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外號大王”

汪曾祺的味道 作者:王國平


“外號大王”

找點空閑,找點時間,汪曾祺呢,給人取外號。

有時估摸著是信手而為的,讓筆下的人物自報家門,“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完畢。心情不錯,再派發(fā)一個外號,“買一贈一”。

也就是說,這些外號是不承擔多少功能的。

有時可能讓人物亮了相,也畫了像,順著思路,要安排他干點什么或者想點什么,但往前走著走著,感覺還是有個缺項:怎么回事?落了點什么東西……回頭,呀!原來忘了送你一個外號!于是就開動腦筋,擬了起來。

這就多少有所指了。

有時就是手癢癢,一個接一個地派發(fā),停不住,就像在路上走,遇見發(fā)廣告?zhèn)鲉蔚?,抓起一把往你手上扔,劈頭蓋臉,猝不及防。

這就完全是刻意為之了。

黃濤著《語言民俗與中國文化》有這么一個觀點,說綽號是一種游戲性稱謂,別人能在這種游戲性行為中獲得快樂和便利。相對于大名和小名,綽號有更多的戲謔、譏諷和挖苦的成分。

當時在楊紅莉的《民間生活的審美言說——汪曾祺小說文體論》中讀到這個轉引過來的觀點,有些愣了。說取綽號是個“游戲性行為”是很準確的,但綽號的成分更多的就是“戲謔、譏諷和挖苦”?

我怎么感覺取外號更多的是好玩,逗人一樂、開心一刻呢?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取外號的。給人取外號要看人,要有特點,有個性。當然,憎恨在心,借由一個外號來出口惡氣、排排毒,也有不少。但有時取外號純屬正向娛樂,踐行積極的“游戲精神”,而且有偏好,只送給關系好的、有交情的。

翻查《現(xiàn)代漢語詞典》,先確定“綽號”即“外號”。

再找“外號”條目,釋義是:“人的本名以外,別人根據(jù)他的特征給他另起的名字,大都含有親昵、憎惡或開玩笑的意味。”

壓了壓驚。

親近膩乎的口語化表達,嘲弄宣泄的載體,逗個樂子罷了,三個態(tài)度三分外號之天下。

既有褒的,也有貶的,還有中性的。

我想,只有把這些搞明白了,才能擁有正確、科學的“外號觀”。

事實上,取外號是個技術活,是有套路的。通讀汪曾祺的文字,感覺這個人是“外號店鋪”的大掌柜。店鋪里的貨品雖然多而雜,但自有規(guī)律可循。

汪氏取外號秘笈第一招:由姓氏出發(fā),再往前引申,以更接地氣、更形象、更有識別度為目標。

《寂寞和溫暖》,小說寫了一個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這里的工人有個風氣,“愛給干部和科研人員起外號”。年輕的技術員叫王作祜,特殊年代,這個人喜歡上綱上線,善于把小事往大事上折騰,“引經(jīng)據(jù)典,慷慨激昂”。一個老木匠看不下去了,說:“王作祜咋唬點啥咧?”于是“王作祜”生生被“王咋唬”頂替了。

除了諧音,還有字形。比如同是這個農(nóng)科所,沈沅是新來的女同志,享用的外號則是“沈三元”。這外號不僅是把“沅”拆分了,還有“連中三元”之意。

《非往事·鞋底》,有個讀小學二年級的八歲孩子,姓薩,整座樓的孩子都叫他“薩其馬”。

由“薩”而“薩其馬”,落在零食上,符合孩子的心理與心智。

《故鄉(xiāng)的食物》,寫到“蔞蒿”,說小學有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蔞蒿薹子’”。《小學同學》中再次提及,“真對不起,我把我的這位同學的名字忘了,現(xiàn)在只能稱他為蔞蒿薹子”。

他也解釋了,當年“蔞”的讀音是“呂”,現(xiàn)在則改為“樓”音了。由“呂”而“蔞蒿薹子”,屬于“把簡單問題復雜化”,但贏得了趣味。

汪氏取外號秘笈第二招:將姓氏與個人特質相融,包括地域、習慣、性情、德行等,創(chuàng)造“姓氏+”模式。

《故里三陳·陳小手》,一個男人,產(chǎn)科醫(yī)生,手特別小,比女人的手還小,比一般女人的手還要細嫩柔軟,故名“陳小手”。

《唐門三杰》,唐杰球是個“鬧兒”,最愛起哄架秧子,人稱“唐混球”。

《徙》,說東街有個老中醫(yī),滿臉的紅記,一年多半穿著紫紅色哆啰呢夾袍,黑羽紗馬褂,說話是個囔鼻兒,渾身發(fā)出樟木氣味,好像才從樟木箱子里拿出來,“此人外號李花臉”。

又說有個初級中學,數(shù)學教員講代數(shù)、幾何,從來沒有把一本書講完過,大概后半本他自己也不甚了了,于是就領受了一個“楊半本”的外號。

——想起胡適,他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白話文學史》都只有上卷,人稱善作半卷書。

《賣眼鏡的寶應人》,這個賣眼鏡的,寶應人,姓王。不知是哪位開了頭,叫他“王寶應”,都覺得比較貼切,于是就叫開了,背后叫,當面也不避諱。時間的力量、習慣的力量太強大了,“以至王寶應也覺得自己本來就叫王寶應”。

——順道說一句。王寶應不僅賣眼鏡。有次拿來三個翡翠表拴,讓在保全堂店堂里聊天的閑人賞眼。一個玩家掏出放大鏡,把三個表拴挨個看了,說:“東西是好東西。”汪曾祺隨手賜給這位玩家一個外號,“大高眼”。

《我的小學》,汪曾祺說自己在縣立第五小學的圖畫老師姓王,有一個口頭語,“譬如”。學生就順勢給老師取了個外號,“王譬如”。

——還得插播一下。我是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上讀的初中,英語老師姓蔡,實在對不住,真名給忘了。她的口頭語是“下面”,使用頻率很高。

汪曾祺的《橋邊小說三篇·茶干》專寫經(jīng)營醬園店的連老板,這個人把口頭語“的時候”廣為用之,“我的時候”“他的時候”“麥子的時候”“豆子的時候”“貓的時候”“狗的時候”……有點不太講究語法,“他說話本來就慢,加了許多‘的時候’,就更慢了。如果把他說的‘的時候’都刪去,他每天至少要少說四分之一的字”。

我的這位蔡老師,在對口頭語的青睞上跟連老板有得一拼。記得同學中有好事者算過,一節(jié)課45分鐘下來,她說“下面”有300多次。于是“蔡下面”這個外號喊開了。后來又有搗蛋鬼特別強調“蔡下面”應該是“菜下面”,這就有了畫面感:那時的早飯,往往就是一碗清湯面,漂著幾片青菜葉,大不了臥著一枚雞蛋。

有次蔡老師上課,連續(xù)說了幾句“下面”,自己把自己惹笑了,實在憋不住,等情緒安頓下來,用方言跟大家交心:“同學們,對不起哈,額也不曉得為么事個么喜歡話‘下面’……好了好了,不笑了,下面……”

汪氏取外號秘笈第三招:以職業(yè)為底色,巧用借代修辭手法,兼顧“異秉”。

《鎖匠之死》,這個鎖匠姓王,一般稱他為王鎖匠,或者鎖匠小王。本名就丟了。

《老魯》:“護國路有所大洋樓,黃銅窗檻綠絨簾子,顫呀顫的沙發(fā)椅子,住了一個‘扁擔’。這扁擔挑了二十年,忽然時來運轉發(fā)了一筆橫財?!?/p>

《八千歲》,說八千歲家隔壁的住戶姓趙,人稱趙廚房,“不叫趙廚子卻叫趙廚房,有點不合文法”。

《獸醫(yī)》,寫了本城有名的獸醫(yī)姚有多。他的能耐是給牲口治病,扎上六針,眼看著就見效。于是,“姚六針”的外號誕生了。

《當代野人系列三篇·大尾巴貓》,說劇團里有個打大鑼的,姓郝,于是人送外號“郝大鑼”。

建議這位郝大鑼可以順著“好大一棵樹,綠色的祝?!?,來一曲“好大一面鑼,有戲必有我”……

汪氏取外號秘笈第四招:從外形上入手,高矮胖瘦,穿衣戴帽,眉眼耳鼻口,都是由頭。

《筆記小說兩篇·瞎鳥》,寫了一群每天在玉淵潭遛鳥的爺們,其中一個叫“大褲襠”。外號來歷是他夏天總穿著一條齊膝的大褲衩,褲襠特大。這個“大褲襠”為人不厚道。用一只瞎鳥換了孤老頭子的一只畫眉。有人看不下去了,說他“可缺了大德了”,他有的是理由:“你管得著嗎?——這只鳥在我手里的時候不瞎!”

