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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紅樓別樣紅 作者:周汝昌 著


自序

《紅樓別樣紅》是《紅樓奪目紅》的姊妹篇,書稿大約多半寫于甲申,次年乙酉也有少數(shù)續(xù)作。而此刻寫序,已是丙戌之秋,正在閏七月之間。

怎么叫“別樣紅”?如尋繹來由,就會想起南宋四大詩家之一的楊萬里的名句:

畢竟西湖六月中,

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

映日荷花別樣紅。

“別樣”,真是一個獨特的形容詞,它本身就很“別樣”——什么也沒說,卻信服地令人領會了那種與眾不同的,而又找不到合宜而懇切的話來表達衷懷的贊美,只能說:哎!果真是與眾不同,無與倫比!

《紅樓夢》之紅,即她的真美,就正是“別樣”的紅,簡直無法形容,沒有一個切當?shù)淖盅劭梢杂玫蒙稀D敲?,我們自然就會不斷地追尋這個“別樣紅”的各種原由、因素,究竟是什么神奇的奧妙,竟使得這部“小說”(其“說”不“小”呀?。?/span>如此地奪人眼目,更令人嘆為一萬部書也比不上她這個“別樣”?荷花的紅,本來已與桃花、杏花、牡丹紅、石榴紅……“萬紫千紅”不同了,偏偏又加上那清波麗日的上下照應,這個“紅”可就太“別樣”了!楊萬里是個大詩人,連他也沒“辦法”——大約是“想了半日”,也沒個道理可言,就只好拿了一個“別樣”來“繳卷”。詩人畢竟是智慧之士,他不去“參死句”,也更不替人立什么條條框框——讓各人去體會那個“別樣”吧!誰若能為荷花的紅做出一個科學分析和定義,自然他比詩人就更有學識和才干了。我們期待眾多專家學者來“解讀”的是荷花的紅,當然更是《紅樓夢》的紅。

如今,問題卻并非糾聚在紅與不紅之上,而是那個“別樣”,方顯示出誠齋到底不同凡響。他創(chuàng)造了“別樣紅”這種超群的詩句,詠花大都色紅,紅不少見,然而少見的是“別樣”之紅。而荷花之紅與那些名花之紅都不一樣,因此,我很喜歡這個“別樣紅”,她比較蘊藉,稍有厚度,不那么張皇——紅是不錯的,但不帶強光濃艷。究其實,“紅樓”之紅,不拘如何,總是真美的,好比老杜愛黃四娘家的滿溪之花,“可愛深紅愛淺紅?”真令人不知是深些好看還是淺些好看——這是無法強行“稱量”美丑高低的,再往根上講,奪目之紅,正因她是別樣——若千篇一律,千人一面,那根本不存在什么“別樣”,那她又靠什么來“奪目”呢?

雪芹的《紅樓》,一部奇書怎么看也是紅得讓人觀玩不盡。還有一點不可忘掉:誠齋詠荷,說的是“映日”的荷花才有“別樣”之紅;我則為之指出:“紅樓”之紅,卻不單靠映日,她映月也紅得“別樣”,風中雨中,云里霧里,她紅得總是那么與眾不同,所以“紅樓”之別樣紅是無所倚無所待的。她是自己的“一生愛好是天然(《牡丹亭》名句)”,她的真紅是內在而外照的,又何必乞靈于自身以外去物色乎?

或許會有人解說:文學藝術,不是已由大家認同要有“個性”嗎?如今這個“別樣”豈不正是“個性”之義?若問及此,卻又不可混為一談,因為“個性”只是個生理、心理科學性的名詞,而“別樣紅”卻不能等于“個性紅”?!皠e樣紅”是說《紅樓夢》這部著作的內容、意義和藝術成就是異乎尋常的。她的文采之美,她的超凡邁俗的鮮活之氣,那一種人間的情緣和詩詞境界——遠遠望上去,就全與眾不同。這也許可以叫做“個性”,但絕不是“個性”所能表達的風光景象。

說來說去,那個“別樣紅”,是找不到十分理想的“代詞”的,詩人楊萬里之所以選定了它,定非是草率漫然“湊字”的原由。

這本小書,雖然題了此名,一點兒也不是要“破解”這個神奇奧秘,只是想提醒同好者,我們應當致力于領會這“別樣紅”之可喜可貴,因而共同尋究其種種來由與因素,認識這是中華大文化的一項不可忘掉的研討課題。

本書《紅樓別樣紅》的內容與《紅樓奪目紅》相差不遠,都是重讀芹書的新領受、新思量,而且又都是以感悟為主的新收獲。紅學的研究不單靠什么資料,即所謂“證據(jù)”,讀芹書者而有所會心的都識此理;所謂“考證”,其實也是邊考邊悟,邊悟邊考;悟中有考,考中有悟。假若有人想要打出“有一份證據(jù)說一份話”的牌子來,那就連自然科學也不懂得是怎么發(fā)生的了。牛頓明白地心吸力是“上帝”給他留下“史料”“檔案”為“據(jù)”的事情嗎?同樣,富蘭克林發(fā)現(xiàn)電之存在也只是從放風箏上得力于一個“悟”字,這都是小學生的常識嘛!別拿什么可貽笑大方的陳言來嚇唬三歲孩兒,多學點真知灼見。古今中外的大思想家、大科學家們都是先有感悟,以樸素的“猜想”作為開步,進而取得偉大的成就,不是可以令人作一番深長思嗎?當然,有的人連感悟是怎么回事也沒法理解,他沒有這個能力和經(jīng)驗,所以就會有對牛彈琴之嘆了。

詩曰:

映日荷花別樣紅,

移來借美贊芹公。

海棠零落胭脂雪,

桃杏紛紜俗眼中。

牛女今年兩度逢,

不知悲喜異耶同。

白首雙星字斗大,

豈能無謂穴來風。

露玉風金捐扇羅,

鵲橋高架渡星河。

夜涼仿佛囊螢意,

唯有研紅歲月多。

《別樣紅》聯(lián)《奪目紅》,

賣瓜難效老王雄。

從來敝帚皆珍重,

自炫寒家本不窮。

蘭蕙當門勢務鋤,

誤離幽谷涉通途。

芳園綺幕遮名利,

吳宓先生嘆妙姑[1]。

(中華農歷歲在乙酉六月中草草寫訖)
(丙戌閏七月中浣解味寫記于爽秋樓影居)

[1] 1954年上元佳節(jié)吳宓先生為我題詞之往事,他人不知。蓋其所題全仿《紅樓夢》第五回《世難容》,因知先生實以妙玉自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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