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他來過又走

暮色深處的你 作者:巫山 著


溫敬第二天就出院了,和阿慶一起去陳初的老家。飛機不方便,他們就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高鐵,下來以后又轉(zhuǎn)坐大巴,中途換了兩次車,最后到了目的地,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多,陳初家的門上了鎖。她和阿慶就近找了旅館入住,第二天早上八點又去陳初家中。

院子是舊式的水泥墻,有一塊用泥巴修葺過,四邊堆著木柴,正好支撐住了那面破舊的圍墻。房子只有一層,大門兩邊各有兩個窗戶,墻上都粉刷了白漆,只是時間太久,顏色開始發(fā)黃了。陳初的父親坐在門檻上,雙手兜著放在腿上,腰佝僂彎曲,整個人以一種環(huán)抱的姿勢瑟縮著。

在心理學上,這呈現(xiàn)的是一個人的自我防護狀態(tài)。

阿慶緊緊抿著嘴巴,轉(zhuǎn)過頭看著別處,溫敬又站了會兒才離開。他們找到村上的人,問到陳初的墓地。溫敬又繞去鎮(zhèn)上買了束花,走路過去。

這里沒有公墓,陳初被葬在祖墳。一個小小的山頭豎著很多塊墓碑,一路走過去,溫敬看見上面的人大多姓陳,有些是合葬墓,底下附加一串子孫姓名。她最后停下來,站在一塊還很嶄新的墓碑面前,那上面刻的字非常簡單——陳初,父親陳云山。旁邊用同樣的顏色加上了亡母的名字。

簡簡單單十來個字和一張免冠照片,占據(jù)了一整塊石碑。二十三年到此為止,思念變成一樁永恒的事。

埋于大地,回到最初。

溫敬將花擺在墳前,雙膝跪地,頭點地磕了三下。阿慶跟著她做了相同的動作,這么多天以來,他一直悶著忍著哭不出聲來,卻在看見那兩個硬生生的字眼時,忽然紅了眼眶,沒一會兒號啕失聲。

他買了條煙,找來一個火盆燒了。

溫敬就一直站在他身后,有些疲倦地睜著眼睛。她的視線似乎停留在陳初的遺照上,似乎又停留在他的名字上,總之飄忽著,沒有焦點。也不知過去多久,阿慶從地上爬了起來,轉(zhuǎn)頭對她說:“溫總,我好了?!?/p>

溫敬朝他點點頭:“等我一會兒,我再跟他說幾句話?!?/p>

這回視線聚焦了,完整地停留在那張年輕的臉龐上,她揚起淡淡的笑容:“如果你真的能聽見我說話,陳初,在底下學著精明點,不要再讓壞人占了便宜?!?/p>

她的手輕輕撫摸著石碑,撫摸那打磨光滑的碑面,態(tài)度虔誠,笑容動人。她讓人感覺像是在碰觸一件雕琢精致的藝術品,滿懷敬意,無所畏懼。

“別再留念塵世,走得干凈點,讓這邊的人過得輕松點。”她這話說得有些涼薄,有些無情,聽得阿慶皺了眉。

最后她俯下身,緩慢靠近那張照片,溫柔相碰。

“放心吧,走好吧,陳初,再見了……”

她的口吻輕輕的,好似春風里的絨毛,吹得人鼻尖犯癢,眼睛泛淚。阿慶沒出息地扭頭就走,吸著鼻頭,破開風,往前走。

他們沒有多留,下午就返程了。溫敬留了筆錢在陳云山的賬戶,是以工程隊的名義支付給陳初的。她又托了個鄰居照看陳云山的生活,留了電話和一些物品,讓他們有情況隨時通知她。

她沒有讓陳云山知道他們來過。

回到B市后,她又投入到忙碌的生活中。溫時琛在臨海小城有一個度假村的工程,電力設備不穩(wěn)定,她就順水推舟介紹了徐工隊。溫時琛為了給她長臉就答應了,還準備將工地建設的活也交給他們,于是這一群男人天天抱著靠這個肥差發(fā)大財?shù)幕孟?,干得熱火朝天?/p>

為了表示對溫敬的感謝,徐工特地拜托阿慶送了些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過來。

溫敬隨便挑揀了幾樣,又讓蕭紫拿了兩件,剩下的都給阿慶了。

他現(xiàn)在留在公司里專門給溫敬和蕭紫開車,偶爾還送個文件之類的,活輕松了許多,賺得卻比以前多。阿慶心里感恩,不肯要這些特產(chǎn),卻又拗不過她倆,就只好把這些東西和以前他們那個隊的散工分了。

一大群年輕小伙子蹲在工地上狼吞虎咽地搶食。

蕭紫把視線從文件上轉(zhuǎn)移,順著溫敬的目光看了眼不遠處,不禁感慨:“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喜歡阿慶呢,把車開到這地方來,就是為了看幾個憨貨吃飯?”

