遼闊。蔚藍(lán)的天,碧綠的樹,橙黃的草,艷紅的花……俞秋蘭穿著那身淺藍(lán)色的衣衫走了過來。她走路依然那么輕盈,一邊走一邊用草帽扇著她紅潤的面頰,斑斕多姿的野花在她身旁搖曳,她那張流露著自然美的臉,簡直可以和這些花兒媲美。她笑著向他跑了過來,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像早晨滴落在花朵上的露珠,她邊跑邊朝他喊:“你真的來了?”他迎了上去緊緊地攥住了她的兩只手。“六弦琴帶來了嗎?”“你想能忘嗎?”

“彈一支曲子吧!”

“彈個什么呢?你說?!?/p>

“墨西哥的《鴿子》?!?/p>

白黎生調(diào)了調(diào)琴弦,戴上指套,剛要撥動琴弦,突然“嘭”一聲,睜眼一看,原來是個夢,他正躺在北去的列車上。

他沮喪地看了一眼,剛才打斷他夢幻的,是從中鋪掉下來的一件老羊皮襖。他的“樓上”,是大個子賀志彪,這個從北京門頭溝山區(qū)來的車把式,對皮襖滑落下來竟然一無所知,依然鼾聲如雷。這一下,白黎生再也無法入睡了。

白黎生越是回憶剛才破碎了的夢,越覺得賀志彪的呼嚕聲刺耳,“哼——哈——哼——哈”的巨響,有時居然掩蓋了車輪的隆隆聲響,這使白黎生到了無法忍耐的程度。他從鋪位上坐起來,想把手伸到中鋪上去,把賀志彪捅醒,但他想了想,覺得欠妥當(dāng),蘇書記已然在眾目睽睽之下點了他一次名了,還沒到荒地,就為呼嚕引起糾紛,那就更顯得白黎生是雞群之鶴了??墒遣蝗ネ彼?,那高質(zhì)量的呼嚕震得他腦仁顫動。該怎么辦呢?他清了清喉嚨咳嗽幾聲,想用聲音把“雷公”喚醒,結(jié)果自己嗓子干啞了,那“哼——哈——”的雷鳴聲依然如舊。終于他腦瓜一轉(zhuǎn),計上心來:他彎腰撿起了那件老羊皮襖,把它當(dāng)成制止呼嚕的合法武器,用勁往上一甩:“哎!大個子醒醒,你的皮襖掉地下了。”這回,白黎生的計謀發(fā)生了效能,賀志彪果真翻了翻身,探頭向他說了聲“謝謝”,但沒過兩分鐘,他那口“風(fēng)箱”又“哼哈哼哈”地拉開了。

白黎生落生在法國,從小是喝牛奶吃面包長大的。小時候由于他長得又白又胖,法國一家牛奶商曾把他的照片當(dāng)成廣告印在報紙上,下附一行法文小字:“瞧!本公司牛奶喂養(yǎng)的中國嬰兒,又白又胖?!庇盟男蜗笳袛埮D逃啈?。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十一歲的白黎生,跟著爸爸、媽媽、哥哥從巴黎回國。他的二老分別在大學(xué)里教法文,生活非常優(yōu)裕。白黎生從小喜歡唱歌,從七歲起,父親把他抱到鋼琴前的椅子上,叫他像音樂大師貝多芬童年時那樣,模仿著窗外馬車的奔跑聲,叮咚叮咚地按著琴鍵。到了十八歲,和俞秋蘭同學(xué)相遇時,他對吉他、小提琴……已經(jīng)掌握得十分婀熟。每逢國慶、“五一”學(xué)校里演出節(jié)目時,白黎生總是舞臺上的中心人物。白黎生雖然有一定的藝術(shù)資質(zhì),但他缺乏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的恒心。他今天吹笛子,明天彈琵琶,因此在音樂這個行當(dāng)中,他屬于“十八般武藝樣樣皆通,又樣樣稀松”的人物。由于他小時候在巴黎耳濡目染的結(jié)果,愛情方面比同齡的年輕人要早熟得多,他討厭大城市里姑娘的修飾美,而喜歡不加修飾的自然美。在他投考音樂學(xué)院附中落榜,不得已而上了農(nóng)機(jī)學(xué)校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顆命運中的星辰——俞秋蘭。她在女同學(xué)中,衣著比誰都樸素,不但衣衫很少花色,就連扎系頭發(fā)的發(fā)繩,都用的是“猴皮筋”;她一顰一笑,沒有一點矯揉造作,一舉一動,都顯得那么完美和諧。這對于從小就看厭了紅嘴唇、青眼窩、描眉畫眼一類少女的白黎生來說,如同覓到了田園詩情,嗅到了大自然的新鮮空氣一樣——他開始追求樸素得像村姑一樣的俞秋蘭了。這次他報名到北大荒墾荒,固然有一點年輕人開墾“北大倉”的激情,但更大的成分是對“村姑”的追逐。盡管他在那個奇特的“宴會”上,向蘇堅下了保證,他對驚擾他美夢的呼嚕聲還是難以忍耐,他賭氣地把一張紙撕了,揉成兩個小紙團(tuán)塞進(jìn)耳朵里,懊喪地躺在鋪位上。“嘻嘻嘻嘻……”上鋪的伙伴,不知誰在偷偷地發(fā)笑。白黎生朝上看去,黑臉龐的小春妮和她的小表哥——調(diào)皮蛋石牛子,分別從左右的三層鋪位上,朝他笑呢。石牛子瞅見白黎生發(fā)現(xiàn)了他,便帶著點不友好的譏諷態(tài)度,嘟噥著說:“神經(jīng)病!”白黎生一肚子怨氣正無處發(fā)泄,從鋪位上坐起來,質(zhì)問石牛子說:“你說誰?”“誰有神經(jīng)病,我說的就是誰。”石牛子從上鋪上探長了脖子,“你干嗎用紙蛋塞上耳朵?”

“像火車?yán)岩粯拥暮魢?,別人受得了嗎?”白黎生不覺聲音高了起來。他正想把賀志彪弄醒,這回找到了茬口。

“你這個人怎么不通情理?”石牛子像猴子擺秋千那樣輕輕一跳,從上鋪上跳了下來,“剛才你往大個子身上扔老羊皮襖,就存心把人家給鼓搗醒了?,F(xiàn)在你又出高聲,你的心真像日本皇軍說的:大大的壞了壞了的有!”石牛子學(xué)著電影里日本軍官的聲調(diào),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朝白黎生扮了個鬼臉。

“睡覺時間,沒人跟你開玩笑?!卑桌枭闪耸W右谎?。

石牛子用眼角斜睨著白黎生說:“自個兒失眠,就該找找自個兒腦袋里的蟲子,拿別人撒什么氣?你就知道他打呼嚕,妨礙你睡覺了,你知道他有多累嗎?他從門頭溝區(qū)野花嶺背著行李,翻山越嶺地走了幾十里山路,才到門頭溝坐上公共汽車,上火車時,他又幫助那些‘長頭發(fā)的’往車廂搬運行李。你是瞎子,還是聾子?”“你干什么要挖苦人?”白黎生覺得這個比喻對他是十足的不敬,馬上對石牛子帶刺兒的話做出了反應(yīng),“誰是瞎子、聾子?”“別忘了,”石牛子撇著嘴角說,“這是去北大荒,不是你坐飛機(jī)去巴黎?!?/p>

這下,白黎生更受不住了,他白凈的臉漲成紫紅色,朝石牛子喊道:“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只有你知道這是去開荒?”葉春妮從上鋪溜了下來,橫在兩個人中間,批評石牛子說:“牛子哥,你話里別帶犄角嘛!”

“帶犄角有什么不好?”石牛子像個相聲演員似的,抖抖肩膀說,“犀牛的犄角、羚羊的犄角還能治病呢!就怕他不吃?!卑桌枭€想說什么,一扭頭,看見車廂里的伙伴都擁向這兒,只好閉住嘴,坐在鋪沿上呼呼喘氣。帶隊的遲大冰邁著兩條螳螂腿,人沒到跟前,“炮彈”就飛過來了:“真不自覺,還沒到荒地,你們就爭吵個沒完了,到了荒地還不把北大荒給翻個個兒?”

虎里虎氣的石牛子不服氣地說道:“要是用嘴能把北大荒翻個個兒,我和白黎生訂合同,一年365天,天天吵,那就不用馬拉犁和拖拉機(jī)了?!?/p>

遲大冰抖抖肩上披著的棉襖:

“小同志,你怎么這樣說話?”

“怎么說?你來了不分青紅皂白,各打五十大板就對頭嗎?賀大個子累了,打幾聲呼嚕,犯了哪條法啦?我就看不慣白黎生的斯文勁兒——”

葉春妮一邊往后推石牛子,一邊對白黎生解釋說:“我表哥脾氣不好,家里給他起個外號,叫刺猬。”

白黎生緘默了。遲大冰接上茬說:“誰到北大荒多刺兒,我們就拔誰身上的刺兒!”

石牛子滿不在乎地?fù)u晃著腦瓜說:“別吹牛,在初中老師都管不了我,就憑你這帶隊的小‘官僚’,能嚇唬住我?我要叫你狗咬刺猬——看著著急,下不了嘴。”

爭吵的聲音終于把賀志彪給攪醒了,他揉揉眼窩,訓(xùn)斥石牛子說:“你這小子吊哪門子歪,有勁到荒地去駕轅拉套,別在這兒耍嘴皮子,上‘樓’睡覺去?!?/p>

“我說大個子,你也真有點狗咬呂洞賓,不分好賴人了。我為你拔創(chuàng),你倒豬八戒掄耙子——打開孫猴兒了,真是把別人的好心當(dāng)驢肝肺。”石牛子不示弱地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

“上‘樓’去?!辟R志彪從中鋪上坐了起來。

“不,就不!”

賀志彪沒有多說廢話,從中鋪上翻身下來。他一只大手揪著石牛子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石牛子的后胯,像當(dāng)年的項羽再生,輕輕一舉就把虎里虎氣的石牛子舉到半空:“石牛子,你服不服?”

石牛子在臥鋪的夾縫里踢蹬著兩只腳,肉爛嘴不爛地說:“不服——不服——”

“好!”

隨著這一聲“好”,賀志彪兩腳已經(jīng)蹬上了下鋪,他像籃球運動員投擲籃球那樣,一下子把石牛子塞進(jìn)了第三層鋪位上。奇怪的是,石牛子沒有著惱的神氣,朝白黎生斜楞一下眼珠,就規(guī)規(guī)矩矩躺在那兒不動了。

本來,事情到此就告一段落,并不傷白黎生的面子。偏偏白黎生自尊心極強(qiáng),他反復(fù)向周圍的伙伴解釋他拾皮襖的好意,反而引起伙伴們的不滿來了。

“小白,”馬俊友第一個發(fā)了言,“你這個男同志怎么這樣絮叨?你給他拾起滑下來的皮襖,悄悄給他扔上去就完了嘛!為什么還要大聲地告訴他?結(jié)果,車廂里的伙伴沒被老賀的呼嚕攪醒,倒被你的聲音吵醒了?!?/p>

“是??!你這個大哥哥也真有點怪,睡不著就躺在那兒待著不挺好嗎?”葉春妮輕聲悄語地說,“我在三‘樓’,始終沒睡著,腦子里想著那‘大煙泡’的樣兒,怎么想也想不出來?!?/p>

“這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具體反映?!边t大冰板著面孔,給白黎生的行為上了綱。他原是北京郊區(qū)團(tuán)區(qū)委的一個組織干事,也是墾荒隊的發(fā)起人之一。由于他在團(tuán)區(qū)委工作過,又因為在倡議書上用手指的血簽的名字,一下被盧華、馬俊友、賀志彪等十幾個黨員,推選為黨支部書記。在墾荒隊中,他不但年齡居于全隊首位,個子也為全隊之冠。遲大冰長著一張刀條形的長臉,瘦身板,長脖頸,再配上兩條鷺鷥般的長腿,在這群年輕人中間,就像羊群里的一只駱駝。他平日少言寡語,嘴角微微下沉,在這群生龍活虎般的伙伴當(dāng)中,是個最嚴(yán)肅老成的青年。由于他是墾荒隊的黨支部書記,自然說話落地成聲,“資產(chǎn)階級思想”幾個刺耳字眼,不但使白黎生的脊梁往外冒涼氣,也使其他墾荒隊隊員吃了一驚。大個子賀志彪說:“老遲,我看沒那么嚴(yán)重。一家子過日子還有個馬勺碰鍋沿哩!過去也就算完了。哎!這事情都怨我,據(jù)我娘告訴我,生下我那天,我出氣就像拉風(fēng)箱,哼哈——哼哈——”

墾荒隊隊員們都笑了。小姑娘葉春妮笑彎了腰,她抹著笑出來的眼淚說:“讓賀大哥哥給我們講點他的故事吧!真有意思極了。”“對!反正也睡不著覺了?!笔W訌娜皹恰碧匠鲱^來首先響應(yīng)?!安恍小!边t大冰阻攔著,“白黎生的生活檢討會,可以暫時不開,覺可不能不睡,咱們從鶴崗市下了火車,還要長途行軍呢!”他揮揮手,把男女墾荒兵都轟開了。但是,當(dāng)遲大冰爬上自己的鋪位之后,幾個小青年又悄悄溜了過來,他們央求賀志彪講點什么,以驅(qū)趕夜間行車的寂寞。

“說點什么哪?還是說說有關(guān)我睡覺的事兒吧!”賀大個子從那件老羊皮襖里掏出一條白紙,卷了一炮煙,鼻孔里噴云吐霧似的說,“有一回,我牽著一頭毛驢,上門頭溝山貨收購站,去送生產(chǎn)隊打獵打的野貓皮。去的時候,響晴的天,回來的路上,雷公奶奶哇哇地哭開了。那天陰得像黑鍋底,雨下得如同天上銀河扒開了口子,嘩嘩地下成一個點了。該咋辦呢?走是走不成了,只好拉著毛驢到山坡上的一個石洞里去歇腳。我知道我有睡不醒的毛病,只要眼皮子一打架,就像死過去一樣,連身旁響炸彈我也聽不見。我怕再犯這個毛病叫毛驢跑了,就用捆野貓皮的長麻繩,一頭捆在毛驢的肚帶上,另一頭拴在我的腰上。那扣兒剛剛系完,我就進(jìn)了夢鄉(xiāng)。好家伙,你們猜怎么著,我這一覺就睡了半天一夜,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家里熱炕頭上了。我想:這大概是做夢吧!明明我在山洞里嘛,咋就會到了家呢!我睜開眼仔細(xì)看了看,房柁上掛著高粱穗子,墻上貼著胖小子騎鯉魚的年畫兒,不是到家又是到了哪兒了哩?我問我爹:‘我咋就回到家了呢?’我爹用煙袋鍋子敲打著炕席罵道:‘我哪輩子作孽,生下來你這個睡不醒。你半天一夜不回村,鄉(xiāng)親們都以為你叫山洪卷走了呢!村里派人到處找你,哪兒都沒你的影兒。當(dāng)鄉(xiāng)親們正在著急時,忽然從山洞里傳出來聲音——’我說:‘爹,一定是那頭驢餓得哇哇叫起來了吧?’我爹說:‘驢可能也叫了,可是鄉(xiāng)親們都沒聽見,卻聽見你打雷一樣的呼嚕聲,這才把你找著,用擔(dān)架抬回來了?!艺f:‘真也怪了,我咋就不知道哩!’我爹照著我腦門就是一煙袋鍋子,氣得臉發(fā)青、嘴發(fā)白,跳著腳朝我嚷道:‘你咋會知道哩?你躺在擔(dān)架上還呼嚕呼嚕地打雷呢!’由這,鄉(xiāng)親們給我起了‘呼嚕賀’的大號。同志們,你們想想,我這樣打呼嚕,能不攪亂鄰里的休息嗎?所以這事兒不能怨小白,應(yīng)該批評我?!闭f完,賀志彪站起身來說:“白黎生同志,你好好睡覺吧!我睡足了,到車門口去吹吹風(fēng)?!彼еひ\轉(zhuǎn)身向車門走去。

這時候,墾荒隊隊員們才知道上了大個子的當(dāng)了。他們看出賀志彪之所以講這段真真假假的笑話,不單是為了取笑,更重要的是緩和車廂里的緊張氣氛,以安慰白黎生的心。別看這個山里人面孔粗里粗氣,兩手結(jié)滿了老繭,心眼還細(xì)得如同針尖、麥芒哩!白黎生不禁感到了內(nèi)疚,他攔住賀志彪的去路,難為情地說:

“大個子,原諒我吧!”

“賴我不好?!辟R志彪回答說,“你的身板比不了我這山里人,下了火車,還要趕挺遠(yuǎn)的一段路呢!聽我的話,去睡一會兒吧!”

白黎生只好躺下睡了。由于耳旁再也聽不見呼嚕聲,他很快就睡著了。一覺醒來,他看見窗外下起了迷離秋雨。雨,勾起了他的心事,他馬上記起了夢中邂逅引起的風(fēng)波,心里覺得很不是滋味。他抬起頭來,看看上鋪空無一人,內(nèi)疚之情油然而生。他穿上鞋,悄悄地去找賀志彪了。

黎明時的車廂里靜悄悄的。墾荒隊隊員們都在酣睡中。白黎生從車廂這頭,找到車廂那頭,也沒發(fā)現(xiàn)賀志彪的影子。當(dāng)他拉開車廂門,準(zhǔn)備到另一個車廂去找賀志彪時,他一下呆愣地站住了:賀志彪蜷曲著身子,披著老羊皮襖,坐在車廂與車廂連接的車門旁,嘴角淌著口水,嘴里發(fā)著鼾聲。還用問嗎?賀志彪之所以到這兒來睡,是怕他的呼嚕聲打擾伙伴們的睡眠。白黎生臉紅心跳,眼睛發(fā)酸了,他走到賀志彪跟前想招呼他,但張了幾次嘴唇,就是喊不出聲。

冷風(fēng)從車廂的縫隙鉆了進(jìn)來,吹動著賀志彪老羊皮襖上的茸毛,吹拂著他那山桃木顏色的臉膛。他睡得是那么香甜,似乎忘記了這是北國的秋風(fēng),身子悠然自得地隨著車廂擺動而左搖右晃。

白黎生終于無法克制自己的沖動,他蹲下身子,搖晃著賀志彪的肩膀說:“大個子,到車廂里去睡吧!”說話之際,他似乎感到有什么東西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那是白黎生從心河里滴下的淚珠……

雨。連綿不斷的秋雨,一連下了兩天。

通往墾荒隊駐地——青年屯的土路,被秋雨切斷,無邊無際的草甸子,到處是泥水湯漿。鳳凰鎮(zhèn)——縣委所在地的北國邊陲小鎮(zhèn),街頭巷尾張貼著歡迎青年墾荒隊的標(biāo)語,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十幾輛迎接墾荒隊隊員的馬車,被阻攔在鳳凰鎮(zhèn)街頭。

在縣委書記辦公室里,宋武用他那短粗有力的胳膊,不斷地?fù)u著一臺老式的搖把電話。好不容易把電話搖通了,他“喂喂——”地喊了半天,向被秋雨截在鶴崗市的墾荒隊隊員下達(dá)命令。他指示去迎接墾荒隊的縣委秘書,叫墾荒隊隊員在市招待所待命,雨過天晴之后,縣委派大車去接他們??墒强h委秘書在電話里用豁亮的嗓門,向他報告說:“宋書記,墾荒隊隊員已經(jīng)冒雨徒步上路了,他們……他們說把這次泥濘中的跋涉,當(dāng)成第一個考驗。”

宋武是南滿草原“抗聯(lián)”隊員出身,臉膛如刀削斧砍,鼻子、嘴巴、額頭棱角分明,一臉永遠(yuǎn)也刮不凈的黑硬胡子茬,顯示出他有著充沛的生命力。他雖屬于五短身材,但粗獷的嗓門正和他的身材成反比。他聽到墾荒隊隊員已經(jīng)上路的回話后,用拳頭擂著桌子,高聲地責(zé)怪他的秘書說:“你是怎么搞的?天下刀子,你也叫他們上路嗎?”

“我阻攔不住,宋書記?!痹捦怖镎f。

“你知道這些青年是從哪兒來的嗎?北京!北京!”宋武咆哮地喊叫著,“黨中央身邊來的這些娃娃都是嫩苗苗,不是像我這樣的鐵疙瘩!”“宋書記,這我都清楚??墒恰薄澳闱宄€屁?!彼挝涞牟苯畋奶?,“有一個娃娃掉到‘大醬缸’里,你負(fù)得了責(zé)嗎?草甸子有多少‘大醬缸’你知道不知道?嗯?”“宋書記——”

“別他娘的‘書記’‘書記’的嘴上甜了,馬上給我去追,告訴盧華就說是我宋武的意見,不,是縣委的決定?!?/p>

“宋書記,這是盧華……還有新來的遲大冰、馬俊友、賀志彪他們決定的。我把嘴唇都磨破了,他們說:‘北京人不是泥捏的,雨一澆就趴了架,風(fēng)一吹就變成灰。’”電話聽筒里的聲音顯得可憐巴巴的,“我……我已經(jīng)盡到最大努力了,根本不起效用?!?/p>

“別啰唆了,快去追他們——”宋武差點跳起來,“快——”

“是!是!”

宋武放下電話,粗聲地喘著大氣。他兩條短粗的眉毛擰在一起,兩眼盯著他膿腫的左腳腳背。這是他在半個月前,去大草甸子里為墾荒隊選擇莊點時,被荒地上的大花蚊子叮的,青年屯的木牌掛在帳篷上了,他的腳卻化膿不能走動了。此刻,他從補(bǔ)丁摞補(bǔ)丁的制服口袋里掏出煙斗,放到沾著泥巴的煙荷包里,裝上一袋關(guān)東煙,默默地抽了起來。一袋煙還沒抽完,他又猛地把煙斗磕了,高聲吆喝小通信員給他備馬。小通信員看看他那只腳,似乎想說什么,但一看見他短眉下的冷峻目光,喉頭蠕動一下,趕快到馬棚牽馬去了。

片刻之后,身穿帆布雨衣的宋武,已經(jīng)抖韁馳進(jìn)了雨幕茫茫的草原。這是一頭黑鬃白蹄的兒馬蛋子,生下來就沒安靜過一天,要么,抖鬃揚蹄和騎手調(diào)歪;要么,不等你坐上馬鞍,開蹄就跑。宋武很喜歡這匹劣性的小馬,他覺得這匹小馬很像童年的他。

1938年,年僅十五歲的宋武,在佳木斯市市郊給日軍一個軍馬場當(dāng)童工。他每天背著柳筐,去給軍馬割青草。這個膽大如虎的娃娃,不但往青草里摻鐵蒺藜,還從他爸爸開的那個小裁縫鋪偷出大號的繡花針,插在土豆里,一連弄死過兩匹日本軍馬。當(dāng)他第三次干“陰謀活動”時,被喂養(yǎng)軍馬的日軍軍曹發(fā)現(xiàn)。他扔下草筐就跑。他爬過木欄圍墻,跳上一匹放青的日本洋馬,一直向北奔逃。宋武憑著熟悉道路,逃脫了追捕??墒撬陌职謰寢尯退畾q的小妹妹,頂替了他的一條命。兩代三口人被拉到佳木斯的鬧市中心,砍了頭。從那時起,宋武脾氣變得十分暴躁。他逃進(jìn)南滿密林之中,伐過木,淘過金,最后在吉林長白山跟著抗日聯(lián)軍拿起了槍。1940年,楊靖字將軍在瀠江(現(xiàn)已改為靖宇)縣的密林中壯烈殉國后,他和他的戰(zhàn)友從南滿草原撤到北滿草原。千里沼澤莽莽林海留下了他的血跡和汗滴。因而,宋武對這里每一座小山包、每一個移民屯都了如指掌。他抖著馬韁,繞過泥潭“醬缸”,在泥濘的草原上策馬飛馳……

盡管剛才他在電話里指示縣委秘書,把墾荒隊攔回鶴崗市,但憑著他的直覺,盧華是不會接受這項指令的,這個礦工出身的小伙子,渾身骨節(jié)硬得如同一塊在石頭上穿孔的合金鋼,哪兒硬偏往哪兒鉆。宋武判斷,墾荒隊隊員此時正行進(jìn)在風(fēng)雨交加的進(jìn)軍路上,他到荒原上迎接墾荒隊隊員來了。他那只膿腫的腳,無法踩進(jìn)馬鐙的鐵環(huán)之中,就把那只腳耷拉在馬肚子旁邊,任秋風(fēng)冷雨吹打。吃苦對于他這個老“抗聯(lián)”來說,是有傳統(tǒng)的,當(dāng)年的楊靖宇將軍因吃草籽而全身浮腫,兩只腳腫得穿不進(jìn)鞋襪,就是這樣垂著兩只腳板,在一匹黃馬上行軍的。

路,越來越難走了,泥水把漂亮的小黑馬變成一匹泥馬。宋武感到燥熱難耐,索性解開雨衣紐扣,讓九月的冷雨吹打他結(jié)實的胸脯。他朝前望望,雨霧茫茫,看不見墾荒隊隊員的影子,只有逃避凄風(fēng)苦雨的狍子在枯黃的草原上爭先奔逃。他有點暗暗得意。也許墾荒隊隊員們真的返回鶴崗市招待所了,那將使這群娃娃免受雨中行軍之苦;但他得意之余也有點失意,假如遇上這點風(fēng)雨都要退縮,何以能開墾古老的處女地呢?

宋武懷著十分矛盾的心情翻身下馬。他把馬拴在一棵多孔的老楓樹上,歇腳抽煙。蓬蓬松松的高大楓樹,在他頭上支撐起一把天然的大傘,他把雨衣鋪在濕漉漉的草地上,身子靠著樹干坐下,伸直了他那只疼痛的傷腳。就在這時,他恍恍惚惚地聽見人聲,不,那是一支氣勢雄渾的歌:

告別故鄉(xiāng),

背起行裝;

大雁南飛,

我們北上。

再見,親愛的母親!

再見,天安門廣場!

我們是——

新中國第一代年輕人!

建設(shè)祖國——

是我們最大的理想。

前進(jìn)!迎著那狂風(fēng)暴雨!

前進(jìn)!踩碎那千里冰霜!

歌聲,震蕩在渺無人煙的古老荒原上。那一雙雙在泥漿中跋涉的腳,像一支支筆,譜寫著亙古荒原嶄新的篇章。

宋武忘記了腳上的傷痛,從老楓樹下一躍而起,跳上黑馬沖進(jìn)雨幕,朝歌聲響起的地方?jīng)_去。當(dāng)他看見墾荒隊在雨中高擎著的紅旗和紅旗下的這支鐵流時,情不自禁地高喊起來:

“盧華——”

隊伍中有了反響?!澳闶钦l?”

“我——宋武來接你們了!”

“縣委書記來了?!北R華在雨幕中分辨出那匹馬,用勁搖晃著那面鮮紅的旗幟喊道,“宋武同志接我們來了!”

“同志們!辛苦啦!”宋武騎馬飛奔過去。

“宋武同志辛苦啦!”墾荒隊隊員們向縣委書記問候。

這匹馬和這支隊伍的距離在迅速縮短,墾荒隊隊員們已經(jīng)能清楚地看見宋武臉上的黑胡茬了。就在這個時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宋武只顧早一點和這些青年人握手,兩眼沒有注意選擇道路;而那匹野性未馴的兒馬,又不像老馬那樣識途,它一腳邁進(jìn)了草原上的“大醬缸”。兒馬憑著狂力,猛然騰空一躍,從泥沼里蹦了出來;宋武毫無精神準(zhǔn)備,一下被摔進(jìn)泥粥當(dāng)中,稀泥一下陷到肚臍,很快又淹沒到胸部,泥潭之外只留下宋武向上伸著的雙手和那張國字形的方臉。

女墾荒兵驚叫起來。

盧華、賀志彪、馬俊友、遲大冰……都甩掉雨布包著的行囊,一齊朝泥潭撲了過去。宋武的臉,被淹沒到脖子的泥漿憋得青紫,他著急地?fù)u晃著雙手,用手勢阻止他們走近泥潭。

“那……”盧華一時沒了主意。

“繩……繩子?!彼挝浜貌蝗菀缀俺隽艘痪湓?。

對!繩子。墾荒隊隊員們紛紛解下自己的行李繩,可是那些繩子太細(xì)了,只有賀志彪的行李是用農(nóng)村轆轤把上的斷井繩捆的。他匆匆把這根井繩解了下來,把繩子一頭甩進(jìn)泥潭,看宋武抓住繩索之后,小伙子們像在運動場上進(jìn)行“拔河”那樣,硬是把宋武從“大醬缸”中拔了出來。

“同志們,這個見面禮倒真不錯?!彼挝鋸堥_手臂,讓天上的雨沖刷著他渾身的泥漿,他大聲地笑著說,“不過這也算歪打正著,叫同志們領(lǐng)教一下北大荒的脾氣秉性?!?/p>

“這樣的‘大醬缸’多嗎?”白黎生第一個發(fā)問。

“不多,可也不少……”宋武回答。

“哎呀,真怕人……”姑娘葉春妮兩眼呆呆地望著宋武跌落進(jìn)去的泥潭。

“我才不怕呢!”石牛子以小表兄的身份狠狠瞪了葉春妮一眼,“要怕,當(dāng)初干嗎非要參加墾荒隊?”

葉春妮眼里含著淚,爭辯道:“還不許人家說實話啦?‘醬缸’就是可怕嘛!我又沒說北大荒可怕。相反,這兒可真美、真美!您看,”葉春妮把手里一束遲謝的野玫瑰,向宋武搖了搖,“它多好看,多好看!”說著,她破涕為笑了。

“我呀,我才不稀罕這花呀草的哪!”石牛子又橫出一杠子。

“你喜歡什么?”

“我喜歡你騎的那匹馬?!?/p>

“馬?”

“我爸爸在北京是捏泥人的手藝人。我從小就玩涂著油彩的泥馬。那玩意兒經(jīng)不起磕碰,這匹馬倒真帶勁?!笔W由裢卣f。

“同志們!咱們別在這兒淋雨了?!彼挝浒疡R韁塞到石牛子手里,拍拍他的頭頂說,“你把它牽上。你們墾荒隊有九匹馬哩,有一匹母馬,八匹兒馬蛋子,將來叫你們騎個夠。”

“是?!笔W咏舆^馬韁欣喜地說。

“小姑娘,你騎上。”

“不,不,不?!比~春妮臉紅了。

宋武雙手向上一托,把葉春妮托到了馬背上。他扭過頭來,問盧華說:“剛才這支歌兒,是誰編的?”

“白黎生?!?/p>

“他在哪兒?”

