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空晴朗

中國校園文學年度佳作2016 作者:唐朝暉


天空晴朗

國生

起初松山路中段的大排檔里只有三個人,我猜這里有兩個人是出租車司機,另外一個可能是隔壁松山路小學里逃課的高年級學生。我坐在帆布大棚內(nèi),冷風裹挾著水蒸氣從入口吹來,變成我們哈在手上的濕氣。沒有人說話,直到擠進一幫渾身沾滿石灰的工人。我朝里挪了挪,一對夫妻帶著孩子坐過來,父親坐到我身邊,母親和女兒坐對面。女孩兒穿著紅色的馬靴、厚褲子,干凈的蕾絲裙子裹在身上,像個滾圓的娃娃。母親大聲地報出兩個菜名后,看了看女兒,又要了個雞腿。這時,我吃完最后一口飯,側(cè)身從父親背后離開,將桌子留給他們。

車子停在大排檔對面路邊,一輛墨綠色的夏利。皋城出租車行業(yè)剛起步時,當了二十年科員的父親把我弄進出租車公司,交掉一筆錢后,我分到這輛車。十年過去,小夏利就像一條斑禿的老狗。車前燈換過三回,兩個燈的亮度不同,其中一個忽明忽暗。這讓我不敢晚上送人去城郊鄉(xiāng)下。

我鉆進車里,搓了搓手,然后用手捂了捂冰涼的耳朵。從車窗看出去,遠處一片白楊林枝丫交錯,將原本就灰蒙蒙的天空分割得愈發(fā)黯淡。早上廣播里說今天是皋城三十年來最冷的一天。

我發(fā)動車子,打上暖氣,但不打算立刻走。手套箱里響了兩聲,我拉開,拿出手機。是呂瑩的短信:算了,你別回了。吃飯前,她就發(fā)過一條:你幾點回來?我沒回復。我不清楚“別回了”是指別回消息,還是別回家。我猶豫了一會兒,將手機扔回手套箱,打開皋城交通電臺,電臺主持米米正在念一篇散文。我以前沒有聽廣播的習慣,是一年前呂瑩介紹我聽米米的。她說,這個主持人的聲音像一塊舊舊的絲絨布。

那會兒,我們過得不太開心,無話可說時,就聽米米的廣播。

松山路小學在我的斜對面,越來越多的家長聚集在門口。大概十分鐘后,門開了,學生們涌出來,打頭的男生穿得單薄,紅領巾松垮地系在脖子上,出大門后,一個女人迎上去,試圖將棉襖套到他身上,他扭過身子走開,女人小跑著追上去。很快,他們來到我車邊。女人敲敲窗戶,指了一個方向。我對她擺擺手,說,等人。她看了看等在一邊的兒子,又命令他穿上衣服。我能看到男孩兒瞪大的小眼睛和他的薄嘴唇。

其實,我只是想坐著發(fā)一會兒呆。學校里的孩子走得差不多了,我踩下油門,學校在后視鏡里倒退。我再次想起呂瑩的短信,幾乎能想象到她打下“別回了”時的樣子:穿著白色印花絨睡衣,在家里來回踱步,假裝問問大頭有什么看法,然后做出這個決定。我甚至覺得,她會輕松起來,因為很多問題都在拒絕中得到解決。

喝了一大口熱茶后,胃里暖和起來,我開著車在空蕩蕩的松山路上飛馳。經(jīng)過白楊林時,我想到春天起風時,樹葉朝一個方向倒過去的樣子。風聲夾雜著樹葉抖動的聲音,蓋過其他街道傳來的雜音。很快,我就開到城南的火車站,在站前廣場停了一會兒。本應到站的一班火車嚴重晚點,我沒有等下去,打了轉(zhuǎn)駛向沿河路。路邊是一條叫“淠河”的河,淮河的南岸支流,像條巨大的舌頭般裹著皋城的森林公園。

