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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帳梅花,筆床茶灶

人生怎可安閑 作者:白落梅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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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帳梅花,筆床茶灶

紙帳梅花,休驚他三春清夢。筆床茶灶,可了我半日浮生。

入秋后,覺光陰時快時緩,風(fēng)和日麗,桂子滿城。唯盼著,來一場綿綿秋雨,晝夜不息。庭院小徑,曲廊石階,皆是溫潤水汽,令人沉醉安然。

自古文人喜雨,怕雨,又盼雨。那年,瀟湘館秋窗風(fēng)雨之境,美得讓人神傷。林黛玉病臥瀟湘館,聽秋雨敲窗,淅瀝纏綿。燈下翻讀《樂府雜稿》,見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詩,心有感觸,遂寫下《代別離·秋窗風(fēng)雨夕》。

“誰家秋院無風(fēng)入,何處秋窗無雨聲?”文人看雨,見詩性,傷別離。百姓看雨,身閑逸,多喜樂。人間風(fēng)物,最是無私,晴雨更替,冷暖交織,皆一樣相待。不因富貴,而厚愛,只為風(fēng)雅,而婉轉(zhuǎn)。

舊時文人雖有落魄,但閑情多于喧煩,雅趣多于俗慮。一花一草,一物一景,于他們眼中,都有意境,皆可入詞成詩。晴時閑游山水,坐看云起,雨日掩門讀書,竹榻品茗。

“帶雨有時種竹,關(guān)門無事鋤花;拈筆閑刪舊句,汲泉幾試新茶。余嘗凈一室,置一幾,陳幾種快意書,放一本舊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揮塵,意思小倦,暫休竹榻。餉時而起,則啜苦茗,信手寫漢書幾行,隨意觀古畫數(shù)幅。心目間,覺灑灑靈空,面上俗塵,當(dāng)亦撲去三寸。但看花開落,不言人是非?!?/p>

秋日門庭寂靜,落葉鋪滿石徑,細(xì)雨別有情致,陽光亦有一番新意。人世因忙碌,而向往清凈安定,又因平淡,而接受奔走徙轉(zhuǎn)。遠(yuǎn)行之客,多有傷情,陋室之人,總生愁念。但這些,與倉促的光陰相比,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以往獨愛梅花,覺許多尋?;?,只是歲月里的陪襯。而今,萬般風(fēng)物,于眼中,都各有姿態(tài)。故而,我從前的心愿,種滿山的梅,今時亦要有所更改。滿山的梅依舊,小院清幽處,亦不可將桃柳、茉莉、蓮荷、翠竹、霜菊、桂子等草木離舍。

幾日前,西湖坐船,芙蓉正盛,比之曲院的殘荷、湖畔的垂柳,另有一種風(fēng)韻,把小橋平湖都映照了。西湖處處皆是妙景,晴湖、雨湖、雪湖各有風(fēng)姿。無須約定,任何時候與之相遇,都是最美的重逢。

每年,我好似花神出游,總要去一次姑蘇?;蛴趫@林漫步,喝壺閑茶,不問外界瑣碎喧囂?;?qū)ち斯懦窍锬?,聽幾曲評彈,在吳儂軟語中,再游一回夢里的江南水鄉(xiāng)。

亦要去往西湖,賞云光水色,千古興亡,不過是一場幻夢?;蛉埦畣柌瑁`隱聽禪,山寺尋桂,看那些如織的游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只覺得這里的山水,才是山水,這里的堤柳,才是堤柳。我愛姑蘇城的富貴風(fēng)流,也愛杭州城的紅塵紫氣。那些曾經(jīng)鼎盛的舊式庭園,如今成了尋常百姓可以游賞的風(fēng)景。千萬人之中,有一個女子,便是我。

西泠橋畔的蘇小小墓,一直都在,千秋萬載,不會遷徙。她埋骨于此,坐擁西湖山水,亦不必乘著油壁車,尋覓于誰,或為誰等候。然萬物都在更換,尊享榮華,也接受平淡。獨她守著一片風(fēng)景,無來無往,不聚不離。

或許,后人所給予的最好安排,非她所喜。那些與她相關(guān)的美麗傳說,實則是她內(nèi)心永遠(yuǎn)無法撫平的傷。她曾被人辜負(fù),被誓言所誤,落得郁郁寡歡,終老西泠。

若人生可以重來一次,她縱仍是情深,亦不肯再被諾言耽擱,一生癡守一人。世間有萬千生靈,值得她真心相待,草木山石皆是知己。她心之所愿,是與西泠山水同生共死。如此被安放在這般熱鬧場所,是幸,還是不幸?