“我在這兒?!卑桌枭髀冻龅靡獾纳裆廊坏爻崆锾m瞟了一眼。

“編得真不錯嘛!”宋武望著在風(fēng)雨中也不失翩翩風(fēng)度的白黎生,高興地說,“這支歌使我想起了在‘抗聯(lián)’唱的歌,‘火烤胸前暖,風(fēng)吹背后寒’。來,你帶個頭,咱們唱著歌往你們的新家——青年屯進(jìn)發(fā)?!?/p>

雨,還在下著……

風(fēng),還在刮著……

墾荒隊隊員們只顧興奮地唱著,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宋武那只腳在滴血……

第二章

俞秋蘭怎么也沒想到,白黎生會真的來到了荒地。

深夜,秋風(fēng)搖撼著帳篷,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五號帳篷里的姑娘,都因幾天的疲累而睡得非常香甜。唯獨俞秋蘭難以入睡,她給小春妮掩了掩被角,披著墾荒隊隊員草黃色的棉襖,半坐在被窩里,對著帳篷支柱上那盞馬燈默默地出神。

她難以理解,那個身材矮小、幽默豁達(dá)的團(tuán)中央書記為什么批準(zhǔn)這個公子哥兒到荒地來開荒。幾天以來,她從墾荒隊隊員的眼睛里已經(jīng)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異樣的目光,似乎所有的小伙和姑娘都知道白黎生到北國邊陲來,和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就連隊長盧華,都含蓄地暗示過她,要她給白黎生一點光和熱——真是活見鬼!

馬燈的燈光隨著帳篷在夜風(fēng)中搖晃,一會兒變長,一會兒變短,就像大海里一條帶艙的輪船,載著俞秋蘭這顆苦澀的心在浪峰和浪谷中起伏著。她下意識地從鋪位下抽出一根長長的茅草,吮在嘴里,聞著草香,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這幾天使她神往的生活。這鋪位下的厚厚茅草,是大隊人馬到達(dá)荒地之前,她和盧華、諸葛井瑞,揮鐮割下來的,那把疙疙瘩瘩的鐮刀把兒,把她掌心磨出幾個血泡。她一只手無法包扎破了皮的傷口,是面孔黝黑的盧華用他那長而有力的手掌幫她把手絹綁在她掌心的。他像大哥哥哄小妹妹玩似的,先在她掌心上吹了吹,問道:

“疼嗎?”

“有點?!?/p>

“吹吹就不疼了。”

其實,盧華吹氣之后,她掌心還是火辣辣地疼,但是像有一種看不見摸不到的東西,如同靈丹妙藥一般,正在抑制她的痛感。這是什么仙丹膏散呢?只有在這萬籟無聲的靜夜,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愛情開始萌發(fā)。

她清楚地記得,當(dāng)她把自己的手掌從盧華手心中抽縮回來時,雖然沒泄露一點內(nèi)心的蛛絲馬跡,但是她的心還是撲通撲通地跳個不止。她認(rèn)為在這樣短促的幾天中,就在一個男人面前泄露心機(jī),那是輕薄的行為——就如同白黎生對她一見傾心那樣廉價。

草原正在日落,那個比北京看上去大幾倍的紅火球從一望無垠的草海里徐徐下落,幾只渾身被落日染得紅紅的長腿鷺鷥在草海的浪尖上低飛尋窩。諸葛井瑞甩開鐮刀,打開速寫本,急忙捕捉著這草原奇景。而俞秋蘭也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那個大紅火球漸漸西沉?xí)r,周圍的云朵像被燒著一樣,瞬息之間變成萬朵耀眼的紅花,她跑上去一把拉住盧華的衣袖:

“先別割草了,快看——”

盧華直起腰來:“看什么?”

“火燒云,多好看。”

盧華一笑,兩眼瞇得細(xì)長,沉吟了一會兒說:“這有啥看頭,就像美國飛機(jī)投下燃燒彈,燒著了的朝鮮草房。”

俞秋蘭笑了:“我看它像鋼廠出焦,紅得扎人眼睛?!?/p>

“你看過出焦?”

“我家就住在鋼廠?!彼f,“我爸爸是機(jī)修車間主任,我哥哥是個爐前工?!?/p>

盧華蠻有興味地斜靠在他們割下的草垛上,不無好奇地注視著俞秋蘭,那目光里仿佛在說:滿口學(xué)生腔的她,能和這個鋼鐵家庭掛上號嗎?

俞秋蘭本能地拍拍身上的茅草葉,敏感地做出反應(yīng):“不像嗎?”

“有點不像?!?/p>

“那鋼鐵工人家里的孩子,總該掛著鐵銹味兒啦?姑娘家不穿花衣裳,穿工服工褲,是吧?”她不知道為什么要笑,但她還是笑了——對于這個,俞秋蘭自己也覺得是個謎。

在許多墾荒隊隊員面前,俞秋蘭是個嚴(yán)肅而矜持的姑娘,可是在盧華面前,她感到自己像個笨拙幼稚的孩子。在墾荒隊初到荒地那幾天,北大荒成群的餓狼包圍了他們搭起的帳篷,在一片狼嗥中,她唯一的本事就是敲盆敲碗,用聲音給自己壯膽。不聲不響的盧華,從獵人洪奎老漢那兒要來幾只兔子,把雷管炸藥下在死兔肉中,“轟隆”一聲巨響,貪食的狼群丟下無頭的狼尸,爭奔而逃。盧華把狼尸倒掛在一棵大楓樹上,澆上煤油,在夜晚時點著狼尸當(dāng)驅(qū)魔天燈。尤其使俞秋蘭驚訝的是,盧華干這些活時,一聲不吭,他剝狼皮的安然樣兒,好像那不是在剝狼皮,而是在剝雞蛋皮。而她自己,則像個不懂生活的小娃娃,只會用孩子嚇唬麻雀的辦法,對付荒地給予他們的考驗,她為此常常感到耳根發(fā)燒……

到做飯的時候了,俞秋蘭爭搶著去做飯。當(dāng)時,墾荒隊的馬匹沒到,沒有辦法去鈴鐺河馱運凈水,她只好用面盆去舀帳篷旁邊泥坑里的水下鍋。老天!那是什么樣的水呀?混濁得如同稀稀的芝麻醬。這時候“小諸葛”獻(xiàn)計,用白礬可以沉淀水中污泥,盧華便步行到幾十里之外的屯子,找來白礬。當(dāng)俞秋蘭看見清水潭里自己的面影時,她的臉上火燒火燎。在她看來,盧華面前,沒有困難這個詞匯,北大荒的一切艱辛都好像是專門為她而設(shè)置的,只有她是個百無一用的累贅。

這些感觸,曾使矜持的俞秋蘭偷偷地抹過眼淚,可也怪了,在淚瓣滾落臉腮時,她感到一種甜蜜,她意識到一顆種子在她心窩里破土而出。誰在她心窩里播下種子呢?還用問嗎?就是沉默寡言而又行動果敢的盧華。

不過,今天的盧華一反沉默少言的常態(tài),靠著茅草垛,和俞秋蘭興致勃勃地聊起家常來:

“小俞,你家在鋼鐵廠,咱們還算得上‘親戚’呢?!?/p>

俞秋蘭搖搖短發(fā),發(fā)鬢間一朵野菊花掉落下來,她拾在手里,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說:“我不懂你的意思?!?/p>

“我爺爺那輩人,原是個給圓明園看宅的。我爸爸告訴我說,他從小力氣大得像頭牛,九十五年以前,八國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時,他從燃燒的火里拆下一根房檁,舉著帶火的房檁和那些洋鬼子拼命。用光板脊梁對抗洋槍洋炮,那后果就不用說了……”盧華抿了抿被北國勁風(fēng)吹得干裂的嘴唇,“我們一家子,逃到京西山溝,為了度日糊口,我爸下了煤窯,我從小和我娘挎著籃兒撿煤渣,可以說,我們一家人都是煤黑子。解放后,我是在煤礦井底下報名參加的志愿軍?!?/p>

俞秋蘭聽得很入神,但還是迷惑地望著他:“那……咱們怎么能算‘親戚’呢?”

盧華嘿嘿地笑了:“你動動腦筋嘛!”

“你三姑、六姨的拐彎親戚,有認(rèn)識我們家的嗎?”俞秋蘭對“親戚”這個字眼很感興趣,不覺把那朵野菊花又插上發(fā)鬢,認(rèn)真地尋思著,“我怎么沒聽爸媽說過……”

盧華這回放聲地笑了起來:“哎呀!小俞,你們這些‘大學(xué)生’的算術(shù)怎么學(xué)的,這道題都回答不出來?沒有煤,能有鋼嗎?你們鋼鐵廠里出焦的火焰,是煤在那兒燃燒放光,我們算不算工業(yè)上的‘老親家’?……”

俞秋蘭簡直失望到極點了,她怎么也沒想到盧華腦子里還會有這么一個“方程式”,但她仔細(xì)琢磨了一下,從鋼鐵和煤炭的關(guān)系上講,盧華說得天衣無縫。她突然感到這個臉膛黑黑的小伙,心里裝的東西比她要博大得多,在這北國邊塞草原,他居然聯(lián)想起大工業(yè)的依存關(guān)系來了——真是個難以揣測的怪人。不過,這對俞秋蘭來說也不無用處,這句可以作任何解釋的詞兒,她可以把它變成“問路”的石塊,也可以把它變成劃向她那條心河的“船槳”。對!就是這樣,她沉默了片刻,緩緩地對盧華說:“你這話也對,也不對。”

這次輪到盧華不理解了:“為啥不對?”

俞秋蘭認(rèn)真地選擇著詞兒說:“鋼鐵和煤炭是‘親戚’關(guān)系,算你說對了;可是……你用親戚這個字眼,不能準(zhǔn)確地概括我們目前的關(guān)系。”俞秋蘭忽然感到話說得太露了,急忙把話鋒又轉(zhuǎn)了回來,“比如說,你和‘小諸葛’,以及你和俞秋蘭,還有所有的男女墾荒兵,不都比親戚還親嗎?”俞秋蘭為自己沒有在盧華面前流露心聲,而感到自慰。

盧華更是毫無察覺,這個征服荒地時稱得上一條硬漢子的年輕人,腦子里還缺乏愛情這根弦兒。他腦子里每個細(xì)胞都為開荒而活動著。眼前,就是多打茅草,給大部隊到來做好準(zhǔn)備。俞秋蘭不愿意在這時候,過多分散他的精力,因而抄起繩子開始捆草。

諸葛井瑞興沖沖地跑過來,把速寫本舉到她面前說:“瞧!草原日落,可惜沒有帶顏料和畫筆?!庇崆锾m看看這張速寫,不但畫上了落日、彩霞和長腿鷺鷥,還把她和盧華的背影也畫了進(jìn)去,一種朦朧的快意,立刻涌上她的心扉。好在夕陽似火,戴著眼鏡的“秀才”沒有看見俞秋蘭臉上泛起的紅暈。

“把它送給我吧!”俞秋蘭說。

“這是劣等貨色?!薄靶≈T葛”咬文嚼字地回答,“等我有了佳作,一定送你一幅。”

“秀才!我就喜歡這張?!庇崆锾m堅持著。

“小諸葛”奇怪地望著她說:“這有什么意思?鉛筆勾得亂七八糟的。小俞,你如果……真想要一張,那好辦,趁著大隊人馬沒來,我勾一張水粉畫兒送給你?!?/p>

兩天之后,他們?nèi)齻€先行官割夠了地鋪用的茅草,諸葛井瑞果真把一幅《草原日落》的水粉畫兒送來。畫面上的草浪、鷺鷥、彩云、夕陽都很逼真,但俞秋蘭卻十分失望,因為這個戴近視鏡的秀才,偏偏把她和盧華的背影從畫面上抹掉了。她把畫還給“小諸葛”說:

“謝謝你,這幅畫兒還給你吧!”

“小俞,你怎么沒有一點鑒賞能力?這幅畫算得上……”

俞秋蘭搪塞著說:“正因為它太好了,我才不能奪人之美呀!”

“我誠心誠意地送你?!?/p>

俞秋蘭推托著說:“帳篷里沒有掛畫兒的地方,等帳篷變成房子,我一定叫你給我畫一張好的?!?/p>

俞秋蘭神色的反常第一次引起了“小諸葛”的猜疑,他鏡片后邊的眼珠忽悠忽悠地轉(zhuǎn)了半天,心里那算盤珠兒三下五除二那么一扒拉,好像推算出了俞秋蘭一點心事。第三天早晨,“小諸葛”又把一幅新的水粉畫兒拿來,不露聲色地遞給俞秋蘭說:“小俞,昨晚上,我耗干了馬燈的燈油,又畫了一幅新的,你看看合意不?”

俞秋蘭看看,畫面上不但多了草垛,更顯眼的是多了她和盧華的背影。盧華醬紫色光板脊梁上閃著汗珠,她發(fā)鬢上那朵白色的野菊花也被抹上畫面。俞秋蘭簡直無法掩飾自己的喜悅之情,立刻想向“小諸葛”致謝,但話到嘴邊又把嘴唇合上,因為她分明看見了“小諸葛”那帶著探索意味的目光,便說:“越畫越糟了,你拿回去吧!”她嘴上雖然這么說著,手卻緊緊握著那幅畫兒。

“噢!原來是這么回事!”諸葛井瑞笑了。

俞秋蘭白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薄靶≈T葛”指指畫面上她和他的背影,含而不露地說。

“我不要?!庇崆锾m臉紅了,急忙伸出手,把畫兒交給“小諸葛”,“我才不想要它呢,拿走?!?/p>

“小諸葛”沒有接畫兒,扮個鬼臉一扭身跑了。

其實,俞秋蘭哪里舍得這幅畫兒呢!這個從小只在照相館照過升學(xué)考試相的姑娘,難得看見自己窈窕的身影,何況這幅畫兒里不但畫上那朵野菊花,還有盧華那淌著汗水的寬厚背膀呢!但是她想到“小諸葛”剛才那番話和他那狐疑的目光,她追到“小諸葛”、盧華住的那座男帳篷,硬是把那幅面兒違心地交給了諸葛井瑞。

瞧!連“小諸葛”都有了覺察,而盧華竟然像根木樁子似的毫無反應(yīng)。不,不僅是毫無反應(yīng),他反而勸她給白黎生以熱和光,這使她有點傷心。現(xiàn)在,白黎生和墾荒隊隊員都到齊了,她不知道該怎么擺脫白黎生的糾纏。她越想越理不出個頭緒,索性把嘴里叼著的茅草棍一扔,披上棉衣,悄悄地走出五號帳篷。

站在荒地看星空,顯得比北京要清晰得多,這里沒有大氣污染,沒有高大建筑遮擋。俞秋蘭望著迷亂的星空,兩耳聽著遠(yuǎn)處的狼嗥和鹿鳴——那是騎馬嶺原始森林中狼在追逐梅花鹿。俞秋蘭毫不恐懼,她身旁有馬兒為她壯膽——這是用全國青年捐款買來的九匹蒙古馬,它們被圍在一個簡易的馬棚里,不時地打著響鼻,安閑地嚼著草料。獵人洪奎老漢又把那條“閃電”當(dāng)成防狼狗留給了墾荒隊,它不時警覺地鳴吠幾聲,表示它盡忠職守。

俞秋蘭沿著帳篷后邊那排小白樺樹,漫無目的地走著,那低聲絮語的小白樺樹旁邊,停放著兩臺“斯大林80”號拖拉機(jī)。俞秋蘭手撫著一棵小白樺樹的銀色樹干,不知為什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當(dāng)她還瘦得像小白樺上的一根枝條時,在鋼鐵廠當(dāng)七級鉗工的爸爸就把她帶進(jìn)廠房。她身穿爸爸穿剩下的過大工服,站在老虎鉗子旁邊,驚訝地看著爸爸那兩只青筋暴突的手,把鐵條一類的東西彎成各式各樣的玩意兒。她不明白爸爸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力氣,鐵棍在他手里像面條一樣,忽兒變彎了,忽兒又圓了。當(dāng)她年齡逐漸大了,才知道爸爸也是個凡人,鋼鐵之所以在他手下變形,都是因為機(jī)械的神奇力量。因此,俞秋蘭還是個小姑娘時,就找來一截廢舊的八號鋼絲,在老虎鉗的工作臺上,自造了一個打鳥的彈弓,和小伙伴們一塊兒打樹上的老鴰窩,一起追逐墳頭間出沒的黃鼠狼。

由于童年時代的影響,俞秋蘭初中畢業(yè)后沒有報考高中,而成了農(nóng)業(yè)機(jī)械中等專業(yè)學(xué)校的學(xué)生。命運使她在這兒結(jié)識了白黎生。其實,白黎生對農(nóng)機(jī)毫無興趣,對土疙瘩更是絕緣,怎奈他理工科考分太低,也只好在這所不起眼的學(xué)校里棲身了。就在這棵“矮樹”上,白黎生發(fā)現(xiàn)了一只鳳凰——俞秋蘭。白黎生幾次給俞秋蘭寫信說,她具有一種和諧的自然美,過耳短發(fā)圍著的那張紅潤臉龐,像深秋時節(jié)帶著銀霜的紅海棠,是一塊不需雕飾的天然璞玉。這些絕美的獻(xiàn)詞,沒有引起俞秋蘭的任何回響。她喜歡藍(lán)天,喜歡田野,在發(fā)起組織墾荒隊的決心書上,她寫道:“讓我去北大荒開墾祖國的新糧倉吧,我應(yīng)當(dāng)成為——也一定能成為梁軍那樣的女拖拉機(jī)手。”

一輪皓月掛在中天,滿天銀釘子似的星星眨著睡眼。俞秋蘭沒有一絲睡意,她圍繞著這兩臺“斯大林80”號鐵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在學(xué)校撫摸過鐵牛,還開著鐵牛去京郊農(nóng)場熟悉性能。可那是草綠色的“德特56”,對比這“斯大林80”,簡直就像一個是孫子,一個是爺爺。京郊農(nóng)場的土地雖然也很開闊,但比起這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來,就像大海里的一朵浪花,這兒,只有這兒,才是實現(xiàn)她宏愿的最好場地。

明天,墾荒隊要開始耕第一犁了,一種躍躍欲試的歡欣心情支配著她蹬著履帶,想進(jìn)到駕駛艙里看看??墒撬澳_剛剛邁了進(jìn)去,不由“啊”地叫了一聲:原來,艙座上蜷縮著一團(tuán)白茸茸的東西,她的腿碰到這白茸茸的東西時,想不到這團(tuán)白茸茸的玩意兒竟然蠕動了起來。她正想抽身出來,賀志彪從老羊皮襖里露出臉來。

“該死的,真嚇?biāo)牢伊?。”俞秋蘭嚷道,“我還以為是一只大白熊呢!”

賀志彪從艙座上爬起來,揉揉眼窩,只是憨笑著,不言語。

“這兒是能睡覺的地方嗎?”俞秋蘭被他的神態(tài)逗笑了,“你這大個子伸不開腿,渾身弓著像個大蝦米?!?/p>

賀志彪指指另一臺“鐵?!?,津津有味地說:“那里邊也睡著一口子?!?/p>

“誰?”

“隊長盧華?!?/p>

俞秋蘭心里驀地吃了一驚。

“小俞,說起來也真算巧,我原來以為就我一個‘呼嚕賀’呢,嘿嘿,世界上這萬物就沒有不成雙成對兒的,盧華跟我就算是天生的一對兒,夜里,一哼一哈,風(fēng)箱拉得震天響,不過,他比我更有本事,打呼嚕帶咬牙……后來,倆人一合計,這兩間小屋倒蠻不錯,既不影響大伙睡覺,隔著玻璃還能看馬防狼?!辟R志彪越說越來勁兒,愣愣地問道,“半夜三更,你到拖拉機(jī)上來干啥?”

“你該知道我為什么來?!?/p>

賀志彪摸摸后脖頸:“我不知道。”

“我是拖拉機(jī)手,明天……”

“我看你是高興得太早了。”賀志彪憨直地對俞秋蘭說,“明天不但你開不上拖拉機(jī),就連在朝鮮戰(zhàn)場上開過坦克的隊長盧華,也開不上鐵牛?!?/p>

“為什么?”俞秋蘭不覺睜大了眼睛。

“明天用馬拉犁開荒?!?/p>

“這兩臺機(jī)器呢?”

“原地睡覺?!辟R志彪嘿嘿一笑。

“大個子,你是在說夢話吧?”俞秋蘭半信半疑地說,“為什么不叫鐵牛和馬拉犁一塊兒上陣,突擊開荒?”

“是??!在黨支部支委會上,馬俊友說,‘這不是守著烙餅挨餓嗎’?我說,‘這叫守著男人當(dāng)寡婦’??墒侵线t認(rèn)為,我倆的話里沒有政治,他說所以要用馬開第一犁,是要讓墾荒隊隊員認(rèn)識一下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青年報》的記者拍下來,在報紙上一登,政治影響可就大了?!?/p>

俞秋蘭急切地問道:“盧華是什么看法?”

“你還用問嗎?”賀志彪一邊用紙條卷著煙葉,一邊說,“他說拖拉機(jī)是三江國營農(nóng)場借給墾荒隊使用的。眼下正是開荒時節(jié),人家克服困難,支援咱們,咱們倒讓它睡覺,是不是有點浪費機(jī)器?可是遲大冰兩句話,就給盧華頂了回去,他說‘政治影響是無價的,糧食生產(chǎn)是有價的’。盧華又說:‘叫攝影記者不拍拖拉機(jī)開荒的鏡頭不就行了嗎?人有兩條腿,干啥單腿蹦著往前走?’老遲說:‘需要一條腿蹦時就用一條腿,需要兩條腿跑時,就用兩條腿。我當(dāng)過兩天小干部,多少學(xué)了點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就這么定了?!辟R志彪“噌”的一聲,把“大炮皮”點著了,嗆得一連咳嗽幾聲。

俞秋蘭用手扇扇撲面而來的煙霧,突然站了起來:“我找盧華去?!?/p>

“你坐下。”賀志彪拉住俞秋蘭的衣襟,“剛到荒地,還沒開第一犁就雞鳴狗叫的像個啥?你別叫盧華坐蠟了?!?/p>

“我可不是你這號老蔫。”俞秋蘭再次站了起來,鉆出駕駛艙,跳下機(jī)車。賀志彪甩下“大炮皮”也跟了出來,兩個人各順一邊的艙門,爬上另一臺拖拉機(jī),他倆都愣住了:機(jī)艙里空無一人,鬼知道盧華到哪兒去了。

夜,靜極了,只有“閃電”在“汪汪”地叫著。賀志彪抖了抖老羊皮襖,和俞秋蘭朝犬吠的地方走去,他倆看見馬棚的角落里閃著一明一暗的亮光,走近一看,燈光下晃動著三個人影:馬俊友緊挽住馬韁繩,石牛子高舉著一盞馬燈,盧華手拿著一把剪刀,正在馬屁股上剪毛。隨著剪刀的一張一合,駿馬渾圓的臀部上出現(xiàn)了“北京一號”“北京二號”的字樣。原來,在進(jìn)軍處女地的前夜,盧華正給馬兒起名哩。

俞秋蘭手扶著馬棚的木欄,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盧華,她估摸不出這個小伙子身上,究竟蘊藏著多少熱力,居然在這涼冷的秋夜,干著誰也想象不到的工作。她是最蔑視女人流淚的,但是在清冷的月光下,俞秋蘭凝視著盧華瘦削的面頰,眼圈有些酸脹。她趕緊側(cè)過臉去,以逃避賀志彪的目光……

“你不是要找盧華嗎?”賀志彪提醒她說。

俞秋蘭搖搖頭。

“你也真有點怪?!?/p>

“我不想再往他身上墜石頭了。”俞秋蘭說,“我反正有我的打算,明天你就會看見的。”

“能不能透露給老哥一點?”

“這……暫時還是個秘密?!?/p>

俞秋蘭突然感到冷了,她扭身朝五號帳篷走去。剛走了幾步,突然身后“砰”的一聲,俞秋蘭回身一看,燈光消失了。她想一定是野馬踢傷了人,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過來??刹皇锹铮榜R發(fā)了野性,當(dāng)盧華剪到最后一匹兒馬——“北京九號”時,這匹兒馬蛋子突然揚蹄,不偏不斜,正好踢碎了石牛子手里那盞高舉的馬燈。石牛子嚇得一溜滾兒,坐在地上。

俞秋蘭長出了一口氣。

盧華一手把石牛子拉起來。

賀志彪教訓(xùn)石牛子說:“這也不賴,叫野馬先給你上一課。這可不是你家玻璃櫥柜里泥捏的馬?!?/p>

“不管它是死馬活馬,”石牛子拍拍褲子上的干馬糞,氣鼓鼓地罵道,“‘?!取R’也大一輩,我石牛子要是收拾不了你這‘九號’雜種,我石牛子就改名‘石馬子’。你等著瞧,老子要騎著你騰云駕霧!”他對“北京九號”使勁地晃著拳頭。

女墾荒兵里除了留下鄒麗梅和小春妮當(dāng)火頭軍,負(fù)責(zé)做飯和送飯之外,按照布置,一律在天將破曉時,在遲大冰帶領(lǐng)下,開往待耕的處女地去燒荒。

星斗還沒有隱沒,荒地上就燃起了沖天火柱。為了防止大火向小興安嶺的原始老林蔓延,兩天之前,全體墾荒隊隊員打了一個長方形防火道。此刻,烈火在處女地上騰空而起,火借風(fēng)勢,風(fēng)助火威,照亮了夜空,照亮了草原?;鹕嘞磉^的地方,茅草、枯藤、雜木、樹叢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待火舌過去,地面上一片黑灰。沒有被燒透的榛子樹叢,無精打采地低垂著頭,冒出的股股濃煙隨著夜風(fēng)在地面上飄蕩。草叢中的長腿狍子、短腿狡兔拼命朝四下爭逃;笨拙的山雞,翅膀帶動不了肥??的身軀,“咯咯咯”地驚叫著,在烈火濃煙中化為烏有……

北京來的姑娘們還是第一次享這種眼福。她們跳著、叫著,當(dāng)她們喊得喉嚨發(fā)啞時,才發(fā)現(xiàn)彼此都變成了黑臉丫頭:額頭、鼻窩、臉腮……無一例外地蒙上一層黑灰。

“哎!非洲的姐妹們——”長著圓圓臉蛋兒、綽號叫“小皮球”的劉霞霞姑娘,挑著尖尖的嗓門喊道,“來呀!這兒有條小水溝,想還原成黃種人的,快過來——”

“來嘍——”

姑娘們像喜鵲炸窩一樣,都奔向那清澈的小水溝。太陽偷偷從草原上露了臉,姑娘們把那小小溪流當(dāng)成梳妝鏡子,左顧右盼地端詳著自己的臉龐。

全隊人員只有一個人沒來洗臉,那就是遲大冰,他臉上帶著黑灰,雙手叉腰站在一個高土崗上,踮著腳向青年屯眺望。

劉霞霞招呼姐妹們說:“瞧!要是支書脖子上再配上一副望遠(yuǎn)鏡,像不像個指揮戰(zhàn)爭的將軍?”

“嘻嘻嘻……”一陣清脆的笑聲。

遲大冰皺著眉頭,朝笑聲響起的地方瞪了一眼。

“干嗎繃著個臉兒?”“小皮球”挑戰(zhàn)般喊著,“這么大的火,還化不了你臉上那塊冰嗎?”

“‘小皮球’,別和他開玩笑了?!眲⑾枷忌砗笥腥舜钤捳f,“他踮腳朝青年屯看,是等著馬拉犁來荒地開荒呢,他肩上擔(dān)著咱們?nèi)牭奶糇樱睦镆欢比缧腔?。?/p>

姑娘們的笑聲戛然而止,扭頭看去,說話的竟是個火頭軍。這時候,女伴們才突然發(fā)現(xiàn)她們隊伍中,少了個短頭發(fā)的俞秋蘭,多了個長辮子的鄒麗梅。她正站在小溪旁,編她那雙散開的長辮子。

“麗梅姐,你怎么來了?”“小皮球”兩步蹦到鄒麗梅面前,“你不給我們在家點火做飯,?!〔稽c’一個人,能蒸那么多窩窩頭,填飽我們的肚子嗎?”

“有人幫她蒸窩頭,你放心吧!”

“誰呀?”“小皮球”喜歡刨根問底。

“俞秋蘭?!编u麗梅輕聲說,“她……她說她今天身體不太方便,我倆互相換一下,你明白了嗎?”

“我不明白?!惫媚飩冋l也沒有看見遲大冰什么時候走過來的,他嚴(yán)肅地直視著鄒麗梅說,“你們這樣搞自由主義,通過誰了?”

鄒麗梅一愣,正編辮子的雙手不自覺地一松,那條編了一半的辮子“撲啦”一下松散開來,烏黑的長發(fā)一下遮住了她半個臉頰?!靶∑で颉币幌屡苌蟻碚f:“麗梅姐,我替你編。哼!干嗎這樣嚇唬我們麗梅姐,要是嚇出毛病來,這兒可沒有醫(yī)院,支書,那你就該抓腦瓜皮,干瞪眼睛沒主意了?!彼贿厼猷u麗梅編著辮子,一邊回頭斜眼看著遲大冰說。

“鄒麗梅同志,別誤解我的意思?!边t大冰從不會笑的臉上,露出一絲有限的笑意,“我……我不是批評你,剛才的話是針對俞秋蘭同志說的,一個鋼鐵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兒,又是墾荒隊發(fā)起人之一,竟然自己留下干做飯的輕活,換你出來燒荒……你馬上回青年屯,把工作再換回來。”

“老遲,”鄒麗梅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羞紅,“你是怕我干不了這個開荒的活嗎?”

“不是,這是對你的照顧?!边t大冰解釋著說。

“我要是需要照顧,當(dāng)初為什么要到墾荒隊里來?我在家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不比在這兒蒸窩頭、熬苞米粒粥、當(dāng)火頭軍更舒服嗎?”鄒麗梅把劉霞霞編好的那根辮子甩到胸后,輕聲慢語地說。

姑娘們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遲大冰的臉上。遲大冰向后攏了攏亂蓬蓬的頭發(fā),依然微笑著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叫你回去,一是把俞秋蘭同志換回來;二是叫你去催催盧華,太陽都快一竿子高了,馬拉犁還沒出村,這還有墾荒隊的樣兒嗎?”

“別叫麗梅姐跑冤枉路了,支書你看——”劉霞霞朝青年屯方向一指,“那不是來了嗎?”

這一聲呼喊不但解了鄒麗梅的圍,而且把姑娘們的目光都吸引到草原上去了。黃黃的草原上,出現(xiàn)了馬隊的影子,閃亮的五鏵犁犁尖在太陽光下閃閃放光。大約過了一刻鐘的光景,盧華騎著一匹黃膘馬,第一個馳到了處女地,他剛剛跳下馬來,遲大冰就指著腕子上的手表,不滿地說:

“你看幾點鐘了?”

沒容盧華說話,遲大冰又火辣辣地說道:“你在朝鮮打過仗,打仗的時候能耽誤一分一秒?今天開荒,你們晚出來將近一個小時?!?/p>

“馬匹出了點問題。”盧華抹抹額頭上的汗珠,略帶愧意地說,“本來三匹馬拉一張鏵犁,九匹馬正好配三張鏵犁,可是我們早晨去拉馬時,那匹‘北京九號’兒馬蛋子不見了?!?/p>

遲大冰吃驚地張開嘴巴:“溜韁跑了?”

