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舒曼和舒伯特

肖復(fù)興:天堂兄弟(文化人散文隨筆叢書) 作者:肖復(fù)興 著


舒曼和舒伯特

舒伯特(F.Schubert)生于一七九七年,死于一八二八年,僅僅活了三十一歲。

舒曼(R.Schumann)生于一八一〇年,死于一八五六年,活到了四十六歲。

兩個人活的時間都不算長。而且,兩個人都是貧病交加,都是死于疾病。從病情來看,舒曼死于長期的精神病,痛苦的折磨比舒伯特更為殘酷。舒伯特是喝了臟水染上腸胃病而致死,怎么也比舒曼好些。但是從貧窮的角度來看,舒伯特比舒曼還要悲慘。舒曼還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舒伯特一生除了有過一段暫短的教書生涯之外,從來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有時,他連買譜寫樂譜的稿紙的錢都沒有,他連一件外套都沒有,只好和別人合穿一件,誰出門誰穿。他的音樂那時并不值錢,現(xiàn)在看來極為著名的《搖籃曲》,能換一盤土豆;而同樣有名的《流浪者》,只賣了兩個古爾盾。舒伯特死后所有的遺產(chǎn)都加起來,充其量也只值二十四五個古爾盾。

最重要的,舒曼一生有一份美好的愛情,美麗善良而又才華出眾的鋼琴家克拉拉對他生死相依的那一份愛情,足以使得舒曼感到慰藉,并為后來的歷史傳為佳話。而舒伯特一生沒有一次愛情,他終生沒有結(jié)婚,而且從不談?wù)撆?。?jù)說,舒伯特二十一歲,唯一一次外出到匈牙利一位伯爵家教授鋼琴的時候,曾經(jīng)愛上了伯爵家的小女兒,但那只是一次單戀,他從未對人家說出口,而且那女孩當(dāng)時只有十二歲。待六年過后那女孩十八歲時,他們偶然間得以重逢,卻已是云煙散去。

舒曼和舒伯特彼此一生從未相見,舒伯特比舒曼大十三歲,只不過是大了一輪,如果舒伯特能夠稍微活得時間再長些,我想他們是如此惺惺相惜,肯定能夠相見的。舒伯特死的時候,舒曼僅僅十八歲,在舒曼這十八年中,舒伯特除了外出到匈牙利教書一次之外,都只生活在維也納,而舒曼卻是在萊比錫和海德堡求學(xué),彼此兩地遙遙相隔。而且,那時舒曼是在攻讀法律,只是在業(yè)余時間學(xué)習(xí)鋼琴,音樂更在遙遠(yuǎn)的天邊。命運讓他們天各一方。

我現(xiàn)在偶爾會想象,如果那時命運成全了他們,讓他們能夠有機會相見,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我真的很難想象,以舒伯特的羞澀,舒曼的熱情,他們會碰撞出什么樣的火花?以他們彼此迸發(fā)出的藝術(shù)和思想的光芒,他們會如何相互輝映,彼此激進(jìn)?但會不會也出現(xiàn)摩擦?如瓦格納和李斯特?瓦格納和勃拉姆斯?托斯卡尼尼和普契尼?藝術(shù)性格突出的音樂家,往往會在區(qū)區(qū)小事上格格不入而產(chǎn)生矛盾,彼此不愉快乃至劍拔弩張。因為有那么多的藝術(shù)家,原來關(guān)系不錯,但后來卻鬧得一團亂麻,我對舒伯特和舒曼也不得不有些隱隱擔(dān)憂。如果真的是那樣,還不如不讓他們兩人相見呢。

當(dāng)然,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而已,他們也許即使相見也不會出現(xiàn)這種擔(dān)憂,相反沒準(zhǔn)能出現(xiàn)一段更為美麗的佳話呢。事實上,雖從未相見,舒曼卻同舒伯特保持極其友好的關(guān)系,并對舒伯特的音樂尤其是遺作的挖掘起了極大的作用??梢哉f,如果沒有舒曼,舒伯特的遺作《C大調(diào)第九交響曲》,便很難問世為大家知道并喜愛。

