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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酒吧里的伙伴們

我在挪威做木匠 作者:[挪] 奧勒·托斯滕森 著,王敏 譯


[8]酒吧里的伙伴們

我洗了個熱水澡,用了許多香皂,還修剪了指甲??ǚe沙斯的那個工作弄得我這幾天都臟兮兮的。我們做了大量的拆除工作。那些塵土仍然留在我的毛孔里、皮膚的縫隙中,無法全部除去。我盡可能地把手搓洗干凈,這是非常重要的。

我喜歡我的雙手,上面有我多年辛勞的痕跡,依稀可見時光荏苒。我手上有好幾處傷疤,但都不大,所幸每根手指都完好無損。這是一雙木匠的手。我的皮膚很硬,但沒有起老繭,我已經很長時間沒長老繭了。我手上的皮膚如同一層薄薄的工作手套。由此可見我過往的生活。我想,我的手和我的生活軌跡非常吻合——我干了些什么,正在干什么。我的手就是我手藝的證明,是我的個人簡歷。

鈑金工和磚瓦匠都有著強壯的雙手。鈑金工常常使用鉗子,常常會被鋒利的金屬刀割傷,這點很容易看出來。泥瓦匠得搬運各種材料,扛起沉重的水桶和麻袋。水泥、灰泥和灰漿可不是潤膚霜,他們更像一種特殊的磨砂膏。和這些業(yè)內人士相比,我算是有一雙細致美觀的手了。

我喜歡待在泰迪的酒吧里,這里就像我的第二起居室。那天下午我早早就過去了,正好是喝杯啤酒、吃個漢堡的時間。約翰、埃斯彭、克里斯特都坐在酒吧的角落里。無須特意安排,我總能在這里見到朋友和熟人。

之所以選擇去一家好一點的酒吧,理由就是你能在那里找到好伙伴。但知音難覓,所以你得耐心一點。不過,我就在這家酒吧中找到了最好的伙伴。來這兒的朋友們不太在乎吧友的社會地位或個人背景。我們的交談會隨著話題而轉移,而并非取決于說話的人是誰。我們可以海闊天空地閑扯,不會有人因為預期不同或者存在某種思維定式,而對你妄加評判。

今晚站在吧臺后的服務生是恩格爾和本特,魯內在廚房里忙活著。他們和酒吧的吧友一樣,都是我的好伙伴。每當魯內烹飪的時候,我都會點一份辣椒漢堡。他的辣調味醬不錯,偶爾我還會點雙份。

克里斯特在信息技術行業(yè)工作,埃斯彭是一個為音樂會和賽事活動服務的裝配工。我不太了解約翰做什么,盡管這些年來我們已經在這家酒吧里聊過無數(shù)回了。他在奧斯陸上班,是阿克什胡斯大學(Akershus University)的管理員或者講師。我在他們身旁坐下,開始聊工作、書籍,各種閑聊。

斯諾爾來了,他是一位丹麥木匠,受雇于一家大型公司。盡管我們的職業(yè)相同,但我們就像在兩個不同的星球上干活兒。我做的是閣樓改建,而他在市中心的大型建筑點工作。還有一個最大的區(qū)別,那就是,我自己做生意。我們各自的星球沿著各自的軌道運轉,但有時這兩條軌道離得很近。我們都有一雙木匠的手,每當大風揚起陣陣塵土時,我們也都會感到寒冷。

斯諾爾穿著工作服,他住的地方離這兒挺遠的,如果回家換完衣服再出來的話就太麻煩了。當他穿過大門,走進溫暖的房間時,他已經頂著風沙在光禿禿的、沒有窗的混凝土墻體之間辛勤勞作一個星期了。此刻他需要的是一次淋浴、一張沙發(fā),所以如果他想來這兒,得干完活兒后直接過來,因為喝啤酒、見朋友很重要,而淋浴和沙發(fā)可以等等。斯諾爾和我都覺得天氣越溫和越好,這周末-8℃~-10℃是不錯的,如果-20℃就太冷了。

一個小伙子走到吧臺前點單。他瞅了瞅斯諾爾,注意到了他穿的衣服,說道:“你是不是干完活兒就直接來了?還穿著工作服啊?!?/p>

他興高采烈地開著玩笑。我猜也許他想招惹一下斯諾爾。他打趣道,丹麥人會在午餐時間喝巴伐利亞啤酒。

“喝了酒后下午有什么感覺?1米還是1米,1厘米還是1厘米嗎?”

