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平安 作者:李虎山 著


平安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他鉆進一個行當(dāng),會把行當(dāng)里所有的細節(jié)弄得十分清楚,就像人們說的,給個梯子就可上天,給點陽光就能燦爛。天下做生意的人,都應(yīng)該擁有此種心態(tài)。政府的管理者常常說開拓進取,我想,這樣的話,應(yīng)該是對生意人的心理和言行的真實寫照。

按說,賣煤生意已經(jīng)很紅火,平安卻說:“好是好,就是太累!”

自從有了在西京買房的想法,平安日夜想的都是如何盡快掙到大錢,恨不得在一夜間成為暴發(fā)戶,買下一套房,用他的話說:“哪怕只有五十平方也行,要做城市人,就應(yīng)該在城市有自己的房子,房子就是一枚公章,蓋上這個公章,才能證明你就是這個城市的人,沒有房子,你就是玩得再大,還是外來戶,你就是開著自己的高級小轎車圍繞鐘樓和大雁塔轉(zhuǎn)圈圈,天天轉(zhuǎn),你還是個外來戶?!?/p>

他笑笑地問我:“這樣比喻對不?”

我點點頭說:“有些道理!”

他說:“這是我的心理感覺,也是許多外來西京務(wù)工人的心理寫照!”

這年冬天,平安在賣煤的同時,又想著賣木炭的事兒,他給烤肉攤老板去送煤,老板常對他說:“老孟呀,你是南山人,能不能想辦法給咱從那兒弄些木炭來?哪怕貴點也行,這西京城的吃家子,個個嘴饞得很呢,鋼炭煤和電烤爐烤的肉他們吃不慣呀!”

木炭對于平安,是十分熟悉的燃料。他從小烤木炭火長大的。聽說木炭價高,他動了心思,口袋里有三萬元,他的膽子壯起來,他想用三萬元賺到更多的十個百個三萬元。

車禍的事情還沒有平息,他自然不會到老家去收購木炭。通過人介紹,他與野山深處一個叫紅富的人有了來往。

紅富是倒騰木炭的掮客,人長得清瘦,刀子臉,能說會道,從面相上看,是那種不好與人相處的人。見到紅富,我第一印象此人奸氣沉重。我告訴平安,這個男人臉上少肉,你可要當(dāng)心。他用手抓著自己的耳朵說,只利用他的信息,沒事。

紅富做了多年木炭生意,花錢買通了黃花嶺和終南山下灃峪口的關(guān)系,沒有多長時間,兩個檢查站的領(lǐng)導(dǎo)全換成新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三把火燒掉了紅富的發(fā)財夢。紅富在萬般無奈之下,聽平安說他表弟是一個記者,啥關(guān)系都有,啥事都能擺平。再看看平安的人和他的煤場,家大業(yè)大,信了平安,兩人一拍即合,計劃合伙做木炭生意。

這年冬天來得比往年早一些,我逃離了渭北寒風(fēng)的跟蹤,剛回城里,報社領(lǐng)導(dǎo)決定讓我去秦嶺深處的野山采訪一位全國有名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企業(yè)家開了鉛礦,用自己掙下的錢為山里人修了15華里長的山路。

平安聽說我要去野山,決定和我一同前往。他要調(diào)查紅富的為人處世。那時候,野山到西京沒有高速也沒有鐵路,單程行走,翻越秦嶺和黃花嶺,需要十幾個小時。

平安和紅富坐著我的采訪車,一路前行,每到分布在秦嶺沿線的木材檢查站,平安都要下車給檢查站的人打招呼,他拉著紅富,點頭哈腰地給檢查站的人遞好煙,我總擔(dān)心他給人家說什么,如何能搭上腔。沒想到,他有他的智慧和辦法,他讓我們的司機把車開到距檢查欄桿很近的地方停下,把車上“新聞采訪”四個字很張揚地對著檢查站富有詩意和特殊標(biāo)志的藍色小木屋的窗戶。他讓我坐在車上,他和紅富下去,他在下車之前先將一盒好煙丟給司機,并眨巴著小眼睛給我和司機叮嚀不讓我們說話。司機是上級單位一個領(lǐng)導(dǎo)人的親戚,也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平安給些小恩小惠,讓他做什么,他都給予配合。

平安貓著腰,似一個鬼頭鬼腦的私家偵探,又像秦腔戲里的欒平,小眼睛不停地轉(zhuǎn)動。他底氣十足地先摸到檢查站值班室,然后笑笑地什么話也不說,一支一支地發(fā)煙,他的好煙使那些常年在深山野洼工作的人員頗受感動。他問人家有沒有什么新聞線索。他告訴那些檢查人員,他是到這一路采訪的。他笑嘻嘻地說:“當(dāng)然不是我采訪,是我們的記者和領(lǐng)導(dǎo)采訪?!蓖高^車窗玻璃,我和司機清晰地看到,檢查人員看平安的眼神,由好奇到猜疑,再由吃驚到興奮。平安用自己的智慧讓他們把平淡無奇轉(zhuǎn)換成興奮不已。他最后把口袋中的幾盒好煙丟在檢查站的桌子上,他揮舞著黑乎乎的手臂說:“麻煩你們好好給咱找新聞線索,等我們從秦嶺南邊回來后再做采訪!”