很多年前,淠河邊還沒建起堤壩和公路,岸邊長滿齊人高的蒿草,汛期透明的河水淹進來,枯水期露出河床上的巖石。那是我小時候常去玩的地方。我減速,在一個豁口邊停下,然后下車,走下堤壩,找到一個稍平的位置坐下。河中央有一個人工島,名字叫“月亮島”。呂瑩喜歡這個名字,曾說等島建好,我們搬過去。有一陣子,她總拉著我站在陽臺上往月亮島方向眺望,淠河呈弧狀包裹著城市,琥珀色的月亮低懸在河流上空,靜靜地在云層中穿行。我答應她,好的,搬過去。那時填河工程剛剛開始。

這會兒,對岸正在建一批公寓,吊車的機械臂高高舉起,插入一片黃昏中漸漸暗淡的羽毛狀的白云中,它擺動起來像個巨大的鋼鐵怪物,移過來時,顫抖的樣子像隨時會砸下來。我躺下,仿佛這樣身體能均勻地受力,不至于太疼,但它很快擺去另一個方向。我忽然想給呂瑩打個電話,趕在她沒說話前,告訴她,我們都會死的,有人八歲死,有人八十歲死。僅此。我沒想好該用什么語氣。我只知道,我會回去的,立刻,或者幾小時后。

我大概待了半小時,冷風從河上吹來,裸露在外的皮膚交替感受著寒冷與幾乎發(fā)熱的麻木。往堤壩上爬時,沿河路上的街燈漸次亮起,有如一長串多米諾骨牌在我面前倒下。我抬頭看看天,星星在城市燈光的輝映下微弱地閃爍著,天空還算晴朗。我鉆進車子,打開手套箱看手機,沒有新的短信進來。

我發(fā)動車子,往回家方向慢慢開著,經(jīng)過森林公園時,差點兒撞到一個伸手攔車的女人。我距離她一米時猛踩剎車,她后退幾步,摔倒了。我第一反應是從旁邊繞過去,但我沒那么做,而是熄火停車。她好像在看我,臉藏在頭發(fā)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她沒有站起來。我下車,對她說:“你還好嗎?”

她緩慢地爬起來,動作吃力,但不像受傷。她搖搖頭,裹緊衣服。她穿得很少,領口敞開著,打底衫外面套著一件不算厚的灰色羽絨服。她看了看車子,問:“走嗎?”我考慮了一下,點點頭。她拉開副駕駛的門,走路時不像有什么問題。

“去哪兒?”我問。

“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吧?!彼止斯路澳荛_一下空調(diào)嗎?”

“具體去哪兒呢?”我打開空調(diào),靠近她時,聞到一股淡淡的洗發(fā)水味兒。我注意到她的頭發(fā)還沒全干。

“星期一吧?!彼f。

“哪里?”我發(fā)動車子,往前開。

“百合路和梅山路的路口?!彼f,“一個酒吧,你沒去過嗎?”

“沒?!蔽蚁肫鹉鞘鞘裁吹胤剑蕹俏ㄒ灰粋€酒吧,我常在深夜接送一些年輕人。如果她說“酒吧”,我會立刻知道她指哪里。

“你一般幾點到幾點開車?”她問。

“七點到晚上十二點?!笔聦嵣希@個冬天,我已經(jīng)厭倦了開出租車,把鬧鐘調(diào)到八點,早高峰后出門。如果不是周末,往往要到下午四五點生意才會好起來。我擰開廣播,交通臺正在放一個房產(chǎn)廣告,字正腔圓的男聲。我問:“怎么了?”

她沒有立刻接話,頓了一下說:“做這行累嗎?”

“還行吧?!蔽艺f,“你做什么的?”

