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悼胞兄曼陀

名家親情散文精選:手足情之深·情感卷 作者:任建煜選編


悼胞兄曼陀

郁達夫

長兄曼陀,名華,長于我一十二歲,同生肖,自先父棄養(yǎng)后,對我實系兄而又兼父職的長輩,去年十一月廿三,因忠于職守,對賣國汪黨,毫無容情,在滬特區(qū)法院執(zhí)法如山,終被狙擊于其寓外。這消息,早就在中外各報上登過一時了。最近接得滬上各團體及各聞人發(fā)起之追悼大會的報告,才知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必有正論。他們要盛大追悼正直的人,亦即是消極警告那些邪曲的人的意思。追悼會,將于三月廿四日,在上海湖社舉行。我身居海外,當然不能親往祭奠,所以只能撰一哀挽聯(lián)語,遙寄春申江上,略表哀思。(天壤薄王郎,節(jié)見窮時,各有清名聞海內(nèi);乾坤扶正氣,神傷雨夜,好憑血債索遼東。)

溯自胞兄殉國之后,上海香港各雜志及報社的友人,都來要我寫些關于他的悲悼或回憶的文字,但說也奇怪,直到現(xiàn)在,仍不能下一執(zhí)筆的決心。我自己推想這心理的究竟,也不能夠明白的說出?;蛘咭驗樯砭訜釒?,頭腦昏脹,不適合于作抒情述德的長文,也未可知。但一最可靠的解釋,則實因這一次的敵寇來侵,殉國殉職的志士仁人太多了,對于個人的情感,似乎不便夸張,執(zhí)著,當是事實上的主因。反過來說,就是個人主義的血族情感,在我的心里,漸漸的減了,似乎在向民族國家的大范圍的情感一方面轉(zhuǎn)向。

情感擴大之后,在質(zhì)的一方面,會變得稀薄一點,而在量的一方面,同時會得增大,自是必然的趨勢。

譬如,當故鄉(xiāng)淪陷之日,我生身的老母,亦同長兄一樣,因不肯離去故土而被殺;當時我還在祖國的福州,接得噩耗之日,亦只痛哭了一場,設靈遙祭了一番,而終于沒有心情來撰文以志痛。

從我個人的這小小心理變遷來下判斷,則這一次敵寇的來侵,影響及于一般國民的感情轉(zhuǎn)變的力量,實在是很大很大。自私的,執(zhí)著于小我的那一種情感,至少至少,在中國各淪陷地同胞的心里,我想,是可以一掃而光了。就單從這一方面來說,也可以算是這一次我們抗戰(zhàn)的一大收獲。

現(xiàn)在,閑談暫且擱起,再來說一說長兄的歷史性行吧。長兄所習的雖是法律,畢生從事的,雖系干燥的刑法判例;但他的天性,卻是傾向于藝術的。他閑時作淡墨山水,很有我們鄉(xiāng)賢董文恪公的氣派,而寫下來的詩,則又細膩工穩(wěn),有些似晚唐,有些像北宋人的名句。他的畫集,詩集,雖則分量不多,已在香港上海制版趕印了。大約在追悼會開催之日,總可以與世人見面,當能證明我這話的并非自夸。至于他行事的不茍,接人待物的富有長者的溫厚之風,則凡和他接近過的人,都能夠說述,我也可以不必夸張,致墮入諛墓銘旌的常套。在這里,我只想略記一下他的歷史。他生在前清光緒十年的甲申,十七歲就以府道試第一名入學,補博士弟子員,當廢科舉改學堂的第一期里,他就入杭府中學。畢業(yè)后,應留學生考試,受官費保送去日本留學,實系浙江派遣留學生的首批一百人中之一。在早稻田大學師范科畢業(yè)后,又改入法政大學,三年畢業(yè),就在天津交涉公署任翻譯二年,其后考取法官,就一直的在京師高等審判廳任職。當許公俊人任司法部長時,升任大理院推事,又被派赴日本考察司法制度。一年回國,也就在大理院奉職。直到九一八事變起來之日,他還在沈陽作大理院東北分院的庭長兼代分院長。東北淪亡,他一手整理案卷全部,載赴北平。上海租界的會審公堂,經(jīng)接收過來以后,他就被任作臨時高等分院刑庭庭長,一直到他殉職之日為止。

在這一個簡短的略歷里,是看不出他的為人正直,和臨難不茍的態(tài)度來的??墒亲畲蟮淖C明,卻是他那為國家,為民族的最后的一死。

鴻毛泰山等寬慰語,我這時不想再講,不過死者的遺志,卻總要我們未死者替他完成,就是如何的去向汪逆及侵略者算一次總帳!

(原載一九四○年二月二十一日新加坡《星洲日報·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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