可惜了給他做大褲衩的那幾塊布。

《皮鳳三楦房子》,寫了個高大頭,“這當然是個外號”。又說不能望文生義,指認這個人姓高,人很高大,又有一個大頭。其實他生得很魁梧,虎背熊腰,腦袋和身材相稱,通體看來,并不顯得特別的大,“只有單看腦袋,才覺得大得有點異乎常人”。

《悔不當初》,回憶有個遠房舅舅教初中英語,行六,是個近視眼,人稱“楊六瞎子”。

《橋邊小說三篇·詹大胖子》,他是縣第五小學的齋夫,這人確實是個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個大白胖子”。學校里的教員都喊他詹大,但學生不省略,“叫他的時候必用全稱:詹大胖子”。

跟“蔞蒿薹子”一樣,在外號這事上,孩子是不覺得麻煩的。

頭大、眼拙、體胖,不算缺陷。真有點什么“毛病”,那就不客氣了。

《辜家豆腐店的女兒》,大德生米廠王老板的大兒子叫王厚遼,在米廠里量米,記賬,看樣子有幾分呆相,外號叫“大呆鵝”。 

《禮俗大全》:“孫老頭兒名莜波,但是滿城人都叫他‘孫小辮’,因為他一直留著一條黃不黃白不白的小辮子,辮根還要系一截紅頭繩?!?/p>

還提及一位李棻。他點過翰林,功名在縣里是排在最前列的,“恃才傲人”,架子大,不好伺候??上槻粻帤?,散布著幾顆麻子,這讓仆人們抓住了把柄,都叫他“李三麻子”。

《晚飯花·三姊妹出嫁》,老大許了一個皮匠。這個皮匠臉上有幾顆麻子,于是,一街的人都很歡樂,叫他“麻皮匠”。

同是臉上有困難,外號也差不離,但傾向不同、立場不同、情感不同。

《釣魚巷》,說程進生有異相,能“納拳于口”,也就是把自己的拳頭塞進自己的嘴里。同學就順勢給他起了個外號,“大嘴丫頭”。

汪曾祺忍不住替他喊冤:“大嘴就大嘴吧,還要‘丫頭’!他哪點像丫頭?他長得很壯實,一臉的‘顆子’——青春痘?!?/p>

沒辦法,這樣的“冤情”喊得再響亮,也博不來幾多同情。啥時都是看臉的,只不過對臉的審美標準有所差異。人類多數(shù)時候是“顏值控”,是“賞色動物”,甚至有人說“長得好看的人才有青春”。長相差勁一點,在外號上受點欺負也是難免的。容貌順眼一點,自然要在外號上沾點喜氣。

《米線和餌塊》,說在昆明讀書時有個女同學,身材細長,皮膚白皙,大家就地取材,喚她“米線”。

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說,她就是“米線女神”,明戀她的、暗戀她的,都是“米粉”。

《晚翠園曲會》,說參加曲會的有個女士,估計是某個學院教授的太太,或是某個高級職員的夫人,身材勻稱,小小巧巧,穿淺色旗袍,眼睛很大,眉毛的弧線異常清楚,神氣有點天真,不作態(tài),整個臉明明朗朗。汪曾祺給人家起的外號很別致——“簡單明了”。

他讓好友朱德熙掂量一下這個外號成色幾何,知名語言學家給出的評價是“很準確”。

《王四海的黃昏》,賣藝的王四海一行入住五湖居客棧。這家客棧有塊活招牌,就是掌柜的內眷,外號“貂蟬”。一個理由是她家男人比她大得太多,她二十四五,他已經(jīng)五十大幾了,“儼然是個董卓”。當然,另一個理由分量更足,“她長得俊俏”。

不僅女人?!秾擂巍罚r(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高級研究人員岑春明,年輕時長得很漂亮,農(nóng)業(yè)工人就給他取了個外號,“俊哥兒”。

年長的不放過,年輕的更是“盤中餐”。

丁貴甲是《羊舍一夕——又名:四個孩子和一個夜晚》中的四分之一。他是個什么樣的小伙子呢?“肩闊胸高腰細腿長”“非常勻稱挺拔”“一身肌肉,曬得紫黑紫黑的”。人送外號“小馬駒子”。

姑娘們看著臉紅,心也饞,談悄悄話時,他往往是個不在場的“在場”。菜園組長的女兒,念過一年初中,算是個文化人,自告奮勇給他做了個鑒定,說:“他長得像周炳,有一個名字正好送給他:《三家巷》第一章的題目!”

這有點掉書袋。害得沒有看過《三家巷》的就趕緊找來這本小說。一看,原來第一章的題目是“長得很俊的傻孩子”。這有意思,“她們格格格地笑了一晚上”。

后來又簡化了,由“長得很俊的傻孩子”變成“很俊的——”。

大家正忙乎著,恰好他出現(xiàn)了,有人輕輕一嘀咕:“嗨!很俊的來了!”大家的反應很直接:“于是都偷眼看他,于是又格格格地笑。” 

丁貴甲先是莫名其妙,這有啥好笑的。后來得知原委,不以為意,只是在心里說:丫頭們,事多!

小呂是另一個四分之一。他是果園的小工,很佩服十九歲的張士林。因為張士林懂果樹,“不論是修剪,是嫁接,都拿得起來,而且能講一套”。他佩服張士林能“代表”場里出去辦事。采花粉呀,交換苗木呀……每逢張士林從場長辦公室拿了介紹信,背上挎包,由宿舍走到火車站去,小呂打心眼地佩服、羨慕,稱呼他為“大使”。 

汪氏取外號秘笈第五招:完全脫離原來的名與姓,拐個彎兒,講究迂回,高端一點的還要“用典”,富有文化內涵,兼顧歷史淵源。藏得有點深,乍看起來好像沒有什么關聯(lián),得問一句“怎么回事”。經(jīng)過一番解釋,點破了,雙方會心一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好一則談資。

《故里三陳·陳四》,陳四是個瓦匠,卻被人稱為“向大人”。怎么回事?

原來迎神賽會高蹺隊有三個角色,其中一個是向榮向大人,清末大將,以鎮(zhèn)壓太平天國有功,后死于任上。擅長表演向大人的恰是陳四,是無人能替的頭牌。戲里戲外容易模糊界線,他就在生活中成了“向大人”?!?/p>

《王全》,這個主人公為何人稱“偢六”?

據(jù)說他有點缺心眼,這地方對這毛病用一個字就干脆地概括了,即“偢”。他在家行六,于是拼貼組合,有了這么個外號。

《草木春秋·車前子》,說張家口的山西梆子劇團有個老生演員,外號是“車前子”。這就奇怪了,沒說人家姓“車”。

原來他的演出無聊無趣,不太受歡迎。他一出場,農(nóng)民觀眾才不顧及你的什么顏面,反而“尿點”到了,紛紛起身上廁所。大家打趣說這個人利小便。而車前子這味藥材恰好可利小便,于是“車前子”的外號送上門了。

這多少有些尷尬。

《唐門三杰》,唐杰芬的外號是“二噴子”,因為他喜歡滿口亂噴,胡說八道。

在汪曾祺這里,“二噴子”還不由他獨享。《非往事》寫了庹家老二,打大鑼的,也是愛好胡說八道,也頂著一個“二噴子”的外號。

可以說,當汪曾祺遇見胡說八道的人,哪怕只是筆頭上遇見,他就條件反射,將之跟“二噴子”畫等號。

《黃開榜的一家》,寫毛三,留著中分頭,一個習慣了風流的主兒。他有個外號,叫“斜公雞”。怎么來的?汪曾祺解釋了一番:公雞欺負母雞,都是耷下一只翅膀,斜著身子跑過來,然后縱身一跳,把母雞壓著,“毛三見到女人,神氣很像斜著身子的公雞”。

《仁慧》,有個觀音庵,前任住持“二師父”是個忠厚之人,整天潛心念佛,“不理朝政”。結果她當家的幾年,庵里佛事稀少,香火冷落,房屋漏雨,院子里長滿了荒草,一片敗落景象。庵里的尼姑是有意見的,背后管她叫“二無用”。

《八千歲》,一個終年穿著二馬裾的米店東家,無名無姓,為何叫“八千歲”?難道他的祖上是皇室?皇上萬歲,皇親貴胄次之,八千歲好了。

“據(jù)說他是靠八千錢起家的。”

不過,汪曾祺分析了一下,這不靠譜。八千錢也就是八千個制錢,即八百枚當十的銅元。當?shù)匾砸话巽~元為一吊,八千錢也就是八吊錢。按當時銀錢市價,三吊錢兌換一塊銀元,八吊錢還不到兩塊七角錢。兩塊七角錢怎么就能起了家呢?再說了,為什么整整是八千錢,不是七千九,不是八千一?“這些,誰也不去追究,然而死死地認定了他就是八千錢起家的,他就是八千歲!”

只能說,彪悍的外號不需要解釋。

《狗八蛋》,寫了在劇院練功廳大門看傳達室的一個爺們,只給院領導、導演、名演員服務,一般演員、樂隊工作人員的事他不當回事,搞看人下菜碟的那一套。這把一個武戲演員徹底惹毛了,“覺得他比王八蛋還要可恨,給他起了個外號:狗八蛋”。

《塞下人物記·倆老頭》,說大躍進那年月,市里來了個書記,到大隊蹲點,對農(nóng)作物的產(chǎn)量一再加碼。郭老頭、耿老頭堅決不同意。

書記有點下不來臺,急了:“啊呀,你就做一次社會主義的冒失鬼行不行?”

闖過江湖的倆老頭不犯怵,硬扛,按照自己的路數(shù)播種耕作。

秋收時發(fā)現(xiàn)他們倆是對的。

市里召開豐產(chǎn)經(jīng)驗交流會,倆老頭當了代表,發(fā)言題目是《要做老實莊稼人,不當社會主義的冒失鬼》。

主持會議的正是來蹲過點的那位書記。書記致過開幕詞,郭老頭第一個發(fā)言,頭一句話就是:“書記叫俺們做社會主義冒失鬼……”

后來,倆老頭遇到了這位書記,當面就喊他“社會主義的冒失鬼”。

要說這個外號喊得大膽、有氣勢、帶勁兒,就是不太符合精簡原則。

但,“一山還比一山高”。還有更長的。

《雞毛》,西南聯(lián)大經(jīng)濟系的金昌煥,是個特異之人:他在寢室的床上拉幾根鐵絲,領帶、襪子、針線包、墨水瓶都掛在鐵絲上;還從不買紙,夜里拿上剪刀,把啟事、告白空白處剪下來,備用;功課不太好,老是要開夜車,得補補身子,他就按期買了豬肉,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塊,每天吃一塊。到了四年級,出外兼職,又添了兩項:每天提著一把黑布陽傘進出,無論冬夏;穿好襯衫,打好領帶,又加一件襯衫,再打一條領帶。

跟他同屋的,有中文系的一位“夜游神”,每晚在圖書館夜讀,天亮才回屋補覺,送給他一個外號,“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

這應該是深夜時刻精神颯爽之時琢磨出來的吧?