舒曼是一個極為熱情的人,他對同時代音樂家的熱烈鼓吹和提攜,在音樂史上是有名的。他曾經(jīng)撰寫對李斯特、肖邦、柏遼茲和勃拉姆斯等人的音樂評論,如今成為了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在音樂家之中,能夠?qū)懸皇制廖恼碌挠心敲磶孜?,舒曼?yīng)該說是寫得最漂亮的人了。而且,他從來都是那樣熱情而厚道,從不像德彪西那樣刻薄過。他對舒伯特更是情有獨鐘,他不止寫過一篇文章為天才早夭的舒伯特鼓吹,他不止一次為發(fā)現(xiàn)舒伯特這個奇才而興奮不已、贊嘆不已。說起舒伯特的音樂,他總是充滿感情:“沒有一首作品不是傾訴他的心靈的。古往今來只有少數(shù)幾首藝術(shù)作品能像舒伯特那樣鮮明地保留下作者的印痕。”他還這樣說過他常?!霸谝股钊遂o的時候,當(dāng)著星光樹影夢到他”。讀到這樣的文字,總能為舒曼的真誠,也為舒伯特終于獲得知音而感動。

舒伯特在世時得到的知音實在并不多。只有貝多芬看到舒伯特的樂譜驚異地大叫過這是誰作的曲?但那已是貝多芬的病重的晚年,舒伯特得知這一消息趕去看望貝多芬時,貝多芬已經(jīng)垂危在病榻上了。貝多芬去世時,是舒伯特為貝多芬擎著火炬送葬,據(jù)說歸來的途中喝酒,舒伯特舉杯竟對大家說了一句:“為在座的先死者干杯!”不料一語成讖語,一年半后,他自己竟先死于他人。死前,他只要求能夠?qū)⒆约涸嵩谪惗喾业哪古赃叀?/p>

舒曼到維也納去的那一年,對于舒伯特是極為重要的一年。那是舒伯特逝世后的第十一年,即一八三九年,那時舒曼二十九歲。如果不是舒曼去了維也納,也許舒伯特還在地下沉默?;蛟S在以后也會有人發(fā)現(xiàn)舒伯特的才華,但畢竟不知要等待何等時候了,起碼要推遲許多時日。

舒伯特(肖復(fù)興作品)

舒曼那一年去維也納有兩個目的,一是去看望貝多芬和舒伯特的墓,二是去舒伯特的哥哥家尋找舒伯特的遺作。舒曼到達(dá)維也納郊外維林墓園,拜訪了貝多芬和舒伯特的墓地,舒伯特并沒有緊挨著貝多芬的墓,中間隔著一位伯爵的墓地,舒曼特別羨慕這位伯爵能夠長久地躺在他們兩人的中間,有兩位音樂大師陪伴。只是貝多芬的墓前有幾株紅玫瑰,而舒伯特的墓前沒有任何裝點,這讓舒曼的心里多少有些替舒伯特不平。舒曼說他自己的夙愿終于如愿以償,他還多一個意外的收獲,是在貝多芬的墓前撿到一支鋼筆,他把這支鋼筆當(dāng)成了圣物,給了他無限的靈感。

他在歸途中拜訪了舒伯特的哥哥斐迪南,斐迪南拿出舒伯特的許多遺物給他看,舒曼說他當(dāng)時看到這些東西興奮得抑制不住渾身發(fā)抖,這是一個懂得藝術(shù)又懂得心靈的音樂家具有的品質(zhì),這是只有舒曼才會有的表現(xiàn),他后來將其中一些遺作以《遺物》為題發(fā)表在他主持的《音樂新報》上,讓世人重新認(rèn)識了舒伯特的價值。

