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J.普魯弗羅克的情歌

荒原 作者:果麥文化 出品;(英)托·斯·艾略特 著,張熾恒 譯


J.普魯弗羅克的情歌

我若是相信我是在回答一個

有一天會回轉(zhuǎn)到陽世去的人,

這火焰便會靜止不再搖曳。

但既然從未有人從這地下

活著回去,如果我聽到的不假

我便不懼名譽掃地給你回答。[1]

那么我們走,你和我,

當黃昏背襯著天空伸展開

像手術(shù)臺上麻醉過的病人;

我們走,穿過半荒蕪的街巷,

不安的夜在廉價一夜旅店

和帶牡蠣殼的鋸木屑餐館里

那些咕噥著的收容所:

接連不斷的街,像一串冗長的辯論,

懷著險惡的意圖

將人引向一個令人不知所措的問題……

哦,不要問:“是什么?”

我們走,只管去拜訪。


房間里女人們走來走去

談?wù)撝组_朗琪羅。


黃霧在窗玻璃上蹭它的背脊,

黃煙在窗玻璃上摩它的口鼻,

舌頭伸進黃昏的角落里去舔,

在下水道的水洼上流連,

讓煙囪里掉下來的煙灰落在它背上,

從平臺屋頂邊溜過,驀然一躍,

發(fā)覺這是個溫柔的十月之夜,

便繞著房子兜了一圈,沉沉入眠。


其實會有時間

讓黃煙沿著大街溜來溜去,

在窗玻璃上蹭它的背脊;

會有時間,會有時間

備好一張臉去見你見到的那些臉;

會有時間去謀殺和創(chuàng)造,

在你盤子里拿起或丟下一個問題的手

它們所有的勞作和節(jié)日都會有時間;

有你的時間有我的時間,

依然有時間一百年猶豫不定,

作一百次的想象和修正,

在享用烤面包和茶之前。


房間里女人們走來走去

談?wù)撝组_朗琪羅。


其實會有時間

去納悶:“我敢么?”“我敢么?”

有時間轉(zhuǎn)過身走下樓去,

帶著我頭發(fā)中央的一塊禿斑——

(他們會說:“他的頭發(fā)怎么越來越??!”)

我的晨燕尾服,衣領(lǐng)緊緊地將下巴頂住,

領(lǐng)帶華美又端莊,卻用一枚樸素的別針夾住——

(他們會說:“可是他的胳膊腿那么細!”)

我敢不敢

將宇宙擾亂?

一分鐘里有時間

做決定和修正,過一分鐘又逆轉(zhuǎn)。


因為我早已熟悉她們,全都熟悉——

熟悉那些黃昏、早晨和午后,

我已用咖啡匙測量出我的人生;

我熟悉遠處一個房間的音樂底下

一個漸弱而終,漸漸逝去的人聲。

如此我該做怎樣的推測?


我早已熟悉那些目光,全都熟悉——

一句公式化的話說完目光便盯住你,

當我被公式化,趴在一枚別針上,

當我被別針釘住,在墻上扭來扭去,

我該怎樣開始

啐出我的日子和習性的所有煙蒂?

如此我該做怎樣的推測?


我早已熟悉那些臂膀,全都熟悉——

戴著鐲子,裸露著的白皙臂膀

(但在燈光下看,覆著一層淡棕色汗毛!)

是衣裙上的香氣

使我如此離題?

擱在桌邊上,或裹在披肩里的臂膀。

接下來我該做怎樣的推測?

我該怎樣開始?


…… ……


我該說,我在薄暮時分穿過了狹窄的街,

看過煙冒出來飄上去,從只穿襯衫

身子探出窗口的孤獨男子煙斗里?


我本該成為一雙毛糙的螯

在靜謐的海底倉皇奔逃。


…… ……


這午后,這黃昏,睡得那么平和!

被修長的手指輕撫著,

睡著了……累了……或者在裝病。

在地板上攤開身體,就在你我旁邊。

用過茶、糕點和冰塊后,我應(yīng)該

有力量將這一刻逼迫成決定性時刻?

可盡管我已哭過且已齋戒,哭過且已祈禱,

盡管我已見過自己的頭(稍有些禿)

盛在盤子里端進來,

我并非先知——這沒什么大不了;

我已看見我偉大的那一刻搖曳閃爍,

我已看見那永恒的男仆拿著我的外套竊笑,

簡而言之,我害怕。


到底本來值不值得,

在喝過酒,用過柑橘醬和茶之后,

在瓷器中間,在談?wù)撃阄业脑捳Z中間,

本來是不是值得

面帶微笑將事情咬掉,

將宇宙捏成一個球

滾向某個令人不知所措的問題,

說一句:“我是拉撒路[2],從死者那邊來,

回來告訴你們一切,我會說出一切?!薄?/p>

假如有個人,給腦袋墊上個枕頭,

本該說:“那根本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根本不是?!?/p>


到底本來值不值得,

本來是不是值得,

經(jīng)過日落、前庭和灑過水的大街之后,

經(jīng)過小說、經(jīng)過茶杯、經(jīng)過拖曳在地板上的裙裾之后——

又經(jīng)過這個,以及更多更多?——

我沒辦法準確表達想說的意思!

但仿佛有一盞魔法燈將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圖投在了屏幕上:

本來是不是值得

假如有個人,墊上枕頭或扔掉披肩,

轉(zhuǎn)身對著窗戶,本該說:

“那根本不是我的意思;

不是,根本不是?!?/p>


…… ……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注定不是;

我是侍從勛爵,要做的事

是國王出游時壯壯聲勢,發(fā)一兩回脾氣,

給王子一些忠告;無疑,是一件順手的工具,

人很恭順,很樂意派上用場,

精明狡猾、謹慎、小心翼翼;

滿腹的高見,只是稍有些遲鈍;

有時,的確,近乎荒唐可笑——

有時,幾乎就是個弄臣。


我老啦……我老啦……

我要穿褲腳翻邊的褲子。


我后腦勺的頭發(fā)要不要分開?我敢不敢吃一只桃?

我要穿白色法蘭絨長褲,漫步在沙灘上。

我聽見美人魚唱歌了,彼此對唱。


我不覺得她們會對我歌唱。


我看見她們馳向大海騎著浪頭

一邊梳著波浪向后揚起的白發(fā)

當風將海水吹成黑白斑駁的時候。


我們流連在大海的一間間寢宮里

海姑娘們在旁邊用紅棕兩色海草編織花環(huán)

直到被人類的聲音喚醒,我們溺斃。

[1]此題記出自但丁的《神曲·地獄篇》第27歌?!g者注,下同。

[2]拉撒路:耶穌的門徒與好友,他病死后埋葬在一個洞穴中,四天之后耶穌吩咐他從墳?zāi)怪谐鰜?,因而奇跡似的復(f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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