每次路過慕才亭,我皆不肯過多停留,只匆匆一瞥,轉(zhuǎn)身離開,怕自己驚擾她的湖山。那片山水,有太多風(fēng)流事跡,那些人離我們很遠(yuǎn),卻又同在樸素的民間。他們所見的風(fēng)景,與我們無異,但他們內(nèi)心的世界,卻是風(fēng)光漫漫,壯闊無際。

那時年少,對人待事,乃至對光陰,隨心所欲,不知珍惜。如今,一草一木,一煙一塵,我都心存敬畏,不敢怠慢。這些年,放下了許多執(zhí)念,唯盼依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孤獨且深情地活著,簡單便好。

修筑竹舍茅屋,劈地種梅栽竹。用紅泥小爐煎茶,梅枝點火,雨日靜坐獨飲,更得情趣。把屋舍打理得齊整,不染纖塵,連帶自己,亦是潔凈。所做的,不為取悅別人,而是更好地愛惜自己。

人至中年,何來那許多顧慮,見慣了離合,經(jīng)歷了成敗,故而多幾分瀟灑從容。以往不可刪減的片段,皆忽略而過。從前不忍舍棄的舊物,都一一拋擲。那些久未謀面的故交,亦被掃落塵埃,不復(fù)相見。

清凈真好,可以多一些時間喝茶,寫自己想寫的字,又或是什么都不做,瓦屋聽雨,廊下曬太陽。世間喧嚷之事,與我何干,舊日的浩蕩風(fēng)云,到底無恙。

我只在意,杯中酒可溫,茶可續(xù),至于窗外花開花謝,我皆不關(guān)心。以往傷春悲秋,無論何景何境,都可心生哀怨。當(dāng)下縱歲月如流,我心里只是歡喜,毫無凄涼。萬物都在轉(zhuǎn)變,我們亦可隨自己心意,做美好的自己。

遵從內(nèi)心,是對生活,最認(rèn)真的方式。不慕虛名,不貪浮利,是為淡泊。不生悵念,不多憂慮,更是一種清凈。甘心做的事,怎樣都覺有情意。溫柔地看待世界,日子都是好的。

有時,清閑無事,便獨自焚香煮茗,伏案緩慢地書寫心情。行文如同處世,不必過急,亦無須太深。清淡并非膚淺,停歇不是倦怠,妥協(xié)世事,也只是更好地與時光相安。

也曾細(xì)膩柔情,擺上茶席,取出茶道六君子[1],費許多時間,煮一壺好茶,對著琴曲,品盡春水秋韻。也曾心意闌珊,取一只大茶碗,撒上一把明前茶、雨前茶,沸水沖泡,待涼些端起便飲。

有人品茶,是心情,是底蘊,是高雅,也是故事。我品茶,是歲月,是三月新枝里的嫩芽,是塵封于尋常巷陌里的風(fēng)景。我豁達(dá)時,可以千金散盡,萬物歸零。認(rèn)真起來,一片茶葉,一紙文辭,也惜之如命。

到底是個俗人,得意時,心生歡喜,失意時,難免落寞。人生許多時候,竟不可有選擇,縱不肯委曲求全,也不能疏狂肆意。以往如生如死的決絕,到現(xiàn)在當(dāng)真不值一提。多少事,皆轉(zhuǎn)哀為喜,去繁留簡,至于是真是偽,都不重要了。

佛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比松脑S多變數(shù),緣起于自我的修為。當(dāng)下的一言一行、一起一落,皆有因果。所有的對錯、悲喜,到最后都是自己承擔(dān),無人可以替代。在一切無常的境界中歷事煉心,如此便不會在意得失,計較成敗,乃至生離死別,亦皆只是尋常了。

其實,女子的一生無須大志,煮飯燒茶,養(yǎng)花浣衣,便是情意。如此,檐下聽雨,堂前靜坐,人世莊重安穩(wěn)。日光清淺,山色竹影,溪水人家,炊煙裊庭,外面的世界紛紜喧擾,內(nèi)心自有一種地老天荒。

而我,窗下煮茗、燈下寫字、月下?lián)崆?,竟成了多余。但想著所做之事,可謀生,可修心,可悅己,亦無有不好。

世事清明,知足則仙。我心悠悠,無思無慮。


[1]“茶道六君子”指茶具配件,包括茶筒、茶匙、茶漏、茶則、茶夾和茶針?!幷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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