得了好煙的檢查人員開懷大笑,他們的領(lǐng)班拍著平安的肩膀說:“沒問題,你們回來時,有一大堆大新聞等你們采訪哩!”

到了第二個檢查站,平安如法炮制,他對我和司機說:“到了目的地,一定請你們吃野山臘肉,喝當(dāng)?shù)厝俗灾频陌葻?!?/p>

紅富拍了拍平安的背說:“哥呀,你有沒有搞錯?這野山是我盧紅富的地盤,你咋能喧賓奪主呀?”

看著兩個人的作態(tài),我笑著司機也笑著。司機對我說:“王哥,你這個表哥呀,是個鬼才,公關(guān)能手啊,我們長安人常說,能低能高,算是豪豪,說的就是他這類人呀?!?/p>

我為司機遞上一支煙幫他點燃,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長,官話叫潛力。說不定你除了開車也有什么潛力的,只是沒有開發(fā)而已!”

野山縣城不大,名氣不小,四處被山包圍著,詩意盎然。有作家寫了《雞窩洼人家》,惹得許多人到野山看風(fēng)景。我們剛到政府大門口,主管林業(yè)的副縣長、我戰(zhàn)友亞東早帶著秘書在那兒等我。亞東有些夸張地說,省城來了領(lǐng)導(dǎo),張秘書,你一定負責(zé)接待好,讓王記者好好給咱們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企業(yè)家們做文章,把咱縣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宣傳出去,為咱們的招商引資發(fā)揮作用。

年輕的張秘書走過來拉了我的手說:“王主任,根據(jù)領(lǐng)導(dǎo)的安排,我已經(jīng)把吃住行安排好了,你們就住在野山大酒店吧。走,我這就領(lǐng)你們?nèi)?,先休息一會兒,然后咱們吃飯!?/p>

吃過大餐,喝過好酒,張秘書約好了我要采訪的對象。亞東對秘書說,明天讓主管局去人陪同。我直接謝絕了,我說:“你們一去人,我們就采訪不到真實的東西?!眮問|想了想說:“也是呀,那你們自己去吧!”

第二天,我和司機早早去了大山深處,留下平安和盧紅富在縣城。我不知道他們要做什么,如何做,我走之前對平安說:“做什么事兒低調(diào)一些,人生地不熟,又是縣長接待,千萬別惹事!”

平安開心地笑著說:“我懂的!你忙你的去吧?!?/p>

他把我叫到一邊壓低聲音說:“錢全在折子上,折子我裝在身上,密碼是你的生日,如果真的有人害了我,錢你就看著處理吧!”他掏出一支煙點燃后遞給我又耳語道:“縣長親自接待的人,就這個盧紅富,借給他個膽他也不會害我的。”

我說:“你不要走到哪兒都亂說??h長是我戰(zhàn)友,我們一起在北京當(dāng)過兵,你可不要害了他。我和他的感情比你我還要深呢?!?/p>

我知道我的話是多余的,平安做事歷來先想著別人的。

我和司機在鄉(xiāng)下待了三天,不僅采訪了要采訪的人,還去了“柴達木”三個區(qū)領(lǐng)略了山地風(fēng)光,看望了一個通訊員。被我采訪的鉛礦礦長還答應(yīng)給我們報社贊助三萬元。我想,三萬元是亞東讓企業(yè)家贊助我的,那天吃完飯后閑聊時,我曾向亞東訴苦自己借錢買房的事。

沒有電話,無法聯(lián)系到平安和盧紅富,我和司機拉著礦長給我們的臘肉、血豆腐和燒酒回了西京。司機提著我分給他的臘肉和燒酒興奮地說:“王哥,以后,只要你出門采訪,兄弟一定給你做最好的服務(wù)!”

晚上剛進家門,便看到客廳里堆放著臘肉和燒酒,東西告訴我,平安比我回來得早。

晚上,去了平安的煤場。剛進院子,就看到山一樣的木炭堆積在偌大的場院里,我不知道平安心情如何,我的心情像看見春天的花開,燦爛無比。正在院子收拾木炭的盧紅富先看見我,對著平安的住處興高采烈地喊道:“老孟呀,快快快,王記者來了,王哥回來了!”

平安貓著腰急忙從屋子出來,燈光下,他的腰板直挺挺的,像日本女人卸了背上的腰節(jié)。他邁著夸張的八字步一搖一擺地走到我跟前,裝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從上到下細細地看了我一遍。之后什么話也沒有說,轉(zhuǎn)身,對正在收拾木炭的常青和紅富說:“走,老大來了,我們喝酒去!”