在這次拜訪中,舒曼最大的收獲是發(fā)現(xiàn)了舒伯特的《C大調(diào)第九交響曲》。他認(rèn)為它具有“天堂般的長度”,高度評價了這部交響曲:“我直率地說一句,誰若是不知道這首交響曲,那么可以說他對舒伯特知道的不多。”他認(rèn)為當(dāng)時的交響曲多數(shù)“都只是貝多芬的微弱的回聲而已”,是“海頓和莫扎特傅粉假發(fā)的可憐剪影,而這假發(fā)下面是沒有頭腦的。”而舒伯特的這首交響曲的意義在于“絕不止是包含一支優(yōu)美動聽的旋律,絕不只是表達(dá)已經(jīng)被音樂家表現(xiàn)過成千上萬次的喜悅和悲哀的情緒而已,它還蘊蓄著更多的東西。這首交響曲把我們引入一個好像從未到過的境界之中?!?/p>

在具體評論這首交響曲的時候,舒曼這樣寫道:“這首交響曲,除了具有爐火純青的作曲技巧以外,還洋溢著濃郁的生活氣息,精細(xì)入微的明暗色調(diào),它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具有深刻的表現(xiàn)力,全曲充滿了我們已經(jīng)很熟悉的舒伯特的浪漫情調(diào)。他這些神妙的漫長的樂句——正像長篇小說一樣滔滔不絕,難以遏止,而又絕不使人厭倦;恰恰相反,它有很大的吸引力能把讀者愈來愈深入地引進(jìn)他的創(chuàng)作天地之中,流連忘返?!?/p>

舒曼回到萊比錫,將舒伯特的這首交響曲交給勃列特考普夫與格爾特出版公司出版,送給萬豪斯音樂會主辦機構(gòu),最后通過他的極力推薦和努力,由門德爾松指揮,在萊比錫音樂大廳演出。舒伯特一輩子都沒有聽到自己的什么交響曲,更不用說這首在他逝世之前才完成的第九交響曲了。但是,現(xiàn)在他聽到了。在他的這首《C大調(diào)第九交響曲》中,他聽到了有 他的音樂同時也有他和舒曼的心靈共有的回聲。兩個偉大的音樂家,在這里緊緊握手。

我也曾經(jīng)到過維也納的維林墓園,拜訪過貝多芬和舒伯特的墓地,我看見在他們兩人墓地之間沒有一個什么伯爵的墓,只有一條人們踩出的小小的路。我看見貝多芬和舒伯特的墓前都擺放著鮮花。從墓地來看,貝多芬的更為樸素一些,舒伯特的則雕塑得頗為漂亮,白色的大理石上雕刻著這樣的題詞:“死亡把豐富的寶藏,更把美麗的希望埋葬在這里了?!薄蛟S,是后人重新修葺過的。

站在舒伯特的墓前,想起舒曼和舒伯特,“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想起他們這一段生死兩地之間的交往;這一切該是多么的難得而感人。人世中,有許多丑惡讓我們悲觀甚至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氣,但也有許多美好和純潔足以讓我們能夠抬起頭來,讓我們的眼睛里充滿晶瑩的淚花而拂拭去濃重的陰霾。能夠給予我們這些美好和純潔的,其中最主要的是依賴于藝術(shù),而藝術(shù)中最重要的是依賴于音樂。因為,我已經(jīng)越來越不相信人世間的那種越是真情濃郁越是充滿虛情假意的化妝過的情感;我也越來越不相信文學(xué)和影視戲劇中的偽劣的形式主義和煽情的制作方式。我只依賴于我認(rèn)為好的音樂,在這樣的音樂面前,人和音樂一樣透明。在這樣的音樂面前,讓我的心濾就下一點雜質(zhì),暫時與世隔絕,而分外沉靜安寧。

因此,千里迢迢到維也納來,就是為了看望那些我心儀已久的音樂家。站在維林墓園前,我應(yīng)該感謝那些音樂家,包括舒曼和舒伯特。

只是,行色匆匆,我沒有找到舒曼的墓地?;蛟S,舒曼的墓地沒在這里,而在他的家鄉(xiāng)杜塞爾多夫?

我也沒有舒曼的運氣,在貝多芬和舒伯特的墓地前撿到一支給予我靈感和好運的鋼筆或別的什么。我只撿了一枚橢圓形的樹葉,正是深秋季節(jié),那枚樹葉金黃金黃的,如同舒曼或舒伯特遺落在這里的一個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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