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柑者言

劉基

劉基（1311—1375），字伯溫。青田（今屬浙江）人。元至順二年（1331）進(jìn)士。曾因極力反對招撫方國珍被罷浙東元帥府都事一職。隱居中，著《郁離子》以明志。至正二十年（1360）與宋濂等應(yīng)朱元璋征召，勸其脫離韓林兒自立。深受倚重，參與機要，為明代開國重臣，封誠意伯。對明初典章制度多所規(guī)劃，尤為重要的是改變了科舉考試方法，專以四書五經(jīng)取士，應(yīng)試文均以古人語氣寫作，多用駢偶，稱為“制義”，即“八股文”。在文壇上，劉基與宋濂一道提倡“師古”，對明初文風(fēng)由纖麗轉(zhuǎn)為樸質(zhì)起了重要作用。他的散文體裁多樣，風(fēng)格古樸，諷刺小品尤為出色，有《誠意伯文集》。

《賣柑者言》是一篇諷刺性雜文。文章通過作者與賣柑人的對話，揭露了當(dāng)時那些峨冠博帶、坐高堂、騎大馬、飲美酒、食肥鮮、威武顯赫的封建官僚，實際上只是不懂兵法，不會治世，欺世盜名的朽物。文章語言簡潔犀利，設(shè)喻精妙，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柑子，比喻腐朽的文臣武將，十分生動形象。是一篇思想性、藝術(shù)性都較強的古代散文佳作。

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zhì)而金色。置于市，賈十倍，人爭鬻之[1]。予貿(mào)得其一[2]，剖之，如有煙撲口鼻，視其中，干若敗絮。予怪而問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將以實籩豆[3]，奉祭祀，供賓客乎？將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為欺也！”

賣者笑曰：“吾業(yè)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嘗有言，而獨不足子所乎？世之為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4]，洸洸乎干城之具也[5]，果能授孫吳之略耶[6]？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yè)耶[7]？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而不知理[8]，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無以應(yīng)。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稽之流[9]。豈其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諷耶？

【翻譯】

杭州有一個賣水果的販子，善于保藏柑桔，可以經(jīng)冬歷暑卻不潰爛。取出來一個個光澤鮮艷，質(zhì)如溫玉，色似黃金。放在集市上，價格比一般高出十倍，人們?nèi)匀粻幭噘徺I。我也買了一只，剖開以后，卻好像有股煙直撲口鼻，再看里面，已經(jīng)干癟得像團(tuán)爛棉絮。我驚詫地問他：“你把這種東西賣給人，是把它放在祭器里供奉神靈、祭祀祖先、招待賓客呢？還是用它好看的外表去欺騙傻瓜、瞎子呢？太過份了，你這樣騙人！”

賣柑桔的人笑著回答：“我干這行有年頭了，就靠這種桔子養(yǎng)活自己。我賣，人買，從來也沒有人說三道四。怎么就偏偏不能滿足您的要求呢？世上有的是騙子，難道就我一個？先生，您欠考慮呀！現(xiàn)如今，那些身佩兵符、坐虎皮交椅的武將，雄赳赳，氣昂昂，一副保衛(wèi)國家的將帥模樣，難道真有孫武、吳起那樣的用兵韜略嗎？而那班頭頂烏紗，腰束紳帶的文臣，氣宇軒昂，一副國家棟梁之才的架式，又真的能建立伊尹、皋陶那樣的功業(yè)嗎？盜賊蜂起卻不會抵御，人民困窮竟不去解救，官吏奸詐也無法禁止，法令敗壞更無從整頓。白白耗費國家的糧食，還恬不知恥。您看這種坐高堂、騎大馬、飲美酒、食佳肴的官員，哪一個不是趾高氣昂叫人敬畏，顯赫威嚴(yán)讓人效法的樣子？又有哪一個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呢！可現(xiàn)在，先生您看不清，對我的桔子卻觀察得一清二楚！”

我被他說得無言以對?；貋硪院?，思考他說的這番話，很像漢代東方朔寓諷諫于滑稽的言論。莫非，他也是位憤世疾邪的賢人，有意用柑桔來諷喻世事嗎？

注釋

[1] 鬻（yù育）：賣。亦可解作買。此處為購買的意思。

[2] 貿(mào)：買賣。此處是買的意思。

[3] 籩（biān邊）豆：古代供祭祀、宴會用的器皿。籩用竹制成，盛果脯；豆用銅、陶制成，盛肉食。

[4] 虎符：虎形兵符。皋比（gāo pí高皮）：虎皮。

[5] 洸洸（guāng光）：威武的樣子。

[6] 孫吳：指古代著名軍事家孫武和吳起。孫武，春秋時齊人，著《孫子兵法》。吳起，戰(zhàn)國時魏人，曾受楚悼王的重用。

[7] 伊皋：指古代著名政治家伊尹和皋陶（yáo搖）。伊尹，是商初大臣，曾輔佐湯攻滅夏桀。皋陶，相傳他被舜任命為掌管刑法的官員，后被禹選為繼承人，因早亡，未繼位。

[8] 法（dù杜）：，敗壞。法，指法度敗壞。

[9] 東方生：東方朔，字曼倩，西漢時人。武帝時，任太中大夫。性詼諧滑稽，皇帝有過錯，他能托事進(jìn)行諷諫?；╣ǔ古）稽：詼諧，機智，使人發(fā)笑后有所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