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杜詩解讀二首

我的兩個世界 作者:方舟子 著


杜詩解讀二首

又呈吳郎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

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zhuǎn)須親。

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

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

老杜前面寫過一首《簡吳郎司法》,“簡”是信件,這一首詩也是一封信,所以題為“又”。從前面一首詩可知,吳郎是來自忠州的一位“司法”(州政府的軍事參謀),是杜甫的晚輩姻親,暫住夔州,與老杜關(guān)系很好。老杜在夔州有兩處住宅,一處是靠近市區(qū)的

西草堂,一處是在東屯農(nóng)莊的茅屋。平時他居住在

西草堂,此時是秋天,為了照看莊稼,便暫時搬到了東屯茅屋(有《自

西荊扉且移東屯茅屋四首》記其事),空出來的

西草堂便借給吳郎居住。從這一首詩可知,草堂前有棗樹,西鄰是一貧窮寡婦,老杜在時聽任她打棗。吳郎搬入后,在棗樹周圍圍起籬笆,其用意自然是防止寡婦再來打棗。寡婦到東屯茅屋告訴老杜此事,老杜便以詩代簡,寫了這封信替寡婦求情。因有求于人,所以題為“呈”:

“草堂前的棗樹向來聽任西邊鄰居隨便打,她是一位沒有飯吃也沒有兒子的孤單寡婦啊。如果不是因為貧窮困苦,她又何至于打別人家的棗呢?現(xiàn)在草堂新?lián)Q了主人,她對你不了解,怕你不讓她打棗,你就更應(yīng)該對她親切些,消除她的恐懼。她防范你這位遠方來客雖然是多慮,但是你插了籬笆,卻要讓她當(dāng)真了。她向我控訴橫征暴斂讓她窮得只剩一把骨頭,而我也正想起現(xiàn)在連年戰(zhàn)亂,天下百姓也都和她一樣,不由得淚濕手巾?!?按:“只緣恐懼轉(zhuǎn)須親”一句一般解做老杜在介紹自己以前是如何對待寡婦的,不確?!稗D(zhuǎn)須親”,說明其實不“親”,顯然不是老杜的自況,而是在勸吳郎。)

這是發(fā)生在一千兩百多年前的一件生活小事,到今天我們讀了這樣一封詩札,卻仍然深深感動。令人感動的不僅是詩人對一位窮人的無比同情,竟然為讓她打自己家的棗而向客人求情,更感人的還是那份善解人意、體貼入微,不僅是對貧窮寡婦的體貼,“只緣恐懼轉(zhuǎn)須親”,更是對吳郎的體貼。因為怕當(dāng)面說他讓他覺得不好意思,便去信提醒,而為了說得委婉、含蓄,特意采取詩的形式。雖然吳郎插籬笆的用意很明顯是防備寡婦打棗,老杜為了不讓他難堪和易于接受,故意將之當(dāng)成誤會,把“不要不讓她打棗”的本意改成了“不要讓她在打棗的時候感到不便”。告之寡婦的貧窮困苦,這是動之以情,又提醒他在天下百姓都在受苦的戰(zhàn)亂年代,更應(yīng)該富有同情心,這是曉之以理。“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一件生活小事因此成了天下大事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而這首本來只是用于解決糾紛的詩札也因此成了既打動人心又胸懷天下的杰作。不是至情至性的情圣,絕無法做到如此情真意切、細致入微,而沒有詩圣的如椽大筆,也寫不出這樣以小見大的崇高詩作。

這種人人能體會到的深情厚意,腐儒卻一點也不懂。面對如此崇高的詩作,清末民初“大儒”王闿運竟罵之為卑下的叫化腔:“叫化腔,亦創(chuàng)格。不害為切至,然卑之甚?!?《湘綺樓說詩》卷一)近代另一“大儒”馬一浮也把這首詩當(dāng)做杜詩的一大污點,不僅說這種事“敘述瑣細,不合入詩”,而且懷疑杜甫和寡婦有仇,故意要讓后人都知道她有“竊棗”的惡行:“世之寡婦而竊棗者必自不乏,幸而不遇少陵(按:少陵是杜甫的號)。使人人遇少陵,則千載下皆不免從鄰翁詩中知其有竊棗之事。吾不解少陵與其西鄰寡婦何怨而必記其撲棗以示人也?!?見其手稿《杜詩?!?雖然歷來注者多說西鄰寡婦“竊棗”,但她撲棗是得到杜甫允許甚至鼓勵的,如何談得上“竊”?杜甫不認為她是竊,自然也不覺得她的所作所為是惡行,后人讀之,也只覺得寡婦可憐,不覺其惡。杜甫寫作此詩,純粹為了實用,寫時未必當(dāng)成文學(xué)作品來寫,信筆為之,所以毫無雕琢痕跡,恐怕也沒有想到會流傳后世而不朽,既不是要顯示寡婦的惡,也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善。王闿運之流名為大儒,實為腐儒,明于禮儀而陋于知人心,不知天地之大,心胸之廣,豈能領(lǐng)會詩圣“人饑己饑,人溺己溺”的真儒本色?