汪氏取外號秘笈第六招:盤活國外資源,并將之本土化、在地化,“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跟國際接軌。

《護秋》,有個專職“下夜”的,叫朱興福,一個蔫了吧唧的人。但是,他媳婦楊素花“人高馬大,長腿,寬肩,渾身充滿彈性,像一個打足了氣的輪胎內帶,緊繃繃的。兩個奶子翹得老高,很硬”。她喜歡唱山西梆子,“那么一匹高頭大馬,穿上古裝,很不協(xié)調”。蘇聯(lián)電影《靜靜的頓河》里邊有個阿克西尼亞,她跟這個人物形象是比較吻合的。于是,“農(nóng)科所的青年干部背后就叫她阿克西尼亞。這個外號她自己不知道”。

還是外形在發(fā)酵。

《未盡才——故人偶記》,涉及一個姓陸的同學,真名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大家喊他“小陸克”。汪曾祺寫道:“陸克是三十年代美國滑稽電影明星。叫他小陸克是沒有道理的。他沒有哪一點像陸克,只是因為他姓陸?!?/p>

這次是姓氏占了優(yōu)勢。

《寂寞和溫暖》,這個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有個年長的技師,姓張,大家當面喊他“張老”,背后則喊他“早稻田”。

他是水稻專家,每天早早就起床了,一起來就去水稻試驗田里忙乎。他是日本留學生。工人們聽說日本有個早稻田大學,就不管他是不是這個大學畢業(yè)的,硬是派給他一個“早稻田”。

工作、經(jīng)歷都是籌碼。

《塞下人物筆記·鄉(xiāng)下的阿基米德》,寫了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的一個老工人,他最大的特點是長了一張“長臉”,而且“很長”。這個人雖然凡事有主見,但表達方式很含蓄,人送外號“老蔫”。所里打井,搞突擊,違反了操作規(guī)程,結果井錐給夾住了,起不出來。眼看著半個月的勞苦就要報廢了。老蔫“圍著井轉了幾圈,坐下來愣了半天神”,弄了“一套相當復雜的杠桿”,眼看著井錐起來了。于是,“老蔫”往前跨了一大步,被直呼“阿基米德”。

這就涉及能力和智慧了。

汪氏取外號秘笈第七招:外號是有“進階”的,處于動態(tài)之中,是可以遞進的,也可以說是“優(yōu)勝劣汰”,深得達爾文進化論思想精髓。

《當代野人·吃飯》,說干校來了個姓高的“領導”,是搞政治工作的,大家都稱之為“高政工”。這人有些不靠譜,常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餿點子。有人記起電影《地道戰(zhàn)》里的一句臺詞:“各村都有各村的高招?!庇谑撬S之“高升”,成了大家心目中的“高招”。

《當代野人系列三篇·三列馬》可謂耿四喜的外號變遷史、演進史。

他是在梨園混飯吃的,愛瞧書,特別是《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好事者把這兩本書合并著說,就是“三列國”,于是耿四喜在“輩分”上升級,從老四變成了老三,大家稱呼他“耿三列”。

這個人還熱情,喜歡說,繪聲繪色,口若懸河,一講就是半天,“耿三列”之外,再博得一個外號,“耿大學問”。

后來這人隨著形勢調整方向,熟讀馬列主義經(jīng)典著作,外號也隨之“水漲船高”,成了“三列馬”。

梳理出這七大招,屬于不完全歸納,難免還有重疊交叉。有的還無法納入這個“體系”,四六不靠,有的倒是可以強行納入,但又擔心被淹沒了,于心不忍,只好單拎出來說道說道。

比如,寫于1941年的《寒夜》,汪曾祺正值21歲青春韶華,文學起步時節(jié),他就給筆下的人物一一安置了外號:圍著火坐著的幾個漢子,稱呼分別是老爹、二疙瘩、大炮、蛤蟆、海里蹦。

這些外號怎么來的?他沒有逐一解釋,只是打包式地給了個說明:“這幾位都是名不虛傳的人物,在鄉(xiāng)下,哪兒都聽得到,我相信,如果他們有兒子,他們的兒子一定也如此叫喚?!?/p>

這就無法歸類了?!案蝮 ?,是說長得像蛤蟆,還是聲音像蛤蟆,還是走路像蛤蟆?“二疙瘩”,是人比較二,還是在家行二,還是臉上或屁股上真有兩個疙瘩?

再比如,《虎二題·老虎吃錯人》,改編自《聊齋志異》的《趙城虎》。原著中有個衙役,喚名李能。到了汪曾祺這里,都不眨眼,直接派送他一個外號,“二百五”。

無中生有也就罷了,關鍵是這個“二百五”一點也不二百五,不僅對人好,對老虎也好,而且老虎還將之視為知己。你說上哪兒說理去?

還有《受戒》,寫了小英子,自然有大英子。姐妹倆長得像,性格卻不同。大姑娘文靜,話少。小英子的嘴巴整天不停。大姐說:“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小英子接話:“像個喜鵲!”

這屬于“自我加冕”。

或許汪曾祺心想,小英子這么個心愿,得要滿足一下。

小英子的娘和姐為繡花的事犯愁,給難住了。汪曾祺寫道,最后還是“喜鵲”忽然一拍屁股:“我給你保舉一個人!”保舉的正是明海小和尚。

自己搶注了一個外號,而且順利通過了驗收。頭一份。

另有一個多少有點“邪乎”。

《異秉》,1980年重寫的版本,出現(xiàn)了一個“賣活魚的疤眼”。他得過外癥,治愈后左眼留了一個大疤。小學生想起課堂上所學的,在“疤眼”這個外號的基礎上再往前推進一步,喊他“巴顏喀拉山”。

這個角色在1948年版本的《異秉》中沒有出場,倒是在1941年的《燈下》亮相了,當時只是叫“疤眼”。再要詳細一點,就是“賣魚的疤眼收完了魚錢,也走了進來”。

是否可以說,“巴顏喀拉山”這個外號,汪曾祺醞釀了40年?

一個人,這般樂此不疲地給筆下的人物派發(fā)著搖曳生姿的外號,大概是內心時刻想著,日子還是應該多點色彩、多點嚼頭吧。

汪曾祺熱衷于給他筆下形形色色的人物派送外號,有沒有人反過來還給他一個呢?

送他一個“外號大王”,應該沒有不同意見吧。

其實,汪曾祺打小在“外號江湖”混跡,人稱“小黑子”。

小時候,他家開過藥店?;镉媯兒八昂谏佟薄?/p>

原因很簡單,“他從小長得黑”。

這是他的子女在《老頭兒汪曾祺》中透露的。

“老頭兒”算不算外號?

“鬧不清”先生

一問三不知。

這怎么行?

《論語·公冶長》,孔子問子貢:“女與回也孰愈?”這個當老師的,閑來無事,就找點事,讓子貢自我評估,你跟顏回,哪一個要更厲害一點?

這一問,子貢不僅回答了,而且還頗為得體:“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知二?!?/p>

聞一知十,自是高人。聞一知二,也不錯。凡夫俗人,聞一知一,足矣。

不管怎么說,先要“聞”,才有“知”。

哪能不聞不問、不思不想、不清不楚?

有這樣的人么?

有的。有請汪曾祺先生!

《藻鑒堂》,這是頤和園西邊的一個偏僻去處,汪曾祺跟小說《紅巖》作者羅廣斌、楊益言,歌劇《江姐》作者閻肅,在這里住過一陣,閉關弄劇本。工作人員介紹說,這里曾經(jīng)圈禁過一個親王,“我于清史太無知,把親王的名字忘記了”。

《玉淵潭的傳說》,寫的是北京一個公園的事。如今這里春季怒放櫻花,京城早春一景。他聽老人們講,玉淵潭原本是私人的產(chǎn)業(yè),是張家的,“他們把這個姓張的名字叫得很真鑿,我曾經(jīng)記住,后來忘了”。

《羅漢》,列舉了自己中意的彩塑羅漢,有一處就在泰山后山的寶善寺。后邊綴上一個括號,內容是“寺名可能記得不準確”。

歲月不饒人,記性跟不上,只好作罷。

《沙嶺子》,寫“我”下放勞動的事兒。真的是勞動,“大部分農(nóng)活我差不多都干過”,還在果園噴波爾多液,畫《中國馬鈴薯圖譜》。1983年,故地重游,走訪了工作過的地方,見了一些人,知道了一些事。文章尾部總結:“重回沙嶺子,我似乎有些感觸,又似乎沒有。這不是我所記憶、我所懷念的沙嶺子,也不是我所希望的沙嶺子?!钡M纳硯X子應該是什么樣子?“我也說不出”。

要我說,道理很樸素,相見不如懷念。

《戴車匠》,對車床的運行原理描述了一番,又說這是用語言說不清楚的,“《天工開物》之類的書上也許有車床的圖,我沒有查過”。

幸虧是寫小說,要是搞研究,這態(tài)度可不行。

《老董》,這是“我”在午門歷史博物館相識的一位工友,他平常的工作就是撣辦公室的塵土,拔拔石縫中的草。老董說北京的熬白菜比別處好吃,因為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我至今沒有考查出來”。

《塞下人物記·倆老頭》,有個耿老頭,唱過二人臺,藝名駱駝旦?!榜橊劇焙汀暗痹趺茨苈?lián)系在一起?也許他小名叫駱駝?汪曾祺坦白:“這一點我到現(xiàn)在還沒弄清楚。”

《故里三陳·陳四》,說“我們那個城里”有迎神賽會。所迎的神,有“都土地”,地位相當于一個區(qū)長?!拔摇彼幼〉臇|城,“都土地”是唐代名將張巡。張巡為何會到這里來當“都土地”?他又不是戰(zhàn)死在這里的,“這一點我始終沒有弄明白”。

再說張巡是太守,死后為什么倒降職成了區(qū)長了呢?“我也不明白”。而且都土地還被稱為“都天菩薩”,這是怎么來的?“這一點我也不明白”。

疑惑一個接著一個,在腦海中盤旋。勞神費力。老爺子真是辛苦了。

《我和民間文學》,老爺子對民間文學的妙處作了述說。不過,要問他從民間文學那里得到了什么具體的益處,“這不好回答”。

《雞毛》,西南聯(lián)大新校舍里住著一位文嫂,靠給學生洗衣服、拆被窩維持生活。這些學生中有個金昌煥,偷了文嫂的雞,還借了文嫂的鼎罐來燉了,把雞毛藏在床下,一聲不吭,了無痕跡。直至畢業(yè)了,文嫂替他打掃宿舍才大白天下,“他怎么偷的雞,怎么宰了,怎樣退的雞毛,誰都無從想象”?!?/p>