她沒說話。

這時,我們轉(zhuǎn)進百合路,開進了市中心。正是高峰期,我們被堵在一大排車子的中間,前方是一個紅燈,得等下個紅燈過后才能穿過這個路口。

“我還以為你受傷了?!蔽艺f。

“是嗎?”她從反光鏡中看著我,目光隨后移開,看向窗外?!敖裉旌芾?。”

我沒接話。路口紅燈跳成綠燈,車子緩緩往前移,排在我前面的一輛車很久都沒動,它的后車窗貼著“新手上路”的字樣。我按了幾聲喇叭,引得排在后面的車子也連著按喇叭。直到綠燈再次變成紅燈,那輛新手車才慢吞吞地朝前挪。我又按了幾聲喇叭。

“不著急。”她說。

房產(chǎn)廣告已經(jīng)結(jié)束。米米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介紹皋城名勝。這是一檔很久前就錄制好的節(jié)目,我聽過很多次。

“這節(jié)目好多年了?!彼f,“你們司機總聽一檔節(jié)目會瘋嗎?”

“習慣了就不會?!蔽艺f。趕在綠燈的最后五秒鐘,我開過路口,又被紅燈攔在下一個路口,窗外是市中心的綠色,被一個叫“鏡湖”的人工湖圍繞。

“那只能說明習慣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彼f。

我在心里計算著還要穿過幾個路口才能到酒吧。我會在路邊放下她,看著她的背影穿過車流,消失在對面的小門中。酒吧在二樓,我會在她出現(xiàn)在窗口前離開。在四條路上拐五次彎,沿著一條兩邊種滿樟樹的小路開進去,進門右手邊第三棟樓,那里是我的家。

“你知道鏡湖有多深嗎?”她突然問。

“三米,頂多四米?!蔽艺f。

“我有個朋友,和他女朋友鬧別扭,想不開,要跳鏡湖。他在湖邊的電話亭呼了另一個朋友的BP機,說自己要跳湖了?!本G燈亮了,我們穿過十字路口時她停了一會兒。等下一個紅燈時,她繼續(xù)說:“他在鏡湖邊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直到這消息透過好幾個BP機,傳到他女朋友的耳朵里。最終他得到的消息是:跳吧?!彼粗?,“你猜后面怎么著?”

“他沒跳?!蔽艺f。

“跳了,但是鏡湖以前很淺,臟得發(fā)臭。他跳下去,腳踝陷在淤泥里,下不去也上不來。當時是一個7月的正午,他在太陽下,流著汗,大哭了一場?!?/p>

“十六七歲的小孩吧?”

“是啊,那時十七歲?!?/p>

這時,我們已經(jīng)穿過到酒吧前的最后一個紅燈。再往前開五十米,就是酒吧所在的路口。我問她:“現(xiàn)金還是交通卡?”

“我只有信用卡?!彼f。她甚至都沒有檢查一下她的小包。“要不我請你喝一杯吧?!?/p>

我停下車,對面酒吧的窗口發(fā)出暖黃色的燈光?!八懔??!蔽艺f。其實我什么也不想說。她拉開車門下車,發(fā)梢揚起來。外面風一定很大。她俯下腰,沖我擺擺手,走到一邊等著過馬路。我看見她使勁地裹了裹衣服,整個人縮在一起,看上去冷極了,這讓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手套箱里傳來一串尖利的鈴聲。呂瑩一直說這鈴聲得換掉,她很心疼被嚇得手足無措的大頭。

大頭是一只雜種犬,據(jù)說它的祖母是一只純種柯基。一年前呂瑩花了兩百塊抱回了它,狗販子說它是沒落的貴族。它和呂瑩親,每天早上搖著尾巴鉆進呂瑩的懷里,濕漉漉的舌頭像把油漆刷,討好地舔著她的手指。呂瑩喜歡沿著脊背撫摸它,表情堪稱慈愛。我曾試圖親近它,買狗糧,幫它洗澡,親昵地叫它大頭,始終沒有成功。它看我時,永遠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按了一下喇叭,她朝我看過來,我揮揮手,她走到窗邊。我搖下窗戶,說:“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她笑笑,鉆進車里。

