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御風(fēng)

中國校園文學(xué)年度佳作2016 作者:唐朝暉


御風(fēng)

林為攀

山林的鷓鴣聲惹得列子心煩。

林中有一條水蛇形狀的小徑,兩旁的松樹把銀針?biāo)频娜~子插在稀松的泥土里,有的經(jīng)風(fēng)雨侵蝕,減去了諸多鋒芒。每當(dāng)5月臨近,山風(fēng)兀自吹落銀針,斜著身子掉落的松葉插在剛淋過雨的松垮泥地里。促狹的山林也在雨后頓時開闊起來。不知名的山花便趁勢開滿山坡,那條流經(jīng)列子家門口的小河也鮮艷不少。

不過,這些都被列子一手破壞了。剛開始,他總覺得此情此景美不勝收,只是缺少生氣。傍晚降臨,高空那朵伴隨太陽兩側(cè)的云變幻成襁褓的樣子,呵護著日益薄弱的太陽,以為能在夜晚到來之前,避免讓其受到星辰的欺侮。列子赤腳站在門前的那條小河邊,覺得四周太靜了,緩慢流淌的河流在蓮花到來以后,好像流得更慢了,許多時候,列子甚至以為這條湍急的小河變成了一潭死水。

蓮花也只是艷了不到個把月就萎了,漂在河面顯得格外慘淡。還有許多未曾綻放便枯萎的花朵低著頭被水花左右搖晃,在夕陽下更顯落寞。列子極后悔把瑤池的蓮花移植此處。王母警告過他:“天上的圣物,到了凡間就會失去色彩?!敝徊贿^列子當(dāng)時沒有上心。當(dāng)他站在云端,看著一片絢爛的瑤池,再低頭看著自己家門前蕭瑟的景象,想的只是要讓小河也變成瑤池,哪里想得到天上的圣物到了地上會水土不服。

列子赤著腳,手里提著用蜘蛛絲做的網(wǎng),想把在水面腐爛的蓮花打撈上岸。就在此時,山林的鷓鴣又響了,先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啼鳴,接著便是急促的咒罵似的啼哭。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他不知道那些鷓鴣在叫喚什么勁兒。他本以為這些鷓鴣能彌補夕陽落山后的寂寥之感,沒想到卻讓山林更加蕭索。他舉目望去,山林在暮靄的籠罩下,顯露出朦朧的山脊,風(fēng)經(jīng)過處,松濤也掩蓋不了鷓鴣刺耳的叫聲。他光著腳,手里握著的網(wǎng)耷拉在水面,兩耳警覺地抖動著,可鷓鴣卻不叫了,好像故意逗他似的。于是他把腳趾甲已經(jīng)長長的雙腳探進水中,水很涼,快到夏天了,河里的水還是讓他倒吸了一口氣。蓮花腐爛的味道不太好聞,嗆得他皺緊了鼻翼。網(wǎng)太細了,捕不了吸足水的蓮花,只能打撈一些凋謝的花瓣。

岸上幾只雉也來搗亂,叼起他放在岸邊的草鞋飛快地跑到屋后。這些雉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鷓鴣的叫聲,重新燃起了對主人的憎恨。列子厚此薄彼,把一群雉中的大多數(shù)變成了鷓鴣后,只留下了這幾只老弱病殘。當(dāng)初那些還未飛上枝頭變成鷓鴣的雉沒有什么膽量,連叫都只敢低聲,更不用講敢當(dāng)著主人的面叼他的草鞋。其實雉變鷓鴣極簡單,只需延長兩翼,至于用何物延長,只有列子一人知道。當(dāng)他把大多數(shù)雉的翅膀加長后,空中便無端多了一群飛鳥,這些飛鳥現(xiàn)如今只棲息在松樹枝頭,以松果為食。

現(xiàn)在這幾只雉把他的草鞋叼得遠遠的,列子對著岸邊不停嘆氣。水溫越來越低,冰得他的腳都快失去知覺了。那朵襁褓似的云也四散逃開,他抓緊時間打撈。天黑以后,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他放下網(wǎng),用雙手抓起蓮花,蓮根綿延地下幾里,憑他的力氣拔不出來。他現(xiàn)在覺得幾年前那兩個小兒的看法都錯了。