溫敬把目光收回:“偶爾做一兩回好事,不見得能少幾個銅板?!彼f完斜瞄了眼蕭紫,后者心領神會地揚了揚眉,沒再跟著這事說下去。

“那邊還是沒有什么進展,周褚陽會不會其實早就離開了?”

“不會?!睖鼐纯隙ɑ卮稹?/p>

蕭紫撇撇嘴:“那顧涇川呢?你是不是跟他說了什么,這陣子沒見他來找你了?!?/p>

溫敬抿了抿唇,低聲說:“他去鄰市參加技術研討會了。”

那天在醫(yī)院,她和阿慶說話的時候他買了粥回來,她不知道他究竟聽去了多少,了解到多少,但依舊每天都來給她送吃的,陪她坐一會兒,很少說話,大多時候都是在旁邊看書,他們各自做各自的事。

“對了,最近裴西跟你聯(lián)系了嗎?”

溫敬疑惑:“沒有,怎么了?”

“你不是讓我查查安和集團嗎?我回來之后就一直在聯(lián)系裴西,可他的電話始終打不通?!笔捵献ブ^發(fā),“他會不會……也出什么事了?”

溫敬看她一副要崩潰的模樣,尋思了會兒說:“這樣吧,過兩天我去安和一趟,正好見見他們的負責人。”

“行,我跟你一塊去。”兩個人又談了會兒工作的事,敲定了計劃書的細節(jié)。沒一會兒阿慶抱著一堆照片跑回來,從車窗里面塞給溫敬。

“徐工說是公司讓他們拍的,要挑幾張全方位的輪廓圖給設計師看?!?/p>

這邊的地都量好了,前期的度假村設計方案也敲定了,這照片大概是傳給不方便親自過來的設計師看的,也好心里有個譜,風格和樣式之類的參考下附近的環(huán)境。

溫敬點點頭,把照片一股腦塞到蕭紫懷里:“給你個獻殷勤的機會,親自給我哥送去?!?/p>

蕭紫張了張嘴,要跟她拌嘴的話轉(zhuǎn)了個彎,又統(tǒng)統(tǒng)咽下去了:“成,也就在你哥身上,什么虧我都肯吃?!?/p>

她認栽,沒好氣地把那堆散落在車里的照片一張張拾起來。

溫敬就一直看著她,嘴唇微微揚著。后來實在看不過去了,幫著她一塊拾,有幾張滑到車座下面去了,她使了好大力氣才弄出來。

“真的太久沒做這高難度動作了,我的腰都……”她還沒抱怨完,話就頓住了。

“腰怎么了?”蕭紫正看著其他地方,沒聽到回應轉(zhuǎn)過頭來,看見她盯著照片看。她好奇地湊過去瞄了眼,忽然間明白了為什么。

這張照片是站在高樓上面拍的全景,可以看到度假村附近的環(huán)境,不遠處就是海岸線,拍到了一角。可也就這一角,好巧不巧地拍到了一個男人。照片中的男人穿著軍綠色的短袖,黑色長褲,看不清眉眼,卻能看到依稀的輪廓,五官立體。他坐在沙灘上,潮水沒過了小腿肚。

拍攝照片的時間應該是黃昏,太陽快落山了,整個海面上都浮現(xiàn)出了橙紅的柔光。

蕭紫努努嘴,輕描淡寫地說:“不……不會是他吧?”

溫敬回過神來,點點頭,把照片塞自己包里去了:“我讓阿慶先送你回公司去?!?/p>

“哎,別……還是我叫徐工那邊的車送我吧?!笔捵蠂@了口氣,虛握了下她的手說,“你在這兒待一會兒,別回來太晚,指不定我在你哥那兒又要受什么窩囊氣,回來找你抱怨呢?!?/p>

“好?!?/p>

蕭紫走了之后,溫敬下車在度假村的工地上亂逛了兩圈,然后朝不遠處的沙灘走了過去。這片地是重新開發(fā)的,有些以前的設施還保留著。有個廢棄的游泳池,上面漂滿了塑料袋,旁邊的垃圾桶都倒著,被風沙掩蓋了一部分輪廓。