《侯銀匠》:“銀匠店出租花轎,不知是一個什么道理?!?/p>

《夏天的昆蟲》,說家鄉(xiāng)有一種蜻蜓,大家都稱之為灶王爺?shù)鸟R,“不知道什么道理”。

《故鄉(xiāng)的食物》,說小時候一到下雪天,家里就喝咸菜湯,“不知什么道理”。

還是這篇,說昂嗤魚,背上有一根尖銳的硬骨刺,用手捏起這根骨刺,就發(fā)出昂嗤昂嗤小小的聲音。這聲音是怎么發(fā)出來的?“我一直沒弄明白”。

沒弄明白的事還有不少。

《大淖記事》開篇,說這地名很怪。“淖”字全縣沒有幾個人認得,而且全縣的地名用這個“淖”字也是獨一份。據(jù)說這是蒙古話,那么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至于元朝以前這地方有沒有,叫什么,“就無從查考了”。

《小姨娘》,章叔芳為了愛情,與家里決裂了,后來又和好了。戰(zhàn)亂年代,家人變賣田地,到南洋發(fā)財,“他們是否把章叔芳也接到南洋去了呢?沒聽說”。同是?;ǖ暮鍪绲拿\,聽說過一些,但不清晰、不完整,“后來不知怎么樣了”。

《職業(yè)》,巷子里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一個孩子,眼看著長大起來了,叫賣的聲音也變了,可以聽得出一點嘲諷、委屈、疲倦,或者還有寂寞,混在一起的東西,“種種說不清”。

《異秉》,王二的熏燒攤子,為何要擺在保全堂藥店的廊檐下?“都說不清”。

《小學同學》,說之所以記得王居,主要是覺得這個名字很好玩,但要細說有什么好玩的,“說不出個道理”。至于他初中畢業(yè)后,是否升學讀了高中呢?“我就不清楚了”。 

《筆記小說兩篇·撿爛紙的老頭》,這個老頭穿戴不齊整,爛棉襖油乎乎,腰里系著一根爛麻繩,沒有襯衣,臉上說不清是什么顏色,好像是淺黃的。多大歲數(shù)?說不清。六十歲?七十幾歲?

《風景》,“我以為壇子里燒的肉根本沒有什么道理”。一眾朋友想去東福居打牙祭,補充營養(yǎng)。唯獨他投了反對票。原因是自從注意上了那兒的一個堂倌,就不想再邁進這個門了?!耙苍S現(xiàn)在我之對壇子肉失去興趣與那個堂倌多少有點關系。這我自己也鬧不清”。

《道士二題》,說這個叫五壇的道觀流傳著一個故事:一個醫(yī)生請五壇道士去給父親亡魂超度。法事進行中,經(jīng)案上的燭火忽然變成藍色,而且燭焰傾向一邊,經(jīng)案前的桌帷無風自起。這是異象。法事結束,道士問醫(yī)生:令尊是怎么死的?醫(yī)生問道士看到了什么。答:一個人身著罪衣,一路打滾,滾出桌帷。醫(yī)生只得實話實說:父親犯了罪,在充軍路上,被解差亂棍打死。

汪曾祺說這故事讓他很不舒服,“為什么使我不舒服,我也說不清”。

左思右想,也探不到底,反而跌入霧中。還不如不思不想。干脆,不知道。

《昆蟲備忘錄》,提及一種硬甲殼蟲,是個大力士,被喚名“獨角?!?,你要問學名叫什么,“不知道”。

《泡茶館》:“昆明的茶館分幾類,我不知道?!?/p>

《年紅燈》,說走到室外,總要抬頭看看,“為甚么要看看呢?看甚么?——不知道?!?/p>

《塞下人物記·陳銀娃》,說片石山就是采石場。那本地人為何都叫它片石山呢?“不知道”。

《八千歲》,說當?shù)匕巡恢v理的人叫作“舅舅”,他們講著胡攪蠻纏的歪理,這就是“講舅舅理”。為何對舅舅這么有意見?“不知道”。

《禮俗大全》,說孫小辮請名士宣瘦梅教全家男女老少背一篇東西,文體很怪異,說古文不是古文,說詩詞不是詩詞,說道情不是道情,不俗不雅,不文不白,“這算是什么東西呢?是誰的作品?不知道”。是孫小辮的思想,還是宣瘦梅的?“不知道”。

《草巷口》,說老家有個普通的巷子,用磚鋪的,這個巷子和別的巷子不同之處在于,巷口嵌了一個相當大的舊麻石磨盤,“這是為了省磚,廢物利用,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就不知道了”。文末,說再往北還零零落落有幾戶人家,要問這幾戶人家都是干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

《橋邊小說三篇·詹大胖子》,說詹大胖子是縣立第五小學的齋夫,也就是后來的校工、工友。至于“齋夫”什么時候廢除的,“誰也不知道”。

《曇花、鶴和鬼火》,李小龍上學要路過傅公橋。為何叫這個名字?傅公到底是誰?“誰也不知道”。

《日規(guī)》,說西南聯(lián)大生物系助教蔡德惠做了一個很簡單、很古樸的日規(guī),一半是為了看時間,一半也是為了好玩,增加一點生活情趣,這是否也表達了“寸陰必惜”的意思,“那就不知道了”。

《星期天》,有位史先生,是首飾店學徒出身,“至于他怎么由一個首飾店的學徒變成了一個教史地的中學教員,那誰知道呢”。還頗有所指地捎帶提一句,“上海的許多事情,都是蠻難講的”?!?/p>

《三圣庵》,這里住了一個風流和尚鐵橋,相貌堂堂,雙目有光,會寫字,會畫畫,有相好的女人,跟俗家人稱兄道弟。小說《受戒》里的和尚石橋,就是以他為原型的。筆走至此,另起一段,汪曾祺寫道:“高郵解放,鐵橋被槍斃了,什么罪行,沒有什么人知道?!?/p>

從三圣庵回到五壇道觀。

說這個道觀,正名是“五五社”,壇的大門匾上刻著這三個字,但大家習慣了叫“五壇”。為什么要這么叫?“不知道”。

進一步說,“也許這和‘太極’‘無極’有一點什么關系,不知道”。

還要補上一句,“我小時候不知道,現(xiàn)在也還是不知道”。

有點躁了。

歌唱:“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個更圓,哪個更亮……”

都叫喊了起來。

《牙疼》,說“我”就要離開云南,只身前往上海了,S則回福建省親。上海既不是老家,也與生活了七年的昆明大不同。那為何要到上海?

“你問我,我問誰去!”

嚯!還挺橫的。這位同志,這是什么態(tài)度?這可有點不講理,你說是不是?

轉念一想,牙疼纏繞了半年,又要離開落下滿滿回憶的春城,緊要的是眼瞅著要跟女友S小別,一身子的感傷,也就原諒他了。

《歷史》中的童阿杏,不識字,卻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她到處作報告,事先有畫家把她想說的意思畫出來,所以她的講稿很特別,都是小人、小鳥、小河、小橋之類。

汪曾祺問:“具體的東西好畫,抽象的概念怎么畫呀?”

汪曾祺答:“我也不知道!”

竟然是個嘆號!沒見過的,不知道的事,還這么理直氣壯!

……

這么一條一條地連綴起來,不由得想起蕭紅《呼蘭河傳》的結尾:

那園里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xiàn)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也許現(xiàn)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狗來,那么變著。

這一些不能想象了。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也不小了。

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就著記憶開中藥鋪,一一列舉出來,感覺很詳盡了,但沒有一項是穩(wěn)定、可靠的,是可以坐實的?!斑@是一個除了‘無’之外一無所有的世界。”《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叢刊》2016年第10期刊發(fā)論文《“潛能”、動物與死亡——重讀蕭紅〈生死場〉》,作者王欽說。

這就怪了。按道理,作家的能耐就是“無中生有”。有個說法,作家是自己文學世界里的國王,“皇上的旨,將軍的令——一口說了算”。也就是說,作家應該是全知全能的,就像現(xiàn)在的高清攝影,形成“技術俯視”,領著讀者更加清晰明了地“看見”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怎么能動不動就不知道呢?還這么大面積的不知道。

蕭紅是在著力營造一個純粹而又無望的世界。就汪曾祺來說,有些事,確實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知為不知”。這不是露餡,也不必藏拙。世界廣袤無垠,世事錯綜如麻,哪能總是“三下五除二”般爽利干脆,水一落,石就出?更不可能像是打了雞血,亢奮異常,以為真理在握,所向披靡,鏗鏘鏗鏘。

王蒙說,凡把復雜的問題說得小蔥拌豆腐般一清二白,皆不可信。

汪曾祺說,不能像《阿詩瑪》里所說的那樣:吃飯,飯進到肉里;喝水,水進了血里。

當然,也可以說,這是因為底氣不足、信心不滿。21歲時,他寫有《匹夫》,其中有這么一句:“我派定他姓荀,得他姓荀了。我居然能隨便派定人家姓氏,這不免是太大的恣意。”

姓荀就姓荀了!怎么著吧!

——1948年11月30日,他在給老友黃裳的信中寫道,自己到了北平,買了一包“中國煙絲”,囤積了“華芳”牌。感覺這在北平是很奢侈的事,每抽上一口,頗有些不安,“婆婆媽媽性情亦難改去也”。

挺有自知之明的。

還得承認,有些事,原本是應該知道的,但故意說不知道,屬于藝術處理。

《小學同學》,寫了個叫徐守廉的,小學畢業(yè)就輟學了,子承父業(yè),在棺材店里學手藝。“我”覺得這不是個好事,“為什么不好呢?我也說不出來”。

“汪曾祺或許認為以徐守廉的聰慧,將來必可大有作為,在村鎮(zhèn)里當一名棺材匠,簡直是把他埋沒了。但是作者沒有把這些話寫出來,只是讓文中那股淡淡的憂傷來感動讀者。”方星霞在《京派的承傳與超越——汪曾祺小說研究》中是這么分析的。

不過也只是揣摩,“或許”而已。

歌唱:“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作家的心思怎么猜得著?