太陽既不能用離人遠近來判斷其大小,更不能用溫度來判斷。只有當(dāng)你的時間充裕時,太陽才算大,時日不多時,太陽才算小?,F(xiàn)在列子覺得太陽非常小,小到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做完手頭的事。博學(xué)的孔丘為了這個問題,皓首窮經(jīng),立數(shù)萬言,辨無數(shù)是非,依舊沒得到正確的答案??上Э浊鹨呀?jīng)不在了,不然他真想飛奔過去告訴他。

此后數(shù)日,他都想把這座山林搬到太陽照不見的地方,不過隨著夜晚越來越長,他打消了此念。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在夜晚得到了充盈,他甚至希望自己能一直生活在黑夜之中。只不過當(dāng)雉鳴叫時,他就知道,天亮了。隨著秋日的到來,雉也學(xué)會了叫,不過一點兒都不像鷓鴣的叫聲。它們叫得老費勁了,伸長著脖子,盯著太陽出來的地方,只要看到地平線上,或者山脊中有一絲光線滲入,便引頸“喔喔喔”叫個不停。雞鳴叨擾了列子的美夢,他把門窗關(guān)嚴實好阻擋晨曦的入侵,卻關(guān)不了雞啼。他只好從草席上爬起來,門邊放著網(wǎng),房梁上的蜘蛛更加猖獗了,居然在他的木盆上織了一張大網(wǎng),不知道是不是想把身長八尺的列子當(dāng)作獵物捕食。

有起床氣的列子想出氣。但除了那個蜘蛛網(wǎng)一樣大的盆,屋里已經(jīng)沒什么好讓他發(fā)泄了。隨著10月的到來,他的脾氣越來越不好,把能摔能踹的東西都摔了踹了。那只有八只腳的蜘蛛也早已摸清了他的脾氣,待他爬起來后,屁股迅速地往上拱,不一會兒就躲到房梁后頭了。列子氣沖沖地走到木盆邊,昨晚的洗腳水還沒潑,像輪明月蕩漾在盆中。他看著盆中的臉,頭發(fā)凌亂,臉色蠟黃,那張堅挺的鼻子上冒出了青春痘。他想洗把臉,卻被蜘蛛網(wǎng)糊住了臉,蜘蛛網(wǎng)黏糊糊,軟綿綿,雖然細如發(fā)絲,卻有千斤之力,不管他如何掙扎,還是無法掙脫牢籠似的網(wǎng)。

他知道這只蜘蛛為什么跟他過不去。當(dāng)初他許諾這只手掌大的蜘蛛,“只要給我點兒絲,我就讓你在外面墻壁上結(jié)網(wǎng)?!敝┲肟此秃蜌鈿獠幌駢娜?,便從房梁上吊下來,然后又沿著絲爬上房梁,又吊下來,如此幾次,列子面前的蛛絲便像梅雨季節(jié)時屋檐下的雨簾。他大喜,用篙把蛛絲粘成一團,然后走到那些在屋外覓食的雉面前,用蓮葉把那些雉的翅膀伸長了幾寸,這些粘了蓮葉的雉便席卷一抔黃土,騰空而上。列子看著那些飛走的雉,高興地叫道:“暖戲煙蕪錦翼齊,品流應(yīng)得近山雞?!睆拇吮銌舅鼈凓p鴣。

蜘蛛看到雉飛天,心里一驚,莫不是要吃它。不過它很快放下心來,這些雉飛往的地方與它挨不上。于是它等著這位和善的列子實現(xiàn)諾言。可等了幾月,他好像把這件事忘了似的,沒有任何表示。好幾個夜晚,它從房梁上滑下來,盯著打呼的列子,想問問它什么時候可以去外面。不過他的呼嚕聲著實太響了,好幾次它都被嚇得夠嗆。