“男隊員各處尋找,沒有找到,后來清點人數(shù)時,發(fā)現(xiàn)少了個石牛子。我估摸著是他騎跑了?!?/p>

這條不愉快的新聞等于給遲大冰滿肚子的火氣又澆上了一瓢油,他把五指攥成拳頭,捶打著自己的大腿:“這些小京油子,在團(tuán)中央表態(tài),說得比黃鸝還好聽,到了荒地,就成了各處亂竄的野狍子?!?/p>

“昨天夜里那匹兒馬蛋子,踢了他一蹶子,我琢磨來琢磨去,石牛子可能和那匹野馬較上勁了,一騎上馬背,就難下來。我派一個隊員背著槍,找石牛子去了?!?/p>

“看,這也叫墾荒隊隊員?開第一犁的時候,他騎著馬逛大草原,賠上一個壯勞力去找倒是小事,這兒住著記者,政治影響……”遲大冰長嘆了一口氣,“還有俞秋蘭,身為團(tuán)支部書記,把重?fù)?dān)子推給鄒麗梅,自個兒留家當(dāng)后勤。”

“她不是那號青年?!北R華搖搖頭說。

“事實勝于雄辯。你看,那不是鄒麗梅嗎?”

盧華朝姑娘群里望了一眼,果然看見了身材修長的鄒麗梅,她臉上帶著沒有洗凈的污黑,雙手捧著幾個在小溪旁撿到的天鵝蛋,正和女伴們嘰嘰喳喳地議論不休。盧華急想解開心中疑團(tuán),把馬韁繩拴在一棵沒燒盡的老樹根上,朝鄒麗梅走去。

“這究竟是咋回子事?”盧華開門見山地問道,“是小俞主動提出留在家里的嗎?”

鄒麗梅捧著天鵝蛋,輕輕地點點頭:“大概是她今天……今天……不方便……”

“啥不方便?”盧華一時沒聽明白。

“小皮球”一下蹦起來,唾沫星子差點濺到盧華臉上:“你們男人用不著打聽姑娘家的事,等你將來娶了媳婦就全懂了?!?/p>

女兵們哈哈大笑起來。

盧華的臉猛地紅了,他后悔自己的莽撞,為了解嘲,他揮動胳膊高聲說道:“姑娘們,你們?nèi)蝿?wù)完成得呱呱叫。待會兒,馬拉著鏵犁頭前走,你們在后邊平地,這兒冬天太冷,我們只能明年開春種春麥。來年,團(tuán)中央書記蘇堅同志來咱們這兒視察時,咱們招待他的,不會是他招待咱們的糠窩窩、白菜湯,而是白饃烙餅攤雞蛋……”

荒地上響起響亮的歡呼聲??墒浅了藥浊甑墓爬匣脑?,絲毫不為口號和宣言的響亮而顯出半點怯懦。當(dāng)八匹馬拉著三臺鏵犁,進(jìn)入燒過荒的處女地時,馬俊友鉆進(jìn)只有兩匹馬拉著一臺鏵犁的牲口套具里,補(bǔ)了真馬的空缺。即使墾荒隊隊員全力以赴,那盤根錯節(jié)的枯藤,千百年間埋在地表之下的樹根,像一個個鋼筋水泥的地下堡壘,阻擋著拓荒者對每一寸土的開拓。每每犁尖碰到枯藤上,大地便發(fā)出擊鼓似的“咚——”的一聲巨響,隨著這“鼓”聲,鋼鑄的鏵犁尖一下就被彈出地面。如果犁尖耕在老樹根上,那就如同踩響了地雷,不但鏵犁被彈出地面,連扶犁手也會被甩出丈八尺遠(yuǎn),摔上一溜跟頭。這點困難,對墾荒隊隊員說早有了準(zhǔn)備,爬起來再干就是了,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地下的“軟鋼絲”和“硬地雷”居然有那么大的蠻力,三震五震,扶犁的盧華、賀志彪和遲大冰,個個虎口破裂,鮮紅的血和晶亮的汗,一塊兒滴進(jìn)了古老的處女地……

遲大冰被頂替下來。盧華用手絹包上虎口再干。只有大個子賀志彪,既不換班,也不包扎虎口。這個從小和土疙瘩打交道的大老蔫,用兩只淌血的鐵巴掌,靈活地按著鏵犁,半截黑塔一樣的身軀,一會兒隨著鏵犁左搖,一會兒又隨著鏵犁右擺。盡管他腳步蹣跚,活像個喝多了酒的醉漢,但那臺缺一匹真馬、多一匹人馬(馬俊友)拉著的鏵犁,卻一路領(lǐng)先。男女墾荒隊隊員不禁為大個子鼓起掌來。

給賀志彪這臺鏵犁掌鞭趕馬的白黎生,在掌聲中更是神采飛揚。他左顧右盼,希望俞秋蘭能看見他晃著大紅纓鞭子的樣兒,可是眼皮睜得酸澀了,也沒看見俞秋蘭。正在自嘆晦氣的當(dāng)兒,攝影記者舉著照相機(jī)出現(xiàn)在前方,他像打了氣的皮球一樣,馬上來了勁頭。他把紅纓鞭子舉得高高的,并使勁抽了野馬一鞭子。這架勢確實不錯,可惜沒打在馬身上,不偏不倚,恰好抽在被真馬擋住身影的“人馬”——馬俊友——的臉上,他的臉上立刻浮起一道血印。

荒地上立刻怨聲四起:

“鞭子是趕牲口的,還是叫你抽人的?”

“他不會掌鞭,還要充個大把式的樣兒?!?/p>

“……”

有一個墾荒隊隊員上前來奪他的鞭子,馬俊友從牲口夾板里鉆出來制止說:“誰一生下來就是大把式?叫人家學(xué)嘛!我這挨鞭子抽的‘馬’還沒說話,你們怎么倒叫喚起來了。”馬俊友用袖口擦了擦臉上的鞭痕,朝白黎生說:“沒關(guān)系,小白同志,繼續(xù)趕你的馬?!闭f著,他弓身一鉆,又和兩匹真馬一塊兒拉起鏵犁來了。

這下,白黎生僅有的那點興致一掃而光。他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旁邊擔(dān)任廣播員的諸葛井瑞跑上來,一下把話筒塞在他的懷里:“來!咱倆換換班吧!你能說能唱,唱個歌兒活躍活躍氣氛,把鞭子給我?!?/p>

“這……”白黎生口頭推讓著,卻沒有推讓那只話筒。

“小諸葛”接過他的鞭子,在空中抽了個響鞭,野馬吃驚地豎起耳朵,奮力地拉緊了套繩,朝前奔去。白黎生趕不了牲口,對于口頭宣傳倒是個行家,他鎮(zhèn)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又咽了兩口唾沫,開始唱一支《草原情歌》。

百靈鳥,

雙雙地飛,

是為了愛情來唱歌!

大雁它,

雙雙在草原上降落,

是為了尋找安樂!

啊——

我們赤臂在草原上,

是為了建設(shè)幸福的生活!

我們赤臂在草原上,

是為了建設(shè)幸福的生活!

姑娘們用尖細(xì)的嗓子,配合著白黎生渾厚男中音的領(lǐng)唱,立刻使古老的荒原充滿了一片盎然生機(jī)。在這草原一片歡騰的時刻,耳朵最尖的劉霞霞似乎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聲響,她閉著嘴巴聽了又聽,聲音越來越大,她三躥兩跳蹦到白黎生跟前,一把奪過話筒喊道:

“荒地特號新聞,大家快看,青年屯開出來一臺拖拉機(jī)——”

這個廣播無異于一聲霹靂,荒地上男女墾荒隊隊員都朝“隆隆”作響的方向看去。遲大冰驚奇地跑上高土崗,想看看是真是假;盧華手搭涼棚,想分辨一下,究竟是誰把拖拉機(jī)開來助威;賀志彪伸長脖子看了看,頭腦里突然轟鳴了一聲:“??!是她——好個厲害的俞秋蘭,和鄒麗梅換班,原來是一出假戲?!彼o蹬著兩腿,跑到盧華耳朵邊上,迫不及待地把這件事告訴他。

盧華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

“昨天半夜,她對我說過這句話:‘我有我的打算’,這就是她走的一步‘臥槽馬’!”

盧華舔了舔風(fēng)干的嘴唇:“但愿真是她,靠這三臺馬拉犁,幾百坰地要開到猴年馬月去??墒恰粋€人開不了‘斯大林80’,后邊還要有農(nóng)具手掌犁呀!”

賀志彪的熱乎勁兒一下涼了半截:“這……我倒沒想到,家里只有小春妮了,她干不來,那個扛槍找石牛子的隊員剛才也空跑一圈而歸,那……是誰掌犁舵呢?”

墾荒隊隊員面面相覷,大伙都為這臺拖拉機(jī)的突然出現(xiàn)感到高興,可誰也猜不到是誰開來的?;疑摹八勾罅?0”越來越近了,它游弋在黃色的草海里,像一艘破浪而進(jìn)的艦艇,筆直地朝處女地開來。人們終于看清了機(jī)艙里坐著的駕駛員:她穿一身“學(xué)生藍(lán)”的制服,脖子上圍著一條白毛巾,正是俞秋蘭!機(jī)后掌握鏵犁升降的農(nóng)具手,是個滿臉胡茬的中年漢子,盧華一下把他認(rèn)了出來,那是縣委書記宋武。

男女墾荒兵潮水般地向拖拉機(jī)涌去。

尖嗓的姑娘喊著:“俞姐——”

粗嗓的小伙子叫著:“宋書記——”

宋武從農(nóng)具手的座位上站起來,粗聲粗氣地喊著:“干吧!今天中午主食是窩窩頭,副食你們可想不到,一人一條胖頭魚?!?/p>

拖拉機(jī)沒有停下,它隆隆地轟鳴著駛向黑色的大地。它馳過的地方,留下一溜像魚背一樣的黑土。

荒地上沸騰起來,有的拍手,有的歡呼,只有遲大冰低垂下頭,想著他自己的心事……

宋武突然在處女地露面,這要感謝馴馬的石牛子。

夜里,“北京九號”踢碎了石牛子手里的馬燈以后,他如同受了奇恥大辱一般,躺在被窩里怎么翻身也睡不著覺。他自己罵著自己說:“你這個過了年就十八歲的石牛子,降服不了一匹馬,算是哪門子墾荒隊隊員?!”他偷偷爬起來,穿好衣裳勒緊了腰帶,來到馬棚旁邊,圍著“北京九號”打起了主意。

本來,石牛子無意去草原奔馳,只是想在原地騎上它,先試試兒馬的本事,可是當(dāng)他蹬著馬棚立柱,騎在馬背上時,兒馬就不由他支配了。這匹兒馬蛋子在原地尥幾個蹶子,沒能扔下石牛子來,便猛一仰脖子,“嘎巴”一聲掙斷了馬韁,脫弦箭一樣朝草原沖去。

石牛子慌了神兒。他想喊,喊不出話;想叫,叫不出聲。他索性緊緊揪著野馬鬃毛,兩腿緊緊夾住馬肚子,任野馬在草原上施威了?!氨本┚盘枴笔瞧ャy龍馬,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又長著一副好骨架,它撒開蹄子,越跑越快,石牛子伏在馬背上,耳旁只聽呼呼風(fēng)響,就像騰云駕霧一樣。石牛子看看四周,天還沒有放亮,到處一片漆黑,真是連哭爹喊娘都不管用了。他只好把吃奶的勁頭,都使在手和腿上,野馬越跑得歡,他那兩條腿越夾得緊,兩手像鉗子一樣,拼命攥緊馬頸上的長長銀鬃。

野馬奔馳了好一陣子,有點累了。石牛子聽見它的喘氣聲,不由心中由驚轉(zhuǎn)喜,他盼望著馬兒越跑越慢,那樣的話,他就真成為一個“草原騎士”,成為荒地上第一個“馴馬英雄”了。馬兒步子果然逐漸緩慢下來,鬃毛里滲出來濕漉漉的汗水,這下他可來了勁頭,抬起頭來得意地向前張望,前邊有一條閃著亮光的玩意兒,他辨認(rèn)出來了——這是離青年屯幾里地遠(yuǎn)的鈴鐺河。石牛子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想:前邊河水擋路,馬兒出了汗,一準(zhǔn)想喝水,那時候它自會停下蹄子,我翻身下馬,立刻抓住那半截韁繩,牽著它走回青年屯。

假如這時候沒有女兵們點火燒荒,石牛子馬背上的幻想也許能夠成為現(xiàn)實。偏偏這時候石牛子身后,亮起沖天火柱,銀龍馬先支棱一下耳朵,隨后昂頭嘶叫一聲,猛然開蹄狂奔了起來。石牛子馬背上的“夢”還沒做完,身子向后一仰,兩手離開了鬃毛,受驚的野馬奔到河邊已無法收住四蹄,騰身向河的對岸躍去。石牛子感到一陣眩暈,還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經(jīng)從馬背上滾了下來,掉在荊草叢生的河坡上,昏了過去……

是夢嗎?真像是個夢。他恍恍惚惚覺著自己是飛在天上的孫悟空,一個筋斗栽進(jìn)了龍宮,正在各處尋找那根定海針——金箍棒呢!可是海底龍宮太冷了,他不停地打著冷戰(zhàn),便“啊”地叫了一聲醒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天已大亮,自己上半截身子躺在河坡上,兩條腿浸在冰涼的河水里,那匹“北京九號”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他支撐起身子看看自己:全須全尾,沒有缺胳膊短腿,除了樹叢給他胳膊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之外,唯一的損失,就是那兩只鞋摔丟了,他赤著的雙腳,在深秋的河水里,已經(jīng)泡成胡蘿卜似的顏色。石牛子本能地動了一下雙腳,想把腳抽出水面,就在這個當(dāng)兒,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跡,兩條半尺多長的胖頭魚(東北人稱之為“傻大姐”),一動不動地緊緊貼在他的腳腕上。

石牛子最初以為自己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那只是兩條死魚,但他分明看見那兩條“死魚”還不時晃動一下尾巴,嘴里吐出一個氣泡兒。石牛子馬上精神了。他忘了渾身酸痛,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去抓那兩條魚。真也怪了,那兩條胖頭魚一動不動,靜待石牛子把它們抓在手里,扔到岸上。石牛子從水里抽出雙腳,想站起來,但一下又坐在河坡上,原來他雙腳已經(jīng)凍麻了。麻木就麻木吧,它的代價是換來了兩條大魚,這使石牛子琢磨出一個道理來:魚兒之所以貼在他腳腕上,是貪他身上的一點微熱,溫暖它們自己。他望望清澈見底的鈴鐺河,還有許多胖頭魚,臥在向陽的淺水窩。他照方抓藥,再次把兩只腳悄悄伸進(jìn)水里,果然又有兩三條胖頭魚游了過來,靠在他的腳背上。他驚喜地張大嘴巴,伸手又抓住它們,扔上河坡。

石牛子抹了一把嘴巴上的草葉和泥巴,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探險者,為他“偉大的發(fā)現(xiàn)”而欣喜若狂。這兒多像他小時候讀過的童話??!鈴鐺河敲著悅耳的鈴鐺,從他腳邊潺潺流過;太陽光下,草尖上的秋露像顆顆珍珠在閃閃放光;河坡上柞樹和白樺在微風(fēng)中搖晃著金黃的葉子;南歸的雁陣,在湛藍(lán)的天空中“嘎嘎”地飛鳴……石牛子有些看呆了。至于那匹“北京九號”,石牛子認(rèn)為它是會自動回馬棚的,因為他聽大個子賀志彪講過:馬兒都認(rèn)識道兒,也許“北京九號”早已飛回墾荒隊馬棚里去了——但愿如此。石牛子朝墾荒隊的方向瞧了瞧,草原一片枯黃,除了草還是草,看不見那幾頂荷葉一樣的綠帳篷。他開始在河坡上尋找他那兩只鞋,找了半天,在草叢里只尋到一只,另外那只鞋竟甩出去那么遠(yuǎn)——它沉在鈴鐺河的河心。他看看周圍寂無一人,便脫掉濕淋淋的長褲,又脫掉上衣,只穿一條短褲,下河去摸鞋了。

這兒是鈴鐺河的淺水地段,水只有大腿深。還沒容他蹬到河心,他覺得兩腿發(fā)癢,低頭一看,嗬!五六條大個兒的胖頭魚緊挨著他的兩條大腿,好像他那兩條腿是兩根導(dǎo)熱的爐火煙筒,魚兒都游到“煙筒”周圍來尋求熱源。石牛子兩腿雖然癢得鉆心,但還是被逮魚的沖動壓抑住了,他把手伸進(jìn)河水里,毫不費力地把一條條胖頭魚甩上河坡。

他心里樂滋滋的,甚至懷疑在做白日夢。記得小時候,他常到郊區(qū)水塘,給爸爸養(yǎng)在玻璃缸里的金魚去撈魚蟲,當(dāng)那蚊帳布縫成的小撈子探進(jìn)水塘?xí)r,那些比小米粒還小的紅魚蟲,立刻競相逃命,它們看見人都知道溜之乎也,可北大荒這些胖頭魚,都像是“傻大姐”,硬往人身上靠。石牛子扔上去幾條,立刻又游來幾條,直到他感到獵物已經(jīng)不少了,才到河心撿起那只五眼布鞋,濕漉漉地套在腳上,跳著蹦著跑上了河岸??墒巧习逗?,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那么多條胖頭魚都不見了。他顧不上穿衣裳,赤著身子,睜圓了眼睛,抱著兩個冷得哆嗦的肩膀,細(xì)心地搜索起來,就在這時,他赤條條的身子突然被一件棉大衣從后邊包裹住了,石牛子拼命扭轉(zhuǎn)脖頸,想看看這個人是誰,但身后給他披大衣的那個人,緊緊地用兩手夾住他的頭,使石牛子怎么轉(zhuǎn)動脖子,也難以回過頭來。

“你……你是誰?”

沉默。

“不回話,老子可要罵了?!?/p>

“你罵吧,你要是敢吐一個臟字,我就用這把‘鉗子’,夾碎你的腦袋,把你扔進(jìn)鈴鐺河,去喂‘傻大姐’?!?/p>

石牛子聽著這口音既耳生又耳熟。說耳生,這個人講的滿口東北話;說耳熟,這個人的聲音似乎在哪兒聽見過。猛然,一陣驚喜掠過他的心頭,他想起在雨幕中迎接墾荒隊到來的縣委書記宋武,便大聲嚷道:“我知道了,你是那個滿臉黑胡茬的宋書記?!?/p>

宋武松開雙手,板起面孔說:

“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石牛子摸著被宋武的大手夾得疼痛的腦袋,眼神迅速在宋武那張“李逵臉”上打了個滾,小腦瓜里盤算著,該怎么回答他的提問才能滴水不漏。想了一會兒,他眼珠一轉(zhuǎn),立刻來了詞兒:

“宋書記,我是想……給墾荒隊改善生活,到這兒來弄點魚呀蝦呀什么的。”

“噢!是這么回事?!?/p>

“嗯?!笔W游匦χ?。

“可是也真怪。你那只布鞋,怎么會跑到鈴鐺河里去的?”宋武不動聲色地盯著石牛子。

“這……”石牛子兩眼滴溜溜地轉(zhuǎn)了半天,像機(jī)關(guān)槍卡了殼一樣,憋得滿臉通紅,也沒回答出半句話來。

“為啥臉上‘燒牌兒’了?”

石牛子搓著兩只沾著魚鱗的手,魚鱗片從指縫間滑落下來。

“其實,第一次騎馬,叫馬給扔下來,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兒;那馬又不是你爸爸泥塑的‘三彩泥馬’,是蒙古來的兒馬蛋子,這不算丟人現(xiàn)眼的事嘛?!彼挝渑呐氖W拥募绨颍瑢κW舆M(jìn)行著“火力觀察”。

石牛子怎么也想不到,宋武會這么了解他的秘密,不覺驚奇地睜大了滴溜圓的眼睛,心里“嗵嗵”地打起鼓來。

“怪嗎?”宋武問道。

“是怪?!笔W友柿丝谕倌?/p>

“你抬頭看看。”

石牛子順著宋武示意的方向瞟了一眼,臉色由紅變紫了。他扔在河坡上的胖頭魚,被一根柳條穿成一串掛在樹杈上;那小柞樹樹干上還拴著匹馬,石牛子馬上認(rèn)了出來,那匹馬就是“北京九號”。

石牛子頭低得挨近了胸脯,變成了啞巴。

“快去穿上衣裳,你的臉都快成紫茄子了?!彼挝涔硎捌鹗W拥囊路o他,“會編瞎話蒙縣委書記了?哼!本事多大!”

石牛子雖然穿上了衣裳,卻感到自己在宋武眼里仍像是光著身子,因為他變的戲法被縣委書記揭了蓋兒,再找不到一件護(hù)身符了。他有點害怕,開荒第一天就捅了這么大的婁子,遲大冰臉上那塊冰,使他想起來就有點發(fā)怵。該怎么辦呢?他抓開腦瓜皮了。

宋武對石牛子全然沒有在意,他背對著石牛子,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塊什么東西,用手搓揉著,往河邊水里扔。石牛子跑上去一看,縣委書記搓的是他吃剩下的高粱面餅子,他把這些碎末當(dāng)成誘餌,吸引河里的魚群紛紛向河邊游來。原來縣委書記也有逮魚的興趣,石牛子馬上把煩惱都忘了。

“宋書記,您真有高招兒?!笔W有ξ卣f,“您不用下水,蹲在河坡伸手就能逮魚了?!?/p>

“甭凈說好聽的,丟馬這筆賬,該算還得算!”

“對!我一定檢查,一定檢查?!笔W涌此挝淠樕袔Γ沩?biāo)浦鄣卣f,“現(xiàn)在需要我?guī)湍牲c啥?是逮魚,還是……”

“你先把柳條上的魚數(shù)一數(shù),”宋武一邊挽起袖子逮游到河邊的胖頭魚,一邊命令石牛子說,“湊夠八十二條時,告訴我。”

“干嗎要逮八十二條?我們只有八十一個墾荒隊隊員啊?!笔W蛹{悶地問道。

“我是個活人,不是廟里的泥佛爺?!彼挝湔f,“我既吃五谷雜糧,也吃大魚大肉。第八十二條魚,是我的嘛!”

“您也去荒地吃中午飯?”石牛子問。

“不歡迎嗎?”

石牛子樂得兩眼瞇成一條縫:“歡迎您,要是沒有您,這匹‘北京九號’跑丟了,我……石牛子賠不起,準(zhǔn)得找歪脖子樹上吊不可,我太感謝您了。”

太陽有一竿子高的時候,宋武把幾串用柳條穿在一起的胖頭魚,扔在馬背上,石牛子手挽馬韁,牽著“北京九號”,和宋武一塊兒離開了鈴鐺河。這條河在石牛子眼里,既神秘又可愛,他真有點舍不得離開它;可是另一個喜悅在引誘著他:當(dāng)墾荒隊隊員們吃到鮮魚時,都會說,這是石牛子搞來的,誰又知道他馬失前蹄的事兒哩!但這匹馬到底怎么到宋武手里的,在石牛子心中還是個謎。為了解開謎底,他問宋武說:“這匹‘九號’,您是從哪兒撿來的?”

“撿?這是四條腿的野馬蛋子,不是野鴨蛋,不是鈴鐺河里的‘傻大姐’,上哪兒撿去?”

“那……”

“國家要開發(fā)這塊睡了幾千年的‘黑金子’,急需地質(zhì)、土壤和水文資料。我給一個綜合考察隊當(dāng)向?qū)?,今天早晨剛離開一個考察點不久,這匹銀龍馬就嗷嗷地叫著朝我們的馬隊跑來了。”宋武說,“這家伙和大雁一樣戀群,跑到我們馬群旁邊,就跟著我們走。考察隊里有人看見馬屁股上剪著‘北京九號’四個字,我想一準(zhǔn)是你們的馬溜了韁,可沒想到是你騎出來的。我從附近屯子把洪奎老爹找來,頂了我向?qū)У娜?,騎上它,抽了它一韁繩,它就朝青年屯的方向跑來,在這兒碰上了你這位馴不了馬、可是能馴‘傻大姐’的英雄?!?/p>

石牛子連后脖子都發(fā)紅了,求饒地說:

“您別寒磣人了,我……我并不想騎上它來逛草原,這兒有什么好逛的?到處都是黃草。我當(dāng)時只是想在原地騎騎它,誰想到這家伙一撒野,掙斷了韁繩……”石牛子兩眼看著鞋尖,平日在墾荒隊的“牛氣”勁兒跑得一干二凈。

宋武是個處事果斷的人,要是在縣委機(jī)關(guān)干部中出現(xiàn)石牛子這樣的馬大哈,他會拍桌子大喊大叫,甚至粗聲罵人,而眼前這個石牛子不過是個乳毛剛剛褪凈了的大孩子,他們在家里都是寵兒嬌女,能跑到這漫無人煙的地方來墾荒,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覺得他在這些墾荒隊隊員面前,首先應(yīng)當(dāng)是父親,然后才是縣委書記。所以,他始終沒對石牛子發(fā)脾氣,反而幫他在鈴鐺河逮魚,讓這個不太安分的大孩子感到身在荒地的溫暖,然后,再啟發(fā)他認(rèn)識自己。石牛子看看宋武沒有繼續(xù)責(zé)怪自己,便向宋武提出了他不能理解的問題:

“宋書記,這兒的魚怎么都是‘傻大姐’?”

“這沒什么奇怪的。這兒是沉睡了幾千年的荒地,魚兒沒有見過人,也就不把人當(dāng)成敵人;當(dāng)你把它提出水面時,它才知道你石牛子不存好意,但是那已經(jīng)晚了。北大荒不是有兩句流傳下來的順口溜嗎?‘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進(jìn)飯鍋里’?!?/p>

石牛子神往地聽著。

“可是魚受刺激多了,就會產(chǎn)生自衛(wèi)的本能,到那時候,這些‘傻大姐’也就會變成像你這樣的機(jī)靈鬼了?!彼挝浜俸俚匦α?。

“那么說,將來魚就難逮了?”

“當(dāng)然,你學(xué)過生物學(xué)嗎?”

“在初中時學(xué)過幾天?!?/p>

“你知道有個達(dá)爾文嗎?”

“是個生物學(xué)家吧?”石牛子回憶著。

“他是哪國人?”宋武有意考考他。

“是……是……”石牛子拍拍腦門,“是蘇聯(lián)人吧!”

宋武哈哈大笑:“你真會胡謅,在學(xué)校一定不是個好學(xué)生?!?/p>

“門門功課都在六十分左右?!笔W犹拱椎卣f,“我就愛摔跤、逗鳥、踢足球?!?/p>

草原上空傳來幾聲“光棍好苦”的鳥鳴,宋武向石牛子說:

“你愛逗鳥,說說這是啥鳥兒?”

“布谷鳥,是催人布谷的?!?/p>

“傻小子,眼下都快入冬了,誰還布谷?記住,這叫‘四聲杜鵑’。它唱的是‘光棍好苦——我是絕戶——’?!?/p>

“絕戶?”石牛子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解釋。

“當(dāng)然,它也不是真‘絕戶’,北大荒的老鄉(xiāng)恨這種鳥,說它唱的是‘我是絕戶’?!彼挝湫α诵φf,“北大荒有幾百種鳥兒,天鵝、大雁、百靈、黃鶯……這些鳥兒都勤勤懇懇地搭窩筑巢,撫育后代,只有這種‘絕戶鳥’杜鵑,不愛勞動,還要坐享其成。它把自己的蛋偷偷下在別的鳥窩的蛋群里,讓別的鳥兒替它孵化兒女。屯子老鄉(xiāng)說,它唱‘光棍好苦’活該,它唱‘我是絕戶’是自作自受。”

“可是它叫得挺悅耳??!”石牛子說。

“叫喚得好聽的,不一定都是好鳥兒?!彼挝浜畹卣f。

石牛子一時沒有聽出弦外之音,央求著宋武說:“想不到您還是個故事簍子,再給我講個新的吧!”

“‘絕戶鳥’的故事,你聽懂了嗎?”

“聽懂了?!笔W硬患偎妓鞯鼗卮?。

“我說你沒聽懂!”宋武瞥了石牛子一眼。

“真的聽懂了?!彼呐淖约盒目谡f,“這種鳥兒自個兒到處去‘扇哨’,讓別的鳥兒為它勞動。”

“這是不是有點像你,嘴頭倒挺甜,開荒第一天,男女墾荒隊隊員都在拼命,你……”宋武故意留下后半截話,叫石牛子去琢磨滋味。

“哎呀,宋書記,您是在比喻我呀!”石牛子如大夢初醒,苦笑了兩聲說,“對了,我還忘了,墾荒隊今天全部用馬拉犁,可這匹馬還在這兒哪!真是要了命啦!”

宋武一愣:“不是有拖拉機(jī)嗎?為啥全部用馬拉犁?”

“反正隊長盧華是這么布置的,我這個大頭兵,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真的?”宋武臉色突然變得陰沉了。

“您……這是……怎么了?”石牛子覺著奇怪,剛才縣委書記的臉上還是個大晴天,忽然一下就爬滿了烏云。他好像很生氣,連那一根根胡子茬都翹了起來。

“上馬,快——”宋武躍上馬背,伸手把石牛子也拉上馬背,他用腳踢了踢馬肚子,一溜煙似的朝青年屯奔馳而去。

到了青年屯,他把馬往槽頭一拴,吩咐石牛子幫小春妮蒸魚做飯,就急如星火地奔向了拖拉機(jī)。俞秋蘭圍著一塊杏黃色頭巾,正給“斯大林80”加油,宋武滿臉火氣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小俞子,你們怎么還沒出車?”

俞秋蘭吃了一驚:“宋書記,隊里今天不讓用拖拉機(jī),我是自作主張留下來開車的,您……”

“上車?!彼挝浯直┑匾粨]手,“盧華白當(dāng)了幾年兵,坦克不用用刺刀,簡直是個渾蛋!”

俞秋蘭想對宋武解釋事情經(jīng)過,叫縣委書記知道這并非盧華的過失,但她看著他那暴怒的臉,把話又咽了回去。

“斯大林80”的馬達(dá)響了,立在它龐大身軀前邊的排氣筒,冒出股股淡藍(lán)色的青煙——拖拉機(jī)帶著閃亮的巨齒鏵犁,駛向了處女地。

午飯前后,是遲大冰來荒地后最懊惱的時刻了。

墾荒隊隊員們一邊吃著窩頭,一邊品嘗魚香的時候,遲大冰卻如鯁在喉,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男兵女兵們圍住石牛子,聽他講逮“傻大姐”的事兒,笑得前仰后合,遲大冰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飯后把碗一推,躺在拖拉機(jī)翻起的黑土上。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臉上還帶著汗水沒沖凈的煙灰;他看看手,手掌上殘留著虎口破裂時留下的斑斑血跡。他仰面望著藍(lán)天,沉郁地嘆了一口氣。

藍(lán)天上沒有一絲白云,顯得那么寧靜悠遠(yuǎn)。一只老鷹在天空中回旋,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扎了下來,一會兒又展翅飛了上去。遲大冰的心情就像那只老鷹,忽上忽下飄飄悠悠……

中午,宋武在飯前主持了一個簡短的地頭會:他表揚了俞秋蘭敢于獨立思考的實事求是精神,把隊長盧華狠狠地敲了一頓。他雙手叉腰,激動地說:“……到北大荒干什么來了?不是鍍金,不是要別人給我們拍巴掌,不是為了把照片登在報紙上;我們是為開拓‘北大倉’來的,是為增產(chǎn)糧食來的。北大荒這個鬼地方,頭場大雪說來就來,要是開不出荒來,明春怎么下種?我們怎么向全國青年交代?我們要講實效。馬拉犁嘛,用上很好,我們沒那么多機(jī)器,就該艱苦點。馬俊友以人力代替馬力,肩膀磨掉了一塊皮,血都粘在拉套的夾板上也不吭聲,這種干勁我宋武都要學(xué)習(xí)??杀R華你是怎么指揮開荒的?虎口流著血,拖拉機(jī)卻睡大覺,寧用鳥槍,也不用大炮,有這樣組織攻堅戰(zhàn)的嗎?你當(dāng)過坦克兵,又是一隊之長,馬上把那臺拖拉機(jī)開上來,讓‘重炮’和‘輕機(jī)槍’一塊兒上陣!”

