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珍妮留下的唇印

我們都是自命不凡的人 作者:三盅 著


珍妮留下的唇印

Tommy親自開車來肯尼迪機場接機。一見面,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Tommy的變化可真大,提前謝頂使我差點認不出他。我接過他遞來的“暖心牌”打火機(他自己不抽煙),奔往出口,旁若無人地猛抽了兩支煙,這才從手機里翻出當年他們那一屆的畢業(yè)合影。

我說:“What's up?看看那時風華正茂的你吧?!?/p>

Tommy卻說:“比比看?誰更年輕?”說話間把夾克脫了,米白色貼身打底衫緊緊裹住他的上身,繃出結(jié)實的肌肉,輪廓清晰。四月的紐約,深夜氣溫只有2℃。

我說:“快穿起來,哥哥我這把年紀了,萬般皆下垂,惟有血糖高,全憑一塊腹肌闖天涯。”

Tommy是崇明人,比我小,卻高我一屆。當年在馬院(荷蘭馬斯特里赫特管理學院)上學,我去他寄宿的家庭做過客。那是一戶很友善的家庭,老兩口住兩層小樓。他們有個女兒叫阿尼妲,在海牙工作,每年圣誕節(jié)會回來和父母一起住一段時間。

我在歐洲一共過了兩個圣誕節(jié),一個是與Karine全家在巴黎,另一個就是跟Tommy以及這個友善家庭的全部成員在一起。那一次,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正宗”的圣誕節(jié)。當然,無處可去的室友學恭也在。

阿尼妲對Tommy很殷勤,在餐桌上會時時照顧他的感受,偶爾直接為他提供服務。比如當Tommy猶疑地舉起手,朝餐桌的某個方向一頓,阿尼妲便立即會意,用手指逐一點向每道菜和點心,拿眼神來征詢,以確定他想要的是什么,然后為他遞過去。這個過程幾乎不用出聲,Tommy所要做的僅僅是點頭、搖頭、微笑致謝。

歐洲人普遍鐘情于略帶儀式感的愜意生活,最具象征意義的便是他們的節(jié)日正餐,雖不及我們舊時的規(guī)矩那么多、那樣嚴苛,但他們的餐桌禮儀也算得上細微與嚴謹。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桌布,因為他們奉行“Table manners start from napkin”(餐桌禮儀始于餐巾布)。

對于我們這樣偶爾上門做客的外國留學生來講,盡管受訓無數(shù),偶爾也還難免會表現(xiàn)出某些笨拙。好在無論是西方人對東方人,還是東方人對西方人,文化的寬容性總是有的,誰都不會拿同一把尺子來衡量彼此的教養(yǎng)。有時我們的確會制造一些意料之外的小麻煩。

那個圣誕夜晚餐,Tommy就把湯汁不慎滴落在漂亮的桌布上,不大不小的一灘。正窘,阿尼妲卻機智地用一個笑話把父母的注意力引開,為Tommy解了圍……

坦白說,也正是Tommy和阿尼妲的成功典范,讓那時的我朦朦朧朧地看到了我與Karine的可能性??啥嗄暌院蟮奈?,卻在心里對Karine說:我們失望于彼此沒能如期歸來,可這恰是對離別的完美詮釋,不能奢望每一次離別都有重逢,這才是我們熟悉的真實人生。親愛的,再見或不再見,早已不能改變你我的愛情。

正如詩句中所寫:要是沒有離別和重逢,要是不敢承擔歡愉與悲痛,靈魂有什么意義,還叫什么人生。

噴完最后一口煙霧,我和阿輝上了Tommy的車。

我們的行李早就上車了,這是一個叫Jeane的女孩解決的。因為她是Tommy的助手,我當時并沒有對她表現(xiàn)出絲毫的愧意與憐惜??蛇^后想想,非常不妥,那么多行李,人家一個姑娘家……我們竟連聲謝謝都沒有。

車上,我問Tommy:“這么多年過去了,阿尼妲在紐約習慣了嗎?”