那段時間,正是屋外飛蟲最多的時候。它無數(shù)次在自己的網(wǎng)里展望未來:每天清晨,網(wǎng)抖動個不停,那是飛蟲落網(wǎng)后的垂死掙扎。而它再也不用像住在屋里時那樣,飽一頓饑一頓。只要它想,它就可以吃個肚兒圓,甚至還可以儲存一些過冬的糧食。而且它也不需要每天準(zhǔn)時起床,因為那些落網(wǎng)的蟲子會用自己的哀號提醒它。

暗示了幾次,列子還是無動于衷。它也知道列子最近心情不好,它不知道一向清心寡欲的他為什么這么多煩惱。多年前最吸引它的就是他的灑脫勁兒,那時的列子雖然也披頭散發(fā),愛穿增高鞋,站在河邊的背影曾一度讓它覺得做一只蜘蛛沒意思。它想做一個人,和列子并肩而立,望著河水春去秋來。

看到列子日益頹廢,它慶幸自己好在還是蜘蛛。不過它又何嘗沒有煩惱,現(xiàn)在最佳的捕食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要等到明年春夏之交,滿天的飛蟲才會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墒?,只要自己還在室內(nèi),那些飛蟲與自己又有何相干?列子已經(jīng)食言了幾年,倘若現(xiàn)在能實現(xiàn)諾言,何嘗不是善莫大焉。

它不想害他,只想給他善意的提醒。但長此以往,它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做出格的事?,F(xiàn)在只是在他的木盆上結(jié)網(wǎng),以后它可無法保證不會在他洗臉的盆里下毒。要知道它不僅可以吐無害的絲,更能吐有劇毒的絲。

不過列子可沒想到這些,他看著盆中自己的臉,氣不打一處來。他不是個愛美的人,但也無法容忍臉上長痘。他沒想到自己這把年紀(jì)了,還會長青春痘。當(dāng)年跟師父老商先生學(xué)習(xí)御風(fēng)之術(shù)時,他就是一個長滿青春痘的小屁孩。他跟在師父屁股后頭,在面前那座山林住了好幾年。神秘莫測的師父每次都讓他在松樹下靜坐,對他的問題一概不理。剛開始,松樹上松鼠吃松果的窸窸窣窣聲讓他心猿意馬,好幾次想爬上去逮一只下來。不過時間越長,松鼠的叫聲便弱了,又過了幾天,全聽不見了。他知道自己的御風(fēng)之術(shù)成了。當(dāng)他御風(fēng)而行時,發(fā)現(xiàn)松樹上的松鼠不是變少了,而是增多了,幾乎占滿了整片松林,而他身上的松葉、松果殼和一些松鼠的糞便也在飛行的過程中掉落干凈了。

他在空中看到了在地上從未看過的東西。太陽沒有想象中那么法力通天,只能照耀一半的大地,另一半覆蓋在黑夜中。他看到原來不是太陽動,而是大地在動。太陽像火爐,大地像面餅,這面熟了,就換另一面煎。卷舒的云其實是水做的,列子的衣裳輕輕碰上,雨就掉個不停。過了一會兒,他飛得累了,找了棵樹休憩,他夢見有個杞人走到他面前,虔誠地給他鞠了一躬,然后說出了自己的煩惱。杞人老怕天會塌下來,而他長得比其他人都要高,只要天一塌下來,只有他這個個高的頂著,個矮的全都會沒事。他說:“既然避免不了天塌下來,有什么辦法能讓我長矮一點兒?!?/p>

這個杞人從生下來就挾身高之勢,老看不起比他矮的人。經(jīng)常動不動就和人比身高,有時甚至連小孩兒都不放過。他的父母也很欣慰生出了一個長勢如此喜人的兒子,逢人便夸耀。有一天,一個駝背的瞽者走到他面前,說:“以前我也很高,不過自從知道天遲早會塌以后,我就后悔長這么高了?!辫饺烁械胶芷婀?,讓瞽者道個詳細。聽完瞽者的話以后,杞人才知道當(dāng)年女媧補天沒補結(jié)實,遲早有一天會再次坍塌。他不是考慮怎么去補天,而是擔(dān)心天塌下來以后怎么辦。他沒有瞽者的勇氣,用一塊巨石壓垮自己的背,從而讓自己矮一點兒,更不敢像老者一樣,由于不忍看到天塌下來而摳掉自己的雙眼,好讓自己眼不見為凈。

