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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以“算式”讀《紅樓》

紅樓別樣紅 作者:周汝昌 著


莫以“算式”讀《紅樓》

評論家說,寶釵總勸寶玉讀書上進(jìn),而黛玉則絕口不及此,所以寶玉愛黛而不愛釵——是為“思想”一致與否的關(guān)鍵等,云云。這樣,自然也“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可是還有一個湘云,怎么看待她?多數(shù)就簡單地把釵、湘劃歸“一黨”,與黛“旗鼓相當(dāng)”“排營對壘”起來。

于是很多人對湘云便定了“格”,好話說得不多——再不然就不重視,不多提她——一個被“冷淡”了的人。在湘云,寬宏闊大,霽月光風(fēng),未必把這些放在心上,也未必屑于一辯——可我這人“小氣”“偏愛”湘云,總愿為之剖白幾句。成為“口實(shí)”“罪款”的,其實(shí)只有一段“舊事”,就是有一回賈雨村來了,賈政又喚寶玉去會客;其時(shí)寶玉正與湘云二人對話,會心莫逆,忽被此事一攪,只不能不奉父命,換著衣服,口里發(fā)牢騷,說雨村回回定要見我……十二分不樂意,不耐煩,心態(tài)可掬。

這時(shí)湘云發(fā)了兩句慰解的話。她說:主雅客來勤(俗語),你總有點(diǎn)兒警他的地方,他才想會會你。

這是第一層。

湘云表示的還有一點(diǎn):你也該會會這路人,日后可以處世為人——豈能長大了也還總在姊妹堆里過活?(此皆非原文,是我的“譯意”。)

這是第二層。

寶玉聞此,忍耐不住了,便向湘云下了“逐客令”——

寶玉回應(yīng)說:我也夠不上什么“主雅”,我是個“大俗人”——姑娘請別的姐妹屋里坐坐去,我這里仔細(xì)臟了你知經(jīng)濟(jì)學(xué)問的!“矛盾”發(fā)生而且“激化”了。評家們說:你瞧,這是寶、湘的根本分歧,他們二人并非什么全書中后來極關(guān)重要的一段“奇緣”。我說,諸公稍安勿躁,且聽在下一言——

談到這個問題,大前提不可忘卻:是三個姊妹就此問題向?qū)氂瘛斑M(jìn)言”論理的態(tài)度作風(fēng)之差異,各有千秋,語意心情也各自分明。

如黛玉,是純詩人型,絕口不涉塵凡俗務(wù),但當(dāng)寶玉即入塾讀書而向她作別時(shí),她也會說出像“這回可要蟾宮折桂了”之類的話。可是她心中未嘗不曉男人有那么一條“仕路”。是莊是諧,是勸是諷?隨你意解可也。在這種場合情懷之際,寶玉就不會斥之為“混賬話”。

若到寶釵,那是莊言正色,出于善意,卻語不中聽——書中敘她“女夫子”,一派正經(jīng),缺少了風(fēng)趣,難以“忍受”。此其區(qū)別也。然后轉(zhuǎn)到這個湘云。

湘云這兒不是“空詞泛論”,不是斥責(zé)規(guī)箴(如襲人那樣)。她是面對賈雨村而發(fā)言的——她太天真,難知世上有賈雨村那種居心叵測之人,故首先以為他真是寶玉的少有的一個知音,了解寶玉的才華抱負(fù),日后可望幫他成就某種心愿、事業(yè)。這是無邪的,無私的,不為了討得何人(包括寶玉)的“歡心”而發(fā)此口無遮攔、心無計(jì)算的一片心音。她處處寬宏闊大、事事霽月光風(fēng)——其實(shí)寶玉深知這種人的脾性,所以也就深知不會引起誤會而同樣披以直言。

寶玉知湘云不會真恨他,才借他“出氣”,大罵“混賬話”。這是親疏遠(yuǎn)近之分,也是知己與口頭客氣周旋之別。混此大別而誤為一談,就既失湘云之真,亦昧寶玉之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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