啊,沒錯,丹麥工匠會在干活兒時喝酒。斯諾爾瞟了他一眼,又望了望和他坐在一起的那群人。他蹺起大拇指向肩后指了指。

“你們是今天發(fā)了工資,所以來這兒喝一杯嗎?”他說。顯然是這樣?!澳銈兌即┲ぷ鞣??我是說,你們怎么像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是因為辦公室有著裝規(guī)則嗎,還是怎么回事呢?”

這次,他的確在等對方回答。那個家伙有點莫名其妙。斯諾爾拋下這個沒人回答的問題,回過頭來看著我們。那個家伙拿了啤酒,回到自己那一桌,我們又清靜了。

“我是不是傲慢了一點?”斯諾爾說。

也許有點,但那個家伙顯然更傲慢,盡管他自己并沒有察覺。就算有人要取笑丹麥工匠,以及他們喝酒的習慣,那也只能是我們——他的伙伴,而不是像他那樣一個愛挖苦人的辦公室職員,一個謹守著裝規(guī)則不敢造次,而自己對此渾然不覺的家伙。

我們繼續(xù)聊天,話題轉到了建筑行業(yè)上?,F(xiàn)在做這行的人也許算不上是健康模范,但過去從事建筑行業(yè)的人酗酒更厲害。我是他們幾個中的元老,我隨口講了幾個故事:20世紀80年代,我剛入這一行時,很多人會在工作時喝醉,我得去把醉倒在空鏟車里的工友叫起來。我們聊了一些這樣的事情,沒有特別提到喝醉的丹麥人。

時代變了,現(xiàn)在你很少聽說,有人會在搭腳手架時喝得醉醺醺的,或者在操作危險的機器時喝多了。然而,我還是忍不住想,如果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人,他們會怎么樣?醉酒而喪失行動能力之后,他們會不會在寒冷的戶外不幸喪命?從整個社會來說,戒酒人士的比例并未上升。因此,這些愛喝酒的家伙很可能退出這一行了,或者他們改變了自己的飲酒習慣,現(xiàn)在能做到工作時滴酒不沾了。我想對此一定有許多種解釋,但有一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就能給出其中一個解釋,即多少人請長病假。如果這個數(shù)據(jù)真的發(fā)生了變化,那么可以肯定的是,這些人擁有的日常生活空間變小了,我們的社會不再像過去一樣容忍他們了。

一想到一個醉漢拿著圓鋸的場景,我就不寒而栗,所以我絕對禁止工匠在工作場所飲酒。雖然我不希望他們在工作時喝酒,但是為了讓工程順利進行,就將那些愛飲酒的工匠一律排除在外也是有代價的。所有那些從前能被社會接受,而現(xiàn)在卻被認為不妥的事情,莫不如此,白天飲酒只是其中一例。流水線工作對個體自由的容忍度為零,個體被規(guī)則和權威壓得透不過氣來,其結果是很多人不愿意工作了。因為現(xiàn)在對于工作,人們只付出70%是不夠的,都要100%地投入工作。對我們很多人來說,這么大的變化似乎并不重要。

但我仍然很高興,至少現(xiàn)在當我搬運天花板瓷磚時,不必再擔心空車會砸在我的頭上。而在20世紀80年代的工地上,這樣的事時有發(fā)生。

斯諾爾和我們聊起了他目前干活兒的建筑工地,還有他那二三百個工友。他們使用的工作語言是挪威語和英語——工友們的語言水平相差很多,南腔北調的,此外還有手勢。

斯諾爾拿出一張紙,這是他從一個工地中拿來的,在工地的每一扇浴室門上都貼著這樣的紙。顯然,這些工作間地下有水管,水管里的水有可能會凍住。所以,這張紙上寫著:別關淋浴間的水龍頭。這則告示在這張紙上用不同的語言寫了十遍,最上面是挪威語,下面是九種不同的語言。一個德國人用德語評注道:少了德語。不知道是誰糾正了那條冰島語告示的語法錯誤,把它改成了一個完整的句子。冰島人是出了名地重視語法。