北京來的男娃娃和女娃娃都有點蒙了。他們沒有想到滿臉黑胡子的宋武,對盧華發(fā)了這么大的脾氣。盧華黝黑的臉膛,一會兒紅,一會兒紫,他沒有向宋武解釋這是遲大冰的決定,他把責(zé)任往肩膀上一擔(dān),沒顧上吃中午飯,騎著馬回屯開那臺拖拉機(jī)去了。

盧華走后,賀志彪和馬俊友估摸著遲大冰會站起來,主動承擔(dān)點責(zé)任,可是遲大冰只是低著頭,用一根樹枝在黑土上畫著圈圈。馬俊友有點耐不住性子,兩次想站起來,向全體墾荒隊隊員說明真相,可是他兩次都被賀志彪揪住了衣襟。

“大個子,你……”

賀志彪輕聲地對馬俊友耳語說:“牛蹄子——分八瓣,墾荒隊不就亂了套了?”

馬俊友眼里容不得一星沙土,第三次從地上站了起來。他首先檢查自己,有追求浮名的虛榮心,在隊委會上沒有堅持真理。然后,他把昨天晚上開會的經(jīng)過,都擺在了墾荒隊隊員面前。還沒容他提出遲大冰的名字,遲大冰就甩掉手上的半截樹枝,先入為主地說:“用不著馬俊友同志介紹了。這馬拉犁的方案是我提出來的,可這是為了我自己嗎?我是為了墾荒隊的集體榮譽。”他說到這兒,伸出兩只被震裂虎口的手掌,“同志們可以看看,這上邊的血,能證明我沒有私心。在北京的時候,幾個黨員同志選我當(dāng)支部書記,我要考慮墾荒隊的政治影響?!?/p>

宋武是個土疙瘩里滾出來的實干家,在縣委工作中最忌諱空頭政治,他對遲大冰的辯解十分惱火,但他考慮到遲大冰是支部書記,又看見他臉上汗痕摻著煙灰,還不屬于“瘸子打圍——坐著喊”的一類青年,便用力拍了遲大冰肩膀一下,離開了開會的地頭,兩個人沿著被拖拉機(jī)翻起的黑土壟溝,向遠(yuǎn)處走去。走到寂靜無人的一個小土丘時,宋武的“炮彈”出膛了:

“遲大冰同志,你覺著你剛才那番話,像支部書記該講的話嗎?”

“我不認(rèn)為它有什么錯誤?!边t大冰喃喃地低聲說。

“你原來在哪兒工作?”

“團(tuán)區(qū)委?!?/p>

“具體干些啥?”

“在組織部填寫報表?!?/p>

“那時候你面前堆著的是格格道道,這兒可沒格格道道可循,你面前是沒邊沒沿的荒地。在北京,你往表格里填的是團(tuán)員姓名和出生年月,這兒你要向人民填寫小麥產(chǎn)量,你知道你肩膀上的擔(dān)子嗎?”

遲大冰從第一次遇見這位黑臉干部時起,就對宋武不感興趣。他感到他說話粗聲大氣,沒有北京的負(fù)責(zé)干部那么文質(zhì)彬彬。一種莫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在他心田里縈繞,他不但沒有回答宋武的質(zhì)問,反而把視線冷漠地轉(zhuǎn)向了曠野,以表示自己的不滿。

這下,可把宋武激怒了,他繞到遲大冰面前,習(xí)慣地把雙手往腰間一叉,高聲吼道:“你咋想的?你到荒地是想出風(fēng)頭來了,還是想生產(chǎn)糧食來了?你考慮集體榮譽是假,釣?zāi)愕膫€人名譽是真。說得粗魯難聽一點,你的行為是往糧食里拌糠,往酒里摻水,用糟蹋北京墾荒隊的名聲,販自個兒的私貨!”

遲大冰受不了宋武的尖刻批評,反唇相譏說:“我不是買賣人,我是共產(chǎn)黨員?!?/p>

“嗬!共產(chǎn)黨員里就沒有借革命營私的?你要是不好好照照自個兒,將來就很難說。沒別的,忙過這段之后,老老實實給我交一份檢查?!彼挝溥~開兩條略帶羅圈的短腿,憤憤地走了。他圍著小土丘轉(zhuǎn)了一圈,似乎又想起來什么,重新走到遲大冰面前,在披著的那件棉大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兩張皺巴巴的“傷濕止痛膏”,扔給遲大冰說:“這是我那只受過槍傷的手腕上常貼的,剩了兩張,拿去貼在你扶犁的腕子上。記住,北京人,小病不及時治,會釀成大病的,你……你明白嗎?”

宋武一走,遲大冰把那兩張“傷濕止痛膏”揉成一個團(tuán)兒,往遠(yuǎn)處一扔。此刻,他躺在松軟的黑土壟上,望著天上盤旋的老鷹,回想著吃飯前的地頭會和宋武對他的批評,越想越不是滋味。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剛到北大荒不久,就“敗走麥城”。

遲大冰來荒地之前,是有一番雄心大志的。當(dāng)時,他發(fā)覺在人口密集的北京,類似他這樣的小干部多如牛毛,要想有所作為,必須具有超人的智慧;而他的天性,又不甘于干些平凡的工作,總想平地而起,出人頭地。團(tuán)市委醞釀成立墾荒隊時,他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jī)會,幾乎沒經(jīng)過任何猶豫,就揮筆寫了一份墾荒倡議書。他的名字和盧華、賀志彪、馬俊友、俞秋蘭等一起印在報紙上時,他把它比喻為生活中新的起跑線。跑向哪兒呢?他早在幼年就為自己設(shè)計過藍(lán)圖。

他生于郊區(qū)的花農(nóng)之家,溫室里一年四季百花盛開,他從小時候就聽父輩人講過花的等級:“牡丹為花中之王,荔枝為果中之鮮”,他在初中的一篇作文里,借花草抒發(fā)過自己萌發(fā)的理想:“寧做草中的雞冠子花,不做花中的狗尾巴草”,這個朦朧的哲理概念支持著遲大冰的個人奮發(fā)。他上初中時——北京剛剛解放——就第一批參加了青年團(tuán),高中入黨,畢業(yè)前,他是學(xué)生會主席,畢業(yè)時,他沒有報考大學(xué),積極要求參加工作。在遲大冰看來,生活競賽的跑道有許多條,他適合在政治跑道上起飛。他被分配到團(tuán)區(qū)委后,特別留意上級的舉止言行,他看見許多領(lǐng)導(dǎo)很少嘻嘻哈哈,他也收斂起自己臉上的笑容,力求做到嚴(yán)肅老成。墾荒隊開往蘿北草原時,他在這些小青年面前,尤其不茍言笑。難怪石牛子根據(jù)他的表象,又因為他名字中有個“冰”字,在火車上給他起了個“冰棍書記”的綽號。遲大冰對這個帶有譏諷意味的雅號,并不反感,他認(rèn)為當(dāng)個領(lǐng)導(dǎo),臉就得像塊冰——這是遲大冰從一年多的工作中總結(jié)出來的又一條哲理。

他很不理解自己為什么會處處碰壁。鄒麗梅是來荒地后發(fā)展的第一個團(tuán)員,他提議把她留在家里當(dāng)后勤,可是她偏偏不接受照顧,上了開荒第一線,石牛子頂了她的炊事員工作;特別是俞秋蘭,有意違抗指示,把拖拉機(jī)開到處女地,顯示她是個英雄;馬俊友居然當(dāng)著宋武和全體墾荒隊隊員的面,向他提出意見,弄得他挨了一頓宋武的“炮轟”……他原以為憑著他的能力和支部書記的身份,駕馭這些小青年是綽綽有余的,生活第一次啟示了他:這些男兵女兵各有各的個性,不是籬笆上稚嫩的喇叭花,也不是依附于墻頭的爬山虎,而是一朵朵扎手的刺梅……

老鷹的影兒融化在藍(lán)天里了,兩只雪白的長頸天鵝緩慢地扇動著翅膀,圍著遲大冰身旁的土丘飛來飛去。遲大冰心情煩躁,無意去欣賞天鵝的身姿??墒桥鴤儏s對這兩只美神有著極大的興趣。第一個端著飯碗跑過來的姑娘是俞秋蘭,她吆喝女兵們說:

“快來看哪!姐妹們——”

長辮子盤在腦后的鄒麗梅和圓頭圓臉的“小皮球”,都跑了過來。

“看!這對天鵝總在這兒轉(zhuǎn),似乎在找什么東西哪!”

“我想起來了?!编u麗梅扭身跑了,過了片刻,她雙手捧著幾個天鵝蛋,興沖沖地回來,“小俞,這幾個天鵝蛋,是燒荒時我在這兒撿的,這對天鵝一定是找它們的‘兒女’來了!”說著,她跪在土丘上,把幾只天鵝蛋放在那兒,然后跑到遠(yuǎn)處,和幾個女伴靜靜地看著那兩只天鵝。

果然,那兩只天鵝越飛越低,還不斷伸長脖子嘎嘎地啼叫著,眼看快要飛到土坡上,去和它們未出世的兒女親昵了,這時,火頭軍石牛子和小春妮被天鵝的叫聲吸引了過來。石牛子一看這兩只肥??的天鵝,解下送飯時背來的三八步槍。

小春妮從背后拉著他的胳膊:

“你要干什么?”

“中午吃魚,晚上吃天鵝肉,我來掌勺,咱們給墾荒隊改善改善生活嘛!”

“小皮球”從前面攔上去,制止他說:“我們不吃,只有癩蛤蟆才吃天鵝肉哪!”

俞秋蘭白了他一眼:“饞鬼!”

“我饞?你干嗎吃我逮的魚?”石牛子看著越飛越低的天鵝,躲開小春妮和“小皮球”的糾纏,重新舉起了三八槍?!靶∑で颉奔绷?,攔腰抱住石牛子,小春妮從背后用手蒙上了他的眼睛,石牛子掙扎著喊道:“松開我,快點!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毙〈耗莺汀靶∑で颉彼阑畈环?,俞秋蘭借這個機(jī)會去搶石牛子手里的槍,石牛子一躲,無意間碰到了步槍的扳機(jī),“砰——”的一聲巨響,震驚了整個荒地。

天鵝驚恐地飛跑了……

遲大冰從土坡的另一側(cè),憤憤地站了起來。

石牛子和幾個女兵臉色都嚇得煞白,他們內(nèi)疚地瞧著走近他們的遲大冰。遲大冰滿肚子的怒火從槍走火里找到了突破口,他把每個人都盯上幾眼,邪火如地下巖漿噴發(fā)而出:“這還像個墾荒隊的樣兒嗎?要套犁杖時,馬沒有了。好容易回了屯子,又背出來槍,誰叫你們背槍出來的?”

小春妮眼淚汪汪地說:“我們怕半道上遇見狼,背著它壯膽子?!?/p>

“剛才要是打傷人,”遲大冰瞪著石牛子,“你……你要蹲監(jiān)獄的,你知道不知道?”

石牛子驚魂未定,第一次在遲大冰面前服了軟:“支書……我……我錯了,今后,我……”

遲大冰的目光向女兵們巡視一周,冒火的眼睛停留在俞秋蘭臉上。他覺得荒地上的風(fēng)波都是俞秋蘭開拖拉機(jī)引起的,但是這件事得到宋武的支持,沒法直說,便含沙射影地說道:“劉霞霞、葉春妮都還小,鄒麗梅是剛?cè)雸F(tuán)的新團(tuán)員,你俞秋蘭在學(xué)校是個模范團(tuán)員,在這兒是團(tuán)支部書記,就用這樣的行動向青年示范?團(tuán)是黨的助手,你知道不?”

“知道。”俞秋蘭聽出了弦外之音,“團(tuán)是黨的助手,它可不是任何個人手里的拐棍。遲大冰同志,這點你清楚嗎?”

遲大冰忙把話題扭了回來:“這么說你和石牛子奪槍還是對的嘍?”

“要是不奪他手中的槍啊,支書,”“小皮球”替俞秋蘭回答說,“那兩只天鵝就變成地鵝了,還有那幾個天鵝蛋,就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兒了,那有多可憐……”

“小資產(chǎn)階級意識。”遲大冰下結(jié)論。

“這一點上我同意支書的意見?!笔W拥幕陜哼€陽過來,馬上來了勁兒,他用手一指說,“這幾個長頭發(fā)的,都是小資產(chǎn)階級,連我小表妹妮子也不例外,都是林黛玉。我說姐妹們,要摘這小資產(chǎn)階級的帽子也并不難,沒打著天鵝,把天鵝蛋交給我這個火頭軍吧,我給你們摘這頂帽子?!彼鴤兩斐鍪终?。

這時候,女兵們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女伴——鄒麗梅早已不見了。

“鄒麗梅——”石牛子把手卷成喇叭筒喊著。

沒有回聲。

“你把天鵝蛋拿哪兒去了?”石牛子不甘心空手而歸,跑上了高土崗,扯著嗓子叫喊。

墾荒隊隊員們東倒西歪地躺在荒地上。他們太疲累了,任憑石牛子喊破嗓子,也沒有喚起一點回聲。只有不遠(yuǎn)處,拖拉機(jī)“突突突”地喧鬧著——那是盧華把第二臺“斯大林80”開進(jìn)了荒野……

還帶著頑皮孩子氣的石牛子,根本不能理解鄒麗梅的精神世界。在他拼命呼喊她名字時,她就在土丘下一棵老橡樹后。她手捧著幾個天鵝蛋,既不應(yīng)聲,也不答話。她甚至做了這樣的準(zhǔn)備,萬一石牛子真向她來索取天鵝蛋,她要和他講理;講理不通,她會拿出用斧頭劈落門鎖的勁頭,使出全力來保護(hù)這幾個沒出世的小生命。

早晨燒荒時撿起這幾個天鵝蛋后,她把它們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希望天鵝來尋覓它們的子女。她一邊勞動,一邊仰望天空,弄得她心神很不安寧。現(xiàn)在,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父母,便決心把它們送到父母身邊。她從老橡樹后向土丘上望望,石牛子和那幾個女伴已經(jīng)走了,便從樹影后出來,捧著天鵝蛋向荒野走去。

她要到哪兒去?她要給它們尋找一個能躲避風(fēng)雨的安樂窩,哪怕走向無限遠(yuǎn)的天際。她沒走出多遠(yuǎn),那兩只思戀兒女心切的天鵝飛了回來,它們發(fā)現(xiàn)鄒麗梅手中的兒女時,就尾隨著她,在半空發(fā)出幽怨的哀鳴。這種凄厲的聲音,使她想起了自己苦命的母親。它們一定像她母親愛她那樣,寵愛自己的兒女。她必須盡快把這些天鵝蛋轉(zhuǎn)移到墾荒隊耕不到的生荒地上去,因而一路小跑起來。

那兩只“美神”,似乎不理解鄒麗梅的心情。她跑得越快,天鵝叫聲也越纏綿,并在她頭頂上鍥而不舍地盤旋??蓺獾氖?,當(dāng)鄒麗梅跑進(jìn)一米多高的茅草中時,兩只天鵝大概發(fā)覺她遠(yuǎn)離了人群,就像飛機(jī)俯沖一樣,筆直地向她頭上扎來,白色的羽翅,幾次拍打到她臉頰,驚慌失措的鄒麗梅差點把手中的天鵝蛋滾落到地上。想不到這善良溫馴的天鵝竟然對她這樣兇蠻,她真有點懼怕這兩只天鵝了。

不遠(yuǎn)的草叢里,有個小伙子赤著脊背,掄圓了鐵鎬,在叮咚叮咚地刨樹根,干著給拖拉機(jī)和馬拉犁清除“地雷”的活兒。別的墾荒隊隊員都在休息,他干得倒蠻帶勁,一鎬下去,脊梁上晶瑩的汗珠便跟著掉落下去。鄒麗梅不想向這個男伙伴求救,她只是想從他身后繞過去,借助他劈樹根的“當(dāng)當(dāng)”聲響,威懾一下天鵝。她走到他背后時,不由得收住了腳步——因為她看見了小伙子肩膀上的血斑,她一下分辨出來那是以人力代替馬拉犁的馬俊友。

他倆從天安門廣場見面以來,雖然一塊兒來了荒地,但還沒有單獨在一起談過話。鄒麗梅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不知說什么好了。馬俊友用大手抹去額頭上的汗珠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頭頂上的白天鵝,又順著天鵝的飛繞方向,看見了站在身后的鄒麗梅。

他扔下鐵鎬:“是你?!”

鄒麗梅微微笑了笑,她在最激動的時刻,表情也常常是淡漠的。幼年的生活遭遇,使她養(yǎng)成深埋感情的本能。

“你……你是來找我的嗎?”馬俊友看看周圍靜寂無人,做了這樣的判斷,“有什么事?”

鄒麗梅先搖搖頭,表示不是來找他的,后又舉了舉手中的天鵝蛋,用圓圓的下頦,示意了一下頭頂上追逐她的天鵝:“明白了嗎?”

馬俊友思忖著,他覺得自己在鄒麗梅面前有點笨拙,竟然沒猜透這是什么意思,臉微微漲紅了。鄒麗梅正要告訴他,馬俊友忽然猜到了:“你這是去給它們安個家?!?/p>

“得離開耕地遠(yuǎn)點?!编u麗梅說,“走到這兒,想不到碰到了你?!?/p>

“說什么哪?說‘有緣千里來相會’?”馬俊友想到這兒,臉都發(fā)燙,轉(zhuǎn)口說,“是??!上次在天安門廣場也非常巧……”

沉默。

鄒麗梅心里說:但愿這樣的巧事多發(fā)生幾次。嘴里卻說著別的:“看你胸脯上的汗,你的手巾呢?”

馬俊友用巴掌胡亂地抹了兩把,發(fā)現(xiàn)沒有擦凈,彎腰從地上撿起小褂,揉成布團(tuán),擦了擦胸膛,披在肩上。他忘了肩上磨掉一層皮,汗堿板結(jié)在一起的小褂碰到傷口,他一歪肩膀,小褂溜了下來。可是他感到這樣赤著胸膛站在鄒麗梅對面,有點別扭,硬是咬著牙,又把小褂披在身上。

鄒麗梅笑了:“你走過來一下?!?/p>

馬俊友有點驚愕:“干什么?”

“叫你過來,你就過來嘛!”鄒麗梅眉眼里藏住笑,不露聲色地說。

馬俊友走到鄒麗梅對面,鄒麗梅把手里捧著的天鵝蛋,先遞到馬俊友手里,騰出自己的雙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一條白毛巾,又猛然掀掉馬俊友那件充滿汗酸味的小褂,親自動手,給馬俊友擦傷口附近的汗痕。馬俊友想推拒,怎奈手里捧著的那幾個天鵝蛋如同手銬一般,使他無法動彈。這時,他才發(fā)覺鄒麗梅心里的彎彎繞比他多多了,幾個天鵝蛋塞在他手里,使他只能尷尬地站在那兒,無條件地接受鄒麗梅的照顧。

他很不好意思,喃喃地說:

“這……”

“我應(yīng)該做的?!彼匦χf,“我在護(hù)士學(xué)校學(xué)過……弄不好,你肩膀上的傷口會感染的。這塊毛巾就留給你吧!”鄒麗梅把毛巾搭在他那寬寬的肩膀上,把天鵝蛋從馬俊友手里接了過來。

馬俊友雙手恢復(fù)了自由,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把毛巾從肩上拿下來,他非常感激地說:“謝謝你,我……不要。”

“為什么?”鄒麗梅問道。

“你……你也要用它,我……”他扭頭看看地上的小褂,“我有它就行了。”

“俊友同志,你那件褂子硬得像搓板了。你用毛巾擦汗吧!你們的活兒比我們累得多。”鄒麗梅誠摯地說,“忘了嗎?在天安門廣場,你老媽媽曾經(jīng)叮囑我們,要互相照顧……”

“那我謝謝你了。”馬俊友把毛巾系在自己脖子上,他立刻聞到一股淡雅的幽香,他的臉立刻飛起一片緋紅。他語無倫次地說:“麗梅同志,我……我……能幫你干點什么呢?”

“你看——”鄒麗梅向他們頭上的兩只天鵝瞥了一眼,“它們欺侮我一個人,用爪子抓我,又用翅膀打我,你陪我把這幾個蛋送到安全地帶就行了。”

這兒是荒火沒有燒過的生荒地,茅草很高,馬俊友走在前邊,不斷用胳膊分開樹叢和茅草,好讓鄒麗梅腳下的路平坦些。他們走了好一會兒,找到一個向陽的土坡,鄒麗梅把幾個天鵝蛋擺在軟土窩窩里,和馬俊友躲在草叢后,好奇地窺視著天上的兩只白天鵝。顯然,這對天鵝夫婦早已心急如焚了,看他倆剛剛離開土坡,就雙雙合攏了翅膀,從半空中一頭扎下來,它們把幾個天鵝蛋,緊緊地?fù)г谟鹨碇?,同時昂起白雪般的長長脖頸,驚魂未定地向周圍望著,唯恐失而復(fù)得的兒女再遭到劫難。

鄒麗梅眼里盈出欣喜的淚光:“瞧!這一家子!”

“你怎么知道這是一家人?”馬俊友不以為然地問道。

“那瘦高一點的天鵝——是父親,那矮胖一點的——是母親。”

“你真能幻想?!瘪R俊友說,“聽說天鵝和鴛鴦,和人相反,都是雄性的最漂亮?!?/p>

“它們還有習(xí)性?!编u麗梅補(bǔ)充說,“彼此非常忠實于愛情,其中一個死了,另一個也要憂郁而亡。”

他倆都不再說話了,似乎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同時闖入他們的心扉。

草原沒有一點聲響。特別是中午,天空中沒有一絲風(fēng),樹不動,草不搖,天和地都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遠(yuǎn)處,拖拉機(jī)唱著單一的歌,近處只有那兩只天鵝親昵地說著什么,剩下的就是這兩個青年的心跳聲了。鄒麗梅是個十分愛干凈的姑娘,但她今天不知怎么了,卻十分愛聞馬俊友身上的汗酸味兒。馬俊友家中無姐無妹,從小到大只受過母親的撫愛,今天他和鄒麗梅在這兒相遇,使他血撞心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甜蜜感覺充填了他每一個細(xì)胞。他很想對鄒麗梅說點什么,但感到口燥舌涸。

靜……

“我媽來信了?!边^了許久,馬俊友說,“叫我問你好哪!”

“老媽媽好嗎?”鄒麗梅白皙的臉上浮起兩朵紅云。

“好?!?/p>

談話又?jǐn)嗔司€。

幸好,這時在空曠的草原上傳來諸葛井瑞的廣播喇叭聲。那是呼喊開工的訊號。鄒麗梅和馬俊友從草地上站了起來。

他們穿過一片白樺樹林時,鄒麗梅叫住了馬俊友。她思忖地?fù)崦“讟鍢涞臉涓?,似乎有什么難以出口的事情。馬俊友有點驚奇:剛才鄒麗梅是那么興奮,兩眼都閃露著喜悅的光芒,現(xiàn)在她顯得那么憂郁,和剛才的樣子判若兩人。他熱誠地問道:

“你這是怎么了?剛才還是響晴的天,這會兒又像要下雨!”

“怎么對你說呢?”鄒麗梅咬著哆嗦的嘴唇。

“你說吧!”

“……”

“你不相信我嗎?”馬俊友焦急地說。

鄒麗梅搖了搖頭,輕聲地說:“相信,可是……”

“干嗎還留著半句?”

“我考慮該不該對你說。”

“哎呀!你心眼怎么那么細(xì)?!瘪R俊友說,“荒地上都開工了……”

鄒麗梅看了馬俊友一眼,扭身就跑了。

“麗梅同志——”馬俊友在后邊吆喝。

“小鄒——你停一下?!?/p>

鄒麗梅不但沒停下,反而越跑越快——她哭了。

鄒麗梅是個既有強(qiáng)烈自尊心又有濃厚自卑感的姑娘。她的家庭和她的生活遭遇,在她身上涂了兩種極不諧調(diào)的色彩。來荒地之后,她雖然是第一個新團(tuán)員,介紹人又是團(tuán)中央書記蘇堅,但她還是比其他女伴矮上半頭,“資本家小姐”這幾個字眼,像墜在她心里的一塊石頭。她沉默地工作,勞動之余,每天主動收拾五號帳篷,照料不會生活的小春妮……女伴們跟她很親,都叫她麗梅姐。盡管這樣,她總覺得家庭像跟隨她的影子,摘不開也抹不掉。

大概是到荒地的第五天,她被批準(zhǔn)為新團(tuán)員的晚上,遲大冰找她在馬棚后邊一根倒木上談話。

“你今天一定很激動吧?”遲大冰問。

鄒麗梅回答:“是的?!?/p>

“咱們墾荒隊八十一個人,家庭出身就數(shù)你的不好了。”

“這我知道?!编u麗梅虔誠地回答。

“今后要繼續(xù)和家庭劃清界限?!边t大冰嚴(yán)肅地說。

“支書放心吧!”鄒麗梅堅毅地點著頭,“我把家里寄來的罐頭點心都給女伴們分著吃了?!?/p>

“吃了?”遲大冰皺起眉毛。

“是呀!”鄒麗梅發(fā)表自己的看法說,“倒在草原上喂老鼠太浪費,退回去,還要麻煩伙伴們?nèi)タh城郵局,往返一百多里地……”

“這樣處理不夠妥當(dāng)?!边t大冰說。

“支書你說怎么處理才對呢?當(dāng)時,我征求過團(tuán)支部書記俞秋蘭同志的意見。”鄒麗梅睜大眼睛,認(rèn)真地傾聽著遲大冰的意見。

遲大冰半天也沒有回答出辦法來,但結(jié)論卻做出來了:“這是你和家庭藕斷絲連的表現(xiàn)。今后再碰到這樣的問題,事先和我談?wù)??!?/p>

鄒麗梅思想雖然沒通,嘴里還是“嗯”了一聲。她對遲大冰是很尊敬的。這不但因為遲大冰的年齡在墾荒隊中最大,也不僅因為他是黨支部書記,使她感動的是,遲大冰對她生活上非常關(guān)心。她從家里跑出來時一無所有,途經(jīng)哈爾濱時,他帶著她去服裝商店,用全國青年支援的錢款幫她購置冬裝、棉被和生活用品。她感到黨組織的溫暖,因而自覺不自覺地把遲大冰看成黨的化身、黨的形象。她怎么能不慎重對待遲大冰的意見呢?

后半截的談話,可就使鄒麗梅費解了。遲大冰忽然詢問起她對馬俊友的看法來,他說:“聽說,你和馬俊友同志很接近?是嗎?”

“他老媽媽說,叫我多照顧他一點?!?/p>

“你不必那么認(rèn)真嘛。你想想,馬俊友同志是革命家庭出身,爸爸過去是老紅軍,媽媽是老革命?!边t大冰意味深長地提示她說,“全墾荒隊,人家根子最紅,你呢?出身最……”遲大冰唇下留情,沒有吐出那個“黑”字來。

鄒麗梅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要注意影響,不要叫人家議論你……你明白了嗎?”遲大冰拍拍屁股走了。

鄒麗梅當(dāng)天晚上失眠了。她仔細(xì)地琢磨著遲大冰最后的幾句話,想來想去,覺得這是“門神爺卷著灶王爺——畫(話)里有畫(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時,她只好請教睡在她旁邊的女伴——被姑娘們稱為大姐的唐素琴。唐素琴在女兵中年齡稍大一點,平日沉默寡言,作風(fēng)端莊持重。她來墾荒隊的原因,只有鄒麗梅一個人知道,那還是在北上的火車上,老大姐為了安慰鄒麗梅那顆苦澀的心,向她袒露的痛苦心聲。她原來是個剛上任的小學(xué)教師,被一個花言巧語的男人欺騙了,她打了胎,毅然走向了新的生活。鄒麗梅覺得她比自己身世還苦,有些心里話特別愿意說給這位大姐聽。她把遲大冰的談話內(nèi)容,全盤告訴了唐素琴后,大姐用大拇指舒展著鄒麗梅兩條美麗的長眉毛,說:“小鄒,一個姑娘要是太漂亮了,常常不是福而是禍。你可要記住這一點呀!”

“你是說……說他……”鄒麗梅惶恐地問道。因為這對她來說,太突然了。這是她根本沒有想到的事情。

“日子還短,對誰也別先下結(jié)論。”大姐和她輕輕耳語著,“但是我告訴你,怎樣去透視男人。如果一個男人,只對你一個人好,對所有的人都很糟;或者只關(guān)心你一個,一點也不關(guān)心周圍的同志,十之八九這個男人是有貪心的?!?/p>

“大姐……”鄒麗梅拉著唐素琴的手,“我不相信他是這樣的人,他是……”

“小鄒,夜深了,你靜靜心睡吧?!贝蠼悴恢桥滤齻兊妮p聲談話驚醒了別的女伴,還是她真的困了,從被窩里翹起身子,把馬燈捻滅了。

從這時起,這個“謎”就鎖在鄒麗梅心田里了。兩天之后,遲大冰又特意告訴她,把她留下來做飯,是他在隊委會上提出的。鄒麗梅心里有了一點戒備,只是冷漠地點點頭,沒有表現(xiàn)出對遲大冰有任何感謝之意。說實在的,她是來開荒的,誰愿意當(dāng)后勤呢!這些鎖在她心窩里的事,她本想和馬俊友詳細(xì)地談?wù)?,但她看見馬俊友那誠摯的目光,生怕自己判斷失準(zhǔn),誤傷了遲大冰,影響遲大冰和馬俊友之間的同志情誼,因而她欲言又止。同時,遲大冰告誡鄒麗梅的話“人家出身最紅……你出身最……”,突然莫名其妙地闖進(jìn)了她的腦海,自尊和自卑像兩只手撕扯著她的一顆心,她矛盾,她內(nèi)疚,她甚至后悔剛才不該冒失地送給他那條毛巾。當(dāng)她頭腦陷入一片混沌時,扭身就跑開了。

馬俊友只是覺得鄒麗梅是個怪人。在他眼里,生活都是透明的,就像他頭頂上的藍(lán)天,它雖然無限遙遠(yuǎn),但透明如同水晶。他不理解鄒麗梅的臉上為什么一會兒萬里無云,一會兒又烏云滿天,居然還滴下幾顆雨珠——眼淚。越是不理解的事情,他越想理解,他在后邊呼喊她、追逐她。鄒麗梅頭也不回,只管朝前跑著。馬俊友追出茅草地時,鄒麗梅已經(jīng)在黑土地里弓下腰身,和女伴們一起往外抱犁頭割斷的枯藤了。

他用鄒麗梅送給他的那條毛巾擦著腦門上的汗,正在失意地張望著,遲大冰趕著的那臺馬拉犁,停在他的身旁。遲大冰手扶著鏵犁把兒,意味深長地說:

“小馬,這是到哪兒去了?”