我這么問,是因為Tommy曾一度在MSN上跟我說,阿尼妲經(jīng)常抱怨紐約這種大城市不適合她居住。

Tommy神秘地笑,“老黃歷了,那時我們住在下城區(qū),別說她,我也頭大,現(xiàn)在解決了?!?/p>

我沒有追問,我猜得出,所謂解決方案,無非就是搬去了某個遠離喧鬧的街區(qū)。不過Tommy身上始終都有令我佩服之處,留歐時遇見真愛,娶回國內(nèi),再帶來美國,勇氣自不用說,其間翻越了多少座大山,克服了多少困難,簡直不敢想象。

一路上,只有我和Tommy在聊天。與華爾街精英聊天確實很不同,腦子也變得靈光了許多。Tommy對國內(nèi)經(jīng)濟的態(tài)度倒是好于我的預期,對下半年資本市場也是謹慎樂觀,實體則展望到明年中。

我請教Tommy,從始于華爾街的金融危機演變?yōu)榻?jīng)濟危機,再到全球危機,作為曾經(jīng)踩在風口浪尖上的人,該如何反省08年至今的這場危機。

Tommy是全球視角,而且是純金融視角,他認為禍根在于“格林斯潘看跌期權(quán)”。而我則是國內(nèi)視角,我認為禍根在于“凱恩斯主義崇拜”。

久別重逢,沒道理一見面就掐。Tommy總結(jié)了一句:“事實早已證明,人類為對抗自然規(guī)律或經(jīng)濟周期所做的一切努力,并非徒勞,最顯著的效果是不斷拖延著衰退危機的到來,卻一次又一次加重了其烈度?!?/p>

曾經(jīng),《大空頭》是Tommy推薦我看的。盡管快要把我的眼睛閃瞎,但我很喜歡那部電影。正如Tommy所說,即使是在他日夜搏殺的華爾街,也是由一大半蠢貨構(gòu)成的,真正的大贏家,只能是那些發(fā)現(xiàn)并堅信小概率存在的瘋子,而且這些瘋子也還不能缺少運氣。

罵別人“idiot”“dunce”卻不會令我反感的人也就只有Tommy一人了。我清晰記得,2009年3月5日凌晨4點,美股剛剛收盤,我用MSN聯(lián)系正在紐交所忙碌的Tommy,我向他發(fā)出一條驚恐的文字訊息:“道瓊斯指數(shù)居然破7000了!你還好嗎?”

Tommy連著一周沒有回復我。當然,我確信他沒事,因為他正是后來的《大空頭》中描寫的那批梟雄的人物原型之一。

直到2009年底,Tommy才堅定地告訴我:“別擔心,‘道指’五年上20000.”我當時只當一句豪言來聽,而非預言。怎么可能?但2014年底的時候,道瓊斯真的上了18000,幾乎被他言中,從6440一路爬到18351.

Tommy當然不是神,而且我相信任何預判性的結(jié)論也不是他一個人做出的,我只是由衷覺得,對于這樣一個強人,他已非常出色地做好了他自己??僧吘谷藷o完人,作為他的同學,我愿意給予他超出常人的寬容。也許哪一天,我也學會罵別人“idiot”“dunce”。

我們下榻曼哈頓附近一家很溫馨的酒店,不過周邊沒啥東西。我洗了個澡,看起了電視,驚異于川普的呼聲簡直高得可怕。我跟阿輝說:“半個多鐘頭新聞看下來,哪個頻道都是他啊?!?/p>

阿輝說:“他沒戲,你去看民調(diào)?!?/p>

我說:“呵呵,覅小看他。”

阿輝卻話鋒一轉(zhuǎn),“那女孩叫Jeane是嗎?”

我:“嗯,怎么了?”

阿輝:“隨便問問,長得蠻水靈的,混華爾街的氣質(zhì)的確很不一樣?!?/p>

我:“警告你哈,對她你就別有啥想法了,她跟Tommy可是單純的工作關(guān)系,不要因為你而復雜化,況且,來之前Tommy跟我介紹過,Jeane可是純正愛爾蘭人?!?/p>

阿輝:“奇了怪了,愛爾蘭人又怎么了?”

我:“沒怎么,我意思是,你不至于老眼昏花,就算她不是愛爾蘭人,也明顯不是東方人,難道不是你自己說的?審美不合,不愛洋妞,你當初不也就是這個原因才離開加拿大的嗎?”