酒吧邊停車場里空蕩蕩的,我將車開進了最靠里的位置。我們沒有馬上下車,待在車里感受空調(diào)的余溫。她沒有催我,坐在一旁看著哈出的水汽在車窗上結(jié)成水霧。遠處忽然傳來放煙火的聲音,緊接著,紅色的光芒映在擋風玻璃上。

我們開門下車,快步穿過停車場,拐進通往酒吧的小門。這的確是我第一次來這兒,以前去過的娛樂場所僅限KTV。我尾隨她上樓,站在門外的侍應生沖她點點頭。她帶我去了一個卡座,侍應生拿著酒水單過來,放下后回到吧臺。

酒吧里人不多,墻上、天花板上都用噴槍寫上了字,多數(shù)是英文,只有一句中文。吧臺上擺著一排空酒瓶,像客人喝光的,也像只為裝飾。桌上燃著幾根小蠟燭,整個酒吧里只有這一點點兒光源,我不怎么適應這里昏暗的光線。她告訴我,晚上十點以后人會多起來,幾個在皋城教英語的外教幾乎每晚都來。他們大多來自菲律賓、印尼,只有一個來自英國,似乎是參加一個聯(lián)合國的支教項目。她說話時,帶著一副主人般的放松表情,四肢舒展開后,我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我之前看到的那樣瘦小。她把酒水單遞給我,推薦了“螺絲刀”和“瑪格麗特”。

“開車,不能喝酒?!蔽艺f。

“喝一點兒吧?”

“我喝個礦泉水吧?!蔽覔u搖頭。

她輕笑了一聲,拿過酒水單,叫來服務員,點了可樂和“瑪格麗特”,又要了一份炸薯條。隨后,她看向窗外。我隨著她的目光看出去,城市的燈光從百合路上往外蔓延,被道路兩旁的住房、商城的屋頂邊沿阻隔,另一邊投著天幕中的微弱的光芒。她扭回頭,朝酒吧內(nèi)部看去,帶著微微寥落的神情。

“你什么時候生的?”她問。

“什么?”

“生日?!?/p>

“為什么問這個?”

“隨便聊聊唄?!?/p>

“哦?!蔽铱聪蛩?,她正饒有興致地盯著我?!?月13日。”

“金牛座。土象星座?!彼f。

“有什么說法嗎?”

“不喜歡變動,缺乏安全感,重視尊嚴?!彼龔目诖锩鲆话鼰?,掏出一支遞給我,我擺擺手,她收回點上。我低頭盯著木桌子上的一條裂縫。

“太含糊了。”我說。

“具體的出生時間呢?”

“晚上八點多,九點多?!蔽艺f,“反正是八點到十點之間?!?/p>

“上升星座是水瓶座?!狈諉T將我們的飲料端過來,她喝了一大口,然后長吁一口氣。“你肯定是個好丈夫和好父親?!蔽掖蜷_可樂時有幾滴液體濺到我手臂上。我對她笑笑,沒說話。

“你孩子多大了?”她問。

“七歲?!蔽椅罩蓸?,無法分辨它是常溫的還是冰凍的。“今年八歲了?!?/p>

“叫什么?”

“強強。”我用指甲摳了摳那條裂縫,它比我看到的更深?!澳銌栴}真多?!?/p>

“你知道我是什么星座的嗎?”她問。

“不知道?!?/p>

“處女座?!彼f。這時,門被推開,涌進一幫男人。她朝他們看了一眼,接著說:“你知道處女座是怎樣的嗎?”