我“老大”的稱呼從此叫響了。

他們從野山帶回來的燒酒,味道沖,沒有喝下幾杯,我便招架不住了。菜品很豐盛,我想一定是紅富安排的,依了平安,舍不得那樣花錢。在他心里,真把我當(dāng)作表弟甚至是親弟弟看待,自從熟識彼此的個性后,我們之間再沒有了俗套和客氣。

不到一個星期,一車木炭賣完了,他們拉了第二車、第三車。年底,單位工作忙,我早出晚歸兩頭不見天,沒時間問平安,他們是如何從那些把守嚴(yán)格的檢查站將木炭運出山的。他們一共拉了五車,銷售后,兩個人各得兩萬多元。

有天夜里,平安喝得醉醺醺的來找我,見面,什么話也不說,晃著腦袋得意揚揚地掏出一把藍汪汪的錢往我床上一拍說:“這是你的,不能不要,不要就是沒有把我當(dāng)親兄弟!”

我問他:“我憑什么要你的錢,一沒有幫你裝車卸車,二沒有投資一分錢,我咋會要你的錢,你也不想想?”

平安說著醉話:“憑……憑什么?是……是你的臉讓……讓我掙錢了,沒……有你的臉,我掙錘子錢……錢!”

說過,他轉(zhuǎn)身走了,把我家的門摔得山響。他走后,我把錢拿起來數(shù)了一下,整整三千元。我正在猶豫錢如何處理,房門又被人擂響,我以為平安又回來了,急切切地將門打開,站在我面前的是盧紅富。他也醉了,他比平安直接,他摸索著從口袋中掏出一萬元往我床上輕輕一放說:“這錢,不是給你什么回扣呀居間費什么的,是求你辦個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最怕他讓我?guī)退麄兪柰z查站的關(guān)系,封山育林已成為政府時下的中心工作,我們報紙?zhí)焯炜顷P(guān)于封山育林的消息。

盧紅富并沒有讓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他要用錢給他妹妹買工作。他妹妹在西京上完大學(xué),找不到工作,希望我能幫他妹妹找一份工作,最好在他們縣上,最理想的是到縣機關(guān)上班。“我沒有這方面的關(guān)系呀?!蔽覍ΡR紅富說。

盧紅富指著我的臉,口中唾沫星子亂飛道:“你不要哄人,縣長,我們的縣長是你戰(zhàn)友呀!”

生意人,看什么都是生意。盧紅富一句話,嗆得我啞口無言??粗淖響B(tài),我不想辯解。我說:“好好好,這事,我?guī)湍銌枂?!但錢我不能收,你這樣做,不但是對我的侮辱,也是對我戰(zhàn)友的侮辱?!?/p>

盧紅富還要說什么沒有說出來,搖搖晃晃在地上亂轉(zhuǎn),連打幾個飽嗝,將頭抵在墻上喘著粗氣。他不是平安,他對我的了解限于平安的描述和瞎吹,他不敢像平安那樣在我面前肆無忌憚。他乖乖收了錢說:“那好吧,大哥,我可是等你的好消息哩!錢,我給你留著,需要,隨時告訴我,當(dāng)然,我不是說你需要,是辦事需要!”

人一旦有了錢,就有了想法,平安如此,盧紅富不例外,常青也一樣。

有一天,平安心事重重對我說,常青想自己單干,問我咋辦。他給我說的意思是讓我給常青做工作,想留下常青,如果常青走了,他的生意會受到影響。我說:“這事,還真不知道咋給常青說,你自己看著辦吧!”最后,他給常青加了工資,常青再沒有提說走的話。

省上開兩會時,我與亞東在人代會上吃自助餐時相遇了。亞東用刀叉敲著白色瓷盤上一朵藍蓮花對我說,告訴你表哥,千萬不能再從野山販運木炭了,縣上正抓此事,你表哥被抓,可不是小事。至此,我才知道,平安和我戰(zhàn)友有來往。我靜靜地看著戰(zhàn)友,心想,這個高干家庭出身,長著一張娃娃臉的縣長,是如何與平安交往的,難道他與平安有著不可告人的交易?戰(zhàn)友看透了我的心思,將刀叉往桌面上一丟笑哈哈地說:“你可不要胡思亂想,我肯定不會做見不得人的事,只有幾條好煙,你表哥說是你送的,你想抽,我可以給你還回來!”

我半信半疑地對他說:“你沒有做賊,心虛什么?”

亞東有些生氣地站起來,他說:“你這個沒良心的家伙!我這樣做,不全是為你嘛。你表哥說你剛買了房,欠下不少外債,他說這生意是你的,他是在幫你,你知道為什么我讓礦長給你們單位出贊助?還不是為了解放你這個房奴!”

我沒有想到,亞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站起來,緊緊抓住他的手說:“不愧是戰(zhàn)友,不說了!”

亞東點燃一支煙說:“此事到此為止,千萬不能再做了,出了事,大家都不好交代,我的想法你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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