馬俊友說:“借大伙休息的時候,我去刨刨老樹根。”

遲大冰不冷不熱地說道:“……剛才,好像是鄒麗梅從草叢里跑出來,我以為后邊有狼追她呢!”

“我……”馬俊友解釋著說,“我在那兒刨樹根,她去給天鵝蛋找窩,碰巧……”

“開荒這么緊張,”遲大冰木然地說,“我們黨員更該注意自己的影響。剛才,地頭會上你對我提出的意見,是對我的提醒,我也想給你提個醒,你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多少雙眼睛都在看著你——”

“老遲,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瘪R俊友直率地說。

“俗話說,‘響鼓不用槌,一點就通(嗵)’?!边t大冰含蓄地說,“你看荒地上都開工了,你卻剛從茅草地里鉆出來。”說完,他吆喝了一聲“駕——”,三匹馬拉著一臺鏵犁,從他身旁走過去了。

馬俊友又急又氣,他很想和遲大冰把事情說清楚,可是遲大冰兩手狠狠地按著鏵犁,頭也不回,直奔向了荒地深處……

盡管剽悍的小伙子們整個下午都投入了給拖拉機(jī)和馬拉犁清道的工作,大自然還是以它無窮的蠻力,給開荒設(shè)置重重路障?!八勾罅?0”這樣龐大的鐵牛,碰上樹根就像戰(zhàn)船觸礁一樣,機(jī)后駕駛農(nóng)具的農(nóng)具手,常常被彈起老高,拋出座位,甩出去四五米遠(yuǎn)。因此,這兩臺拖拉機(jī)后的農(nóng)具手,已經(jīng)更換幾個人了,俞秋蘭和盧華開著的兩臺拖拉機(jī)還常常為這些路障停車。

對愛情的追求,究竟能給人增添多大的動力?增加人體內(nèi)的多少熱能?世界上沒有一個心理學(xué)家,對此做出過比較精確的統(tǒng)計??墒?,這朦朦朧朧、沒有形狀、沒有軌道的玩意兒,在白黎生身上,產(chǎn)生了奇異的力量——他爬上俞秋蘭那輛拖拉機(jī)農(nóng)具手的座位后,任憑鏵犁上上下下地跳蹦,左左右右地傾斜,竟沒被甩下來。

犁尖下翻起一縷縷的黑土,使他感到無比快慰,尤其是他看到墾荒隊隊員的目光中,流露出對他的驚訝和稱贊時,他的心樂得似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那些墾荒隊隊員的目光似乎在說:“瞧?。“桌枭⒉幌袷W有稳莸哪菢?,像個紙糊的人,誰一捅一個窟窿,風(fēng)一吹就散了架子,火一燒就化成紙灰?!敝挥邪桌枭蠲靼鬃约?,他所以沒有從掌握犁舵的座位上被拋下來,除了俞秋蘭對他的強(qiáng)大吸引力使他在掌握犁舵時處處小心之外,他在農(nóng)機(jī)學(xué)校時,曾在京郊農(nóng)場實習(xí)過在拖拉機(jī)后掌舵的活兒。那時候他無心學(xué)的玩意兒,今天在荒地用上了——這真是歪打正著。

一輪紅日從草海里跌進(jìn)了地平線,被暮色吞噬了的荒地寂靜下來了。男女墾荒兵們牽著馬匹,扛著工具,回青年屯了,荒原里只有兩臺“斯大林80”上的四個人——盧華、劉霞霞和俞秋蘭、白黎生,留在這兒進(jìn)行夜耕。

在單調(diào)的馬達(dá)聲響中,天完全黑了。拖拉機(jī)睜開了兩只“亮眼睛”,黑沉沉的大地被照得銀白雪亮。秋夜的風(fēng)從黑龍江對岸的西伯利亞卷了過來。白黎生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他很后悔,為什么不把他那件墾荒隊隊員的老羊皮襖穿來,要是披上一件老羊皮襖,給俞秋蘭開的拖拉機(jī)掌犁,那簡直是人世間最愜意的事兒。他又想起去年北京的一個秋夜,他拿著一架望遠(yuǎn)鏡,坐在天橋大劇場的后排座位上,觀看著蘇聯(lián)芭蕾舞劇團(tuán)演出的《天鵝湖》,舞蹈大師烏蘭諾娃的表演雖然也使他神往,但最吸引他的還是“四只小天鵝”中緊靠右邊的一只,除了她鼻子略顯高些之外,她的面孔和身段都極似俞秋蘭。他從望遠(yuǎn)鏡鏡筒中緊緊地盯住她一個人,并盡量使俞秋蘭的身影和舞臺上那只小天鵝合二為一……

機(jī)車突然晃動了一下,停了下來。白黎生還沒從幻覺中醒過來,俞秋蘭已經(jīng)從車艙里跳了下來,站在鏵犁的旁邊:

“冷了吧?”

白黎生驚愕地說:“不冷,不冷?!?/p>

他剛要跳下座位,俞秋蘭把手里的老羊皮襖,往上一扔說:“我在車艙里用不著,你在露天用它擋擋風(fēng)寒吧!”

白黎生接過皮襖,從機(jī)座上探著脖子向俞秋蘭說:“咱們夜耕到幾點?”

“連軸轉(zhuǎn)。”俞秋蘭清脆地回答了三個字。

“到天亮?”

“宋書記回縣城之前說了,要機(jī)上的成員辛苦點,因為這兒只有盧華和我會開拖拉機(jī)?!庇崆锾m一邊系著被風(fēng)吹開的黃頭巾,一邊回答白黎生說,“你和“小皮球”,犁舵掌得還不錯,夜班留下你們,明天早晨找人來頂替你們?!?/p>

“你和盧華呢?”白黎生追問道。

“恐怕要連續(xù)頂班了。”

“那……我也要連續(xù)作戰(zhàn)。”白黎生說,“你什么時候換班,我也什么時候換班。”

“那何必呢!學(xué)掌握犁舵總是容易點,全隊那么多小伙子?!庇崆锾m回避著白黎生的目光,淡淡地說,“比不了學(xué)開拖拉機(jī)?!?/p>

“我想接受考驗?!卑桌枭鸀榱吮硎緢詻Q,從鏵犁的座位上站了起來,“我想和你一塊兒接受考驗。”他把“一塊兒”這幾個字說得特別響亮。

俞秋蘭抬頭看看他,本想說兩句提醒他的話,叫白黎生頭腦清醒一點??匆娝麥喩砩舷乱驯粔m土打扮成了“土猴兒”,眉毛、鼻子、臉腮都鋪著一層厚厚的塵埃,她把話又咽了回去,轉(zhuǎn)身蹬上機(jī)車履帶,爬進(jìn)車艙。

“秋蘭同志——”白黎生喊她。

俞秋蘭探出頭來:“還有什么事兒?”

“多談幾句再開車嘛?!卑桌枭吐暤卣f。

俞秋蘭沉默地望著這個“土猴兒”,她不忍心立刻開動機(jī)車馬達(dá)。

“唉!”白黎生習(xí)慣地用手指攏攏頭發(fā),“你真不理解我為什么到荒地來?”

“理解。”

“你是怎么理解的?”

“你對蘇堅同志回答得很好,‘我是為了去開墾北大荒’?!庇崆锾m滴水不漏,她想用白黎生自己說過的話,來封住他的嘴。

“這只是目的之一嘛?!卑桌枭忉屩f,“其實,我進(jìn)農(nóng)機(jī)學(xué)校第一天,就喜歡——”

俞秋蘭趕忙岔開話題,打斷他的話說:“就喜歡上開荒這個工作了,是吧?”

白黎生對俞秋蘭的回避毫不介意,他繼續(xù)向她表白心愿說:“……我們同學(xué)三年,眼下,又是‘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隨,秋蘭同志,你……不覺得你太殘酷了一點嗎?”

俞秋蘭最怕聽見的話,終于從白黎生嘴里傾吐了出來。她真想給他潑上一盆冰冷的水,以從根本上熄滅他心中的火焰,可是她又怕他經(jīng)受不住打擊,真的撲滅了他心中對開荒僅有的一點亮光,便盡量做出和顏悅色的神態(tài)說:“小白同志,我們的生活習(xí)慣、志趣愛好,都有著非常遠(yuǎn)的距離。你多才多藝,能拉會唱,應(yīng)該找一個能說到一起的伙伴?;牡厣系墓媚铮任液玫亩嗟氖?,你何必……這樣……折磨自己呢?你該懂得,在這個問題上,強(qiáng)扭的瓜是不會甜的,不,這條藤上根本也結(jié)不了瓜。”

“秋蘭同志……”

“別說了。”俞秋蘭指了指另一臺拖拉機(jī),“人家在爭分奪秒地開荒,明白嗎?”她“砰”的一聲,關(guān)閉了車艙艙門。

白黎生重新坐在鏵犁的舵手位子上時,頓時覺得荒野是那么黑。雖然俞秋蘭那件羊皮襖足以抵御夜寒,但他還是感到心內(nèi)很冷。月亮偷偷地升起來了,草原變成一片閃亮的銀海,遠(yuǎn)處一排排小白樺樹,像一群身穿素衣素裙的窈窕少女;騎馬嶺下的落葉松,筆直挺拔,像大海上一根根高聳的船桅。月光下,草原就像是桅帆下的一艘偌大的船,正載著這群亭亭玉立的少女,駛向不知的去處。草原之夜,如此誘人遐想,可是白黎生,卻對它失去了興致。他不知為什么想起了他童年生活的巴黎,每到夜深人靜時,聽著《藍(lán)色多瑙河》悅耳的樂曲,喝著媽媽送到手里的咖啡。而這里,不要說是咖啡,連一杯熱開水也喝不上,響徹大地的不是“華爾茲”的優(yōu)美旋律,而是“突突突突”的刺耳聲音。

過了午夜,白天擔(dān)任宣傳員任務(wù)的諸葛井瑞,才一頭擔(dān)著苞米粒飯和咸菜,另一頭挑著白菜湯,手里拄著一根防狼棍子,出現(xiàn)在夜耕的荒地。地頭上有一間用樺樹皮和野荊條編織成的三角窩棚——縣委書記宋武的手藝——這是供盧華、劉霞霞、俞秋蘭、白黎生夜班休息和吃飯的地方。白黎生剛剛鉆進(jìn)窩棚,諸葛井瑞忙揭開飯桶上的棉絮,給他盛了一碗熱苞米飯:

“小白,餓得肚皮挨脊梁骨了吧?快吃了它?!?/p>

白黎生沒有理睬“小諸葛”的熱情,拿了個空碗,舀了一碗菜湯,大口大口地喝個沒完,然后,他把空碗一扔,就靠著窩棚合上眼皮。

盧華接過“小諸葛”手中那碗飯遞到白黎生面前:“人是鐵,飯是鋼,吃下去再打盹。”

白黎生推開飯碗,說:“我……我不餓!”

“小皮球”調(diào)皮地瞅了白黎生一眼,嚷道:“哎呀!我說歌唱家,你白天唱的歌多帶勁,‘百靈鳥,雙雙地飛,不是為了尋找安樂’,現(xiàn)在,怎么變成了霜打的絲瓜瓤子了?”她坐在白黎生身邊,用筷子扒拉一下白黎生的嘴唇,嘻嘻地笑著說,“來,白大哥,張開嘴,我來喂你吃飯?!?/p>

白黎生能推開盧華和諸葛井瑞送到嘴邊的飯碗,卻難以擺脫劉霞霞的糾纏。他只好端起飯碗,機(jī)械地往嘴里填著苞米粒飯。

“小皮球”開心地笑了好一陣子,說:“白大哥,為了不讓眼皮子打架,我們一塊兒唱支歌吧。”

“你安靜會兒好不好?”白黎生心煩意亂地說,“咱們要干到天亮呢!”

“喲——”“小皮球”拉長聲調(diào)說,“還是男子漢哪!我劉霞霞都不怕熬夜,你還怕?咱倆兒一唱歌,就不困了?!?/p>

白黎生指指風(fēng)干的嘴唇,表示他沒有唱歌的興致。

“你不唱,我可要唱了。不過,你可得給我挑挑毛病。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白黎生沮喪地點點頭。

“小皮球”抖開嗓子,真的唱開了。她唱的是流行于古老北京的兒歌:

水牛兒,

水牛兒,

先出犄角后出頭。

你爹,

你媽,

給你買來燒羊肉。

……

“小皮球”在窩棚里和白黎生糾纏的時候,俞秋蘭把盧華叫出了窩棚。他倆走過拖拉機(jī)旁,盧華見俞秋蘭愁鎖眉梢,問道:

“你這是怎么了?”

“跟你商量個事情?!?/p>

盧華說:“在窩棚里說不好嗎?這兒夜風(fēng)多涼。”

“你把劉霞霞和白黎生調(diào)換一下吧?!庇崆锾m神色痛苦地說,“叫白黎生給你去掌犁舵,叫‘小皮球’跟我那臺拖拉機(jī)?!?/p>

“多此一舉?!北R華不以為然地?fù)u著頭。

“人家可是在正式給你提意見?!庇崆锾m嗔怪地瞪著盧華。

盧華毫不猶豫地回答:“我不同意?!?/p>

俞秋蘭不快地把頭扭向一邊。

“小俞,你想想,白黎生給你那臺機(jī)子掌犁,不是對開荒,對你們……都有利嘛。”盧華說服著俞秋蘭,“他來荒地,思想不那么踏實,你正應(yīng)該多關(guān)心他嘛。”

俞秋蘭猛然回過頭來:“你和我都有責(zé)任。”

“別激動嘛,小俞?!北R華微微笑著,“你說得很對,我們都有責(zé)任,可是你們的關(guān)系,不是比我更……”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呀!”俞秋蘭跺了跺腳,“真是……真是……叫人怎么和你說哪!”

“我說的是大實話?!北R華大咧咧地勸解著,“荒地上誰不知道你們同學(xué)三年,他來北大荒,一部分原因是為了你?!?/p>

俞秋蘭揉搓著頭巾的下擺,她感到既委屈又生氣。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盧華那張黝黑的臉,眼皮忽然一陣酸脹,晶瑩的淚花奪眶而出,她趕緊低下頭來,背過身去。

盧華毫無察覺地繼續(xù)說著:“剛才,小白哭喪著臉出神兒,我估摸著也是因為你的原因。你是不是對他耍態(tài)度了?”

俞秋蘭沉默地咬住頭巾一角,把頭埋進(jìn)了頭巾中——她的心哆嗦了。使她傷心的是,盧華竟然對她的心事一無了解。記得,她在農(nóng)機(jī)學(xué)校時,為了未來從事農(nóng)墾工作,曾讀過蘇聯(lián)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說《被開墾的處女地》,小說中的主人公名叫達(dá)維多夫。他雖然也是一個把身心獻(xiàn)給大地的人,但感情細(xì)胞絕不像盧華這樣貧乏,路??āとA麗雅對他的任何一點細(xì)致的感情,都能激起他內(nèi)心的強(qiáng)烈反應(yīng);而盧華在這方面,則癡呆得像個嬰兒,不——他已經(jīng)是二十六歲的青年人了——像個笨拙的傻瓜。俞秋蘭覺得再不能沉默了,應(yīng)當(dāng)打開心靈上那把鎖,讓盧華知道她深藏著的渴望和憧憬,便松開咬住的頭巾角,迅速地擦掉淚痕,反問盧華說: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盧華兩手一攤:“當(dāng)然可以?!?/p>

“白黎生是喜歡我,可是我不喜歡他,而心里喜歡另一個人,你真的看不見嗎?”俞秋蘭鼓起勇氣,直視著盧華那雙細(xì)長的眼睛說,“難道為他這‘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逐,為他來了荒地,為叫他在荒地安心,就必須要我這個不喜歡他的人,用感情來回報嗎?你剛才說我們同學(xué)三年,三年怎么了?就是相處了三十年,也不一定就能互相吸引。你怎么能用相識時間的長短,當(dāng)裁決感情的尺子呢?我是工人的女兒,既不信奉資產(chǎn)階級那套‘一見傾心’,也不按輿論的跑道行事,我是我,我叫俞秋蘭,就像有人要用馬拉犁耕地,我非開出來拖拉機(jī)一樣,我有我自己在生活中的選擇?!?/p>

盧華從來沒有見過俞秋蘭如此激動?;牡厣峡找惠喴乖?,把清冷的幽光灑在她的臉上,她兩條蛾眉高挑,嘴角緊閉,眸子閃光……就像一尊堅毅肅穆的大理石雕像。平日對他言聽計從的溫順姑娘,割草時叫他吹她手上磨起大泡的靦腆的少女,今天在他面前一下大了幾歲——盧華蒙住了。

生活中常有這樣的現(xiàn)象,當(dāng)一個人把全部心血投入一項宏偉的事業(yè)中去時,他的兩只眼睛只盯著他所追求的那個目標(biāo),他不知疲憊地向著那個目標(biāo)疾行,就像個夜行者一樣,不會發(fā)覺他的腳下,有花,有草,有清清的河水。但是生活中的某一剎那,突然升起了撕裂陰云、照亮夜路的閃電,他才發(fā)覺他腳下的路不是空曠的沙漠,而是充滿了絢麗的色彩:花兒是紅的,草是綠的,清澈見底的小溪在他腳下唱著歌。盧華也是這樣,來荒地這么多日子,他思戀的是黑土,他向往的是麥穗,他的憧憬是一頂頂荷葉形的帳篷早日變成一幢幢房屋;即使在他的夢里,也沒有出現(xiàn)過一次俞秋蘭的影子,而總是夢見自己扛著沉沉的糧食口袋,登著一塊顫顫悠悠的跳板,到糧囤去入倉。這條跳板怎么那么長??!怎么走也走不到頭,他咬緊牙關(guān),拼命地向前走啊,走啊……因為他常常做這個夢,墾荒男兵們都知道盧華睡覺比“呼嚕賀”還多一手,那就是不斷的咬牙聲。

深秋的午夜,俞秋蘭的話比得上一道閃電,稱得起一聲霹靂,第一次把這個結(jié)實年輕漢子的另一個夢震醒了。他朦朦朧朧地感到俞秋蘭提到她喜歡的那個人,和他不無關(guān)聯(lián)。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不是出于他的敏感——正好相反,他在這方面遲鈍得近于一根絕緣的木樁;也不是由于俞秋蘭流露出的心聲使他產(chǎn)生自我聯(lián)想——他重實際,缺乏感情上幻想的細(xì)胞;而是俞秋蘭說的那些話,使他想起諸葛井瑞那幅畫兒來了——

那天,諸葛井瑞送畫兒給俞秋蘭,被她婉言謝絕后,諸葛井瑞把兩幅畫一塊兒攤在盧華的面前。當(dāng)時,墾荒隊隊員還沒開到荒地,男帳篷只有他和盧華兩個人,所以“小諸葛”說話非常隨便:

“盧華,你看我畫的兩幅《草原日落》,哪一幅好?”

盧華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第一幅有草原、彩云、落日、低飛的鷺鷥和他們割起的一垛茅草;第二幅除有上述景物外,主要突出他和俞秋蘭的背影。盧華拍拍“小諸葛”的肩膀說:“你不愧是個秀才,我看這兩幅都不錯,將來出壁報時,保證一鳴驚人?!?/p>

“小諸葛”齜牙一笑,試探地追問著盧華說:“別模棱兩可嘛!你到底喜歡哪一幅?”

盧華仔細(xì)地看看畫兒,指著沒有他和俞秋蘭背影的那幅畫兒說:“這幅好,把北大荒的開闊勁兒,都畫出來了。”

“小諸葛”說道:“你和俞秋蘭審美觀點可不太一樣?!?/p>

“她喜歡哪幅?”盧華順口搭音地問。

“當(dāng)然是有人的那一幅了?!?/p>

“我不喜歡人,喜歡風(fēng)景?!?/p>

“她呀,正好和你相反?!敝T葛井瑞說,“她喜歡人,而不喜歡風(fēng)景。畫面上這兩個人,她特別喜歡他——”諸葛井瑞指著盧華在畫面上的身影兒,拿腔作調(diào)地說。

盧華納過悶兒來了,瞪了“小諸葛”一眼:“別胡說八道,你再胡亂揣摩,我用鐮刀剜去你的舌頭?!?/p>

諸葛井瑞煞有介事地告訴盧華說:“不是吹牛,諸葛亮的后代,不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且會測人間的婚姻八字。在這點上,我比祖宗——臥龍先生多一招哩!”

盧華揪著“小諸葛”的耳朵說:“這兒可不歡迎你這小陰陽先生。”

諸葛井瑞“撲哧”一聲笑了,他掰開盧華的手,揉著被揪紅了的耳梢說:“隊長,說實話吧,我這些話不是算命算出來的,是我察言觀色看出來的?!薄靶≈T葛”把俞秋蘭對這幅畫兒的前前后后,仔細(xì)地向盧華追述了一遍。

盧華雖然無心細(xì)聽,但諸葛井瑞的話還是在他心里留下了影子。大隊人馬一到,盧華天天忙得腳丫朝天,把“小諸葛”的推算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今天,俞秋蘭含而不露地提起了“那個人”,在盧華心里蕩起了強(qiáng)烈回聲,他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

“盧華,”俞秋蘭催問著,“你怎么不吭聲?”

盧華手指上的泥都搓掉了,他還沒找出合適的回答。

“我的看法對不對,你總得表個態(tài)呀!”俞秋蘭微皺眉心,語氣里流露出急躁。她等待著盧華的回答。

“你的話說得沒有錯?!北R華終于開口了,“不能為了使一個墾荒隊隊員安心荒地,就把愛情當(dāng)作犧牲,可是——”

俞秋蘭馬上接過他的話說:“可是,你知道我說的‘那個人’是誰嗎?”

“小俞,我已經(jīng)猜個八九不離十了?!北R華避開了俞秋蘭的目光。

“誰?”俞秋蘭悄聲地問。

“你的心思我了解了?!北R華坦率地說,“你是個很好的同志,開荒第一仗,就表現(xiàn)出你的潑辣勁兒來了,我很喜歡你……你的性格??墒悄阆脒^沒有,如果我們表現(xiàn)出超越同志的關(guān)系,白黎生會有啥想法?假如由于我們,增加了白黎生的痛苦,難道就完全合適嗎?萬一他思想上鉆了牛犄角尖,鬧出啥問題來,不要說我這個墾荒隊隊長心里過意不去,你這個青年團(tuán)團(tuán)支部書記心里也不會安寧。你說對嗎?”

俞秋蘭默默地凝視著盧華,她既沒點頭,也沒搖頭;但心里暗暗承認(rèn),盧華考慮問題要比她周全得多。她記起在割草的日子里,盧華曾對她講過他因感情用事,而犯了嚴(yán)重過失的一個故事:那是在朝鮮白云山反擊戰(zhàn)之后發(fā)生的,部隊要他和另一個戰(zhàn)士押送兩個美國俘虜去戰(zhàn)俘營,當(dāng)他路過一個燃燒著的朝鮮村莊,看見一個嬰兒依偎著母親躺在血泊中時,他憤憤地搡了兩個美國佬一人一槍托。那兩個美國佬嘰里呱啦地用英語提出抗議,意思是抗議他虐待俘虜,盧華看了看路旁的母親和嬰兒,無法壓抑心中的怒火,他突然扣動了扳機(jī),朝美國佬開了一梭子。歸隊之后,陪同盧華押送戰(zhàn)俘的戰(zhàn)士向首長匯報,說戰(zhàn)俘要逃跑才被迫開槍,可是盧華則坦白自己違反了俘虜政策,請求處分。結(jié)果,盧華被關(guān)了十天禁閉,從班長降到戰(zhàn)士,和那個沒開槍但是說了謊話的士兵一塊兒被遣送回國,重到礦山。盧華非常悔恨這次過失,因為這次感情沖動,導(dǎo)致他離開朝鮮戰(zhàn)場,沒能跟隨志愿軍的坦克部隊一直打到“板門店談判”。俞秋蘭記起了這段故事,覺得更應(yīng)該尊重盧華的意見,她自己不過是個來開荒的學(xué)生兵,而盧華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的磨煉,是值得她完全信賴的。想到這里,她對盧華說:“依你看,我該怎么辦呢?”

“你要是真正愛護(hù)我,”盧華說,“你就不要要求調(diào)換農(nóng)具手了?!?/p>

“那我該多么痛苦……”俞秋蘭嘆口氣,“他要是總對我糾纏呢?我……我……”

“你也要關(guān)心他,告訴他這是同志情誼。他是個有自尊心的人,經(jīng)過一段痛苦,也許會正確地對待你的?!北R華說,“絕不能因為個人痛苦,就拋開一個同志不管,小俞,我相信你能做到這一點,是嗎?”

俞秋蘭臉紅了,不十分情愿地“嗯”了一聲。

白樺樹的葉子在這深秋的午夜,無聲無息地飄落著,有一兩片被秋風(fēng)卷著,墜落在俞秋蘭起伏的胸脯上,她把葉片拿在手里,下意識地擦著自己灼熱的臉腮。她漸漸意識到站在自己身邊的黑臉膛的盧華,心胸比她博大寬廣得多,他的心田就像眼前的廣漠原野,她則不過是它胸膛上一株稚嫩的小樹;他的心田像頭上的浩蕩天空,她自己只是它懷抱中的一顆不起眼的小星而已。她愈發(fā)感到盧華性格的渾厚、開闊、善良,愈發(fā)覺得自己的心難以和他分開了。她幾次想跨上兩步,緊緊握住盧華的手,甚至起了想吻一下他那黑黑臉膛的念頭,可是當(dāng)她剛要邁步時,羞澀抑制了她的腳步。為了平息自己狂亂的心情,她抬腳登上了拖拉機(jī)。

后半夜,俞秋蘭的心如同沉浸在一口蜜缸里,盡管駕駛艙里很涼(她那件老羊皮襖剛才給白黎生穿了),可是黃頭巾下那張秀氣的臉還火燒火燎,紅漲得像一朵雞冠子花。她很后悔剛才的怯懦:“為什么不吻一下他的臉呢?荒原里沒有第三個人,只有你和他,還有就是月亮下的人影兒了!哎呀!俞秋蘭,你真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傻丫頭!”她無聲地罵著自己。

拖拉機(jī)劇烈地顛簸了一下,俞秋蘭從幻覺中驚醒過來。她把頭探出機(jī)艙,向后看了看,不覺吃了一驚:農(nóng)具手座位上空了。她趕緊停機(jī)跳下車來,向后眺望,距離鏵犁兩三米遠(yuǎn)的地上躺著一團(tuán)白茸茸的東西。她立刻想到,這是白黎生被樹根甩下車來了,忙跑上去:

“小白同志,你……”

老羊皮襖蠕動了一下,諸葛井瑞從地上爬了起來。

“怎么……是你?白黎生呢?”

諸葛井瑞從地上撿起眼鏡,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土,把眼鏡戴好,所答非所問地說:“想不到樹根這玩意兒這么厲害,不過,這也算不了什么,一回生,兩回熟,三回變成老師傅?!?/p>

俞秋蘭有點急了:“白黎生呢?”

“替我挑著空飯擔(dān)回青年屯了。”

“為什么?”俞秋蘭臉色由紅變白。

“剛才,‘小皮球’唱著老北京的兒歌:水牛兒——水牛兒——我聽著蠻有老北京的味兒,隨手掏出小本本給劉霞霞畫人頭素描,光線雖然暗點,可畫得不算差……”

“‘小諸葛’,我問你白黎生的事情。”俞秋蘭打斷諸葛井瑞的話說,“你怎么這么絮絮叨叨,說簡單點嘛!”

“我畫畫的時候,不知白黎生什么時候出了窩棚,過了會兒,他回來了,把這件老羊皮襖往我懷里一扔說:‘白天咱倆換一回工了,是你主動塞給我的喇叭筒,現(xiàn)在我頭疼得厲害,我主動請求你替我干這后半夜吧!’這有什么問題,我滿口答應(yīng)了,他拿起我那根防狼棍,挑起空飯擔(dān)就走了?!?/p>

俞秋蘭愣住了。

“小俞,”諸葛井瑞撣撣皮襖上的黑土,胸有成竹地說,“你用不著發(fā)愣,根據(jù)我的分析,剛才他一定嫌‘小皮球’的尖叫聲扎耳朵,才出窩棚。出了窩棚以后……是不是看見什么了,比如,你和盧華在談什么——這是我的揣測——也許他聽見一耳朵半耳朵的,引起他的條件反射。沒錯!”

俞秋蘭沒有反駁“小諸葛”的推想,她沉思著。

“小俞,我看這倒好。盧華、你和我,是墾荒隊的‘先行官’,我了解你倆,贊成你們倆……該怎么說呢?”諸葛井瑞咬文嚼字地說,“現(xiàn)在是20世紀(jì)50年代,你們之間的感情應(yīng)當(dāng)公開。小白當(dāng)然痛苦點,可那有什么辦法呢?!愛情這碼子事,不能遷就,不能憐憫,不能……”

“別說了?!庇崆锾m心里雖然對諸葛井瑞的話沒有反感,嘴里還是制止他再往下說,“盧華剛才為這事批評了我一頓,我應(yīng)該多給白黎生一些同志間的溫暖。”

“可是他要的不是同志間的溫暖哪!”“小諸葛”不服氣地說,“我建議就這件事情,在團(tuán)支部公開討論一下,因為咱們這兒都是年輕人,遲早要經(jīng)過這一關(guān)?!?/p>

俞秋蘭心亂如麻,她覺得“小諸葛”的建議是很有道理的,但是這會導(dǎo)致什么結(jié)果呢?會不會增加白黎生的精神壓力?她理不出個頭緒來,縱身邁上拖拉機(jī),回過頭來叮囑諸葛井瑞說:“你身子不要太僵太死,身子要隨著鏵犁擺動,這樣,碰上樹根,頂多打個趔趄,不會把你甩下來,你聽懂了嗎?”