不過,有些事,想想法子還是可以“鬧得清”的。比如,《我的家鄉(xiāng)》,汪曾祺說高郵為秦代始建,故又名秦郵。外地人或以為這跟秦少游有什么關系,“沒有”。

很干脆,不含糊。

但這算是特例。多數(shù)時候,還是懶漢持家,真心不想往深處探路,用不上,也犯不著,沒有多大的必要,干嘛要較那個勁,吃飽了撐的,人生苦短,難得糊涂,姑且這般,你說怎么著,何必呢,井水犯了河水,河水也犯了井水,哪是井水,哪是河水,傻傻分不清楚,就這樣了吧,愛誰誰。

“?”,為何總是想著要拉直,成一個“!”?就不要用蠻力、用巧勁了, 人家好好的,干嘛要大動干戈?

依照汪曾祺的性情,恨不得蹲下身,閑聊起來:小問號同志,今年多大了?

《紫薇》,白居易有詩云:“紫薇花對紫薇郎。”紫薇郎是唐代官名,即中書侍郎。這句詩,使人覺得有點羅曼蒂克,汪曾祺說,“其實沒有”,如果還是產(chǎn)生了一點羅曼蒂克的聯(lián)想,怎么辦?汪曾祺的態(tài)度是,“也可以”。

不攔著。

《〈茱萸集〉題記》,說他取茱萸為集名時,腦袋里想著的是“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有點兒懷舊的情緒,但這和小說內容沒有直接關聯(lián)。不過,如果讀者于此有所會心,“自也不妨”。

悉聽尊便。

這個態(tài)度在汪曾祺這里是淵源有自的。

1940年的小說處女作《釣》,講了一個傳奇故事。說有個畫畫的,“畫個麻雀就會叫,畫個烏龜就能爬,畫個人,管少不了臉上一粒麻子”。臨死時,畫了一張畫,密封好,交給新娶的媳婦,讓她到城里交給他的師傅,再送到京城的相爺家,如期送到,必有重賞,小媳婦一輩子的生活費不用愁了。關鍵是事前不要拆了。媳婦好奇心重,途中沒有憋住,拆開看了,不過是一片濃墨,當中有一塊白的。一陣大風,把畫兒吹到了河里。原來是一輪月亮。從此這月亮便不分日夜地在深藍的水里放著凄冷的銀光。

“你好意思追問現(xiàn)在為甚么沒有了?看前面那塊石碑,三個斑駁的朱字‘曉月津’,一個多么詩意的名兒?!蓖粼髯詥栕源?,溫靜平和。

《天山行色·伊犁河》,說伊犁一帶有不少關于林則徐的傳說,有的不一定可靠?;葸h城東的一個村邊,有四棵大青楓樹,傳說是林則徐手植的。這大概也是附會。林則徐為何要跑到這樣一個村邊來種四棵樹呢?

難道那時的人也有植樹的義務?

想多了。人家汪曾祺就很淡定:

“人們愿意相信,就讓他相信吧?!?/p>

又說:“這樣一個人,是值得大家懷念的?!?/p>

《蘇三、宋士杰和穆桂英》,他聽說洪洞縣曾經(jīng)禁演《玉堂春》,因為戲里有一句“洪洞縣內無好人”。有人著文考證,蘇三根本不是歷史人物,故事是小說家編造的,關于蘇三的遺跡也是附會。

汪曾祺覺得,洪洞縣的人和有考據(jù)癖的先生都很可愛,“何必那樣認真呢?”

規(guī)勸的姿態(tài)。

潛臺詞是:“你好意思追問是假還是真?”

桐廬有個嚴子陵釣臺,在山頂上。

這怎么釣魚?

各種考證,各種說法,不亦樂乎。

這回,老爺子有點惱了,“我的我要爆了”,擺出上陣“約架”的姿勢:

死乞白賴地說這里根本不是嚴子陵釣臺,或者死乞白賴地去考證嚴子陵到底在哪里垂釣,這兩種人都是“傻帽”。

“象聲詞制造者”

尼采有言:

只有在漫漫的黑夜中,密密的森林中和幽暗的巖洞中,耳朵,這恐懼的器官,才會進化得如此完美,以適應人類產(chǎn)生以來最長的一個時代,即恐怖時代的生活方式的需要;置身于明亮的陽光下,耳朵就不再是那么必需的了。

有研究說,上古中國人是在同視覺相對比的意義上,建立對聽覺的認識的。一般來說,視覺聯(lián)系于白晝,因而聯(lián)系于陽,聯(lián)系于躁動,聯(lián)系于此岸,聯(lián)系于天、地、人的疏離,聯(lián)系于萬物的新變;聽覺則聯(lián)系于黑夜,因而聯(lián)系于陰,聯(lián)系于安靜,聯(lián)系于彼岸,聯(lián)系于天、地、人的親近,聯(lián)系于萬物的本初。

但是這個時代,基本上是給眼睛準備的。

“你說我聽”已逐步讓位給“你寫我看”,或者直接進入“你說我看”了。

汪曾祺把文字寫在紙上,這是為眼睛“服務”。他有能耐,讓五官似乎不必“爭功”。比如,他對耳朵就挺好的。

王干說,汪曾祺的作品適合夜讀。既然黑夜跟聽覺是聯(lián)系著的,那么可以說汪曾祺也是重聽覺的。

他把象聲詞用得活色生香。

《黃油烙餅》,寫蕭勝的奶奶有氣喘的毛病,每年冬天都犯,“蕭勝躺在坑上,聽奶奶喝嘍喝嘍地喘。睡醒了,還聽她喝嘍喝嘍。他想,奶奶喝嘍了一夜??墒悄棠踢€是喝嘍著起來了,喝嘍著給他到食堂去打早飯,打摻了假的小米餅子、玉米餅子”。

奶奶去世了,蕭勝跟著爸爸到“口外”。路上,汽車一個勁地往上爬,爬得很累,氣都喘不過來,不停地“哼哼”。上了大山,是一大片平地,汽車就撒開歡了,不“哼哼”了,而是“刷——”,一直往前開。

后來又坐牛車。這車的樣子有點可笑,車轱轆是兩個木頭餅子,還不怎么圓,“骨魯魯,骨魯魯,往前滾”。

《學話常談》,汪曾祺專門提及這個“骨魯魯”要用張家口壩的音讀,“骨”字讀入聲,“如用北京音讀,即少韻味”。

《故里三陳·陳四》,迎神賽會,城隍老爺?shù)膬x仗。前面是開道鑼。幾十面大篩同時敲動。節(jié)奏單調:哐,是鑼槌頭一擊,定定,是槌柄兩擊篩面。哐定定哐定定哐,哐定定哐定定哐…… 

還有高蹺隊,也有“開路”的,一個手執(zhí)兩個棒槌,“郭郭,郭郭”地敲著。一個手執(zhí)小銅鑼,敲著“光光,光光”。聲音合在一起,就是“郭郭,光光;郭郭,光光”。

《最響的炮仗》,老師傅做炮仗,在三副木架子之中的兩個上車炮仗筒子,“郭槖,一個,郭槖,一個”。炮仗店試炮仗,“砰——訇!”照例十來聲。

《八千歲》,寫草爐炒餅店里邊傳來打燒餅的槌子擊案的有節(jié)奏的聲音:定定郭,定定郭,定郭定郭定定郭,定,定,定……

八千歲吃了燒餅,渴了,就用一個特大的茶缸子,倒出一缸,一口氣喝下,“骨嘟骨嘟”。

《寒夜》,也是喝水,用的是“骨都”,隨之,“熱水如愿以償?shù)南铝怂暮韲怠?。寫一個粗人,罵了句臟話,表達了不滿,“‘篤’的把一口不平吐到火里去”。

《花園》,雨打在荷葉上是個什么響聲?“花拉花”。感覺要比“嘩啦嘩啦”有味道。

《歷史》,寫打柴的婦女訴苦,下雨,還要挑擔子,“雨水在竹扁擔的槽里積得滿滿的,花花地往下流”。

是不是汪曾祺看不上“嘩嘩”“嘩啦嘩啦”之類的詞?

《王四海的黃昏》,賣藝人耍猴,讓猴子戴了“鬼臉”,也就是面具,穿一件紅襖,帽子上還有兩根野雞毛,騎羊。老綿羊圍著場子飛跑,頸項里掛了一串銅鈴,“嘩稜稜稜”。

還有個節(jié)目,一個瘦骨伶仃的孩子,冬天脫光了上衣,兩手握著一根小棍,把兩臂從后面撅——撅——撅,直到有人“嘩叉嘩叉”地擲出銅錢,這才撅過來。

壓軸節(jié)目是王四海力勝牯牛。正值水牛得意時,王四海從背后竄到前面,手扳牛角,用盡兩膀神力,大喝一聲:“嗨咿!”說時遲,那時快,水牛就被摔翻在地,“吭騰”。砸地有聲。

后來出了岔子,露餡了,這牛是馴好了的,自己倒下的,王四海不過是裝腔作勢。也就是說,這牛不孬。

《曇花、鶴和鬼火》,初中生李小龍上學途中,要過一條不很寬的石頭路。鋪路的石頭不整齊,大大小小,圓乎乎的,光滑,不好走。人不好走,牛就更不好走。他常??匆娨活^牛的一只前腿或后腿的蹄子在圓石頭上“霍——噠”一聲滑了一下,“然而他沒有看見?;盟さ惯^”。

這幾天,李小龍放學回家晚了,要在學??桃桓敝褡訉β?lián):“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一個人在黑暗里走著,天看著就要落雨了。他走得很快,“大步流星”地走著,“踏踏踏踏”。他還聽見自己的兩只褲腳擦得剎剎地響。

《鑒賞家》,賣果子的葉三,兩個兒子都是學布店的。老大是一把好手,年終總結時總得由他坐在賬房里擺弄算盤好幾天,“嗶嗶剝剝”。

《橋邊小說三篇·詹大胖子》,給掛鐘上鐘是什么聲音?“喀拉喀拉”。生爐子,用芭蕉扇風,“忽噠忽噠”。

《故鄉(xiāng)人·釣魚的醫(yī)生》,寫孩子在河邊玩打水撇子,又叫打水片、打水漂,撿一塊薄薄的破瓦片,一揚手,瓦片貼著水面,連續(xù)蜻蜓點水般二十多次,甚至蹦到對面的岸上,“忒忒忒忒”。

《百蝶圖》,一開篇寫的是小陳三,賣絨花的貨郎。走街串巷,把貨郎擔歇在巷口,舉起羊皮撥浪鼓搖一氣:“布楞、布楞、布楞楞……”

《羊舍一夕——又名:四個孩子和一個夜晚》,老九穿的一雙鞋,“實納幫,厚布底,滿底釘了扁頭鐵釘,還特別大,走起來忒楞忒楞地響”。

他說,放羊途中,可以聽見母石雞子喚她的漢子:“呱格丹!呱格丹!呱格丹!”