她本來在里面彎彎繞繞走著小路,后來又轉(zhuǎn)到大路上去,沿著樹邊一直走,很快就走到了沙灘。

中午這個時間沙灘人很少,只有三輛車停在公路上,七八個人搭著帳篷在海邊吹風、燒烤和玩游戲。溫敬從他們面前走過,還被招呼著過去吃東西,她笑著拒絕了。

她從沙灘一頭走到另一頭,都沒再看見其他人,于是她在原地等待了會兒,然后又走到某個位置坐下來。過了大概四五十分鐘,離她不遠處正BBQ的一個男人朝她走過去。他手上還拿著串烤好的雞翅,坐在她旁邊和她聊天。

溫敬說:“我上個星期吃燒烤拉肚子都住院了,現(xiàn)在不敢吃這些東西了?!?/p>

那人說:“這怎么成呢?燒烤多好吃呀?!背虺蛩@瘦骨嶙峋的身板,拍著大腿嚷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太瘦了,身體素質(zhì)不好,和那燒烤沒關系。”

溫敬微笑著點點頭。

“你要多運動,我們那隊里有健身俱樂部的,你等等啊?!蹦侨苏f著,把烤雞翅強塞她手中,跑回隊里拿了張名片過來,“就在市區(qū)里,你有空可以去練練,保管你練個兩月身體倍兒棒?!?/p>

“好?!睖鼐窗衙M包里,見那人還直直地看著她,笑著問,“還有其他事嗎?”

“你……”這男人一看就是耿直的,摸了摸后腦勺,“你可別想不開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尋死呢?!?/p>

溫敬啞然地看著他,剛想要解釋,那男人又搶白道:“我看著你歲數(shù)不大,是不是大學生剛畢業(yè)找不到工作?還是在公司受欺負了……哎,職場就那么回事,別太當真,練個兩年臉皮厚了就沒事了。”

“嗯,好?!睖鼐葱南虢忉専o用,認真誠懇地點點頭,好笑地說,“我都知道了?!?/p>

“這還差不多?!蹦腥烁吲d起來,又盛情邀請她一塊去吃燒烤。她看了眼手里的雞翅,正在想怎么拒絕,阿慶就找了過來。

“溫總,你手機落車里了,剛才蕭總打電話來說公司來了幾個大客戶,讓你趕緊回去。”

阿慶隔著老遠就喊了出來,他這聲音挺大,引來了一群人的注目。

“這名片我收著了,謝謝你來安慰我。”溫敬把烤雞翅又塞回去,輕聲說,“我不尋死,我只是在等人。”

她走出很遠,還能聽見身后的笑聲。先前慷慨送關懷的男人一個勁地猛拍大腿說:“我還以為她是失足女青年呢,誰……誰知道都是老總啦,這下臉丟大了,丟大了!”

“我說你這眼力見兒怎么這么差呢,她那一身名牌你看不出???”

“我咋知道呢?哎,你看得出你咋不跟我說?”男人一副吃癟的樣子。

大伙笑得更高興了:“我們都以為你去泡妞呢,誰知道你是去拯救失足青年了啊……”

車子開到市區(qū)時正趕上下班高峰期,車流緊張,堵車情況屢見不鮮。

溫敬想到什么,和阿慶說起題外話:“殺陳初的那兩人非法入境,被雇用為保鏢,是為了要挾我推進928工程的展開,這么說來,他們就是單純想要在928工程中牟取什么?!彼J真地想了想,“928工程一旦展開,未來會有大型生態(tài)農(nóng)場、畜牧養(yǎng)殖園、動物疾病管理中心等,是全方位畜牧類綜合科技園。他們把目光集中到此處,難道是對畜牧產(chǎn)業(yè)有興趣?”

正好趕上紅燈,阿慶把車停下來,黑黢黢的臉緊皺在一起:“我以前在陜西干活的時候,也碰見過幾個外國人。他們就住在我們宿舍旁邊,但徐工不讓我們和他們接觸,說他們身上都有槍。”

他眼睛周圍有黑眼圈,這樣認真的時候像是一團濃郁的黑墨水。

“有一次我和陳初夜里起來上廁所,在走廊里摸著黑走,聽到一些怪聲。我倆都睡得迷迷糊糊的,也沒在意,回頭時見那聲音沒了,才有點緊張起來,生怕后頭有根槍桿子抵著后腦勺?!卑c舔了舔舌頭,“沒過幾天,他們就走了,我們隔壁那個工程隊有三個小伙子也跟著走了,說是染上了毒癮。難怪之前見著他們總躲在墻根下不理人,也不知道在搞什么,現(xiàn)在想想就都明白了。”

溫敬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似的,手指敲擊在膝蓋上:“如果他們的目的是利用畜牧工廠來走私販毒,那的確需要加工工廠和貨倉,A市的地理位置非常適合,是交通樞紐中心,方便貨物輸送和傳播。但是畜牧科技園除了工人就是研究員,人流量不夠大,不是很好的毒品集銷中心?!?/p>

“那如果不是走私販毒呢?會不會是其他比較隱秘的目的?”