帝城最高樓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

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

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

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

這是一首七律詩,但是念起來卻沒有律詩的朗朗上口。它的格式大體上還和律詩相符,如在第一句和偶數(shù)句壓平聲韻,中間兩聯(lián)對仗很工整。但是它的音調(diào)在許多關(guān)鍵地方都與律詩的要求相反。這并不是不懂音韻或雖然懂音韻而不愿受格律的約束,而是故意與律詩的格律作對。例如律詩切忌在句末連用三個平聲字,稱之為“三平調(diào)”,這首詩卻故意連續(xù)用了三處“三平調(diào)”(“之飛樓”、“黿鼉游”、“隨長流”)。由于律詩的格律是以音調(diào)和諧編排的,與之作對,必然導(dǎo)致念起來很拗口。這種寫法,后來就被稱之為拗格。這首詩的用字也很奇怪,用了平常律詩中不用的結(jié)構(gòu)助詞“之”、“者”,倒數(shù)第二句則不用七言詩的“四、三”斷句格式,而用“五、二”句式(“杖藜嘆世者、誰子?”),猶如散文,讀起來很不順暢。這樣,從格律到句法,都使這首詩顯得非常獨特。后來的詩人也學(xué)這種寫法,如韓愈以散文句子入詩,黃庭堅致力于寫拗體律詩,都是為了避免平庸,顯得奇特。但是這只是學(xué)了皮毛。老杜并不是為了在形式上標(biāo)新立異。白帝城最高樓是獨立之樓,老杜是獨立之人,用獨立之體,拗口之句,才寫盡了不平之景,不平之情,不平之氣。一個個似乎擺錯了位置的字突兀起伏,滿腔的悲憤因而躍然紙上。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边@一聯(lián)寫的是最高樓又高又險的地勢。以“尖”形容城,似乎很奇怪,起筆就大不尋常。但白帝城建在山頭上,仰望確實讓人感到“尖”,也只有“尖”才能突出其險峻。而通往這個險峻之處的,又是一條崎嶇不平的小徑,地勢如此高危,連插在那里的軍旗也發(fā)愁,何況人呢。就在這樣的地方,孤零零地、若隱若現(xiàn)地聳立著一座樓,仿佛在飛騰。

“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這是登樓以后看到的景象,每一句都是由實變虛:“峽坼云霾”、“江清日抱”是實景,“龍虎臥”、“黿鼉游”是虛擬。上句寫山,是靜穆的:云霾懸浮山中,山峽看上去斷斷續(xù)續(xù),就像一頭頭靜臥的龍虎。下句寫水,是動蕩的:在太陽的懷抱中,清澈的江水閃著波光,就像一只只黿鼉在游蕩。這一聯(lián)又隱指當(dāng)時局勢的動蕩不安和潛伏的種種危機。

“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這是極目遠眺時的想象,每一句的寫法變成了由虛入實:“扶桑西枝”、“弱水東影”是虛擬,“斷石”、“長流”是實景。扶桑是傳說中的一種神木,也是日出之處,這是向東遠望,想象山峽之高,高到斷石可以和扶桑西端的樹枝遙遙相對。弱水是傳說中昆侖山下的一條江,源流極遠,這是向西遠望,想象江流之長,長到可以和弱水東來的影子相接。一“對”一“隨”,仿佛從東到西,天地之大,盡在眼底。

“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在寫盡地勢之險峻、高危,景象之壯觀、廣闊之后,筆鋒一轉(zhuǎn),指向了自己。上一聯(lián)已念天地之悠悠,這一聯(lián)也就順理成章地獨愴然而涕下。“杖藜”、“白頭”,可見其老病(這一年杜甫五十四歲,四年后就逝世了)?!皣@世”,可見感嘆的不是自己的遭遇,而是世事的艱難,在當(dāng)時自然是戰(zhàn)亂不斷,或許一開始的“旌旆愁”,愁的不只是地勢的高危,還有戰(zhàn)事的頻繁?!罢l子”,是“誰氏之子”的省略,這是周圍的人見一老人登樓感嘆世事,在打聽、詢問他是誰。此時詩人剛剛流浪到夔州,人生地不熟,這一問,又勾起了他無限的悲傷。自己一生飄零,憂國憂民,到老無人能知,于是就在搖著滿頭白發(fā)回首應(yīng)答的一剎那,有血淚在高空中飛散!世事的辛酸,人生的不平,濃縮在這一問一回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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