從此他茶飯不思,總擔(dān)心天會突然之間塌下來。列子在睡夢中告訴他:“沒必要擔(dān)心,因為天不可能會塌下來,只有可能會陷進去?!绷凶涌此唤馄湟?,像個榆木疙瘩似的摸著自己的腦殼,便干脆把話挑明。

他把自己在空中看到的景象告訴他,末了補充道:“大地懸浮在空中,頭頂著太陽,太陽像火爐,大地像張餅。幾時見過火爐坍塌,而餅完好?只有餅掉落,沒有火爐坍塌的道理?!?/p>

杞人問:“那餅掉落了怎么辦?”

列子回:“有矮子頂著?!?/p>

杞人問:“怎么說?”

列子回:“山洪暴發(fā)時,一般都是小石子先滾動,然后才輪到巨石?!?/p>

杞人一聽,如蒙大赦,恭敬地從列子的夢中輕聲走開。

列子睡醒后,仔細回味剛才做過的夢,想著以后還是穿上草鞋為好,為此他特意加厚了鞋底,讓他看起來近似八尺。他在松樹上看到山下的家,那條河流經(jīng)過幾次大水沖刷,湍急不少,拜師之前的家看樣子也要花費功夫修葺。幾日后,他看到瑤池栽種的蓮花綻放在夕陽下,覺得是時候點綴那條河流了。

想起往事,列子憂從中來。他似乎忘了當(dāng)初學(xué)習(xí)御風(fēng)之術(shù)的初衷了??赡苤皇怯X得好玩,那個時候他不像現(xiàn)在有這么多煩惱。他從沒想過技藝會成為煩惱的根源,如果他沒現(xiàn)在的本事,他應(yīng)該不會這么痛苦。那他就可以像個普通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會在打撈殘蓮敗葉時心事重重,有大材小用之感,更不會被鷓鴣的叫聲搞得心煩意亂。屋外那條河的臭味越來越濃了,當(dāng)初在夕陽下看到蓮花時,他認為世上最潔凈的只有蓮花,沒想到卻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團糟。他已經(jīng)放棄清理了。

想到這,他下意識地用盆里的洗腳水洗臉,還沒捧起水,卻看到盆中也長出了蓮花。他嚇得一把打掉木盆,水從傾斜的木盆里流出,很快整個屋內(nèi)都是水了。蜘蛛從房梁后頭探出腦袋,看著水越來越多,趕緊鉆進洞中。列子臉上的蛛網(wǎng)已經(jīng)失去了黏性,顏色也變黑了不少,他用手仔細地揉搓著。

他走出屋外,起風(fēng)了,只要不去見那些蓮花,列子的心情還算不錯。他學(xué)會了師父的本領(lǐng),卻沒學(xué)會師父的心胸。師父當(dāng)初告訴他:“技藝只是細枝末節(jié),重要的是心胸?!碑?dāng)初他對這句話不值一哂,一廂情愿地認為有了本事,其他都不在話下。現(xiàn)在他才明白,不管是神仙,還是凡人,生活都是由瑣事構(gòu)成。如果他早知道連神仙也會被衛(wèi)生、衣食等問題困擾,或許他就不會耗費幾年青春,去學(xué)習(xí)什么御風(fēng)之術(shù)了。

可惜后悔來不及了,他已經(jīng)囿于生活之中,不知何時才能走出。他幾次想過搬家,總覺得現(xiàn)在的煩惱搬了家就能解決。不是說他沒有愚公的決心,而是說他知道搬家沒用。剛開始以為時間的流逝全怪太陽,如果遠離太陽一切問題就能迎刃而解,隨著黑夜越來越短,雞啼越來越響,他才知道即使搬到天上去,煩惱還是無法根除。他知道人不能移山,只有太陽才能移山。