“既然不是想利用畜牧科技園的環(huán)境,那就一定和928基地有直接關系,不然不會這么大動干戈。那么,和畜牧相關的隱秘活動又有哪些呢?”溫敬蹙起眉頭。

阿慶也摸不著頭腦,車身滑過車流,他又認真投入地擠進烏龜?shù)年犖橹校冒胩烀偷匾淮贩较虮P。

溫敬聽見喇叭嘶鳴了一聲,他的聲音沉沉的,夾在那尖銳中:“難道是研究動物?”

“動物研究,疾病控制?”她咬住唇,又松開,不敢再想下去,頭靠在車后座,閉著眼睛深呼吸。

很久之后,車子依舊緩慢地行駛在擁堵的車流中,阿慶急得都流汗了,可心思還是煩瑣地套在陳初那件事上。后座沒有了聲音,他的心就一直懸吊在半空中,直到忍不住了快哭出聲來:“溫……溫總,你看那個人是不是我陽哥?”

不遠處的報刊亭旁邊站著一個男人,大熱天的還戴個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從車里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大半個側(cè)身和身形,手上拿著煙和打火機。

溫敬的眼睛死瞪著那個人,阿慶掉頭瞄了她的神色,方向盤一轉(zhuǎn),開到臨時停車的路邊,熄火,推車門,狂奔了出去,溫敬跟在后面。

他們跑到報刊亭前,那個男人還在。從帽檐下可以看到他干裂開的唇,上面脫了白色的皮,含著半截煙,下巴有厚密的胡楂。溫敬感覺那是結(jié)實的、戳人的武器。

她沒吭聲,阿慶激動地跑上前喊了聲:“陽哥?!?/p>

對方慢悠悠地抬起頭,眼皮子像是許久以來的機械動作,一直耷拉著,瞥過來的時間漫長而深刻,讓人久久難以忘記。他眼角的細紋扭曲著,在陽光下折射出刀削的痕跡。

那張干裂的唇里面吐出來冷冰冰的字眼:“你是誰?”

阿慶整個被澆了一盆冷水的感覺,抓著他的手說:“我,我是阿慶啊,陽哥你不認識我了嗎?”他著急地比畫著,忽然想起身后的溫敬,狠狠一拽把她拉前面來,“她,那她你還認識不?溫總啊,之前在安陽村請我們吃飯、喝酒的溫總啊?!?/p>

男人波瀾不興地瞥了眼溫敬,那眼神輕飄飄的,跟著風吹到了別處。他把阿慶的手拂開,口吻淡淡的:“不認識。”隨后他指著冰柜里一瓶礦泉水說,“老板,我要這個?!?/p>

他把錢給老板,扭開瓶蓋喝了口水,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依舊沒有什么表情,十足的看路人的眼神。

阿慶抓狂地撓著頭,不甘心地追上去。溫敬攔住他,擰著他的胳膊往回走:“別追了,他不是你陽哥。”

“他不是我陽哥還會是誰!”阿慶悶聲吼出來。

路上人來人往的,在報刊亭前面經(jīng)過的路人都忍不住看過來,連老板都好奇地從亭子里走了出來。溫敬直挺挺地站在熱氣未消的水泥地上,死盯著阿慶,盯得他全沒了野脾氣,乖乖地回了車上。

她身上全是汗,頭發(fā)黏黏地貼著脖頸。她把頭埋在手掌里,聲音低沉沙?。骸安换毓玖?,送我回家。”

溫敬在回家的路上打了電話給溫時琛,說了下公司客戶的事,末了委屈地求她哥去救場,連帶著給蕭紫順毛。溫時琛半晌沒回應,最后嚴肅命令她過兩天去他那里一趟。她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可也不敢拒絕溫時琛,只好乖乖答應了。

阿慶把她送到西苑公寓后又開車去了公司,溫敬看著他走遠了,這才緩慢地走進公寓樓里。她走得很慢,像是刻意一般,等了兩部電梯才走進去,按著22的樓層,然后進門,換了鞋坐在對著門口的沙發(fā)上。

她不安地搓了搓手,站起來走了會兒,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然后又坐下來。

沒一會兒,有人敲門,她猛地跑過去拉開門,一個高大的身影擠進來,單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抱起來,大步流星地朝沙發(fā)走過去。過程中他黑色的帽子掉在地板上,溫敬從余光中看到那發(fā)白的帽檐,心好像飄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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