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魂的傷痕

游戲人間一孤鴻 作者:廬隱 著


靈魂的傷痕

我沒有事情的時候,往往喜歡獨坐深思,這時我便讓我自己站在高高的地方,暫且和那旅館作別,不軒敞的屋子——矮小的身體——和深閉的窗子——兩只懶睜開的眼睛——我遠遠地望著,覺得也有可留戀的地方,所以我雖然和他是暫別,也不忍離他太遠,不過在比較光亮的地方,玩耍些時,也就回來了。

有一次我又和我的旅館分別了,我站在月亮光底下,月亮光的澄澈便照見了我的全靈魂。這時自己很驕傲的,心想我在那矮小旅館里,住得真夠了,我的腰向來沒伸直過,我的頭向來沒抬起來過,我就沒有看見完全的我到底是什么樣子,今天夜里我可以伸腰了!我可以抬頭了!我可以看見我自己了!月亮就仿佛是反光鏡,我站在它的面前,我是透明的,我細(xì)細(xì)看著月亮中透明,自己十分的得意。后來我忽發(fā)現(xiàn)在我的心房的那里,有一個和豆子般的黑點,我不禁嚇了一跳,不禁用手去摩,誰知不動還好,越動這個黑點越大,并且覺得微微發(fā)痛了!黑點的擴張竟把月亮遮了一半,在那黑點的圈子里,不很清楚的影片一張一張地過去了,我把我所看見的記下來:

眼前一所學(xué)校門口掛著一個木牌,寫的是“京都市立高等女學(xué)?!薄N易哌M門來,覺得太陽光很強,天氣有些燥熱,外圍的氣壓使得我異常沉悶。我到講堂里看她們上課,有的做刺繡,有的做裁縫,有的做算學(xué),她們十分的忙碌,我十分的不耐煩。我便悄悄地出了課堂的門,獨自站在院子里,想借著松林里吹來的風(fēng),和綠草送過來的草花香,醫(yī)醫(yī)我心頭的燥悶。不久下堂了,許多學(xué)生站在石階上,和我同進去的參觀的同學(xué)也出來了,我們正和她們站個面對面,她們對我們做好奇的觀望,我們也不轉(zhuǎn)眼地看著她們。在她們中間,有一個穿著紫色衣裙的學(xué)生,走過來和我們談話,然而她用的是日本語言,我們一句也不能領(lǐng)悟,石階上她的同學(xué)們都拍著手笑了。她羞紅了兩頰,低頭不語,后來竟用手巾拭起淚來,我們滿心罩住疑云,狹窄的心也幾乎迸出急淚來!

我們彼此忙忙地過了些時,她忽然蹲在地下,用一塊石頭子,在土地上寫道:“我是中國廈門人!”這幾個字打到大家眼睛里的時候,都不禁發(fā)出一聲驚喜,又含著悲哀的嘆聲來!

那時候我站在那學(xué)生的對面,心里似喜似悲的情緒,又勾起我無窮的深思。我想,我這次離開我自己的家鄉(xiāng),到此地來,不是孤寂的,我有許多同伴,我不是漂泊天涯的客子,我為什么見了她——聽說是同鄉(xiāng),我就受了偌大的刺激呢?……但是想是如此想,無奈理性制不住感情。當(dāng)她告訴我,她在這里,好像海邊一只雁那么孤單,我竟為她哭了。她說她想說北京話而不能說,使她的心急得碎了,我更為她止不住淚了!她又說她的父母現(xiàn)在住在臺灣,她自幼就看見臺灣不幸的民族的苦況……她知道在那里永沒有發(fā)展的機會,所以她才留學(xué)到此地來……但她不時思念祖國,好像想她的母親一樣,她更想到北京去,只恨沒有能力,見了我們增無限的凄楚!她傷心得哭腫了眼睛,我看著她那黯淡的面容,瑩瑩的淚光,我實在覺得十分刺心,我亦不忍往下看了,也不忍往下聽了!我一個人走開了,無意中來到一株姿勢蒼老的松樹底下來。在那樹蔭下,有一塊平滑的白石頭,石頭旁邊有一株血般的紅的杜鵑花,正迎風(fēng)作勢。我就坐在石上,對花出神;無奈興奮的情緒,正好像開了機關(guān)的車輪,不絕地旋轉(zhuǎn)。我想到她孤身作客——她也許有很好的朋友,但是不自然的藩籬,已從天地開始,就布置了人間,她和她們能否相容,誰敢回答呵!

她說她父親現(xiàn)在在臺灣,使我不禁更想到臺灣,我的朋友招治——她是一個臺灣人——曾和我說:“進了臺灣的海口,便失了天賦的自由。若果是有血氣的臺灣人,一定要為應(yīng)得的自由而奮起,不至像夜般的消沉!”唉!這話能夠細(xì)想嗎?我沒有看見臺灣人的血,但是我卻看見眼前和血一般的杜鵑花了;我沒有聽見臺灣人的悲啼,我卻聽見天邊的孤雁嘹唳的哀鳴了!

呵!人心是肉做的。誰禁得起鐵錘打、熱炎焚呢?我聽見我心血的奔騰了,我感到我鼻管的酸辣了!我也覺得熱淚是緣兩頰流下來了!

天賦我思想的能力,我不能使它不想;天賦我沸騰的熱血,我不能使它不沸;天賦我淚泉,我不能使它不流!

呵!熱血沸了!

淚泉涌了!

我不怕人們的冷嘲,也不怕淚泉有干枯的時候。

呵!熱血不住地沸吧!

淚泉不竭地流吧!

萬事都一瞥過去了,只靈魂的傷痕,深深地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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