山林還沒響起鷓鴣的聲音,只有河邊那幾只雉迎著晨風(fēng)叫喚不停。列子赤著腳,發(fā)現(xiàn)丟失的草鞋浮在河面,他悄悄走近把那些叫喚的雉踢到了河里。雉在河里撲騰著翅膀,還是沒放棄高歌——“喔喔喔喔喔”,聲音似乎更大了,過了一會兒,終于被水淹沒,灌滿水的聲音總算有點兒像鷓鴣聲了——“咕咕咕咕”。

列子于心不忍,試圖御風(fēng)飛到河水中央,沒想到卻飛不起來了,試了幾次,寬大的衣袖依舊干癟。以往,只要他一運氣,衣袖就能灌滿風(fēng),然后直直地飛起來。他來到地勢高的地方,身子向后仰著,地上有沙子硌腳,他不敢用力沖刺。摔了幾個跟頭,還是沒用。難道自己的本領(lǐng)一夜之間沒了?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辛苦練成的本領(lǐng)真消失了。

河對岸傳來歌聲,他舉目望去,發(fā)現(xiàn)是伊生在唱歌。此時是暮秋,只有冠者伊生一人,在水里沐浴,在高坡上吹著秋風(fēng),邊唱邊跳。山林的樹木在伊生的歌聲中,不再抖動葉片,呼嘯的山風(fēng)停留在山谷,一切都好像靜止了,就連腐爛的蓮花都好看了不少。

他記得伊生好久沒來了。那年春天,伊生背著柴火找到他,開口就說要學(xué)習(xí)御風(fēng)之術(shù)。列子冷眼瞧了瞧面前汗流浹背的年輕人,冷笑道:“用御風(fēng)術(shù)砍柴嗎?”

山林崎嶇難走,常有野獸出沒。伊生砍柴多年沒葬身虎口,也著實難為了他。不過列子輕易不收徒,從這點來說,列子和他的師父老商先生一樣有范兒。只不過列子沒費多少口舌就讓師父答應(yīng)收他為徒,而伊生來了好幾回,列子還是沒有松口。個中緣由別人無從知曉,只有列子自己心里清楚。也許列子看不起作為樵夫的伊生,總覺得一個砍柴的學(xué)習(xí)御風(fēng)術(shù)有點兒殺雉用牛刀的意思。如果伊生能像當(dāng)年列子那樣,把學(xué)習(xí)的初衷說得好聽點,比如用來祈雨或者擺渡凡人,可能列子會收他。

“俺學(xué)習(xí)御風(fēng)術(shù)就是想多多砍柴?!币辽豢趭A生的土語讓列子皺了皺眉頭。

列子學(xué)習(xí)御風(fēng)術(shù)時,正值天下大旱,餓殍遍野,很多河流都干涸了。農(nóng)人田地顆粒不收,易子而食。當(dāng)老商先生問臉上還長滿青春痘的列子學(xué)習(xí)的動機時,列子脫口而出:“祈雨。”老商先生并不清楚這個年輕人一向以腦筋活絡(luò)著稱,以為這個回答是列子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叭绻樗疀皼澳??”老商先生繼續(xù)面試?!澳俏揖妥鰝€擺渡者,專渡人?!贝蠹叶贾乐傲凶蛹议T口那條河經(jīng)常鬧脾氣,動不動就把水位提高幾十米,為此列子家那些銅制鍋碗瓢盆被大水沖走不少。以他的智商,不可能回答用御風(fēng)術(shù)找回丟失的鍋碗瓢盆。而另一個回答才能正中肯綮,果不其然,老商先生聽完后不禁拊掌而笑。

伊生這個后輩,沒有這么遠大的志向,每天的希望就是砍柴時少走彎路。如果他拜師之前,能稍微留意一些關(guān)于列子的傳說,或許就不會吃閉門羹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伊生住在偏僻的山上,與之相交的除了幾只螞蟻和一些野果,有時也會有大蟲,上哪里耳聞那些經(jīng)眾口傳誦、早已歪曲本意的傳說。

就算伊生有幸能聽到那些傳說,以他老實的本性,也不太可能照葫蘆畫瓢。對列子本人存在與否,他都懷疑了很久。如果不是山上的荊棘越長越茂,柴火越來越難砍斫,野獸腳印越來越密,他不會背著家里最后一捆留待冬天燃燒的柴火千里跋涉去見列子。