“純潔?”那幫人坐在離我們最遠的角落,最矮的那個牽著一個女孩兒,兩人看著都有些靦腆。個子最高的男人染了金發(fā),正起哄讓矮個子和女孩兒表演接吻。

“挑剔,斤斤計較,追求完美?!彼韧曜詈笠豢诰?,招來侍應生,要了三支啤酒?!澳憧次??!彼龑㈩^發(fā)攏到耳朵后面,將整張臉露出來,大眼睛里像鑲著兩顆漆黑的煤珠子。我注意到她臉上的雀斑,也注意到她的頭發(fā)全干了?!澳阌X得我是那種人嗎?”她盯著我,這讓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搖搖頭,沒說不知道,也沒說不是。她繼續(xù)說:“我的生日是8月23日,再早一天就是獅子座了?!闭f完,她靠在沙發(fā)上。

我想起每晚八點多,交通臺會放一檔叫“星座運程”的節(jié)目,主持人依然是米米。她常用她嘶啞的聲音說,某某星座本月將解除之前的沉重和緊張,回歸平順的生活和運勢。米米一定是個溫柔的女人,她從不在節(jié)目中說某個星座本月兇險。

“都是糊弄人的?!蔽艺f。她沒作聲,喝起啤酒。很快,三瓶就剩一瓶。酒吧響起音樂,漸漸熱起來,她脫掉外套,穿著黑色長袖T恤靠著墻,把腳縮在沙發(fā)上,頭隨著音樂緩緩晃動。

她突然舉起了啤酒瓶,像在對誰示意。我扭過頭,看到那桌上的金毛正對她舉杯。她微笑,喝了一口后將啤酒放下。她扭過頭,一副要說話的表情,但她只是又喝了一口啤酒。我?guī)缀跄苈犚娝煤韲岛染茣r咕咚咕咚的聲音。

金毛走過來,說:“小姐,坐會兒?!彼麤]等她答應就坐下。她朝邊上挪了挪。他看了看我,問:“你男朋友?”她搖搖頭。于是他揮手招來侍應生,要了六支啤酒,兩支推給她,說:“喝酒的女孩兒,好?!眱芍平o我,煞有介事地說:“初次見面?!彼沉艘谎畚业目蓸?,轉(zhuǎn)過去對她說:“請你喝酒。”說罷他仰起頭,一口氣將一瓶啤酒喝光?!耙郧皼]在這兒見過你?!彼f。

“也許見過呢?!彼似鹁疲攘艘淮罂?,咧開嘴笑了會兒。

“肯定沒?!彼f,又喝下去半瓶?!拔铱隙]見過你。”他的眼窩很深,在這種光線下,看上去像是兩條狹長的黑縫兒?!澳氵@樣的女孩兒,我見過肯定能記住。”

“為什么?”她嘿嘿笑著。我握住啤酒瓶,冰得像針扎。我猜這酒是直接從冰涼的庫房中取來的。

“請你喝酒了?!彼麤]回答,往后靠在沙發(fā)上,兩條手臂抻直了放在沙發(fā)背上,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像是摟住了她。他看著我說:“喝酒吧兄弟,來這兒喝什么可樂?!?/p>

“我們走吧?”我問她。

她沒理我,轉(zhuǎn)身嬉笑著打掉他的手。

“喝過酒就是朋友。兄弟,你說是不?”他再次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侍應生在吧臺里低頭做著什么,沒朝這邊看。另外一桌,他的同伴,正盯著這里?!傲魝€號碼唄?”

“如果你能把臺面上的酒都喝完?!彼f。

“那得親一個?!彼f。

“要求真多。”她笑著說,“看你喝得有多快了?!?/p>

他抄起我面前的啤酒灌了起來,接著又喝光了她面前的一瓶半。他喝酒時,高高地昂起頭,喉結(jié)上下翻動,喝完后,他將瓶子在桌上碼成整齊的一排。

她笑得更厲害了,喘著氣說:“你真逗。”平復下來后,她抬起臉,閉上眼睛,稀薄的光線打在她臉上。她說:“來吧。”她抿著嘴唇,鼻翼微微翕動。他摟住她的肩膀,接著歪過頭慢慢靠近,嘴唇在她的嘴唇上待了好一會兒。她昂著頭的樣子讓我想起和呂瑩在淠河邊的第一個吻,夕陽灑在她的長發(fā)上,我用手指輕輕拂過她的臉,鬢角絨毛在陽光下呈一種淡淡的金色,接著我占領了她的嘴唇與舌頭。最后,一個釣魚的老頭兒讓我們別做“有傷風化”的事情,他還威脅要告訴呂瑩的爸媽,他說他認識呂瑩的爸爸。