《看水》,半大的孩子小呂擔當大任,徹夜看水。月夜下,“四周圍安靜極了。遠遠聽見大閘的水響,好像很遠很遠,有一群人一齊在喊:‘啊——’。支渠的水溫靜地,生氣勃勃地流著,‘活——活——活——’。風吹著莊稼的寬大的葉片,沙拉,沙拉”。

還看見、聽見蝦蟆叫,下頦底下鼓起一個白色的氣泡,氣泡一息:——“咶!”鼓一鼓,——“咶!”鼓一鼓,——“咶!”

《翠子》里邊形容蟋蟀兒的叫聲,用的是“呼雌”。

《晚飯花·珠子燈》,孫家大小姐的夫君歿了。書香門第熏出來的,她違了夫君“不要守節(jié)”的遺囑,把日子熬著過。屋子里的東西不讓動,原樣擺放。病了,就躺著,不看書,也很少說話,屋里沒有一點聲音。她就躺著,天上的風箏在響,斑鳩在遠遠的樹上叫著雙聲,“鵓鴣鴣——咕,鵓鴣鴣——咕”。

這雙聲,或許就是從她的心底泄露出來的。

《受戒》的尾部,一只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故事結束了,“撲魯魯魯”的余音還在,拂過人心的那扇湖面。

《大淖記事》,寫了水上保安隊,任務是下鄉(xiāng)剿土匪。得勝歸來,上岸列隊,直奔縣政府邀功。隊伍是四列縱隊,前面是號隊。不到一營的人,卻有十二支號。一上大街,就齊齊整整地吹起來,“打打打滴打大打滴大打”。

請注意,“打”是第三聲,“大”是第四聲。

人好邀功,動物亦然?!峨u毛》,西南聯(lián)大的文嫂養(yǎng)雞。它們每天早上就散到草叢中,不停地啄食。感覺肚子里有東西要墜下時,就匆忙跑回來,紅著臉把一個蛋下在雞窩里。隨即得意非凡地高歌:“郭格答!郭格答!”

文嫂或她的女兒先伸手到雞窩里取出一顆熱烘烘的蛋,再順手賞了母雞一塊土坷垃:去去去!先生要用功,莫吵!雞婆子只好“咕咕”地叫著,很不平地再度回到草叢里。

“郭格答”是雞鳴,“郭答”則是馬蹄聲。

《塞下人物記·陳銀娃》,三輛三套大車運石頭,前后相跟,九匹馬,三十六只馬蹄,有陣勢,威風,氣派,“郭答郭答”響成一片。

《寂寞和溫暖》,沈沅從批斗現(xiàn)場回到屋里,用一盆冷水洗了洗頭,躺下來,立刻就睡著了。她好像消失了,什么也不知道,包括卸了套、飲過水的騾馬從她的窗外走過,她也不知道。“郭答郭答”,好像在給受傷的心靈做個按摩。

馬踏步是“郭答郭答”,形容虎嘯另有方案。

《虎二題——〈聊齋〉新義》,共有兩節(jié),《老虎吃錯人》《人變老虎》。都寫了老虎的叫聲,“嗚”。

《〈聊齋〉新義兩篇·同夢》,夜里航船的櫓聲是個什么樣?“咿咿呀呀”。有點像戲曲演員在練聲。

《長城漫憶》,寫長城外下雹子,遠遠看見雹子云黑壓壓齊齊地來了,不到一會兒,“砰里叭啦,劈里卜碌”。

《〈聊齋〉新義·蛐蛐》,寫兩只蛐蛐斗開了,沖、撞、騰、擊。這么猛烈,是個什么聲音?也是“劈里卜碌”。

下雹子和斗蛐蛐,竟然這么著就有了聯(lián)系,有意思。

汪曾祺似乎比較鐘情“卜碌”?!栋藢毨贬u》,下雨天,送飯的伙計在路上摔了一跤,飯桶翻了。這自然是有響聲的。“卜碌篤”。

《辜家豆腐店的女兒》,提及有個大德生米廠,碾米的柴油機的鐵煙筒里發(fā)出的聲音節(jié)奏均勻:“蓬——蓬——蓬……”

《故里雜憶·榆樹》,侉奶奶家的后面,是一帶圍墻。圍墻里面是家香店的作坊。香是像壓饸饹似的擠出來的,擠的時候會發(fā)出聲音,隔幾分鐘一聲,“蓬——”。

《故里雜憶·李三》,寫了個地保。他打更。左手拿著竹梆,吊著鑼,右手拿鑼槌。篤,鐺。定更。篤,篤;鐺——鐺。二更。篤,篤,篤;鐺鐺——鐺。三更。

打更也是有情緒的。如果一段時間沒有撈到什么好處,沒有什么進項,日子委實過得有些清淡,渾身上下無聊,打更的“規(guī)定動作”還省不了,于是不緊不慢,有些疲軟地敲:“篤,篤,篤;鐺,鐺——鐺!”

添了個逗號。

《萊生小爺》更特別。擬聲,把詞甩了,直接上漢語拼音了。

萊生小爺中風,待好轉,又添了一宗毛病,成天把玻璃柜櫥的門打開,又關上,打開,又關上, 嘴里還不停地發(fā)出拉胡琴定弦的聲音:

“gà gi,gi gà,gà gi,gi gà……”

這么怪,是個特例。

要說汪曾祺筆下的象聲詞,有的也很普通。但經(jīng)過他的調教,普通的也變得有韻致,有異樣的味道。這要上下連貫,整體地讀。

試舉二例。

《小學同學》。邱麻子由于“摸”了女生,被開除了。他就跟著父親學打鐵:

他父親掌小錘,他掄大錘。我們放了學,常常去看打鐵。他父親把一塊鐵放進爐里,邱麻子拉風箱。呼——噠,呼——噠……鐵塊燒紅了,他父親用鉗子夾出來,擱在砧子上。他父親用小錘一點,“丁”,他就使大錘砸在父親點的地方,“當”。丁——當,丁——當。鐵塊顏色發(fā)紫了,他父親把鐵塊放在爐里再燒。燒紅了,夾出來,丁——當,丁——當,到了一件鐵活快成形時,就不再需要大錘,只要由他父親用小錘正面反面輕輕敲幾下,“丁、丁、丁、丁”?!岸《《《 边@是用小錘空擊在鐵砧上,表示這件鐵活已經(jīng)完成?!?/p>

丁——當,丁——當,丁——當。

“丁、丁、丁、丁”與“丁丁丁丁……”,是兩個層次,代表著不同的步驟,進一步說,是掌錘人的兩種心思。

還有《橋邊小說三篇·幽冥鐘》。說晨鐘暮鼓在“我們那里”是行不通的,因為“只有夜半鐘”,也就是“幽冥鐘”,專門為難產(chǎn)血崩而死的婦人而撞的:

鐘聲是柔和的、悠遠的?!?/p>

“東——嗡……嗡……嗡……” 

鐘聲的振幅是圓的?!皷|——嗡……嗡……嗡……”一圈一圈地擴散開。就像投石于水,水的圓紋一圈一圈地擴散?!?/p>

“東——嗡……嗡……嗡……” 

鐘聲撞出一個圓環(huán),一個淡金色的光圈。地獄里受難的女鬼看見光了。她們的臉上現(xiàn)出了歡喜?!拔恕恕恕苯鹕墓猸h(huán)暗了,暗了,暗了……又一聲,“東——嗡……嗡……嗡……”又一個金色的光環(huán)。光環(huán)擴散著,一圈,又一圈…… 

夜半,子時,幽冥鐘的鐘聲飛出承天寺?!?/p>

“東——嗡……嗡……嗡……” 

幽冥鐘的鐘聲擴散到了千家萬戶。

正在酣睡的孩子醒來了,他聽到了鐘聲。孩子向母親的身邊依偎得更緊了。

“東——嗡……嗡……嗡……”同一個聲音,逐級往上揚起,延宕著難以言說的情緒。

這股情緒太綿長。要歇一歇。

恰巧閑翻付秀瑩的小說《陌上》,發(fā)現(xiàn)她對象聲詞的運用也有自己的路數(shù):

“遠遠地,誰家的雞開始打鳴兒了。我——一聲兒,我——一聲兒,我——又一聲兒。緊跟著,像是故意湊熱鬧,又有一只雞叫起來。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雨絲細細的,一千簇一萬簇銀針似的,從半空里落下來。落在樹木上,花草上,蘇蘇蘇蘇的亂響?!?/p>

“騎上電動車,日日日日日就走了”……

曹文軒在《陌上》的序言中說,這些象聲詞,遠比我們從前的詞典里規(guī)范的象聲詞更形象、更準確,也更容易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她的作品似乎開創(chuàng)了一個象聲詞的新時代。

不知道付秀瑩在寫下這些象聲詞時,耳邊是否響著汪曾祺筆端的回音?

“汪公好云”

同學的兒子三四歲,有一天問:

媽媽,有白云博物館嗎?

孩子想的,跟白云一樣美妙。

不過,假如真有個白云博物館,汪曾祺是可以當“顧問”的,再不濟也是個“明星講解員”。

“云”,在他這兒是頗為受寵的。

《泰山片石·序》:

我從泰山歸,

攜歸一片云。

開匣忽相視,

化作雨霖霖。

金實秋在《汪曾祺詩詞選評》中感慨道,這像是一首禪詩,又似李商隱的無題,“也許會有多種詮釋、不同揣測吧,似乎總令人看不清、摸不準、參不透”。

自己寫的“詠云詩”月朦朧、鳥朦朧,但他最為鐘意的一首卻明快、清麗。

山中何所有,

嶺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悅,

不堪持贈君。

南朝齊梁隱士陶弘景的這首《詔問山中何所有》,汪曾祺是好生歡喜。

“這四句詩毫無齊梁詩的綺靡習氣,實開初唐五言絕句的先河,一個人一生留下這樣四句詩,也就可以不朽了?!彼凇冻踝R楠溪江·九級瀑》中不吝贊嘆。

于是,行文屢次征引。

書贈友人時信手拈來。

還是朱文印章之印語。

“汪公好云”與“葉公好龍”不是一回事,這是真愛。

《覓我游蹤五十年》,寫在昆明的日子,“落拓到了極點,一貧如洗”,有時吃飯都是個問題,只好臥床不起。同學朱德熙見狀,就夾著一本字典,喊他起來。賣了字典,把飯吃了,閑逛,或者到花園的草地上躺著,“看天上的云”。

給點陽光就燦爛,打著飽嗝忘了饑。

悠悠萬事,吃飯為大。飯已吃下,什么為大?看云好了。

下一頓呢?管他個娘!