諸葛井瑞還想繼續(xù)對俞秋蘭發(fā)表他的高論,一滴冰涼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他打了個冷戰(zhàn),抬頭一看,月亮和星星都不見了,夜空不知什么時候爬滿了陰云,它烏黑得如同一個倒扣的鍋底,銅錢大的雨點破天而落。

“給你這個?!庇崆锾m從駕駛艙里扔出一件雨衣,“省得把你淋成水鴨子。”

諸葛井瑞抱著雨衣,朝落雨的荒野望著。他想起了白黎生,此時連一半路也走不了,恐怕要挨一場雨淋了。他想叫俞秋蘭晚開一會兒車,容他去追上白黎生,把雨衣讓給他穿,可是這當(dāng)兒,天地之間,亮起一道銀亮的閃電,雷聲響過之后,瓢潑大雨切斷了他的視線……

第三章

雨,一下就是七八天,仿佛天上的銀河決了大堤,滂沱的大雨下個沒完。

“小諸葛”獻(xiàn)計用白礬沉淀雜質(zhì)的水塘,已經(jīng)平了槽了,墾荒隊隊員重新喝開混濁的“芝麻醬湯”了。帳篷里鋪墊的厚厚茅草,經(jīng)不起潮氣的滲透,男女帳篷里發(fā)出茅草霉?fàn)€后的嗆鼻苦澀氣味,鋪在上邊的被褥,濕得一擰就能滴水。這對于住慣了北京四合院和四白落地樓房的嬌兒寵女們,已經(jīng)是個難題兒了。但更艱苦的是,連綿不斷的秋雨把大草甸子變成了水洼、泥塘,開荒時節(jié)又不能耽誤,北大荒的泥又黏得如同乳膠,男女墾荒兵們只好赤著腳板冒雨下地。他們在雨里淋、泥里滾,每到傍晚收工時,除了從頭發(fā)的長短和胸部的凹凸上,還能分出是男是女之外,都成了清一色的泥猴兒。

如果僅僅是來自大自然的壓力,那倒也好——這些北京兒女不是來北大荒睡“席夢思”床、喝牛奶、吃面包的,他們早有了迎接困難的準(zhǔn)備。偏偏伴隨著荒地上的雷雨,墾荒隊隊員心里也響了一聲霹靂:白黎生在雨夜失蹤了。

那天夜里,諸葛井瑞把空飯擔(dān)兒給了白黎生。天亮?xí)r,他還沒有回到青年屯。這個不愉快的消息,給墾荒隊隊員心里蒙上一層濃重的陰影。在這愁云密布的日子,盧華和大個子賀志彪帶著墾荒隊隊員搶種。遲大冰、馬俊友和幾個來荒地后學(xué)會騎馬的小伙子,騎上九匹蒙古馬,馳進(jìn)茫茫雨幕,分頭到四面八方去尋找白黎生。第四天黃昏,馬俊友失望而歸時,在一片榛子林里發(fā)現(xiàn)了扁擔(dān)、飯桶和一只陷在泥漿里的鞋。馬俊友覺得這個發(fā)現(xiàn)很重要,騎著馬返回縣委,向宋武報告了這個新的發(fā)現(xiàn)。回到青年屯后,這只鞋成了各號帳篷猜測的話題:

“會不會陷進(jìn)‘大醬缸’里了?”十四歲的小春妮兩眼閃著淚花說,“咱們來荒地時,連宋書記都差點淹在里邊?!?/p>

“也許是在暴雨里迷路了?!蹦昙o(jì)最大的老大姐唐素琴猜測。

“會不會遇上狼了?”“小諸葛”的神機(jī)妙算也失靈了,他憂心忡忡地說。

“哪有那么多的狼!”石牛子不同意“小諸葛”的看法,“我敢肯定這小子腳丫上抹油——溜了。你們還記得不?在火車上大個子打呼嚕,他都受不了,能受得了這苦?瞧!咱們這幾個帳篷味兒得都像公豬圈和母豬圈了?!?/p>

沒有人笑,也沒有人應(yīng)聲。誰還有心思笑呢?雁群中有一只大雁離群掉隊,它們還會在長空中哀鳴徘徊,何況白黎生是八十一個伙伴中的一個,他的安危福禍緊緊地拴系在每個墾荒隊隊員的心里。

盧華眼窩塌陷進(jìn)去,眼白里出現(xiàn)了青年人少見的紅絲。在拖拉機(jī)上連軸轉(zhuǎn)的俞秋蘭經(jīng)受住了秋風(fēng)苦雨的磨煉,卻難以承受因白黎生失蹤而給予她的嚴(yán)重打擊。這件事實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雖然她不喜歡白黎生,可是她也不相信,他會采取當(dāng)逃兵的方式和荒地告別。年輕人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冰冷的水——盡管他有著許多缺點——循環(huán)在他肺腑之間的血也應(yīng)該是熱的。一連幾天沒尋覓到白黎生,她急得嘴唇起了一圈火皰:難道真像遲大冰判斷的那樣,白黎生借著雷雨之夜當(dāng)煙幕,當(dāng)了墾荒隊的第一個逃兵嗎?這簡直使她難以相信。

最使她痛苦的是,她從一部分墾荒隊隊員的目光中發(fā)現(xiàn)了對她的問號,尤其是遲大冰,那張本來就冰冷的臉上,似乎又結(jié)上了一層冰,好像那張窄長的刀條臉頰,馬上就要發(fā)生雪崩。在馬俊友找回白黎生一只泥鞋的晚上,她終于被遲大冰從五號帳篷叫到了隊委會開會用的小帳篷里,遲大冰把放在木條桌子上的那只泥鞋,舉到俞秋蘭面前。

“找到這只鞋的那片榛子林,離鳳凰公共汽車站不太遠(yuǎn),它說明一個問題,白黎生確實是當(dāng)了逃兵?!边t大冰的聲音比臉色還冰冷。

俞秋蘭舔舔疼痛的嘴唇,沒有回答。她一開口說話,那些火燒火燎的火皰就會疼得鉆心。

“盧華不同意給白黎生的母親拍發(fā)電報。”遲大冰放下那只泥鞋繼續(xù)說,“他怕白黎生的母親如果沒見兒子歸來,接到電報會找到荒地來。依我看,白黎生這時候正坐在他家飯桌上吃夜宵呢!”

俞秋蘭感到茫然,她兩眼直直地望著那只泥鞋,心里想:那么講究面子的白黎生,能赤著一只腳板,穿著沾滿泥漿的衣裳,登上返回北京的火車嗎?

“你怎么不說話?”遲大冰察覺俞秋蘭沒有反響,聲音一下變高了。

俞秋蘭為難地指指自己的嘴唇。

遲大冰看看俞秋蘭嘴上的火皰,毫不動情地繃著臉兒說:“你當(dāng)然要比別人更著急,因為白黎生雨夜逃走,你有一定的責(zé)任?!?/p>

俞秋蘭的心如同被針扎了一下,她顧不得嘴疼了:“老遲,你……你……說的什么話呀?!”

“白黎生剛剛有了點積極性,跟著你第一天夜耕就撒了丫子!你是給他溫暖,還是給他一塊冰?”遲大冰臉上開始“雪崩”,兩眼射出冷峻的光。

“該給的溫暖我都給了,他沒帶皮襖,我把我的讓給他穿,怕他受涼?!庇崆锾m說,“他……向我索取……索取……超越同志情誼的東西,我沒有給,我也不能給,這……這難道是我的過失嗎?”俞秋蘭不知是因為嘴上火皰疼痛之故,還是感到了極度的委屈,她眼角有些酸脹,忙把頭掉轉(zhuǎn)開來,她不愿意叫人看見她的眼淚——這是她的性格。

遲大冰雖然看不見俞秋蘭的臉,但是他看見俞秋蘭哆嗦著的雙肩,他想象到俞秋蘭哭了。到底是她臉上的熱淚融化了他臉上的那塊“寒冰”呢,還是他意識到了她的為難之處呢?不知道。反正俞秋蘭一哭,他的臉色稍稍回暖了一些,聲音也和緩了下來。他在這方寸大的帳篷內(nèi)來回地踱著步說:“是??!人挨批評,心情總是痛苦的,前幾天,我提出用馬拉犁開荒,不過是想為集體增添榮譽,可是宋武狠狠剋了我一頓,我嗓子腫了好幾天,連聲音都沙啞了。那有什么辦法呢?該做檢查還是得做檢查。俞秋蘭同志,那時候,你把拖拉機(jī)開出去了,受到縣委書記的表揚,贏得墾荒隊隊員的喝彩……那是應(yīng)該的,眼下,你做檢查,那也責(zé)無旁貸!”

“那件事和白黎生逃跑有什么相干?”俞秋蘭忍不住心中的憤懣,朝遲大冰喊了一聲。她扭過頭來,仔細(xì)地打量著高高的遲大冰:“難道他真是個把自己的名譽看得比墾荒事業(yè)還貴重的人嗎?”她自己問著自己,“為什么在這節(jié)骨眼上,他還重提那件事情?”

老實說,初到荒地的日子,這個身材干瘦的“老青年”曾經(jīng)贏得她的信賴。他老成持重,嚴(yán)肅認(rèn)真,處理工作絕少年輕人的毛躁,干起活來,身子弓得如同一個蝦米,無論從年齡和行動上看,都無愧于一個墾荒隊的領(lǐng)導(dǎo)者。馬拉犁事情發(fā)生以后,并沒引起俞秋蘭的疑竇:青年人嘛,哪個不喜歡榮譽!干出點出格的事情來在所難免。但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nèi),他的形象在她眼睛里開始模糊了。俞秋蘭恍恍惚惚覺得,在遲大冰嚴(yán)肅的面孔后邊,隱藏著什么她看不透的東西:難道他的心胸,真像他的刀條臉那樣狹窄嗎?難道是因為我開出去拖拉機(jī),他一直耿耿于懷嗎?俞秋蘭腦子亂成一團(tuán)麻,她陷入重重矛盾之中。

遲大冰似乎也覺察到自己泄露了心機(jī),可是潑出去的水已經(jīng)難以收起,便舌頭拐了個彎兒說:“我只不過用我的事情打個比方,意思是說,我們都應(yīng)該正確對待批評,嚴(yán)格對待自己。白黎生當(dāng)逃兵以后,墾荒隊里議論紛紛,大家都說這件事情和你有關(guān)系,你就該好好檢查一下自己?!?/p>

“我問心無愧?!庇崆锾m毫不含糊地說,“不能做違心的自我檢查?!?/p>

“俞秋蘭同志——”遲大冰發(fā)了脾氣,他目光直視著俞秋蘭含淚的雙眼說道,“你眼里不要沒有黨,也不要無視我遲大冰,告訴你一句實底吧,你要是不做檢查,就召開墾荒隊全體大會,解決你的問題,整整你這個鬧獨立性的青年團(tuán)團(tuán)員?!?/p>

“什么時候開?”俞秋蘭咽著苦澀的淚水問。

“開完荒地?!?/p>

“那……好,我等著?!彼糸_帳篷簾兒,憤憤而出。

帳篷外邊雨還在稀稀拉拉地落著,俞秋蘭心里如同揣著一盆火,根本沒發(fā)覺淋在她灼熱面頰上的冷雨點,更沒發(fā)覺帳篷角上站著一個身披雨衣的人,直到她幾乎和他撞在一起了,才突然止步:

“誰?”

那個人影沒有回答,用袖子里藏著的手電,照照自己的臉,并努了一下嘴,示意俞秋蘭不要出聲。俞秋蘭看出來了,這是諸葛井瑞。她跟在他身后,穿過沉睡著的帳篷,在遮雨的馬棚旮旯里站下:

“什么事?”

“剛才我出來解手,聽見遲大冰正在剋你,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敝T葛井瑞囁嚅地說,“當(dāng)天夜里的具體情況,是我向老遲匯報的,我當(dāng)時講那些事兒的目的,是想叫領(lǐng)導(dǎo)知道得細(xì)致一點,能夠使隊里對白黎生的去向做出判斷,沒想到……老遲把這些話,變成他手中的一根鞭子,抽向了你?!?/p>

俞秋蘭舔舔嘴唇上崩裂開的火皰,安慰諸葛井瑞說:“你應(yīng)該把情況告訴老遲,你沒任何錯誤?!?/p>

“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摘下眼鏡,用掌心擦著鏡片上的雨滴,思索著說,“小俞,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你怎么了?”俞秋蘭覺得奇怪。

“剛才老遲的行為純屬報復(fù)?!?/p>

“你也是這么看?”

“不然,他為什么提你開出‘斯大林80‘的事情呢?會說的不如會聽的,刀砍的不如旋的圓。我看老遲私心太重了,這樣的黨員給墾荒隊掌舵,弄得不好,非把船開得翻個兒不可?!?/p>

俞秋蘭低垂著頭,靜聽著。諸葛井瑞這番話,和她朦朦朧朧的感覺是一致的——她沉默了。

“小俞,用不著垂頭喪氣,腳正不怕鞋歪,伙伴們了解你?!敝T葛井瑞反過來安慰起俞秋蘭了,“何況小白到底是不是真回了北京,那還是個問號,只要他不遇上狼群,總會回來的?!?/p>

“他會碰上狼嗎?”俞秋蘭明明知道不能排除遇上狼群的可能,她還是希望諸葛井瑞給她個吉祥的回答。

諸葛井瑞嘆了口氣說:“這是我最擔(dān)心的事??墒俏矣忠幌耄禾煜轮┯?,狼都會躲進(jìn)洞穴里去……只要不出事,那,我真要念阿彌陀佛了?!?/p>

“你分析得有道理?!庇崆锾m沉郁的臉上有了一點生氣,“他要是能夠平平安安地歸隊,‘小諸葛’你得幫我辦一件事。”

“我知道了,給他感情上尋找另外的慰藉是吧?”“小諸葛”毫不費力地識破了俞秋蘭的心機(jī),“那好辦,咱們墾荒隊姑娘有的是,依我的眼光看,比你漂亮的還有那么幾個,也真怪了,他怎么會死死咬住了你?”

“我也說不清楚。”俞秋蘭說,“他愛藝術(shù),愛大自然,在學(xué)校時,他在信里稱我為‘村姑’,我一直不理解這個稱呼是什么意思。后來,有一個女同學(xué)告訴我,‘村姑’是俄國詩人普希金小說里的一個人物。我不愛看小說,而迷戀機(jī)械,也沒去找這本書來看一看?!≈T葛’你要是幫他物色對象的話,就尋找像‘村姑’那樣子的姑娘吧!”

“真有意思?!敝T葛井瑞暗自笑了。

俞秋蘭認(rèn)真地問:“你讀過這篇小說嗎?”

“讀過。《村姑》那幅插圖,畫得真美?!敝T葛井瑞神往地說,“原來白黎生的羅曼蒂克寄托在大自然的‘女神’身上?!?/p>

“你了解他的選擇標(biāo)準(zhǔn),就好辦了?!?/p>

諸葛嘬著牙根,面有難色地?fù)u著頭說:“聽你這么一說,我反倒覺著不好辦了?!?/p>

“為什么?”俞秋蘭渾身的每根神經(jīng)都繃緊了,她是多么急切地想為白黎生的感情尋找一個歸宿??!

“咱們墾荒隊漂亮姑娘雖說不少,都屬于‘城市美’的類型,只有你有那么一點點‘自然美’,難怪他鍥而不舍地追求你了?!敝T葛井瑞不無感慨地嘆了口氣。

俞秋蘭的心一下涼了半截,仿佛剛剛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那縷微光,又被烏云吞噬了似的,她重新陷入憂郁當(dāng)中。她恍恍惚惚感到自己好像是一只飛翔的蜻蜓,突然被結(jié)在馬棚檐柱上的蛛網(wǎng)粘住了翅膀,簡直找不到一個從蛛絲纏繞中脫身之計。

諸葛井瑞也被俞秋蘭的情緒感染了,他說:“其實,剛才咱倆說的都是夢話,白黎生去向不明,生死未卜,咱們倒為他設(shè)計起未來的生活圖畫來了,這等于是畫餅充饑?!?/p>

俞秋蘭沮喪到極點了。

天,黑沉沉……

雨,號叫著……

馬棚里那盞桅燈,在秋風(fēng)苦雨里飄飄搖搖——它就像俞秋蘭那顆不安的心。

諸葛井瑞說道:“小俞,別難過了,這樣下去,你會病倒的?!?/p>

俞秋蘭望著黑茫茫的荒野,把身子靠在馬棚支柱上。拓荒的緊張,精神的負(fù)荷,心靈的傷痛,以及等待她的隊員大會,真使她覺得身體難以支撐。她感謝諸葛井瑞在她困難的時刻給予她的友誼,她淡淡地笑了笑說:“謝謝你,我挺得住,要是軟面條兒,我當(dāng)初就不在開荒的倡議上簽上俞秋蘭的名字了?!?/p>

“說得太好了。”諸葛井瑞鏡片后的眼睛里閃耀著激動的光,“小俞,你放一百個心好了,老遲不是想借著白黎生失蹤,對你進(jìn)行打擊報復(fù)嗎?你在會上用不著表白,瞧我‘小諸葛’的。他會‘順?biāo)浦邸?,我會‘將計就計’!我早就對你建過議,應(yīng)該在全隊討論一下青年人的愛情問題,現(xiàn)在是歪打正著,把你逼上梁山了?!?/p>

“‘小諸葛’,會不會槍走了火兒?”俞秋蘭憂慮地說,“誤傷了好同志,老遲他……”

“他……他怎么了,剛才那番話,像個支部書記該說的嗎?”諸葛井瑞咬文嚼字地說道,“古人早有訓(xùn)導(dǎo),‘明察秋毫,必細(xì)觀其紋理’,從做人的極其細(xì)微的地方,更容易透視一個人的靈魂。小俞,在勞動上你是我的老師;在這方面,你可是我的學(xué)生?!?/p>

“不,在會上用不著你說,我自己會把這件事談清楚的?!庇崆锾m依然不同意諸葛井瑞的意見。

“別浪費時間了?!敝T葛井瑞看看腕上的手表,“都三點了,天亮我們還要接拖拉機(jī)的班呢!你心放寬點,睡上美美的一覺,六點鐘我到女帳篷門口叫你?!?/p>

諸葛井瑞雖然對白黎生的去向揣摩失靈,可是對遲大冰的分析卻比較貼譜,但是他遠(yuǎn)遠(yuǎn)沒能琢磨透遲大冰的全部心機(jī)。

這個老青年躺在隊委會開會用的那間單人帳篷地鋪上,仔仔細(xì)細(xì)地總結(jié)自己倒霉的原因。他想來想去,覺得俞秋蘭開出去拖拉機(jī)的刺兒頭行為,是他走背字的禍根。首先使他的威信大受沖擊,砍了高粱,就顯出谷子來,不但盧華一下子顯得比他高了,就連馬俊友和賀志彪的個兒都無形中增高了幾分。這一點,使遲大冰心里如同塞進(jìn)一把蒺藜,站不安,坐不寧。諸葛井瑞向他匯報白黎生逃跑的細(xì)節(jié)之后,他第一次知道俞秋蘭在偷偷愛著盧華,這既使他惱火,也使他欣慰。他惱火的是,隊里的骨干力量在感情的天平上,重心越來越傾向于盧華,使他感到孤單。他欣慰的是,盧華和俞秋蘭夜間密淡,刺激了白黎生,白黎生當(dāng)夜失蹤,這是給盧華、俞秋蘭制造輿論的大好時機(jī):看哪,墾荒隊隊長竟然干挖墻腳的勾當(dāng),迫使白黎生傷心而逃。這合乎邏輯的推理,不但一下子可以激起民憤,而且一箭雙雕??瓷先ィ浅崆锾m射去的,其實則是透過俞秋蘭,射向盧華的靶心。

遲大冰思考周密后,在開荒即將結(jié)束的前夕,把諸葛井瑞和鄒麗梅叫到了小帳篷,說道:

“下午有個硬任務(wù),交給你們倆去辦?!?/p>

鄒麗梅本能地低下頭來,回避著遲大冰的目光?!靶≈T葛”仰著臉,直視著遲大冰的眼睛,他想從遲大冰的眼睛中揣摩出遲大冰的心機(jī)。

“你們知道為什么留下你們倆?”

鄒麗梅把臉轉(zhuǎn)向墻壁。自從唐素琴給她衡量男人的那把尺子后,她對遲大冰產(chǎn)生了一種本能的戒備,不愿意看見遲大冰那張刀條臉。諸葛井瑞卻顯得蠻有興趣,躲在鏡片后邊的那雙眼睛,足足凝視了遲大冰有半分鐘,然后點點頭說:“我猜著了。”

“說說看。”

諸葛井瑞向上推了推下滑的眼鏡說:“今天翻地就要完了,明天全隊就該休整,支書把我們兩個小知識分子留下,一定有什么舞文弄墨的事兒。”諸葛井瑞自鳴得意地掰著手指頭,“第一,可能叫我倆寫什么歡慶開荒戰(zhàn)役勝利的大標(biāo)語;第二,可能是給開‘討論白黎生問題’的會做準(zhǔn)備,整個材料什么的;第三……”

遲大冰沒有正面回答“小諸葛”的這些猜測,卻繞到鄒麗梅面前,露出少見的微笑,說道:“小鄒,你應(yīng)該向諸葛井瑞同志學(xué)習(xí)嘛!他腦子里,就像有一臺X光機(jī),很能透視領(lǐng)導(dǎo)意圖,墾荒隊需要這樣的秀才,你完全有條件成為隊里的一個女秀才,協(xié)助黨支部把工作干好?!?/p>

諸葛井瑞不眨眼皮地看著遲大冰的表情。說他是表揚自己吧,遲大冰兩眼卻朝鄒麗梅看著;說他是給鄒麗梅唱喜歌吧,說的又都是自己的事情。他咂了半天滋味,終于納過悶兒來了:原來道貌岸然、面孔如冰的遲大冰也有七情六欲,對身材頎長的淑女,起了“好逑”之心。因此,與其說他那番話是表揚自己,不如說是獻(xiàn)給鄒麗梅的一支頌歌。諸葛井瑞看透這步棋,覺得在墾荒隊又發(fā)現(xiàn)了一樁稀罕事。

鄒麗梅好像并沒領(lǐng)會遲大冰的心意,要求說:“老遲同志,留諸葛井瑞一個人就夠了,還是叫我去干活吧!我一不能寫,二不能畫?!闭f著扭身就走。

遲大冰攔在帳篷門口說:“這是政治任務(wù),你怎么能抱這個態(tài)度?!你留下來,給諸葛井瑞打個下手也是好的嘛?!边t大冰看鄒麗梅仍然面有難色,就從地鋪上拿起一件雨衣說:“你的活兒,我去干,你和諸葛井瑞幫支部做兩件事。先貼一條慶祝拓荒勝利的大標(biāo)語,再出一個壁報專欄,把諸葛井瑞畫的畫兒統(tǒng)統(tǒng)貼上,對了,把白黎生寫的那首詩,也貼在壁報上。明天開始休整,活躍活躍墾荒隊的文化生活,不是有人叫喊這兒是‘綠色沙漠’嗎,咱們要改變這種狀態(tài)?!?/p>

遲大冰說得句句在理,鄒麗梅只好留下來。諸葛井瑞挑開帳篷簾子,望望天空,問道:“老遲,標(biāo)語掛在帳篷里還好說,這壁報牌往雨地里一豎,我那些畫兒不都淋壞了嗎?”

“你看,這是賀志彪加夜班打的雨遮,你們用釘子釘在木牌上就行了?!边t大冰指指帳篷的一角,含蓄地說,“你那些描繪墾荒隊的畫兒,你珍惜,我也珍惜,就拿盧華和俞秋蘭在草垛旁邊那幅畫兒,簡直余味無窮?!彼菩Ψ切Φ爻T葛井瑞瞟了一眼,掀開帳篷簾兒走了。

諸葛井瑞心里“咯噔”一跳,到這時他才明白了遲大冰的用心:原來他是想用他畫的那幅畫,陪襯即將召開的墾荒隊隊員大會,借助畫面上盧華和俞秋蘭站在一起的背影,暗示墾荒隊隊員們?nèi)フJ(rèn)識白黎生失蹤的原因。諸葛井瑞如同被雷擊電打,他簡直難以想象,比他僅僅大上幾歲的遲大冰會用這樣的辦法來對待俞秋蘭,并巧妙地把盧華也拉到被告席上。

鄒麗梅看諸葛井瑞一直發(fā)愣,便催促他說:“工作量不小,咱們趕緊著手干吧!”

諸葛井瑞手指哆嗦著,下意識地摸著褂子上的一枚紐扣。

“你是不是發(fā)燒了?”

諸葛井瑞搖搖頭。

“你的手……怎么直哆嗦?”

諸葛井瑞狠狠地一揮手,褂子上的紐扣被他扯了下來。

鄒麗梅睜圓了兩只秀氣的眼睛:“你……”

諸葛井瑞把那枚紐扣往地上一摔,坐在地鋪上粗聲喘著氣說:“你學(xué)過護(hù)士,愛從醫(yī)學(xué)上解釋問題。其實,我身上什么病也沒有,只是這兒——”諸葛井瑞指指心口,“堵得厲害,憋得難受?!?/p>

鄒麗梅對眼前這個文質(zhì)彬彬的書生感到費解,對于他瞬息萬變的情緒,更覺得難以捉摸,因而,只是茫然地看著他。

“奇怪嗎?”

鄒麗梅誠實地點點頭:“嗯?!?/p>

“該怎么對你說呢?”諸葛井瑞用手指叩打著自己的腦門,“當(dāng)初,你為什么憤怒地?fù)]動斧子,劈開你家門上的鐵鎖?”

“因為家里人阻攔我走向新生活?!?/p>

“我生氣也為這個,這兒也有‘絆馬索’。”

“誰?”鄒麗梅眸子里流露出無限驚訝。

“老遲就扮演著這樣的角色?!?/p>

顯然,諸葛井瑞這個提法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愣了好一會兒,輕輕搖了搖頭,表示對諸葛井瑞的話不能理解。

“我不強(qiáng)迫別人接受我的看法?!敝T葛井瑞嘆口氣說,“讓時間當(dāng)我們的檢驗官吧!”

鄒麗梅是個對一切事情都非常認(rèn)真的姑娘,不甘心就此中止和諸葛井瑞的對話。她追問他說:“你有什么依據(jù)?”

“依據(jù)?依據(jù)就是他今天給我倆布置的工作?!?/p>

鄒麗梅在大姐啟示下,對遲大冰生活上有點看法,她并不認(rèn)為遲大冰在個人品質(zhì)上存在著諸葛井瑞說的缺陷。聽諸葛井瑞把布置出壁報當(dāng)成判斷遲大冰的依據(jù),她不禁莞爾一笑說:“你可太偏激了。老遲叫咱們弄標(biāo)語,出壁報,是開展墾荒隊的文化生活嘛!小馬前兩天還從荒地上扛來一根被雷電剝了皮的老樹,立在咱們帳篷前邊,準(zhǔn)備用幾根八號鐵絲擰在一起當(dāng)籃圈,開辟個籃球場呢!老遲叫咱倆干的,也不過是這個意思?!?/p>

諸葛井瑞望著心地和外貌同樣純正的鄒麗梅,真想告訴她:他倆干的工作,貌似協(xié)助墾荒隊開展文化生活,實際上充當(dāng)?shù)牟贿^是遲大冰個人小算盤上的兩個算盤珠兒。他通過他倆,在算俞秋蘭的賬,和盧華暗中較勁兒。可是,他想來想去,還是不告訴鄒麗梅為好。因為在諸葛井瑞看來,鄒麗梅盡管是個要求上進(jìn)的好同志,但她單純、幼稚、善良,對生活缺乏洞察能力。護(hù)土學(xué)校只教會她護(hù)理病人,她還不善于使用醫(yī)生剖析病人的手術(shù)刀。想到這兒,諸葛井瑞對她說:“鄒麗梅同志,我去男帳篷取我的畫兒,你去找火頭軍,打點高粱面的糨糊來。時間不早了?!?/p>

鄒麗梅還想詢問什么,諸葛井瑞走了。

該槍斃的老天爺,真像是有意和墾荒隊隊員開玩笑,拓荒的日子,它“哭”個沒完,休整的第一天,它就露出了笑臉。早晨,久別的太陽從草海的浪尖上爬出來,把一道道金色光束投向雨后的大地。樹葉子上滴著水,草尖上滴著水,帳篷滴著水,馬棚滴著水。放眼望去,荒原到處滾落著“珍珠”,滴滴答答的單調(diào)聲響,像是誰在緩緩地彈著一把古琴……

多日聽不見的鳥鳴,此時顯得格外悅耳,這些鳥兒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拼命地賣弄著它們的歌喉,“花腔女高音”“悠揚的男中音”“渾厚的男低音”以及音域概括不了的婉轉(zhuǎn)啼鳴,像是舉行“藍(lán)天音樂會”,把連日被秋風(fēng)苦雨籠罩的沉郁草原,唱得眉開眼笑,返老還童。就連洪奎老漢留下的那只拴在馬棚旁邊的防狼狗“閃電”,也放開嗓子“汪汪汪汪”地叫了起來,像是催促墾荒隊起床,又像是召喚連日來在泥濘草原上跋涉的伙伴們,快來看看草原放晴后的綺麗美景。

五個帳篷里一片死寂,除了盧華和賀志彪騎著兩匹快馬,天沒亮?xí)r,就去縣委詢問白黎生的音訊,順路匯報一下完成開荒的消息外,剩下的幾十個年輕人都還在夢鄉(xiāng)。這些日子,他們?nèi)缤M(jìn)行了一場大戰(zhàn)役的士兵,頭上雷鳴閃電,腳下泥水湯漿,個個疲累得如同一把把折了骨兒的傘,難得有睡足的時候。不要說是鳥鳴狗叫,就是帳篷旁邊爆炸了重磅炸彈,也難使他們驚醒過來,離開那散發(fā)著濃重霉味兒的被窩兒。

這可愁壞了小火頭軍葉春妮,苞米粒粥涼了熱、熱了涼,已經(jīng)反復(fù)幾次了。最后,石牛子從灶膛旁邊一拍屁股站起來,拿起一個破臉盆“當(dāng)當(dāng)”地當(dāng)鑼敲。他一邊敲一邊繞帳篷可嗓子喊著:“哎——哥兒們、姐兒們!雨停了,天晴了;鳥叫了,狗咬了;該曬曬長了白毛的被窩了,該洗洗衣服上的泥疙瘩了。”當(dāng)他繞到帳篷中間那塊壁報牌前,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稀罕玩意兒一樣,沙啞的破鑼嗓音一下又高上了八度,“哎——哥兒們、姐兒們快來看哪,‘秀才’出畫展啦!還有白黎生的詩哪!”

石牛子的吆喝發(fā)揮了作用,一群男女墾荒兵陸續(xù)走了出來,不一會兒就把壁報圍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石牛子裝出一副斯文模樣,搖頭晃腦地念著白黎生的詩:

白樺,白樺,

你披著一身白紗!

像是大自然的女神,

在對誰說著默默的情話!

白樺,白樺,

你披著一身白紗!

像是亭亭玉立的北國村姑,

梳著她永遠(yuǎn)梳不完的長發(fā)!

白樺,白樺,

你披著一身白紗!

風(fēng)吹你像白云遠(yuǎn)去,

不知道哪兒才是你的家?

白樺,白樺,

你披著一身白紗!

我愿化作送白云遠(yuǎn)去的風(fēng),

哪怕你飄向海角天涯!

“充滿了‘小資味’兒?!笔W訐u頭晃腦地讀完了詩,撇著嘴說,“什么呀!‘白云’‘風(fēng)’,還不是比喻他和俞……”他伸伸舌頭,合上了嘴巴。

遲大冰站在人群中,用贊賞的口吻說:“都說石牛子渾,我看還挺有眼力嘛!”

“不是吹牛,”石牛子拍拍胸脯,“這種狗屁歪詩,我也能寫?!?/p>

“你看那幅畫畫得多好!”葉春妮興奮地叫著。

“喲!這不是咱們隊長和俞秋蘭嘛!”石牛子伸長了脖子,踮著腳邊看邊說,“咱們秀才真有兩下子,把那勁兒都畫出來了,真是妙筆傳神!”