那已是十二年前。

酒吧那頭突然傳來一陣兒掌聲,是他的朋友們。矮個子叫道:“滾回來吧?!彼砰_她,站起來,端正地鞠了個躬,說:“打擾了?!边@時我才注意到,他脖子里伸出一截文身,看著像一條蛇,或者一條龍。那頭兇猛的動物讓他禮貌的樣子看上去可笑極了。

他走后,她繼續(xù)傻笑了一會兒,然后突然停下來,抄起一個瓶子往嘴里倒,卻一滴酒也沒倒出來。她說:“真沒意思,走吧。”

我們離開了酒吧,再次回到車上。我要開空調(diào),她制止了我,裹緊衣服打開窗子。她大口喘息著,好像很累。過了一會兒,她搖起窗子,問我:“去哪兒?”

我搖搖頭。停車場里的光線更暗,我知道她正看著窗外,時不時扭動一下身子。我有些累,我想問她住在哪里,然后送她回去。

某一個瞬間,我覺得旁邊坐的是呂瑩,正因為某件事悶悶不樂,不愿說出來,也完全不想大吵大鬧,就那么坐著,不看我,也不說話。一兩年前,我們也是這樣,冷戰(zhàn)了一兩個星期。十周年結(jié)婚紀念日那天早上,我終于忍不住,在她起床前做了一份簡單的早餐,然后對她說,你想去哪里旅游嗎?

那時是夏天,皋城陽光猛烈,出發(fā)的那天卻下起了雷雨,我們打車去火車站,上車下車時弄濕了全身。強強拎著一個旅行包,我問了幾次,累嗎?他搖搖頭,嚴肅地回望我。我們坐火車到南京,在車站邊的麥當勞等待轉(zhuǎn)車。

我們在車上待了兩天,逼仄的空間讓人難受,這讓我意識到,我們從未一起旅行。強強不停嘔吐,火車從蘭州拐進青藏高原后,他終于好起來,趴在窗子上看遠處白皚皚的雪山和草原上閃過的藏原羚。那天早上醒來,窗外正飄著大雪,我看看呂瑩,她正看著強強,我們像是三個心不在焉的人,穿行在空無一人的白色山谷中。強強指著窗外問,爸爸,你知道那座山多少歲了嗎?我說,一千歲,也許一萬歲,然后捧起他胖乎乎的小臉,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

“你去過西藏嗎?”我在黑暗中問她。

“沒。”她隔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你去過?”

“去過,火車硬座去的,兩天兩夜才到?!蔽艺f,“那兒的云朵像懸在頭頂?shù)拇竺藁ㄌ牵隳芟胂髥???/p>

“嗯?!?/p>

“強強很喜歡吃棉花糖?!蔽铱戳丝刺炜?,云彩稀薄,星星掩映其中。我問:“那你看過銀河嗎?”

“小時候看過?!?/p>

“想看嗎?”

“嗯?!?/p>

我發(fā)動車子,開上百合路。這會兒車子少了些,出市區(qū)前,還是被幾個紅燈攔住了。快到火車站時,我左轉(zhuǎn)上省道,后視鏡中的皋城漸漸變成昏黃的一片,接著縮小成一個難以確認的點。我們經(jīng)過幾家開在省道邊的小飯店,門口有霓虹燈勾出的“停車吃飯”。幾輛裝滿砂石的卡車停在一邊。