他覺得去見這么一個大人物,空手去不太合適。但家里除了那捆柴,又沒有其他更體面的見面禮。與他相交甚深的大頭螞蟻特意放緩搬家的步驟,與他磋商見面禮事宜。最后螞蟻對著伊生家徒四壁的陋室哀嘆一聲:“這么看來,還是這捆還沒晾干的柴火最合適了。”本來大頭螞蟻的意思是可以先用它新近覓到的蜂蜜代替??墒且辽轮型驹鈦砻鄯鋱髲?fù)。

而那些還沒成熟的果子也痛恨自己不能快快長大,好替它們的好朋友伊生分擔(dān)一些重任。說這話的時候,春風(fēng)徐徐吹來,伊生心里一凜,以為有大蟲出沒,還沒謝過朋友們的好意就跑得沒影了。

見到傳說中會飛的大人物時,對方正在河里栽蓮花。伊生一眼就發(fā)現(xiàn)列子不擅農(nóng)事,蓮花要都像他這般栽法,天下就吃不到祛熱降火的蓮子羹了。他想放下柴火告訴面前這位栽蓮時還穿著高跟草鞋,衣袖揮舞的列子,“蓮花不是這么種的”。沒有哪個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會在最開始施這么厚的糞肥。如果能把糞肥減去三分之二,秋天準(zhǔn)能收獲好幾簍蓮子。

但他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更何況有求于人家。所以他背著柴火站在岸邊等列子他老人家把最后一坨糞肥掰碎了施下去。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從沒想過山的這一邊竟有如此美景。更重要的是,那些郁郁蔥蔥的松樹都長在很容易砍伐的地方,不像山的那邊,不是長在懸崖峭壁上,就是長在野獸窩里。如果提前知道的話,那他就可以早點和列子做鄰居了。

他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即使列子不收他,他也要搬到這來。而且搬到這邊,御風(fēng)術(shù)學(xué)不學(xué)也不太緊要了。他知道大人物脾氣都有些怪,應(yīng)該不太可能允許他住在隔壁,那他就住在河對岸,到時再做一葉扁舟,給列子他老人家捎去一些野物,嘗嘗鮮。

主意打定,他不像來之前那般緊張了。河邊吹來的風(fēng)讓汗流浹背的他清爽不少。此時列子已洗畢手,正用鼻子聞有無異味,斜眼看到了一臉憨厚仔細看還帶有笑意的伊生。列子一驚,心想剛才的冒失全被這個異鄉(xiāng)人看在眼里,便想用話套他看到了多少,不過對方好像沒聽到,站著一動不動。列子覺得奇怪,此地一向人跡罕至,現(xiàn)在怎么無端出現(xiàn)一個冒失鬼。更糟糕的是,偏偏在自己干些和自己能力不符合的低賤勞作時出現(xiàn)。這要傳出去,又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

“你是誰?”列子問。

“我叫伊生?!币辽巡窕鸱畔?。

“來此作甚?”

“拜師。”

當(dāng)列子聽說伊生要用御風(fēng)術(shù)砍柴時,差點笑出聲。他強忍笑意,讓他回去想好再來。伊生拎起地上的柴火,走了幾步,又返回來。列子剛好張著嘴,仰著頭把剛才憋回去的笑大聲釋放出來,見到伊生突然折返,趕緊合攏嘴,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些笑聲已經(jīng)傳到了伊生的耳朵里。列子見被人撞破,趕緊背過身去,故意東張西望掩飾自己的尷尬。而伊生這個榆木疙瘩,不解其意,竟跑到列子面前看著他。列子盯著他,試圖在對方臉上看出對自己的不敬。不過伊生并無異樣,還是那副憨厚樣,只是臉上的汗珠更密了,提起手上的那捆柴讓對方笑納。列子哭笑不得,只好接過柴火,沒想到看上去干枯的柴火猶如千斤墜,差點讓他白嫩的胳膊脫臼。最后只好強撐著拎了一會兒,然后小心地放到一旁,避免砸到自己穿鞋的腳。