葉春妮擠到人群里,揪著石牛子一只耳朵說:“叫你喊人開飯,你在這兒出什么洋相?”

“誰出洋相?你瞧嘛!比我爸爸捏的泥人還帥,我爸爸捏賈寶玉和林黛玉,都沒這么逼真?!笔W映涯艿卣f,“是??!賈寶玉和林黛玉這邊一熱乎,這兒又這么苦,那個‘不怕追到海角天涯’的公子哥兒就鞋底子抹油了。”

“噢?還有這么回事?”

“小俞她……”

“她當(dāng)然有責(zé)任!”

“……”

雞一嘴,鴨一嘴,喧嘩聲越來越高。有的向著燈,有的向著火。諸葛井瑞早就躲在人群后邊,留心觀察動靜了,為了不露聲色,他竭力克制著一肚子怒火,裝出十分平靜的樣子說:“議論我的畫兒,可飽不了肚子,我看還是先去喝苞米粒粥吧!把肚子填飽,好有勁頭在全隊大會上發(fā)言。”

“秀才的話說得很對。”遲大冰接過諸葛井瑞的話茬,順?biāo)浦鄣卣f,“吃過早飯,大伙先晾晾被褥,洗洗衣裳,搞搞個人衛(wèi)生。下午兩點,全隊在這塊報牌下集合,討論白黎生的溜號問題,大家不妨動腦筋想一下:究竟白黎生為什么要溜號,我們有沒有責(zé)任,誰應(yīng)當(dāng)承擔(dān)責(zé)任,這件事又給我們帶來多大的影響。好!現(xiàn)在開飯!”

圍觀壁報的人群慢慢散開的時候,遲大冰啟發(fā)諸葛井瑞說:“你和劉霞霞都是當(dāng)事人,要勇于向不良傾向斗爭。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我早就明白了?!敝T葛井瑞貌似虔誠地回答,“我在會上第一個發(fā)言,你就瞧好吧?!?/p>

渾身像泥猴兒一樣的女兵們,今天都恢復(fù)了姑娘的本色。她們把沾滿泥巴的衣裳扔進(jìn)水盆,換上各式各樣的女性裝束,如同在帳篷里綻開了幾十朵艷麗的鮮花。她們笑著、鬧著、唱著、叫著……像是春天的鳥群,飛向草地,尋覓干凈水塘,去洗臟衣裳。

十四歲的葉春妮,看見俞秋蘭吃過早飯,就躺在地鋪上,望著打了蔫的一束野菊花出神兒,就從伙房舀來一瓢水,澆在那即將干了底的花瓶里:

“秋蘭姐,我知道你喜歡花,特別喜歡野菊花?!?/p>

“小妹妹,你喜歡它嗎?”

“當(dāng)然喜歡啦!”葉春妮晃著兩根小辮回答。

“喲!都扎上小辮了,快成大姑娘了?!?/p>

“大哥哥大姐姐們,泥里來,雨里去,可我……”葉春妮噘著小嘴說,“我干了什么呢?真沒出息?!?/p>

“沒有你和石牛子做飯,”俞秋蘭摸著葉春妮黑紅的臉蛋說,“我們癟著肚子能干活嗎?”

“那你早晨為什么只喝了兩口粥?”

俞秋蘭指指嘴唇,又指指喉嚨:“明白了嗎?”

“那……我?guī)湍愀牲c什么吧!秋蘭姐,你的臟衣裳呢?”葉春妮兩眼向四下尋覓著,“我總覺著我給集體干的事兒太少太少了,把衣裳給我?!?/p>

俞秋蘭坐起身來:“你還要給大家做飯,我自個兒洗?!?/p>

“不,今兒個幾個大哥哥和石牛子,一塊兒到鈴鐺河逮魚去了,我放假一天?!比~春妮欣喜地說,“馬俊友大哥哥搶了我那根燒火棍,把我趕出了伙房。我沒他勁兒大,想來想去,大哥哥幫助我,我要幫助大姐姐。快點,把衣裳給我?!?/p>

俞秋蘭怕臟衣裳真被小姑娘發(fā)現(xiàn),忙掀開帳篷旮旯的茅草,她一下愣了,一堆待洗的衣裳,包括背心褲衩,都不翼而飛,只在茅草堆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封短箋:

小俞:

姑娘們都還年輕,不太理解你心情的痛苦,只有我這個“過來人”,知道你的心比嘴上的火皰還疼。

今天,盧華和賀志彪去了縣城,我把他們的衣裳和你的一塊兒拿走了。我很笨拙,勞動很差,用這點心意彌補(bǔ)我的不足吧!

盧華是全隊最好的人,你選擇得不錯,雖然現(xiàn)在你非常痛苦,但終究會獲得痛苦的報答——你會非常幸福的。

沒時間給你那束野菊花澆水了,你自己舀水澆澆它吧!你喜歡野菊花,也應(yīng)當(dāng)像野菊花那樣耐寒耐霜。

大姐唐素琴早上匆匆

俞秋蘭握著這個短短信箋,眼淚一下涌出眼簾,滾下臉腮。她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平日默默無言,最不引人注意的唐素琴,在極其平凡的外貌下,深藏著這樣一顆深邃的心。淚珠兒滑下她的臉腮,滾落到那短短的信箋上,濕了上面的筆跡,她忙把這張薄紙折疊起來,鎖進(jìn)自己的小木箱。

“秋蘭姐!你……為什么哭了?”葉春妮睜大了眼睛。

“你還不太懂?!庇崆锾m抹抹臉上的淚痕微笑著說。

“你怎么又笑了?”

“大姐姐高興了。”俞秋蘭一下從地鋪上站起來,拉著葉春妮的手說,“跟我一塊兒到草原上去玩玩吧!順路再采點野菊花?!?/p>

“你的臟衣裳呢?”

“有人拿走了,謝謝你,小妹妹?!?/p>

“不,我去伙房幫廚去,我每天送飯,在半路上凈玩了。”她跑到帳篷口,一甩小辮回過頭來說,“你是病號,我這小伙夫,得照顧照顧秋蘭姐,中午,給你做碗白面片湯吃?!?/p>

“別……”

葉春妮扭身跑了。

不知是哪兒來的力量,俞秋蘭突然感到了生命的充實。她抱出濕漉漉的被褥,晾在陽光之下,然后邁步走向荒原。路過伙房時,馬俊友帶著一臉煙灰,從一個簡易棚子里出來,迎住了她,用他那張不太善于講話的嘴,對俞秋蘭低聲說道:“我真想不到老遲他借著開會搞……”

“你怎么也知道了?”

“諸葛井瑞全告訴我了,剛才我又特意去看了看壁報……當(dāng)初,在北京支部選舉,賀志彪提名選老遲時,我不該舉我那只手?!瘪R俊友喃喃地說,“想不到,他是這樣一個同志?!?/p>

俞秋蘭急于去找唐素琴。她不愿意把痛苦分給別人承擔(dān),因而扭轉(zhuǎn)話題說:

“你的臟衣裳呢?我給你洗洗去。”

葉春妮從棚子里探出頭來,搶著回答說:“秋蘭姐,你也和我一樣,‘馬后炮’了,人家麗梅姐走在你前邊了?!?/p>

馬俊友的臉“騰”地紅了。

俞秋蘭恍然大悟,她含笑說:“有什么話兒捎給她嗎?我這就到姑娘群里去。”

“沒有!沒有!”馬俊友低下頭,搓著手上沾著的高粱面。

“小馬,你的表現(xiàn)可不像個男子漢?!庇崆锾m開導(dǎo)馬俊友說,“要是你……真喜歡她,就把你在開荒時代替真馬拉套的勁頭,使出來,勇敢地往前沖!”

踏進(jìn)濕漉漉的大草原時,俞秋蘭不禁自己對自己笑了。她不知道剛才那幾句話,到底是開導(dǎo)馬俊友呢,還是開導(dǎo)自己呢?自己不也需要拿出勇氣來往前沖嗎?她腳下頓時覺得有了力量,連這枯黃的草甸子,在她眼里,都顯得比往常更加寬闊而壯麗。

她手搭涼棚,舉目四望,尋覓著女伴們的蹤影,沒有看見一個人影兒,耳朵里卻傳來游絲般細(xì)弱的歌聲。她順著歌聲召喚的方向走去,歌聲越來越響,終于,她聽清楚了,不知哪個女伴在唱著俄羅斯民歌。

草原漫無邊,

路途遙又遠(yuǎn),

路上一車夫,

饑寒快凍死!

……

他在臨死前,

掙扎站起來,

告訴他朋友,

托他把信傳。

……

我的大黑馬,

交給我爸爸,

再向我媽媽,

行一鞠躬禮。

……

告訴我老婆,

千萬莫悲傷,

若有知心人,

盡管嫁給他!

……

這是流行在學(xué)生中間的一支歌,俞秋蘭嫌歌詞過于悲涼,不太喜歡唱它。在這空曠的草原,她聽見這支憂傷的歌,不覺心中為之顫抖。她把帳篷里的姑娘,挨個兒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竟然想不起誰有這樣的金嗓子,想來想去,只有鄒麗梅能唱這樣憂郁的歌,因為她常?;貞浧鹜陼r死去的母親。

她漸漸看見唱歌人的背影了,歌者不是留著兩根長辮子的鄒麗梅,而是把黑發(fā)扎成一個發(fā)髻的姑娘,她從發(fā)型上認(rèn)出來了——那是唐素琴。她在草甸子上一塊水洼旁,一邊弓著身子搓洗衣裳,一邊獨自唱著這支歌。俞秋蘭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位大姐,在日常生活中雖然沉默寡言,但從沒流露過憂傷的情緒,此時她面對著一洼碧水,眼里還閃動著淚花呢!

“大姐——”俞秋蘭兩步邁過去,攀住了她的胳膊,“你這是……”

唐素琴迅速地用手背擦拭一下眼角,露出笑靨說:“你怎么來了?”

“你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俞秋蘭兩眼閃爍出懇求的目光,“能不能對我講講?我太不關(guān)心大姐了,對你,我一無所知?!?/p>

唐素琴擦擦手上的水,握著俞秋蘭的一只手:“小俞,你別瞎想了,我那幾滴眼淚,是為歌里的‘馬車夫’流的,和我自己沒有關(guān)聯(lián)。”

“不,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在撒謊!”

“你還會察言觀色?”唐素琴語音里充滿了歡快。

“當(dāng)然?!?/p>

“跟誰學(xué)的?”唐素琴笑了。

“你就是我的老師?!庇崆锾m說,“這些日子,我們忙得腳丫子朝天,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可你……我的好大姐,對我了如指掌。我看,你那雙眼睛可以和‘小諸葛’媲美了。”

“這也是生活教給我的,我吃過不能分辨人的大虧?!碧扑厍佥p輕地嘆了口氣。她仿佛想說些什么,嘴唇翕動了兩下,搖搖頭,又閉合了。

“大姐,你留給我的那封信,使我感動得掉淚了。那不是信,簡直像是一團(tuán)火,既給我安慰,又給了我光熱?!庇崆锾m城摯地說道,“該怎么感謝你的友情才好呢?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你那些話如同強(qiáng)大電流,輸送到我這臺快要停轉(zhuǎn)的馬達(dá)上,我感到不能躺在帳篷里自找痛苦了,就到草地上來找你。大姐,你分擔(dān)了我的痛苦,難道就不能把你的不幸,叫我分擔(dān)一點嗎?”

唐素琴目視著茫?;脑救坏卣f:“那已經(jīng)是沉在記憶中的往事了,只有鄒麗梅知道一點點,我是怕她在愛情上陷進(jìn)我那條車轍,拐彎抹角地提示過她?!?/p>

“大姐,你也提示我一下吧!”俞秋蘭懇求地?fù)u著唐素琴的手,“你也知道,我很喜歡盧華,就因為這一點,有人想把白黎生的失蹤和我勾連在一起,對我開出拖拉機(jī)的行動進(jìn)行報復(fù)。我從小性格就十分執(zhí)拗,倒是不怕流言蜚語,可是……我不愿意因為我,損傷盧華的信譽——哪怕一絲一毫。而有人就是想通過我中傷盧華,我又急又氣又難過。昨天,開荒到了尾聲,我實在憋不住了,對盧華說:‘你知道老遲最近要召開全隊大會的事兒嗎?’他說:‘我表態(tài)了,同意?!艺f:‘你知道他借開會,要達(dá)到什么目的嗎?是想通過開會,詆毀你……”大姐,你猜怎么著,他既不著急,也不生氣,只是瞇著那雙眼睛,對我嘿嘿地笑著。我有點火了,朝他嚷道:‘火都快上房了,你還有心思笑?’他說:‘搶耕完了,馬上要組織人馬進(jìn)騎馬嶺森林去伐木,正經(jīng)八百的事還考慮不過來,哪有心思琢磨那亂七八糟的彎彎繞。如果我們真有什么錯誤,也不能給人家嘴上貼封條,不叫人家提嘛!’他明明知道今天下午要開會,而且這個會對他至關(guān)重要,可是天沒亮,他就和賀志彪打馬奔鳳凰鎮(zhèn),找縣委請示伐木的事情去了。”

“小俞,這更說明盧華值得你愛?!碧扑厍儆H昵地對俞秋蘭說,“他心中沒有自己?!?/p>

“大姐……”俞秋蘭覺得老大姐的話很對,可還是感到有點委屈。

唐素琴悄聲細(xì)語地說:“古人不是留下這句話嗎,‘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盧華心胸很寬,這樣的胸襟不是任何男人都具有的。小俞,在這一點上,你不該責(zé)怪他,而應(yīng)當(dāng)責(zé)怪你自己。是吧?”

俞秋蘭臉紅心跳,她低下了頭。

“你向他明確表白過你的心思了嗎?”老大姐問。

“嗯?!庇崆锾m把頭埋在自己的掌心里,聲音輕得像柳絮落地,“他說他知道我這片心了,沒有表示拒絕,可也沒有感情上的回答。有點冷?!?/p>

“凡屬于內(nèi)向的男同志,都不善于外露自己的感情,可是心里邊埋著的是一座火山?!崩洗蠼銚崦崆锾m的短發(fā)說,“有朝一日,‘火山’爆發(fā),小俞呀,你會在他懷里熔化的。那時候,你一定會幸福得哭起來?!?/p>

俞秋蘭緊緊地依偎著唐素琴,閉著眼睛喃喃地說:“大姐,你真好……你真好!”

靜謐的草原沒有一點聲響。

風(fēng)兒似乎也在沉醉中睡去了。

兩個女伴,就這么在大草原的水洼旁依偎地坐著,直到俞秋蘭感到有什么東西掉在她的臉上,她才睜開了眼睛:天上一片水藍(lán),沒有一絲云影,怎么會有水滴掉在她的臉上呢?她扭臉看看唐素琴,原來是她臉上淌下來的淚滴。俞秋蘭立刻從甜蜜的遐想中清醒過來,用自己的手絹,擦著唐素琴的眼窩說:“大姐,你……把你的心事對我說說吧!我把我心里的一切都對你說了,你該相信你這個妹妹。是吧?”

“我本來是可以有你這種幸福的,它被我自己毀掉了?!碧扑厍俅蜷_她心河的閘門,愁楚地回憶著說,“我是中等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的,在學(xué)校里,有一個男同學(xué)對我很好。他老實,內(nèi)向,不修邊幅,不善談吐,是學(xué)校里品學(xué)兼優(yōu)的高才生。我影影綽綽地感到他很喜歡我,可是從來沒有一句表白。當(dāng)時,我不理解‘深沉’和‘淺薄’這兩個字眼的含意,還譏笑過他對我的感情。那是在畢業(yè)典禮之后的晚會上,我正和一個女伴跳著華爾茲,他硬是把我從《杜鵑圓舞曲》的旋律中拖了出來。我很高傲,明明知道他要對我講些什么,還擺出一副外交家的面孔:‘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你有什么事,請說吧!’他平日就不會講話,一下子像槍彈卡殼,站在月亮光下,硬是說不出一句話。我轉(zhuǎn)身就走,這時他才慌了,尾隨在我后邊語無倫次地說道:‘快走向生活了,讓……讓我們做一對……忠實的朋友吧!’他的誠懇態(tài)度,讓我受了感動,可是他那毫無風(fēng)采的呆板樣兒,又使我非常猶豫,我含含混混地回了他一句:‘我們都還年輕,日后了解一段時間再說吧!’他像一根木頭一樣愣在那兒,我,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

“唉!當(dāng)時我還沒有透視一個人的能力,過多地注意了人的表象。到郊區(qū)一所小學(xué)里當(dāng)了教師之后,我結(jié)識了一個區(qū)教育局的視導(dǎo)員,按照有些姑娘的選擇標(biāo)準(zhǔn),他確實夠‘帥’的,大學(xué)畢業(yè),身材頎長,談吐文雅,每次聽我講課之后,都把我夸獎一頓。這已經(jīng)叫我動心了。后來,他把他用筆名發(fā)表在教育雜志上有關(guān)兒童心理學(xué)的文章,拿給我看,我一下就為他傾倒了。我們開始了戀愛,為了表示我對他的忠貞,我還把那個‘木頭人’寄給我的一封封信,都呈給他看。當(dāng)時,學(xué)校的女伴們就告誡過我:‘小唐,我看這個人有點飄?!倚睦锘卮穑骸鞘悄銈兗刀??!齻冇终f:‘這個人口若懸河,是不是個繡花枕頭?’我更火了,心想:‘這是恨人不死,人家是個黨員,理論水平就是比你們高。’我到他的機(jī)關(guān)去過,連他們機(jī)關(guān)的人也委婉地提示過我:‘你還年輕嘛,何必這么著急,好好了解了解,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我用眼睛回答他們:‘謝謝你們一片好心,對不起,我唐素琴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時候,那個‘木頭人’不知深淺地還來找我,說是給我送什么教學(xué)參考資料,我干脆拒之門外。

“小俞,這就鑄成了我一輩子都追悔不完的過錯。我太天真了,太輕信了,太缺乏對人的認(rèn)識能力了。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女伴們都回家過周末,他打電話給我,叫我在學(xué)校等他,然后,他送我回家。我在女教師的宿舍正給他織一件毛衣時,他來了。他第一個動作就是把門插上,接著拉滅了電燈,我還沒有來得及考慮,他就把我緊緊抱在懷里,拼命地吻我。小俞,我不能在你面前粉飾自己,我……我當(dāng)時也吻了他,可是當(dāng)他用手解我衣扣時,我清醒了過來,我用各種理由說服他。他平日的斯文都沒有了,聽也不聽我的話,像一頭野獸那樣撲倒我,我掙扎著、推拒著,最后我沒有一點力氣了……后來我懷了孕。

“等我認(rèn)識了自己也認(rèn)識了他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從此以后,他就開始躲避我了,更回避提結(jié)婚。若不是一次爆炸性事件引起一連串的惡性反應(yīng),我也許下不了決心和他決裂。那是我懷孕五個月時發(fā)生的:他又拿著那些文章去引誘另一個年輕女教師時,那個女教師認(rèn)識文章的真正作者,到區(qū)教育局揭發(fā)了他的欺騙行為,經(jīng)過調(diào)查,他用這個卑鄙手段已經(jīng)玷污了許多姑娘,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個。最使我靈魂受到震動的是,那些文章的作者就是我那位性格十分內(nèi)向的同學(xué)。那個視導(dǎo)員竊取別人的筆名當(dāng)成釣魚鉤,而被我看成沒有風(fēng)采的同學(xué),卻從不外露自己的成績,他寫了許多封要求友誼的信給我,但一句也沒提過他曾發(fā)表那么多文章。

“那個壞蛋被開除黨籍,去了壞人應(yīng)該去的地方。我不想要肚子里的這個孽種,去醫(yī)院打了胎。親戚、朋友對我一片責(zé)罵聲,我父親還為這件事打過我兩個耳光。唯獨我的那個同學(xué),依然故我,經(jīng)常來學(xué)校找我。我很感激他,但我回絕了他,因為我不僅玷污了教師這個光榮的職業(yè),而且褻瀆了我那位同學(xué)真摯的感情——我曾把他的信件當(dāng)成取悅那個壞蛋的禮物——我對他是有罪的。老實說吧!小俞,我來荒地墾荒,當(dāng)然是為祖國貢獻(xiàn)力量,具體到我這樣一個人,還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呼吸草原的新鮮空氣,用汗水來洗滌自己,叫從前的唐素琴死去……這,就是我要向你袒露的痛心的往事……”

“大姐,我了解你了?!币恢痹谟崆锾m眼里打轉(zhuǎn)的淚水,這時候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都是我不好,一直沒能發(fā)現(xiàn)你的痛苦。”

唐素琴傾吐出心中的苦水,輕松了許多,她反而安慰起俞秋蘭了:“快別那么說,怨我太孤獨。我常想,帳篷里的女伴都是一朵朵剛剛開放的花苞,不該對她們講這些事情,給女伴純潔的心靈留下陰影??墒?,我有時又覺得女伴們太單純,比如麗梅,她在咱們女兵里長得最美,心眼又善良,我就對她講過我簡單的經(jīng)歷,生怕她……”

“大姐,今后你就當(dāng)姐妹們的生活顧問吧!”俞秋蘭說,“我代表團(tuán)支部聘請你。”

唐素琴笑了。

“還有,不要總回憶過去的事了。姐妹們公認(rèn)你是大姐,是因為你做事沉穩(wěn)安靜。其實,你才比我大三歲,在北京丟了的東西,還可以在這兒找回來的?!?/p>

唐素琴搖搖頭:“不會了。”

“我?guī)湍阏??!?/p>

“小俞,你千萬不能這樣做。在‘那個’問題上,我的心已經(jīng)化成了灰?!?/p>

“死灰還可以復(fù)燃嘛!”俞秋蘭說,“這兒可有的是火種。再說,你又不老,仔細(xì)看看大姐,還挺漂亮呢,不信你自己在水里照照影兒。”

唐素琴有意無意地往水洼地瞟了一眼:“別拿大姐開心了?!?/p>

“真的,大姐你注意過沒有?姑娘的美,大體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經(jīng)得起遠(yuǎn)看,經(jīng)不起近看;另一種是遠(yuǎn)看不怎么樣,可是挨近了一看,簡直美得不得了。你就屬于后一種,眉眼那么勻稱,那么安詳,有點像拉斐爾畫的圣母像。”

唐素琴驚奇地皺起眉毛:“你……懂得這么多?”

俞秋蘭“撲哧”一聲笑了:“你問著了,我這是鸚鵡學(xué)舌——販賣‘小諸葛’對女伴們的評價。這幾天,我倆總在一臺機(jī)子上翻地,歇歇時,我愛聽他閑聊,他從天上的星星月亮,扯到地上的男人女人,這個家伙,滿肚子學(xué)問。有一次他問我:‘小俞,用你們姑娘的眼光看,哪個姑娘最美?’我說:‘還用問嗎,鄒麗梅唄!’他說:‘這算一個,還有一個經(jīng)得起近看的,大概你們都沒注意?!覇査傅氖钦l。他說:‘你們真是不懂美學(xué),唐素琴哪!眉眼勻稱安詳,好像拉斐爾筆下的圣母活了?!倚α撕冒胩欤瑔査骸疄槭裁茨悴唤o她畫兩張素描?’他連連搖頭說:‘她太肅穆了,那種莊嚴(yán)的美,我都不敢正眼去看。’我說:‘那你怎么知道大姐那么美?’他詼諧地回答說:‘我偷偷看的?!?!這就是秀才對大姐的評斷。”

唐素琴臉上突然飛起一片紅暈:“我不信?!?/p>

“姐妹們不是愛起誓嘛!”俞秋蘭笑著說,“如果我有一字不實,叫我這嘴上的火皰,化膿變瘡。”

“小俞……”

“大姐……”

“喜歡美術(shù)的人,眼珠子都特別奇特。常常把別人認(rèn)為丑的夸張成美的,那叫‘浪漫主義’。不過,他說得并不全面,還有第三種美,你知道嗎?”唐素琴顯得興奮起來。

“大姐,你說說看?!?/p>

“那就是遠(yuǎn)看近看都美的東西,比如草原上大朵大朵遲開的玫瑰?!碧扑厍倌曋崆锾m,“姑娘群里也有經(jīng)得起遠(yuǎn)看近看、前看后看的,那就要數(shù)坐在我身邊的俞秋蘭了?!?/p>

俞秋蘭很不好意思,忙搪塞地說:“哎呀!咱們只顧說心里話,忘了洗衣裳了。”

唐素琴抬頭看看,太陽真的快要升上頭頂,她把盧華的幾件臟衣服遞給俞秋蘭,兩個女伴說說笑笑,在清清的水洼旁開始洗衣裳了。

中午,小火頭軍葉春妮晃著兩根像燕子翅膀一樣的掃帚小辮,真把一碗病號飯——白面片湯,端到了俞秋蘭面前。

“秋蘭姐,你吃了它?!彼齼芍痪Ш诘难壑槔锪髀冻鐾妗?/p>

“我病好了。”俞秋蘭把那碗面片轉(zhuǎn)給了唐素琴,“她就是給我治病的大夫,大姐有功勞,讓大姐吃了它?!?/p>

“你還當(dāng)了我的醫(yī)生哩,怎么能給我吃?”唐素琴說,“我看給你小表哥石牛子吃吧!他給隊里去抓魚,功勞最大?!?/p>

“他逮‘傻大姐’去,還沒回來呢!”葉春妮搖搖腦后的兩把“小掃帚”說,“就是回來,也不能給他吃,他天天胡說八道,滿嘴噴糞?!?/p>

帳篷里的姑娘都笑了起來。

“那……給霞霞吃了,她跟著盧華的拖拉機(jī),連軸轉(zhuǎn),轉(zhuǎn)日蓮一樣的皮球臉,都瘦了一圈,成了‘瘦皮球’了!”

“我才不吃呢!”“小皮球”劉霞霞說,“依我看,該叫麗梅姐姐吃!”

“哪兒的話?!”鄒麗梅白了劉霞霞一眼,“我干活最差,連小俞的一半都不如?!?/p>

“聽我說嘛!”“小皮球”說,“麗梅姐是六七十只小天鵝的媽媽,墾荒的日子里,她幫六七十個天鵝蛋找到了它們的媽媽。我看,這個功勞最大最大?!?/p>

鄒麗梅沒有反駁劉霞霞,只是把面片碗傳給了另一個女伴。就這樣,一碗面片湯在帳篷里周游了一圈,又傳回小春妮的手里。在北京時,這些姑娘對于白面、大米,吃得都膩歪了,而來到荒地的一個多月,她們誰也沒見過白面的樣兒。苞米粒、高粱面,高粱面、苞米粒,周而復(fù)始。有時,姑娘們蹲在茅廁里,一連蹲上一個小時也拉不出大便,她們急得哭天抹淚,但沒有一個人叫過一聲苦。

眼前這碗面片湯,上面浮著一層油花,那香噴噴的味兒,溢滿女兒國的帳篷。小春妮端著這碗面片湯,急得淚花在眼睛里轉(zhuǎn),最后,她小心眼一活動,端著面片湯去找“小諸葛”。她噘著嘴對諸葛井瑞說:“這碗面片,姐姐們誰也不吃,你轉(zhuǎn)交給大哥哥們吧!人家都說你是諸葛亮的后代,你要是推銷不出去,就自己吃了它?!彼赂鹬T井瑞不接,放在地鋪上就跑。

諸葛井瑞對著湯碗,皺了半天眉頭:女兒國都不動一筷子頭兒,男兒國就能找到貨主嗎?忽然,他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了,端著湯碗進(jìn)了小帳篷。遲大冰正往本子上寫什么東西,諸葛井瑞把湯碗放在他的木條釘成的小桌子上,笑嘻嘻地說:

“老遲!伙房想慰問慰問辛辛苦苦的支書,叫我給你端來了。”

遲大冰喉頭蠕動了一下,面孔嚴(yán)肅地說:“這怎么行呢!”

“革命不能搞平均主義嘛!”諸葛井瑞詞兒來得很快,“用戲劇臺詞兒來說,你是開墾處女地這出戲的戲膽。龍無首不走,鳥無翅不飛嘛!”

遲大冰苦笑著:“不行,我不能吃它?!?/p>

諸葛井瑞一本正經(jīng)地說:“老遲,我的心可是到了,話也說透了,吃不吃在你。我覺得憑著你的水平、資歷和辛苦勁兒,都有資格……”諸葛井瑞含混地沒說完他的話,扭身走了出來。他轉(zhuǎn)到帳篷后邊的一個小小洞眼,朝帳篷里張望著——心眼比篩子孔還多的諸葛井瑞,想透視一下遲大冰的靈魂。

遲大冰端起面湯碗,又放下,放下后又端了起來……最后,他挑開帳篷簾兒,向左右看了看,大概認(rèn)為平安無事,便用兩分鐘的速度,把面片灌進(jìn)了肚子。

諸葛井瑞失望地嘆了口氣。本來,諸葛井瑞心里還有一點矛盾。他想:盡管遲大冰表現(xiàn)了以自我為中心、唯我獨尊、心胸狹窄、沽名釣譽等許多與集體主義水火不容的缺陷,但畢竟還是乘一趟火車來的開荒戰(zhàn)友。在開拓處女地的苦斗中,他汗不少流,累不少受,而且他又是個支部書記,要是在下午的會上,自己說得太尖刻了,會影響他今后的工作??墒?,諸葛井瑞用一碗面片湯測試了遲大冰之后,他心里僅有的一點點矛盾也消失了。遲大冰在諸葛井瑞眼里的形象,又矮了半截,他甚至感覺個子高高的遲大冰,比矮矮的葉春妮還要矬得多。為了對集體負(fù)責(zé),對遲大冰負(fù)責(zé),他決心要對遲大冰狠狠擊一猛掌了。

開會的地方選在壁報牌前——這是遲大冰精心選擇的地點。除了石牛子和一群男伙伴去鈴鐺河逮“傻大姐”還沒回來以外,其他墾荒隊隊員都按時到了壁報牌前坐下。遲大冰站在一棵略高出地面的老樹樹根上,開始講話。起初他用和藹的聲音表揚了一大串在開荒中埋頭苦干的墾荒隊隊員,俞秋蘭是他表揚名單中的最后一個。當(dāng)他念完她的名字之后,話鋒一轉(zhuǎn),聲音馬上高了起來:“……我們也應(yīng)當(dāng)看到,墾荒隊存在著十分嚴(yán)重的問題,白黎生懼怕艱苦勞動,雨夜當(dāng)了逃兵。這當(dāng)然是屬于他的個人問題。但是使我們不解的是,當(dāng)天下午他情緒還蠻不錯,主動要求跟拖拉機(jī)當(dāng)扶犁手,干又苦又臟又累的活兒,怎么……怎么……他就會跑了呢?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復(fù)雜的,既有內(nèi)因,也有外因,為了總結(jié)教訓(xùn),我們不妨來尋找一下原因。好!現(xiàn)在大家可以發(fā)表自己的看法了。”

墾荒隊隊員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轉(zhuǎn)向了俞秋蘭。俞秋蘭圍著一塊黃頭巾,靜靜地坐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她神態(tài)自若,毫不回避投射在她臉上的各種目光。

靜……

“我們不了解情況,”一個從京北山溝來的男墾荒兵——綽號“疙瘩李”的李忠義第一個舉手發(fā)言,“是不是叫當(dāng)天參加夜耕的幾個同志解釋一下:白天白黎生還像打足了氣的皮球,夜里那皮球的氣兒咋個又泄了?這是啥原因?”