阿輝:“我有說過這種話?好吧,其實我對Jeane也真沒啥想法?!?/p>

我:“嘿嘿,我要是不提前警告你,那可難說。”

一覺醒來,Jeane陪我們出門隨便兜。一個上午的時間,Jeane已經(jīng)與我和阿輝混得很熟絡(luò)了。

紐約我是頭一回來,車子行駛在布魯克林大橋上,我不禁感慨:“好妖氣的‘扭腰客’?!?/p>

Jeane聽不懂前面的漢語形容詞,賠笑。

阿輝用英文問Jeane,與Tommy共事多久了,Jeane說一年多點。阿輝又問,在Tommy之前,她是在讀書吧?我干咳了兩聲,向阿輝發(fā)出警示。我還不清楚他那幾根花花腸子?無非是想套出Jeane的年齡。

阿輝翻了我一個白眼,閉嘴了。

Tommy上午在公司忙事,來了個電話,提醒Jeane晚上幫我們換個套間。這是Tommy昨晚來我們房間坐了三分鐘后決定的。他說:“真是抱歉得很,房間是Jeane電話預定的。”我點頭,但其實心里倒覺得沒所謂,美國的客房,即使標準間也比國內(nèi)寬敞得多。

我們走走停停,一直兜到下午,車子終于進了華爾街。我們在三一教堂附近逛了逛,然后我和阿輝急著去摸銅牛,最后再去Tommy的公司。一進門,我就急著問Tommy:“是不是摸過華爾街銅牛的人都會走牛運???”

Tommy笑笑,“可能吧,但我在這兒混十幾年了,一次也沒摸過。”

頓時,我的心頭掠過一絲悲涼??磥砺斆鳌爸x”頂?shù)腡ommy也不是特別會聊天。

Tommy在他的辦公室里招待我們下午茶,很豐盛,是Jeane從Plaza Hotel預訂的。

我和Tommy聊了大約兩個鐘頭,他把他手頭正在做的幾份國內(nèi)投資研報、項目分析跟我做了詳盡的介紹,此后又跟我介紹了他們公司新上市的幾個金融產(chǎn)品。我將幾份無法當場消化的研報塞進阿輝的手里。

看來,取經(jīng)的收獲并不大,Tommy的業(yè)務對我而言顯然是“高處不勝寒”了。我想,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回去再從長計議吧。

晚上,Tommy和Jeane請我和阿輝吃飯。很考究的西式正餐。餐桌上,我發(fā)覺阿輝總是偷眼窺Jeane,但當著Tommy的面,再也沒好意思與Jeane搭訕。Jeane倒是落落大方,與Tommy保持稀松的交談,時不時笑出聲來。有一次,Jeane注意到阿輝異樣的眼神,竟毫不避諱,瞪圓了雙眼,直問,“What?”

阿輝也算老練,順勢點頭致歉,然后起身上洗手間。我暗自發(fā)笑,不是笑阿輝,而是覺得美國人還真是全都活在性情之中。

年輕、漂亮、干練、得體、收放有度,Open又不失優(yōu)雅,像Jeane這種具有一定職業(yè)素養(yǎng)的高薪族,在華爾街也許隨處可見,所以混華爾街就遠不如混上海灘那么吃香了。當然,換成Tommy也許就反過來,回到國內(nèi)沒幾年就會被打回原形,還是華爾街更適合他。正所謂時勢造英雄,環(huán)境造人。

晚上回到酒店,我們換進了套間,有吧臺的套間。Jeane從車里采來一支紅酒放在吧臺上,但她自己只喝了一口,便跟我們道了晚安。

Jeane走后,阿輝顯得十分落寞,他趴在吧臺上,木訥地盯著Jeane留在杯沿上的唇印,出神。透過勃艮第杯夸張的杯肚,吧臺射燈把光束折射到他的額頭,就像天眼害上紅眼病的二郎神。

我走過去拍拍阿輝的肩,“你可以了,入戲別太深,早點睡,回去后我讓小勇幫你物色一個好姑娘,說到做到。”

阿輝得到了安慰,看到了希望,去睡了,我卻一時難以入眠,滿腦子都是我的同學,程亞楠的老公王學軍,那個傳奇式的英雄人物。

這年月,一提到英雄,大家都不以為然了。是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再需要英雄了嗎?當然不是,人們稀罕的是好萊塢制造的擁有超能力的超級英雄,虛幻的英雄,而不是擁有凡人軀體的人民英雄。那么,在這個娛樂至上、至死的年代,我們還能指望那些血肉鑄就的真英雄們王者歸來嗎?我說,能!一定能!

萬物不滅,宇宙守恒,人性中固有的向善向美,是人類對這個星球最偉大的價值創(chuàng)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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