“去哪兒?”她問。

“到了你就知道了?!蔽艺f,“我來過幾次?!蔽覀兘?jīng)過收費站,出了皋城的地界。我記得再開過一家小旅店就到了。

她點上一支煙,眼睛朝外瞟。路邊的白楊光禿禿地立在黑暗中,月亮掛在枝丫之間。

“能給支煙嗎?”我問。她遞過來一支點燃的煙?!坝幸换兀彩沁@兒,有個人說要去縣里,急事兒。我說不去,他說加兩百,我就同意了?!蔽覔u下車窗,朝外抖了抖煙灰。冷風竄進來。“大概也是開到這兒吧,他讓我停車。我問他要干什么,他說撒尿。停車后,一個尖尖的東西抵著我的腰,很疼。”

我習慣性地打了方向燈,拐進一條水泥小路。灌木從兩邊伸出來,我聽到車子被刮的聲音。

“他是個新手,肯定是,手一直抖著呢。其實我座位邊上就有一把刀。他說,哥,我孩子正躺在醫(yī)院里呢,才八歲,醫(yī)生說,耗著也沒用,何必呢。他問我,哥,你有孩子不?”我扔掉煙頭,搖上車窗。我能聽見她的喘息聲?!拔艺f我有。他又問我孩子多大。我還和他聊了會兒天。”

“然后呢?”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像早晨沒有開嗓時的沙啞。

“你怕嗎?”我問。

“嗯?”她沒有看我,抓著車門把手盯著前方。

“給錢?!蔽夜者M土路,能看見不遠處的河灘?!拔野彦X和手機都給了他?!?/p>

“你是個好人?!彼f。

“他鉆進樹林,那天我第一次來了這里?!蔽议_到土路盡頭,前方是一個通往河灘的小坡。我停車,關(guān)掉車前燈。銀河猛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像一條無比厚重而狹窄的毯子,在寬大的天幕中散發(fā)著溫和、迷離的光暈,車內(nèi)的空氣似乎因此變得稠密、難以呼吸,幾乎不再透明,這讓我們緩了好一會兒。

“你看那邊?!彼赶蛱炜盏哪骋稽c,“你看到那三顆星星了嗎?那是獵戶座。再往西北看。”她的手指也指向西北邊,“那兒是金牛座,北半球冬季夜空最大的星座之一。你的星座?!?/p>

“不怎么像?!?/p>

“你得先把那些星星連成一條條線段。”

“你的星座呢?我記得你是……處女座?”

“在天空里,她叫室女座?!彼f,“冬天看不到?!?/p>

我們把椅背放低,半躺著看星空。有一會兒,我仿佛變得無限輕盈,穿過車子的擋風鏡,穿過樹枝和空氣,一點點兒向銀河中心靠近,那種強烈的好奇心折磨著我,星空另一邊到底是什么?即將抵達時,我猛地一抽,坐了起來。她的手指像即將融化的冰塊,手心卻暖暖的,此刻正覆在我的手背上。

她湊過來,隔著厚夾克把臉貼在我的胸膛上,抓起我的手臂放到她的肩上。我能聞到她頭發(fā)上散出的洗發(fā)水和香煙混合的味道。她坐起來,臉往上探,像只小心翼翼的奶貓般親了親我的脖子、臉和嘴唇。我沒動,也沒拒絕她。她的動作倏地猛烈起來,翻了個身正對我,舌頭撬開我的嘴唇、牙齒。我被抵在座位里,鋼架硌得肩膀生疼。

我扳過她的身體,將她摁回座位,她干了的頭發(fā)垂在我的手臂上,隨著她的擺動而摩挲著臂腕。很癢,一種輕微的、卻幾乎不可忍耐的感覺。我撩開她的頭發(fā),輕輕咬住她的嘴唇,手順著拉鏈邊沿探進她的羽絨服,胸很小,有個核桃狀的硬塊。她輕哼一聲,手伸到我的腰上,試著解開我的皮帶。我把手從她的衣服里抽出來,停下,她也停下了動作。我就著疏淡的星光又仔細地看了看她,看見她那混合著好奇、迷惘、激蕩的眼神,聞到她出汗前的熱氣與冰冷的空氣混合的氣味。我沒有最終做出決定,但又吻了她一遍。直到她冰冷的手指解開我襯衫最下方的扣子、觸著我的肚子往下探去,我才徹底放開她,坐回了座位。