有幾個人響應(yīng)這個提議:

“對!”

“叫當(dāng)事人談?wù)??!?/p>

“這是對白黎生負(fù)責(zé)!”

俞秋蘭剛要站起來,諸葛井瑞示意她安靜,她嘴唇翕動了幾下,又坐下了。

遲大冰面色不快地說:“人貴在自覺,如果缺乏自覺,就得用外力來促一下了。目的只有一個,通過批評,使不自覺的同志認(rèn)識自己的錯誤。我看叫劉霞霞先談?wù)劙?!她心直口快,說話不會拐彎?!边t大冰給“小皮球”打著氣,他認(rèn)為石牛子不在場的情況下,叫“小皮球”打第一炮是最合適的,因為人們都更相信童真,而小皮球僅比十四歲的葉春妮大三歲,還不到一個成人的年齡呢!

劉霞霞站了起來。別看平日她天不怕地不怕,能和石牛子一塊兒摔跤,可是在這會場上,面對著那么多雙眼睛,她那張圓圓的皮球臉上卻流露出害羞的神色。她忐忑不安地說道:“叫我說,我就說……反正那天半夜吃夜班飯時,白黎生像是被霜打了的樹葉似的,只是喝湯不吃飯。后來,我為了逗他高興,就唱兒歌給他聽,我唱:‘水牛兒——水牛兒——先出犄角后出頭——’想不到我這歌沒能逗出他的笑,反而引得龍王奶奶大哭一場,雨點吧嗒吧嗒地掉下來了,一哭就哭了好幾天。諸葛哥哥說,天之所以沒完沒了地下雨,都是我唱‘水牛兒’唱來的。完了!”

“嘩”的一聲,墾荒隊隊員都笑了。

遲大冰瘦長脖子中間的外凸喉頭不安地蠕動了好幾下。他滿心希望劉霞霞能夠打響第一炮,把矛頭引向俞秋蘭,結(jié)果她噴射出膛的是一發(fā)不響的啞炮,不,比啞炮更壞,不但沖淡了會議主題,而且?guī)硪黄男β暋K睦锘馃鹆?,但又無法發(fā)泄心中的邪火,只好苦笑了一聲,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諸葛井瑞。遲大冰對諸葛井瑞是信得過的,單憑那一碗面片湯,就足以表明諸葛井瑞的一片誠心。眼下,他迫切需要諸葛井瑞把會議拖上軌道。諸葛井瑞對遲大冰投過來的目光,敏感得如同含羞草,他分明看出來遲大冰對他下達(dá)了發(fā)言的命令,卻故意裝作毫無所知的樣子,仰著頭,欣賞著排成人字形的雁陣,從他們頭上抖翅南歸。

會議冷場了。

許多墾荒隊隊員都抬頭看著天上的雁群,它們隊形整齊,時而把人字形變換成一字長蛇陣,時而又把一字陣飛回人字形。直到遲大冰克制不住憤懣,直呼俞秋蘭的名字時,墾荒隊隊員才把視線拉回到現(xiàn)場。

“俞秋蘭!”遲大冰急于要達(dá)到預(yù)期的會議目的,已經(jīng)不愿再轉(zhuǎn)許多彎子了,“白黎生那天跟你一個拖拉機(jī),大家又知道他一直在追求你,你那天是怎么對待他的,向同志們交代一下嘛,怎么你總像沒事人一樣坐著!”

俞秋蘭剛要說話,諸葛井瑞搶在她的前頭站了起來:“這件事情的始末,我都門兒清,讓我先說。大伙剛才一定看見了那群大雁,看看人家多么齊心,特別是那只頭雁,簡直就像咱們墾荒隊隊長盧華,一個心眼帶著咱們往前飛!飛!飛!”諸葛井瑞喘了口氣,抓抓頭皮,話里帶刺兒地說:“咱們的小俞同志也不錯嘛,大伙可以想一想,如果我們當(dāng)初沉迷在用魚竿釣來的‘榮譽’,一直用馬拉犁跳獨腿舞,表演‘金雞獨立’的話,咱們的拓荒任務(wù)恐怕要差到姥姥家去了。我們之所以今天能坐在這兒開會,這一功應(yīng)當(dāng)記在俞秋蘭同志身上。青年團(tuán)員就得像個青年團(tuán)員的樣兒,敢于向不合理的事情挑戰(zhàn)——”

諸葛井瑞的活被遲大冰打斷了,遲大冰臉繃得能掉下冰碴兒似的,高聲喝道:“現(xiàn)在是什么會?談白黎生為什么會逃跑,你談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干什么?”

“你慢慢聽嘛,我馬上就要書歸正傳,談白黎生的問題了。剛才我只是表示我的一點意見,你把俞秋蘭同志排在表揚名單中的最后一名,我有點意見。我甚至想:咱們支書不會因為提倡跳獨腿舞,受了縣委書記的批評,而給俞秋蘭同志小鞋穿吧!”

遲大冰臉紅了,還沒容他說話,馬俊友在會場的角角上說話了:

“諸葛井瑞的意見很對!俞秋蘭同志維護(hù)了咱們真正的榮譽。”

平日不愛說話的唐素琴,接著馬俊友的話茬說:“咱們要是到時候沒完成開荒任務(wù),怎么向團(tuán)中央交代,怎么向全國青年交代?老遲把小俞放在表揚名單的最后一名,也許是老遲一時疏忽了。我建議把她放在第一名?!?/p>

“說得有理?!?/p>

“我同意這個意見?!?/p>

會前,遲大冰曾對會議充滿信心,他根本沒有想到,浪頭會朝他席卷而來。他,簡直有點呆了,多虧了那位叫“疙瘩李”的小伙子,站起來高喊一聲“別亂吵吵了,聽支書的——”,才把亂哄哄的聲音壓了下去。

李忠義來自長城腳下的一個山區(qū)農(nóng)業(yè)社,他之所以被冠以“疙瘩李”的外號,不僅因為他臉上長滿了大大小小的青春痘——粉刺兒,更因為他有愛抬死杠的毛病,撞了南墻也不回頭。初到荒地的日子,北大荒的上空曾發(fā)生過一件怪事兒,墾荒隊隊員正在用繩子加固帳篷時,石牛子仰著脖子喊了一聲:“瞧哇!半天空是什么玩意兒?”所有的墾荒隊隊員都仰起了脖子,看著在藍(lán)天下出現(xiàn)的奇跡:葫蘆形的古塔,奇特的街道,頭扎纏布身穿裹身長袍的行人和在街道上奔跑著的各色汽車。大伙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這個奇景迅速在藍(lán)天消失之后,墾荒隊隊員還是懵懵怔怔茫然無知。這時候,李忠義第一個發(fā)表高論說:“我小時候就聽家里人說過,天上有玉皇大帝和十八羅漢,這是玉皇和天神顯圣哩!”小青年對他的結(jié)論雖然都不表示同意,但是找不到理由駁倒他。只有諸葛井瑞告訴他說:“別胡說八道了,這叫海市蜃樓,是陽光和天空水汽中的沙塵,發(fā)生了折射作用,把世界上哪個地方的投影,顯示在天空了?!?/p>

墾荒隊隊員中的多數(shù)都讀過高小、初中,一下勾起來書本上學(xué)過的知識,因而同意諸葛井瑞對這個天空幻影的解釋,只有沒上過學(xué)的李忠義死死咬住是“玉皇顯圣”不放。他“抬死杠”地問:

“秀才,到底是誰胡說八道?你說剛才那玩意兒,是世界上哪塊地方?”

“這我弄不清楚,反正不是咱們中國?!?/p>

李忠義粗脖子紅臉地抬杠說:“我認(rèn)為那是玉皇大帝的皇宮?!?/p>

諸葛井瑞笑了:“李忠義我問你,中國玉皇大帝如果存在的話,信奉什么教?”

這一點,李忠義還是有個耳聞:“信佛?!?/p>

“那葫蘆形的大肚子古塔,是佛教寺院嗎?我告訴你那是清真寺,是伊斯蘭的教堂。十八羅漢頭上纏頭巾嗎?穿裹身長袍嗎?那是伊斯蘭教徒的裝束。”諸葛井瑞掰著手指頭給他上課,“就按你說的,它真是天上玉皇顯靈,哪兒來的屁股冒煙的小汽車,大概是玉皇大帝也進(jìn)入20世紀(jì)了吧?因而叫他的天兵天將都學(xué)會了開小汽車,是吧?”

墾荒隊隊員捧腹大笑。

李忠義臉漲得一片紫紅:“反正……”

“李忠義同志,我告訴你,這個海市蜃樓所顯示的投影,是世界上一個伊斯蘭國家的城鎮(zhèn),但究竟是哪個國家、哪個城鎮(zhèn),我不會神機(jī)妙算,無可奉告。”

“不行!”諸葛井瑞扭身要走時,李忠義攔住了他,“你非講清楚是哪個國家不可,不然你就得承認(rèn)你是胡說八道。”

“你這個同志,怎么這么難纏?”

“不瞞你說,我李忠義就是這個脾氣?!薄案泶窭睢卑烟栏艿膭艃耗昧顺鰜?,“當(dāng)著大伙的面回答吧!不然你就對我認(rèn)輸?!?/p>

“你……”諸葛井瑞想奪路而走。

李忠義再一次擋住諸葛井瑞的去路。諸葛井瑞無計可施,只好連連點頭:“我……我……我是胡說八道。你說的都是科學(xué)道理。我認(rèn)輸,行了吧?”

墾荒隊隊員們笑得前仰后合。石牛子當(dāng)場送給李忠義一個綽號——“疙瘩李”,從此,這個雅號不脛而走。李忠義也沒有愧對過這個綽號,在開荒期間,使這綽號有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容。比如:墾荒隊隊員們干活累了,想叫笑聲驅(qū)趕疲勞,先找一個腕子上戴手表的人,問好時間,然后再詢問“疙瘩李”,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了,“疙瘩李”儼然以標(biāo)準(zhǔn)鐘自居,他抬頭看看太陽,“三點差兩分”“四點過二十七分”的回答就會脫口而出,好像他比格林尼治天文臺的報時鐘還準(zhǔn),連分針的指向都給你報告出來。如果戴手表的人提示他的報時不準(zhǔn),就會引起“疙瘩李”沒完沒了的糾纏:“怎么會不準(zhǔn)呢?!”“分明是你的手表不準(zhǔn)!”“你承認(rèn)不承認(rèn)你的手表有毛???”直到戴手表的人口頭服“輸”,這場口頭官司才算結(jié)束。墾荒隊隊員們常常被“疙瘩李”執(zhí)拗而認(rèn)真的神色,逗得開懷大笑。

雖然,這個山溝來的青年常常以愚昧代替科學(xué),流露出與20世紀(jì)50年代青年極不協(xié)調(diào)的色彩,但是他力氣過人,在賀志彪和盧華等幾個大力士中,也算得上一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猛士。他干活像一頭豎著鬃毛的獅子,從來不知疲累,也許正因為他具有這樣的素質(zhì),對墾荒隊中學(xué)生出身的伙伴,他有一種先天性的輕蔑。除此之外,這個小伙子還有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對于領(lǐng)導(dǎo)說的任何一句話,他都言聽計從堅決照辦。在那抬頭只見一線天的山溝溝里,支部書記就是黨的形象、黨的化身。因而,在會場上遲大冰遭到墾荒隊隊員們議論的時刻,他本能地站了起來。他揮動一只胳膊說:“這是支部書記召開的會議,咋能像鴿子踩蛋一樣瞎咕咕呢?!這兒又不是葦塘的蛤蟆坑,不分公母一齊亂叫喚,成了啥樣子?!依咱看,老遲召開這個會正開在點子上。白黎生溜號逃跑,就是該刨刨根子。咱們這兒有的姑娘就是成問題,人家為她跑到這兒來開荒,她攀高枝兒,給人家冷臉子看,這是啥行為?要我是那個姑娘,憑人家那點誠心就宣布:咱們算對上象了,等墾荒隊蓋好房子,成親。嘎巴利落脆,這多好,一下就把白黎生給拴在槽頭上了?!?/p>

遲大冰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他沒有想到會議中途殺出來一個程咬金,不但為他一舉解了圍,還把矛頭直直地指向了俞秋蘭。這真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馬上感到腰桿子硬了許多。他望望會場,有人不以為然地?fù)u頭,有人在捂著嘴偷偷地笑,便站起來說道:“笑什么?李忠義同志講出一個最樸素的道理,為了開荒事業(yè),一切個人的東西都可以犧牲嘛!”

“支書,我問你一個問題?!敝T葛井瑞避免和“疙瘩李”的目光接觸,直直地注視著遲大冰說,“如果你根本不愛那個人,而那個人為你來了荒地,你該怎么辦?咱們別來紙上談兵!要講點真格的嘛!咱們干脆把問題抖落開吧!俞秋蘭同志對白黎生沒有愛情細(xì)胞,只為了把白黎生‘拴在槽頭上’,而來了個‘嘎巴利落脆’,這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前年剛剛頒布的憲法嗎?符合一解放就頒布了的戀愛自由的婚姻法嗎?你是支部書記,說話時,應(yīng)該掂掂分量?,F(xiàn)在是20世紀(jì)50年代中期了,別把封建主義的東西披上好看的罩衣叫我們穿!這一點,我可以對老遲回答一句:我們沒人再穿它。因為新民主主義革命推倒的三座大山,其中有一座就叫封建主義?!?/p>

會場嘩然。

有人拍手。

有人叫好。

遲大冰臉如青灰?!案泶窭睢蹦槤q得發(fā)紫,他蹦起來指著諸葛井瑞叫道:“別用大理論嚇唬人,我們山旮旯來的人聽你這些話扎耳朵,中國都解放六年了,哪兒還有封建主義,這等于他放個臭屁——”

“你說的玉皇顯圣,算不算是封建的玩意兒?”諸葛井瑞知道已經(jīng)被“疙瘩李”纏上了,退路是沒有的,只有背水一戰(zhàn)了。

“那……”“疙瘩李”結(jié)巴起來,“那……”

“人和人雖然都長著一個腦袋兩條腿,性格和愛好都不一樣,我們不能把自己的一孔之見強(qiáng)加于人。”諸葛井瑞被“疙瘩李”激起了斗性,他下意識地摘下自己的小眼鏡,在手心里擦了兩下又戴上,“不要說人了,就是一個國家和另一個國家,喜好也大不一樣。中國人常常頌揚菊花,意大利人就最忌諱菊花,中國人也喜歡荷花,可是日本人討厭荷花。狼,在許多國家,都是殘忍的象征,是獵人們捕獵的對象,就連咱們墾荒隊,盧華還在兔肉里下炸藥炸死它,點著了它‘掛天燈’;然而羅馬的城徽卻是母狼哺育嬰兒……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說到戀愛這個問題上,也是一樣,誰想愛誰就愛誰,誰也沒有權(quán)利干涉。白黎生同志失蹤的那個夜晚,俞秋蘭同志給了他溫暖,把自己穿的羊皮襖讓給了他,勸他尋找別的姑娘,盡到了同志之間的關(guān)心。俞秋蘭同志不喜歡他,沒有給他愛情,白黎生因此鬧了情緒,這和俞秋蘭同志本身毫無關(guān)聯(lián),舉個不恰當(dāng)?shù)睦诱f,如果老遲愛上咱們隊一個最漂亮的姑娘,而那個漂亮姑娘拒絕了他的愛情,老遲就噘嘴了。大家評斷一下,這是那個漂亮姑娘的責(zé)任,還是老遲自己的責(zé)任?”

唐素琴只當(dāng)諸葛井瑞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書生,平日只是靦腆地畫畫兒,今天看見他雄辯的口才、淵博的知識,不覺失口叫了一聲:

“好——”

假如換個別人,這聲“好”不會引起人們的反響,因為她平日是出了名的老實人,這一個“好”字,猶如一塊石頭擲進(jìn)靜水里,立刻引起了圈套圈的漣漪。唐素琴因為失口而臉紅,可是姑娘們卻從這個“好”字中受到了鼓舞,劉霞霞站起來,滿不在乎地和“疙瘩李”對陣說:“別人怕你,我劉霞霞可不怕,你干嗎欺侮我們秋蘭姐?!你呀!你搞個木頭棍兒當(dāng)對象,我們管不著,可是要想管我們姑娘家的事兒呀,告訴你,沒門兒!”

“疙瘩李”在男兒國是個人物,碰到能和石牛子一塊兒摔跤的“小皮球”,有點怵陣,但是當(dāng)著這么多雙眼睛,又不能示弱,便反駁劉霞霞說:“誰愛管你們婦女的事了,頭發(fā)長,見識短——”

劉霞霞兩步邁到“疙瘩李”面前去:“你說話可別太傷眾了,沒有長頭發(fā)的秋蘭姐開出拖拉機(jī)去,現(xiàn)在你小子還在地里和泥巴打交道哪!”

“疙瘩李”正想回答劉霞霞兩句刺兒話,俞秋蘭上去用胳膊把兩個人攔開了。她撩開散落在耳邊的一綹短發(fā),心情沉重地說:“別為我爭吵了,我作為一個團(tuán)支部書記,凈忙生產(chǎn),思想工作沒跟上,我應(yīng)該向同志們做檢查。至于老遲說的那種責(zé)任——因為我喜歡別人,而導(dǎo)致他溜號,那是我不能接受的。剛才諸葛井瑞同志已經(jīng)說了,青年人有選擇愛情的權(quán)利,今天借著這個大會,我向大家宣布——”俞秋蘭走到那塊壁報牌前,指著那幅《草原日落》的畫兒說,“從到荒地第一天,我就喜歡盧華,雖然他不會彈吉他,不會唱歌,也不會作詩——但是,我喜歡他,究竟為什么,我一時也說不清楚,也許這就是‘小諸葛’說的人的愛好各不相同吧!白黎生同志身上具有好多優(yōu)點,他熱情,又多才多藝,會有姑娘喜歡上他的,但不會是我。當(dāng)天,我可能刺激了他——因為我拒絕了他超越同志關(guān)系的感情,我不能像李忠義同志說的那樣,為了叫白黎生同志安心,就把愛情許諾出去,把他‘拴在槽頭上’,那是對他的欺騙,也是對同志的不忠。還有,對于老遲召開這個會,我有一個疑問,盡管白黎生同志怕苦怕累,是溜號了還是出了別的事情,誰也沒有把握,縣委不是派人到各個屯子去調(diào)查了嗎?因此,我建議老遲把會議的調(diào)子改一改,不如專門討論一下青年人該怎樣對待愛情。因為咱們八十一個伙伴都是青年人,早早晚晚都要過這一關(guān)……”

俞秋蘭之所以這樣說,有兩個目的:第一,這確實是青年人面臨的問題;第二,她有意識地給遲大冰找個臺階下。會議的趨向顯然對遲大冰越來越不利,遲大冰不如借此機(jī)會改弦易轍,以改變他極為尷尬的處境。其實,這個倡議是在秋耕之夜,諸葛井瑞向俞秋蘭提出來的,但此時的諸葛井瑞卻無心討論這一問題,他急于想揭出遲大冰開這個會的真正目的,因而打斷俞秋蘭的話說:“小俞同志提的問題,今后有時間討論,我想,咱們還是談?wù)剦ɑ年犇壳白钪饕膯栴}比較恰當(dāng)。我認(rèn)為主要問題不存在于下邊,而存在于領(lǐng)導(dǎo)成員身上。比如隊里的領(lǐng)導(dǎo),對新生事物是應(yīng)該愛護(hù)呢,還是應(yīng)該打擊?對于在開荒中善于獨立思考、對集體做出貢獻(xiàn)的同志,是要打擊呢,還是應(yīng)該歡迎……”

“應(yīng)該歡迎!同志們看看是誰回來了——”不知哪個小伙子,借著諸葛井瑞的話茬,大喊起來,“瞧!白樺樹林旁邊,兩個人里邊有一個像白黎生。”

這句話如同一聲霹靂,震驚了整個會場,幾十個人的視線立刻都投向了白樺樹林。樺樹林里走過來兩個人,一個人牽著一匹雪青馬的韁繩,另外那個年輕人,不是白黎生又是誰呢?!

人們蜂擁浪卷般地朝樺樹林跑過去:

“小白——”

“這不是活見鬼吧!”

“你沒叫狼叼走?”

“真把我們急死了?!?/p>

身穿老鄉(xiāng)土布褲褂的白黎生,也跑了過來:“同志們好——同志們好——”他的眼淚順眼角盈了出來。

遲大冰愣在了他站的老樹根上——會議中斷了。

俞秋蘭激動地擠進(jìn)人群,緊緊地握住白黎生的手,不知說什么話才好。白黎生也顯得異乎尋常的激動,他扭頭望著身后的樺樹林說:“這些天,我……都虧了她……”

這時,人們才注意到那個牽馬的人,原來是個姑娘。女伴們圍攏過去,姑娘們不約而同地都被這個北國少女的美麗驚呆了——她身穿一身粗布的毛藍(lán)色褲褂,烏黑的頭發(fā)上別著一圈草原上遲開的野玫瑰花:紅的、黃的、紫的、粉的,花瓣下,藏著一張微微紅漲的鴨蛋臉。長長的柳葉眉下的那雙丹鳳眼,一張一合地流露出嫵媚而調(diào)皮的波光。她好像有什么話要說似的,那菱角形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又閉上了。當(dāng)她閉緊嘴唇的瞬間,嘴角露出一絲難為情的微笑。大概她意識到了頭上還插著一圈野玫瑰花的緣故,于是松開手里緊緊挽住的雪青馬的韁繩,去摘頭上五彩繽紛的花朵,一邊摘一邊羞澀地笑著。

劉霞霞憐惜地制止說:“別摘它,多好看,你就像是一個戴花的新娘。”

姑娘把花兒都摘下來,捧給劉霞霞說:“這個新娘還是叫你當(dāng)吧!”

姑娘們都笑了。

“哪位姐姐叫俞秋蘭?”牽馬的姑娘問道。

“我?!庇崆锾m親昵地拉起她的一只手,“你……”

“我爹叫我找你。”姑娘一笑,露出兩排嫩苞米粒似的整齊牙齒,“我爹他認(rèn)識你。”

俞秋蘭驚異地望著她。

姑娘抖了一下馬韁:“你認(rèn)識這匹馬嗎?”

俞秋蘭瞟了一眼這匹雪青馬,似乎確實在哪兒見過,但是到底在哪兒見過,她回憶不起來了。

“那時節(jié),你們墾荒隊打頭陣來了三個人。我爹打獵時碰上了你們,他還告訴過你們,他有個草妞兒,沒啥文化,只是會打黑瞎子!”姑娘用手背捂住嘴角,不好意思地笑了。

“噢!你……你是老獵人魯洪奎大爺?shù)拈|女!”俞秋蘭用手絹擦著姑娘額頭上的細(xì)碎汗珠,“魯大爺說,將來叫她領(lǐng)我們進(jìn)山伐木哪!”

“對!對!我叫魯玉枝,小名就叫草妞兒?!濒斢裰λ实卣f,“本來,這事情輪不到我頭上,縣委書記老宋叫我爹陪你們進(jìn)深山老林,小白哥哥他……該咋對你們說呢?”她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反正我爹跟我說了,咱們得互相換工,我?guī)銈冞M(jìn)山伐木,姐妹們可得幫我學(xué)文化,就這?!?/p>

“玉枝姐,你怎么和小白碰上的?”劉霞霞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滴溜圓的眼珠盯著魯玉枝的臉蛋說,“他離隊已經(jīng)快半個月了,你們……”

唐素琴打斷“小皮球”的話說:“咱們先回帳篷里去,叫玉枝喝口水,你看這匹馬都跑出汗來了?!?/p>

劉霞霞根本沒理解大姐的意思,孩子氣地追問著:“看這匹馬跑得渾身是汗,一定是從遠(yuǎn)處來的,那就是說,玉枝姐你和小白是同騎這一匹馬來的啦?”

俞秋蘭偷偷捏了劉霞霞一把。鄒麗梅用身子擋住劉霞霞,接過魯玉枝手中的馬韁說:“走吧!咱們女兒國又添人進(jìn)口了,咱們姐妹們該好好慶祝一下?!?/p>

姑娘們簇?fù)碇斢裰Γ谛』镒觽兓鹨粯拥哪抗庀?,奔向了女兒國的五號帳篷…?/p>

盧華、賀志彪已經(jīng)從縣委書記嘴里知道了白黎生離隊后的劫難,為了慶祝白黎生的歸來,特意從鳳凰鎮(zhèn)買了兩箱北大荒的燒酒,馱在馬背上。宋武覺得這群年輕娃娃,生活實在太苦了,從縣里撥了二百斤白面、半扇肥豬,犒勞按期完成開荒任務(wù)的北京兒女們。

行前,宋武再三詢問盧華關(guān)于遲大冰的情況。盧華只是說:“沒啥!老遲心胸狹窄一點,會在集體的大熔爐里熔掉私心雜念的?!?/p>

“你該知道,多大火候的爐,既出鋼材,也出廢渣。要是實在不行,支部就改選。把品行純正、有公無我的好同志選上來?!彼挝淇纯促R志彪,拍了大個子肩膀一下說,“你這傻大個兒,啥都好,就是農(nóng)民意識太濃,啥事都講隨和。上次在地頭上,馬俊友站起來要揭發(fā)遲大冰沽名釣譽的行為時,你在后邊還搞了個小動作——捅了他一下;你以為我沒看見你哩?其實,我這老粗在學(xué)問上比不過你們的‘小諸葛’,眼珠子可賽得過齊天大圣孫悟空的火眼金睛。”

賀志彪憨笑著回答:“我總覺著人心都是肉長的,感化感化他就行了……”

“大個子,咱們共產(chǎn)黨員不排斥宗教,可不是抱著瓢化緣的和尚。如果遲大冰還在集體里邊搞名堂,堅持他那一套不改,我個人的意見是把馬俊友換上去?!彼挝淠请p窄小的眼睛直直地逼視著賀志彪說,“縣里工作這么忙,我還堅持不懈地學(xué)習(xí)各種知識哪!生理學(xué)課本上說得好,人要不斷地吸收氧氣,吐出二氧化碳,才能保持正常的血液循環(huán)。你這個黨員,只知道埋頭干活可不行,要在思想上成為盧華的一條胳膊、一條腿,你清楚嗎?”

“我記下了?!辟R志彪不會說什么好聽的話,甕聲甕氣地回答。

“那就行了?!彼挝浒驯R華和賀志彪送出鳳凰鎮(zhèn)的一字長街路口,又叮囑他倆說,“好好休整三天??h委已派人到騎馬嶺劃了你們的伐木區(qū),那兒是一片不成材的林子。你們好好把勞力組織一下,要叫北京娃娃們準(zhǔn)備吃苦?!?/p>

盧華和賀志彪回到青年屯,已是傍晚時分。石牛子帶著人逮來的“傻大姐”已經(jīng)燉熟,盧華和賀志彪又從馬背上卸下來白面、燒酒、豬肉,墾荒隊呈現(xiàn)出一片歡騰。盧華提議,集中各個帳篷的照明馬燈,到一號大帳篷里,開個歡迎新伙伴魯玉枝來隊、老伙伴白黎生歸隊的“酒會”,馬上贏得墾荒隊隊員們的熱烈響應(yīng)。

只有遲大冰躊躇地鎖著眉梢。他記得上次在地頭上挨剋,就是趕上吃魚;今天又是吃魚,他開了那么一個背興的會議。幸虧會議因為白黎生的歸來而突然中斷,不然諸葛井瑞放的那把火會直接燒著他的睫毛。白黎生歸來,雖然給他解了圍,可是也給他帶來了極為不利的影響,因為他曾判斷白黎生逃跑了;而白黎生歸來時的神色,似乎沒有內(nèi)愧和恐懼的表情。如果白黎生確實未曾逃跑,傳播出去,等于是他又一次“馬失前蹄”。幾經(jīng)思考之后,沒等白黎生向伙伴們談他雨夜失蹤后的情形,遲大冰先把他叫到小帳篷里來。他給白黎生倒了一杯溫開水后,開始了談話。

“怎么樣?同志們都為你急死了?!边t大冰帶有誘導(dǎo)性地啟發(fā)著白黎生說,“是不是那天夜里受了點刺激?”

白黎生笑笑,老實地說:“是的。”

“于是就產(chǎn)生了離隊回北京的想法,是嗎?”

白黎生被問愣了:“老遲,我沒有回北京??!當(dāng)然,在這個問題上我腦子里有過斗爭,但沒有產(chǎn)生過要當(dāng)逃兵的念頭。那天夜里,我挑著飯桶,精疲力竭地往青年屯走,沒走多遠(yuǎn),就趕上了滂沱大雨。我想找個地方躲雨,周圍都是一片草甸子,我想尋找拖拉機(jī)的燈光,再跑回拖拉機(jī)上去,可是那瓢潑大雨切斷了我的視線,天地之間哪兒都是一片墨黑。怎么辦呢?雨打在臉上比鞭子抽得還疼,我只好低著頭,朝我認(rèn)為的正確方向走。我想:青年屯離荒地不過幾里地,我爬也能爬到家。可是越走越看不見帳篷影兒,雨還沒有一點停下來的意思。我害怕了,因為我讀過一本小說,上邊寫著大雨能淋死行人。我就趕上這樣的大雨了,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遲大冰打斷白黎生的敘述說:“對!就在這艱苦的考驗面前,你想到了小時候在巴黎的生活,也會想到你北京溫暖的家。我猜得不錯吧?”

“是那樣,支書你聽我說。”白黎生喝了一口溫開水,激動地說,“人的腦瓜也真是個怪物,我平常很少回憶的巴黎,在這個時候鉆進(jìn)我腦子里來了。也許是大雨淋得我神志迷糊的原因吧,我好像記起坐著爸爸開的小汽車,去巴黎西南十八公里遠(yuǎn)的凡爾賽宮,那天陽光充足,我吃著夾心的巧克力糖,仰著頭看那黃金與黑鐵鑄成的大門、用阿波羅太陽神和豎琴圖案裝飾的鐵柵欄。后來,我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又好像進(jìn)了北京我那間小屋,叮咚叮咚的鋼琴正演奏著《土耳其進(jìn)行曲》……后來,我清醒了一點,才知道那叮咚叮咚的聲音,不是來自我幻覺中的鋼琴鍵盤,而是暴雨敲打飯桶發(fā)出來的聲響。這聲響一下提醒了我,我索性把一只空鐵桶,當(dāng)成防雨的鋼盔罩在頭上,鞭子雨是抽不到我的頭了,可是頂上鐵桶之后就無法看路,沒走出幾步,我就被一個樹墩子絆倒在亂泥塘里,頭上頂著的鐵桶和手里提著的另一只鐵桶,連同扁擔(dān)一塊兒滾出兩三米遠(yuǎn)。沒有辦法,我只好重新戴上‘鋼盔’,坐在泥塘里靜待雨停??墒悄怯晗鲁闪艘粋€點兒,就像瀑布一樣往下瀉,我戴著那頂‘鋼盔’,‘兩個我’開始在思想上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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