“大人物就是怪。”伊生在心里嘀咕。

列子見伊生走了,沒有動彈,還背對著伊生。以他多年的經(jīng)驗來看,伊生一定會回頭看他,如果此時回頭,目光一定會撞個正著,那他辛苦擺出來的姿勢就沒用了。所以要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心里默數(shù)到百再回頭才各得其所:一方面他保持了一個大人物的風(fēng)度,另一方面這個小人物心里也得到了滿足。

他估摸著回頭的時間到了,于是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然而卻沒看到夕陽下那個他以為會對他極盡崇拜之情、一步三回頭的樵夫。人家早跑得沒影了,甚至都沒揚起塵土,走得是如此靜悄悄,羞答答。列子很生氣,重重地跺了跺腳,看到面前那捆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的柴火,一腳踢了過去,柴火沒事,卻踢飛了自己的鞋,而且還折斷了留了很久的腳趾甲。

現(xiàn)在再次看到伊生,列子的心很痛。

看到對方詠而忘形,列子的心很疼。

聽歌聲,伊生這么多年好像沒什么變化,他想到對岸問問伊生還學(xué)不學(xué)御風(fēng)術(shù)。他知道江湖上已經(jīng)很久沒有自己的傳說了,如果再繼續(xù)這么低調(diào)下去,遲早會被勢利的人們遺忘。想到這里,列子已經(jīng)把腳探進了水里,腳趾甲已經(jīng)長長了,彎彎曲曲像蒙上一層蔭翳的樹根。水很深,也很涼,他不敢下水,那些腐爛的蓮葉也承受不了他的重量,他害怕自己變成“先滾動的小石子”陷進地里。直到此時,他才重新懷念起會飛的那段時光。如果御風(fēng)術(shù)沒消失,他怎會如此狼狽,連這條窄窄的河都過不去。他很著急,甚至覺得靜止不動的河水都在故意和他作對。

遠遠地看見河面有葉扁舟駛來,舟上傳來歌聲。決眥望去,是伊生搖著櫓前來。列子趁對方?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趕緊跑開。還沒走幾步,叫聲就傳到他的耳朵里,為了保持僅有的顏面,列子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xù)往前走,不過腳步放慢不少。他要等對方再叫幾聲,然后當(dāng)作偶遇的樣子回過頭詫異地問:“好巧,原來你也在這里?!?/p>

不過卻沒有聲音了。正當(dāng)列子以為對方又跑沒影的時候,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趕緊回過頭,正好撞上懷里抱著一大堆野物的伊生。列子一時不知道該用什么臉色面對他,只好粗著嗓子問道:“你怎么又來了?”

“我現(xiàn)在在對岸住,前幾天剛搭好房子?!币辽氐?。

“你找我做什么?”列子問。

“我請你到我的新家做客?!币辽?。

雖然沒有聽到想聽的話,不過列子心里還是很開心。他甚至親自幫伊生拿獵物,幾只腹部中箭的鷓鴣和一只斷腿的松鼠可以做一頓不錯的晚餐。

“你剛才在唱什么?”這句話暴露了列子之前一直在留意他。

“瞎唱的?!币辽冻鲆豢诎籽啦缓靡馑嫉鼗卮鸬馈?/p>

他們坐在舟上,扁舟在剛開始的搖晃后,很快在伊生熟練的駕駛下恢復(fù)了平衡。他們慢慢地穿過那些腐爛的蓮花,伊生對著這片蓮花嘆息道:“可惜了?!绷凶用嬗恤錾?,只好借故望天,一輪明月照在中空,讓他想起當(dāng)年御風(fēng)而行的時光。突然眼前一道白光掠過,徑直飛向月光。不遠處一個獵人裝扮的男子手拿弓箭,嘴里呼喊著一個名字。

“那是什么?”列子問。

“什么?”伊生問。

列子沒再說話。伊生在蓮花叢中又唱起了歌,歌聲讓他的心情放松不少。他感覺自己好像又會飛了。

《大家》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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