我意識到她還側(cè)對著我,等著我的行動。我盯著天空中的某一點,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了一會兒,她才坐正,躺在椅子上。我松了一口氣,開始好奇星光是如何穿過深埋在大氣層中的黑暗,接著抵達我們身處的空間、我們的眼睛,又如繩子一般綁住我的勇氣。我僵在那里,再一次想起去日喀則的那幾天,那一段沒有爭執(zhí)與抱怨的時光,天空湛藍,云朵低垂,我們半路下車,站在掛滿經(jīng)幡的山口俯瞰羊湖。現(xiàn)在,在這片廣袤的寒夜中,時間終于深陷其中,變得模糊。

“走吧?!蔽艺f。我發(fā)動車子,緩緩地往后倒,兩邊的灌木叢又刮了一遍車子,在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中,它輕微得像一陣頻率不高的蜂鳴。我們再次開上水泥道,然后是國道。皋城從一個不確定的小點慢慢變成一小片昏黃的光斑,接著它顯露出它確切的形狀。

我在沿河路她上車的地方停下。

“我住那兒?!彼钢黄≌瑓^(qū)。沉默了一會兒,她說,“還記得我那個跳鏡湖的朋友嗎?他們在一起十年,前陣子他們?nèi)グ拇罄麃喭?,坐船出海,她突然很怕暈船,幾乎是恐懼,說什么也不上去。他賭著氣上船,站在甲板上故意不看她,背影陷在藍色的大海與天空里,極其渺小。兩小時后,傳來船出事的消息?!彼f這些時,聲音嘶啞,感傷又冷酷?!八€是死在了水里。”

“你覺得死的人都去了哪里?”我看著她問,“你那位朋友?!?/p>

“也許生活在死去的地方?!彼f。

我點點頭,但并不同意。我時常懷疑,他們只是不喜歡活著的人,偷偷地逃走。我說:“我得回家了。”

“再見,謝謝你。”她推開車門,一絲冷風漏進來。她忽然扭頭說:“對了,我叫米米,其實我不喜歡那些節(jié)目?!彼龑ξ倚α诵?,然后走出了車子,接著,我看見她縮成一個小小的背影,沿著堤壩往前走,很快就消失在一個轉(zhuǎn)角。

我想,如果她能再留一會兒,也許我會說說我的生活,那些我沒對外人提起的過去,我也許會告訴她,我曾經(jīng)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弄丟了我的寶貝兒子。

我回了家,上樓前,在樓下站了一會兒,我昂起頭數(shù)陽臺,第十個亮著,它的暖黃來自一個六邊形的吊燈。我猜呂瑩正躺在沙發(fā)里,懷里抱著大頭,他們的臉上煥發(fā)著如出一轍的氣息:疲憊、厭倦又充滿激情,如同她每次準備激烈地指責我,將所有的責任都歸咎于我。然而我開門時,家里空無一人,我喊了呂瑩的名字,幾乎在房子里產(chǎn)生回音。大頭從房間里跑出來,第一次沒有沖我咆哮。我走到沙發(fā)邊,模仿想象中呂瑩的姿勢躺下,大頭跳上來,蜷在我身邊,看著我,眼神清澈。我伸手摸了摸它,它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我忽然想起,那天我陪著呂瑩從醫(yī)院里出來,醫(yī)生告訴我們,基本不可能再懷上。呂瑩用手擋住眼睛,不讓我看。我陪她在陽光下站了一會兒,然后她帶我去了賣狗的地方。她蹲下,盯著籠子,接著從幾只毛茸茸的小狗中抱出大頭。

“回家吧?!蔽艺f。

她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去看大頭,說:“回家吧?!?/p>

《芙蓉》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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