優(yōu)哉游哉,云聚云散。

云聚云散,具體是個什么模樣?21歲時,汪曾祺寫下的《待車》試圖描繪了一通:“云自東方來,自西方來,南方來,北方來,云自四方來。云要向四方散去。”

甲骨上有一段上古卜辭:“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一個云,一個雨,不知汪曾祺有沒有借用?

方星霞評點道,汪曾祺這么寫“很不好懂”,因為“意識如浮云流動”。

用“浮云”來評述這段“實在難以捉摸”之云片斷,堪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這么個邏輯關系,估計要讓“腦袋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嘴唇厚厚的,說話聲氣粗粗的”陳相公感到頭暈。

這個《異秉》中的藥店學徒,整天都過得“刻板枯燥”。只有趁著太陽,爬上梯子,到屋頂曬丸藥,才是最快樂的時刻。特別是到了七月,傍晚時分,可以看巧云,“七月的云多變幻,當?shù)亟凶觥稍啤?。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黃的、桔紅的,鑲著金邊,一會一個樣,像獅子的,像老虎的,像馬、像狗的”。

——《大淖記事》,十一子的女人,喚名“巧云”。她恰好是七月出生的,“生下的時候滿天都是五色云彩”。

十五歲的巧云,“長成了一朵花”。瓜子臉,一邊有個很深的酒窩。眉毛黑如鴉翅,長入鬢角。眼角有點吊,是一雙鳳眼,睫毛很長。

大姑娘巧云跟陳相公看到的巧云各有各的“好看”,賞心悅目。

巧云和十一子你儂我儂,車如流水馬如龍。兩只鴛鴦你情我愿,但各自家庭的緣故,讓他們一時“弄不到一起”。只好“發(fā)乎情,止乎禮”,經(jīng)常相約談談坐坐,各懷心事,自奏心曲,“像一片薄薄的云,飄過來,飄過去,下不成雨”。令讀著的人干著急。

汪氏哲學是,再著急也要把云細細讀。1945年的《老魯》,他寫道:當教員的干巴巴等著喝水,卻遲遲不見挑水的,原來人家“正在軟草淺沙之中躺著看天上的云呢”。

想必這些挑水工人心中的旋律正響起:不管春風怎樣吹,讓我先把云兒追。

沒有投訴,也不開除。

汪曾祺的解釋是:“沒辦法,這個學校上上下下全透著一種頗濃的老莊氣味?!?/p>

“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边@是杜甫的句子。沒想到,這個憑著沉郁和悲涼行世的漢子,也被流水、云彩收拾得這般服帖。

這么想來,幾個挑水的,因為躺著看云而誤工了,不僅可以原諒,而且值得贊賞。

當然,看云不要總想著只是一個姿勢。

《沽源》,汪曾祺寫:

有一次,我一個人走出去,走得很遠。忽然變天了,天一下子黑了下來,云頭在天上翻滾,堆著,擠著,絞著,擰著。閃電熠熠,不時把云層照透。雷聲訇訇,接連不斷,聲音不大,不是劈雷,但是渾厚沉雄,威力無邊。我仰天看看兇惡奇怪的云頭,覺得這真是天神發(fā)怒了。我感覺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我一個人站在廣漠無垠的大草原上,覺得自己非常的小,小得只有一點。

但是呢,轉眼間,雨住了,又是一個很藍很藍的天。

剛才還“堆著,擠著,絞著,擰著”的云,又“故態(tài)復萌”,重新開始在天空作畫,“灰的、白的、黃的、桔紅的”。

人一輩子,就應該痛痛快快地看幾次云。

實誠人

說汪曾祺是個實誠的人,大體不差。

《自報家門》,他自白:

不能說我在投考志愿書上填了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系是沖著沈從文去的,我當時有點恍恍惚惚,缺乏任何強烈的意志。但是“沈從文”是對我很有吸引力的,我在填表前是想到過的。

這應該是事實。那么一個“恍恍惚惚”的年齡段,又生活在蘇北小城鎮(zhèn),加上世事動蕩,信息渠道不暢通,不說自己完全就是奔著沈從文而報考的,只是“想到過”,程度不是那么飽滿,符合實際。

但如果他就是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因為沈從文而報考了,不考上誓不罷休,斬釘截鐵、毫不含糊,不留縫隙,不讓喘息,別人也沒啥可說的。反正查無對證,他可以趁機做個順手人情,哄老頭子開心,大樹底下好乘涼,于自個兒的發(fā)展也有利。還能顯出自己的眼光:打小就知道沈從文必成大器,矢志追隨,成瘋成魔,給文壇的一段佳話添油加醋。

生活中的汪曾祺似乎如他筆下的明海、小英子,心境純凈,不被這些世俗套路左右。事實是三分,就說三分。這或許有些絕對,有時還是稍微加碼,說個四分。有時為了自謙,就往后退一退,說個二分。但絕對不可飆至八分。

人之境界高低,就在這點點滴滴。

《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汪曾祺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受過西方現(xiàn)代派的影響,臺灣一家雜志轉載他的小說,前言中認定他是中國最早使用意識流的作家。他坦言“不是這樣”,因為“在我以前,廢名、林徽音都曾用過意識流方法寫過小說”。

人家給足了面子,熱心送來一頂帽子,他卻不領情,害得人家吃了個“閉門羹”。

大帽子、高帽子,多少人夢寐以求。

反正是別人送上門的,又不是自己強行要來的,這么受用的評價,程序又“合理合法”,不可晾了人家的一片好意。完全可以收入囊中,玩他個一年半載。

話說有人還健在,老家要給他修建舊居,還計劃列入文物保護單位。輿論嘩然,這位“名家”頗為無奈地發(fā)聲:家鄉(xiāng)的人這么熱情,我有什么辦法呢?

潛臺詞是,人生在世,義蓋云天,不可駁了人家的面子,何況還是父老鄉(xiāng)親。

也就是說,好不容易到手的帽子,得緊緊攥在手上,“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有的人就無福消受這么好的運氣,沒人送帽子。那就為自己加冕。

逛書店,拿起一本小說,是一般人不太知道的當代“著名作家”醞釀八年、強勢回歸的力作,首次面世。封底的“上架建議”,寫的是“文學經(jīng)典”。我趕緊放下。

燙手!

友人說,有次參加一個文學評選,有一般人不太知道的當代“著名作家”,報送的圖書名為《×××經(jīng)典作品集》。這就好比裁縫師傅做了一身龍袍,自個兒穿上了。大家討論時說,此風不可長,于是一票否決。

鼓掌!

到某地,看市情介紹,有一句說這個城市的經(jīng)濟總量,在全省非省會城市中排名第一。其實也就是全省第二。但“銀牌”哪有“金牌”優(yōu)美動聽?于是,不知是誰想出妙招,把外延縮小,限定范圍,強行給這個城市新添了一枚勛章。

人才!

曾經(jīng)遇見過一位教授,執(zhí)教于京城某知名高校。初次相會,彼此沒有“久仰”的“大名”,他操著深沉的男中音,耐心地介紹自己,是什么思想的“提出者”,是什么研究的“拓荒者”,是什么理論的“創(chuàng)立者”,還是什么學說的“開啟者”。詞匯都很怪異,艱澀,拗口,本來就是一個霧霾天,聽他這么一介紹,霧霾的氣息更濃了。

他說得認真,我也只好聽得“認真”,眼瞅著他的嘴巴一張一翕,心在想:兜里的手機咋還不響呢?銀行貸款的,賣保險的,賣房子的,賣茶葉的,那些整天喊我哥呀叔呀的,這個節(jié)骨眼上都干啥去了!

任性導游汪同志

小說家這個行當,有點像導游,領著大家看風景。

彼此也是有合同的,故事漸次鋪開,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處處設下伏筆,一步一步往上推,方向、節(jié)奏、目標大體是要滿足讀者期待的。

就像周杰倫歌曲《蝸?!罚骸拔乙徊揭徊酵吓?,在最高點乘著葉片往前飛?!?/p>

最高點就在眼前了,你不能說別爬了,請回吧。

比如說,從外地來北京旅游,事先約定要登長城。但導游中途變卦,把這一站取消了,截斷了游客“乘著葉片往前飛”的夙愿。這恐怕是要鬧翻天的。

汪曾祺有時就是這么一個導游。

他的小說,正如王安憶所說,往往就是“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地開了頭,再“徐徐往下說,從不虛晃一槍,弄得撲朔迷離”。故事淡淡的,但故事的痕跡和味道還是有的。只是有些篇章,故事往前走,走著走著,按常理說,眼瞅著就要到了A地,但汪曾祺偏偏自作主張,朝B地引了,這就擾亂了讀者既定的情緒節(jié)奏,心理期待被擱置了,落空了。

舉個例子?!洞竽子浭隆?,小錫匠十一子被保安隊的劉號長和他的幾個弟兄打了,“七八根棍子風一樣、雨一樣打在小錫匠的身子”,讓他只存“一絲悠悠氣”。

十一子和巧云屬于自由戀愛,劉號長狗仗人勢,破了巧云的身子,現(xiàn)在又大打出手,天理何在?

錫匠是一幫人,二十來個,平時就很講義氣,“扶持疾病,互通有無”。

鐵錚錚的漢子,自家人受了這么大的委屈,還不得狠狠地干一仗!