斯諾爾想要借此說明:并非只有在煉油產業(yè)或信息技術產業(yè)的開放式辦公室里才擁有國際化的勞動力??紤]到他已經吹了一個星期的冷風,他的工作地點很可能比大多數(shù)開放式辦公室更加開放。他還爭辯道,多樣化的語言也展示了開闊的視野和高容忍度。也許他說得對。那座建了一半的辦公大樓就是一座巴別塔(Tower of Babel)。多樣性和差異性帶來了不少實際后果,不僅僅是語言方面的問題。

在各行各業(yè)的行話中,有很大一部分源于外語,并且已經成為我們日常語言的自然組成部分。我們的語言由此變得更豐富了,但我們目前正在經歷的勞動力遷移會帶來同樣的影響嗎?我們會將波蘭語和立陶宛語中的詞語,而不是德語和英語中的詞語,引入我們的挪威語中嗎?

實際上,處理語言差異問題挺麻煩的,特別是在我們的大型建筑工地上,這會導致技術性術語的使用大為減少。工友們要費上半天勁兒才能理解對方的意思,這種情況也非常普遍。不同的承包商的存在讓這種情況更加嚴重,因為他們所提供的報酬和工作條件差異懸殊。不同的施工現(xiàn)場之間存在著語言、文化、專業(yè)度和社會方面等各種差異。

我主要做的是建筑業(yè)中的中小型項目,在我們負責的那塊也存在這樣的問題,盡管相比之下局面要緩和一些。語言問題給我們帶來的不利影響是:很多中小型承包商的挪威語水平有限,無法完全看懂和理解圖紙和項目說明書。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他們會根據(jù)自己有限的經驗,連蒙帶猜地進行施工,有時會產生一些非常奇怪的施工方案。

對許多來自國外的工匠來說,自己開公司也許意味著實現(xiàn)自己的獨立夢想,或者僅僅是給自己找一份工作。他們開出了非常低的計時工資,但聊勝于無,或者說,比他們在自己的國家中能開的價高一些。他們的動力就是堅持到底、不放棄,但在這種情況下,未必能保證高質量的手藝。

多個案例的事實證明,這樣操作是有問題的,這沒什么令人驚訝的,但50年后人們會怎樣看待這個問題就不好說了。從語言的角度來說,勞動力遷移和人口遷移涉及多個層面的問題。

一些手工藝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并且可以延伸到歐洲的外圍地區(qū),比如說我自己就是這樣。這個圈子很小,我們得從更廣闊的技術環(huán)境中借鑒,比如向采礦業(yè)、航運業(yè)、造船業(yè)等行業(yè)學習,向鈑金工、紡織工人和建筑工人學習。我們的工匠到國外去學習,我們把國外的專家請來授課。我們相互學到了不少。在過去這種做法非常常見,現(xiàn)在仍是如此。

術語伴隨著行業(yè)出現(xiàn)了。需要從閣樓上移除的支桿,在托爾肖夫叫“strevere”(挪威語)。這個單詞還有“野心家”“機會主義者”的含義。這個詞是我們常用的行話,它源于德語“streber”和英語“strive”(“奮斗”“努力”),而且很可能和現(xiàn)在涌現(xiàn)的那些新詞一樣,是工人們引進來的。建筑行業(yè)中有不少人在努力奮斗。競爭變得越來越激烈,已經成為職業(yè)生涯中的一部分,讓從業(yè)者努力奮斗、參與競爭、力爭上游。而這種競爭行為源自我們在這座城市的巴別塔中所見識到的冷酷無情,所以這個術語很可能帶有某種諷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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