而且,這幫錫匠的頭領威信很盛,“說話沒有人不聽”。十一子恰是他的侄兒。于公于私,是要來那么一下狠的。

挑夫、錫匠、姑娘、媳婦,川流不息地來看望十一子,“他們覺得十一子和巧云做的事都很應該,很對”。這是民意。

劉號長和幾個打手自行蔫了,不敢出來,保安隊的門口竟然加了雙崗,“這些好漢原來都是一窩‘草雞’!”對方怯了。

天時。

地利。

人和。

情緒都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了,該動手了。

“波瀾壯闊、大開大合、驚天動地”,王干在《論汪曾祺的和諧美學》一文中寫道,如果是一個追求壯美的作家,肯定要這般處理錫匠抗議事件的。

但是呢,錫匠們經(jīng)過開會商量,拿出的方案是上街,“這個游行隊伍是很多人從未見過的。沒有旗子,沒有標語,就是二十來個錫匠挑著二十來副錫匠擔子,在全城的大街上慢慢地走”。

一走就是三天。

不見動靜,就“頂香請愿”,只見“二十來個錫匠,在縣政府照壁前坐著,每人頭上用木盤頂著一爐熾旺的香”。

怎么可以是這個樣子?

就像登長城的時刻終于到來了,你把干糧帶了,水也備好了,手機的圖片庫也清空了,想著到時可以放肆地拍照了。新買了一雙旅游鞋,擔心新鞋磨腳,專門穿了幾天,提前把鞋給馴服了。萬事俱備,東風都不欠,正在路上。

可是,旅游大巴卻駛入了北京植物園的門口。

這是怎么了?

什么!

啊!

不會吧!

我要投訴!

人家導游就是這么任性。

任性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他平緩緩地、樂悠悠地、笑呵呵地,領著你溜達,閑逛。

你看看這個菊花,顏色是很有味道的:

最初的菊大概只有黃色的?!熬嫌悬S華”“零落黃花滿地金”,“黃華”和菊花是同義詞。后來就發(fā)展到什么顏色都有了。黃色的、白色的、紫的、紅的、粉的,都有。挪威的散文家別倫·別爾生說各種花里只有菊花有綠色的,也不盡然,牡丹、芍藥、月季都有綠的,但像綠菊那樣綠得像初新的嫩蠶豆那樣,確乎是沒有。

再看看這個葡萄,能耐大得很:

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組織跟別的果樹不一樣,它里面是一根一根細小的導管。……澆了水,不大一會兒,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這個樹,很不錯的,有年頭。就在這樹下,我給你朗讀一段吧。也不知道我這個蘇北口音,你是不是聽得明白:

冬天的樹,伸出細細的枝子,像一陣淡紫色的煙霧。

冬天的樹,像一些銅板蝕刻。

冬天的樹,簡練,清楚。

冬天的樹,現(xiàn)出了它的全身。

冬天的樹,落盡了所有的葉子,為了不受風的搖撼。

冬天的樹,輕輕地,輕輕地呼吸著,樹梢隱隱地起伏。

他似乎有高超的催眠術,慢慢你也就平靜下來了,投訴的想法也就給沖淡了,就像他筆下的云,“從遠處來,過近處,又向遠處去”。

你甚至可能已經(jīng)“移情別戀”了:還別說,這個導游汪同志學問不淺,有股可愛的勁兒,挺有魅力的。再說這一路上的風景也不錯,空氣清新,綠意盎然,“情景交融”,蠻有意味,別有洞天。

既來之,則安之。

周杰倫,何時來一曲汪曾祺?

《豆腐》,汪曾祺說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嫩香椿頭,芽葉未舒,顏色紫赤,嗅之香氣撲鼻,入開水稍燙,梗葉轉為碧綠,撈出,揉以細鹽,候冷,切為碎末,與豆腐同拌,還以南豆腐為佳,下香油數(shù)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冬天》,“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胡同文化——攝影藝術集〈胡同之沒〉序》,說北京的胡同在衰敗、沒落,“西風殘照,衰草離披,滿目荒涼,毫無生氣”。

《國子監(jiān)》,有棵柏樹,據(jù)說是元朝的首任國立大學校長、國子監(jiān)祭酒許衡手植的,至今仍頗頑健,“老干橫枝,婆娑弄碧”。看樣子還能再活個幾百年。

《故人往事·收字紙的老人》,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化紙之后,關門獨坐,“門外長流水,日長如小年”。

汪曾祺的文字,有著“濃郁而飄浮的特異氣氛”,輕撫吹起“中國風”。

楊紅莉說,從莊子到歸有光,從唐宋風韻到“桐城派”,從詩文到小品,汪曾祺接受了中國古代“元典精神”中趣味最為雅正的文化精髓的熏陶。

于是,他一落筆,便是滋味綿長。

“……羅漢堂外面,有兩棵很大的白果樹,有幾百年了。夏天,一地濃蔭,冬天,滿階黃葉?!薄稑蜻呅≌f三篇·幽冥鐘》里邊的一節(jié)文字,令他的老友黃裳傾情激賞:

偶然相遇,不禁有奇異的生疏而兼熟悉之感。這豈非六朝小賦中的一聯(lián)?寫出了環(huán)境、氣氛,既鮮明又經(jīng)濟,只用了八個字,以少許勝多許,而且讀來有音節(jié)、韻律之美,真是非常有力的手法。平視當代作者,沒有誰如此寫景抒情。

《對仗·平仄》,汪曾祺也提及了這八個字,“如果完全不講對仗,不講平仄,就不能產(chǎn)生古舊荒涼的意境”。

因為有對仗、平仄,中國話就有了特有的語言美,特有的音樂感。對仗、平仄,很中國。

汪曾祺也明白,自己的能耐就是“很中國”。

1987年12月初,他在美國生活了3個多月時間,即將返程回國。在家信里告知夫人,美國華人作家寄給他不少作品,讀讀覺得挺有意思,跟大陸的全不一樣,自己多年銹錮的窗戶好像被打開了。不過看起來還是比較吃力,得適應這些海外游子的思維,“我這才知道,我是多么‘中國的’。我使這些人傾倒的,大概也是這一點”。

鐵凝在懷念文章《相信生活,相信愛》中,引用了一位青年評論家對汪曾祺的一段評說,“他用非常中國化的文風征服了不同年齡、不同文化的人,因而又顯出特別的‘新潮’,讓年輕的人重新樹立了對漢語的信心”。

“中國風”,又“新潮”,豈不是在說周杰倫?

《發(fā)如雪》《東風破》《本草綱目》《青花瓷》《蘭亭序》《煙花易冷》……單單歌名,就投向古典的懷抱。

“你發(fā)如雪/凄美了離別/我等待蒼老了誰”“我送你離開天涯之外/你是否還在/琴聲何來/生死難猜/用一生去等待”“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傳統(tǒng)的韻致濃郁撲鼻。

MV,輕羅紗帳、旗袍女子、琉璃茶盞、青色筆架、紅色燈籠,算是標配。

《忍者》《雙截棍》《龍拳》《雙刀》《夜的第七章》《霍元甲》《紅塵客?!贰短煅倪^客》……訴說著的是一腔俠客情懷,“日行千里系沙袋/飛檐走壁莫奇怪/去去就來”。

說唱音樂,有武俠,有中國茶文化,有象棋之道,有中草藥,有陜西皮影。在樂器編配上,有二胡、鑼鼓、快板、鈸,這些舊物件、老伙計在他的調配與指揮下,都醒過來了。

還把儒家“仁”的思想、“孝”的思想溫暖地吟唱,“聽媽媽的話/別讓她受傷”。

試想,如果周杰倫憑著這么幾把刷子,穿越到唐宋元明清,他是否還有飯吃?

就像有人評價汪曾祺,說20世紀80年代出現(xiàn)了一位20世紀30年代作家。

這才值得珍惜。

不過,話又說回來:當下的這個時代,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不禁想:周杰倫,何時來一曲汪曾祺?

汪氏文字,如張曼玉

《雞毛》,西南聯(lián)大新校舍住著的文嫂,養(yǎng)了二十來只雞,以糊口。后來竟然讓大學生給偷吃了!

文嫂傷心透了:

“啊呀天吶,這是我吶雞呀!我吶筍殼雞呀!我吶黑母雞,我吶蘆花雞呀!……” 

“我寡婦失業(yè)幾十年哪,你咋個要偷我吶雞呀!……”

“我風里來雨里去呀,我的命多苦,多艱難呀,你咋個要偷我吶雞呀!……” 

“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賺大錢的呀,你咋個要偷我吶雞呀!……” 

“我吶女婿死在貴州十八盤,連尸都還沒有收呀,你咋個要偷我吶雞呀!……”

對于文嫂“哭雞”,楊紅莉好好地分析了一番:

文嫂所哭的不僅是“雞”,“雞”只是引發(fā)她“哭”的一個引線,她更是在“哭訴”一個掙扎在生活底層的女性的悲慘命運,她對生活的忍受、她的遭遇、她的長久以來所壓抑著的感情以及她在生活中的整個無助狀態(tài)都從“哭”中傳送出來。從一個細節(jié)、一個失誤、一個不幸引申到個人的命運,這正是民間“哭文化”最基本的內核。

要說這個研究的路子,也是從一個細節(jié)、一個情景,引申到文化甚至哲學的層次吧?

是不是有點過了?

興師動眾?斷章取義?

包括我在這里敲下的所有文字。

我想說,不是每一個人的文字都承受得了顯微鏡。

李建軍在《孫犁何如汪曾祺?》一文中寫道:“汪曾祺的幾乎每一個句子,都經(jīng)得住嚴格的語法分析?!?/p>

眼下,太多的文字,面目猙獰,又不得不讀,只好拿著放大鏡,一目十行,走馬觀花,聊以自慰。正如蘇東坡談他讀賈島詩的感受,“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

不敢說汪曾祺的篇篇文字都是“有章有句”,也有的屬于“有句無章”,甚至有的還“無章無句”,但“有句”是常態(tài),而且單獨拎出來,如沈從文所說,“扭曲文字試驗它的韌性,重摔文字試驗它的彈性”,最終檢驗報告上的數(shù)據(jù)令人不得不服。

人家就是“顏值擔當”!

記得讀大學時,有門課,叫《電影名作賞析》。一回,放的是陳可辛的《甜蜜蜜》。老師點評時提醒大家注意,兩個主演,特寫都給了張曼玉,給黎明的就連近景都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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