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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南太行和一個農(nóng)民(代序)

自然村列記 作者:楊獻平


所謂南太行和一個農(nóng)民(代序)

楊獻平

大致是2003年春天,我從西北巴丹吉林沙漠回到蓮花谷——出生的村莊,位于河北省南部沙河市以西的太行山區(qū)蟬房鄉(xiāng)境內(nèi),西、南接河北武安并山西左權(quán)縣,北通河北邢臺及山西左權(quán)、和順兩縣。因地勢險要,多省份交界,古來為冀晉兩省的通道,其軍事作用自唐至明為統(tǒng)治者強調(diào)。如民國沙河縣長王延升在明萬歷沙河縣知事姬子修所編撰《沙河縣志》基礎(chǔ)上補充修纂的《沙河縣志》上說:“縣之西境毗連山西、河南(明時武安曾屬河南轄境),雖中隔邢臺一村,然三省交錯,荒山僻壤,最易藪奸。是以大嶺、黃背、數(shù)道三口皆有關(guān)墻,昔人嘗駐兵防守,滋沐圣化,覃敷小小革面,不必鰓鰓以伏蟒為慮。”其中的“大嶺”即至今仍存有遺址、位于蓮花谷村西南三公里處的大嶺關(guān)長城,“黃背”即位于蓮花谷村與武安牛心山村交界處的黃背巖長城遺址。

斯時,四面坡上雖有新草萌發(fā),枝芽暗起,但仍舊風(fēng)帶峭冷,溝壑背陰處尚還有小片積雪蒙塵冷清。見到母親,問父親去哪里了?母親說,去黃背巖修長城了!我站在院子里舉頭向南偏西的高山上張望。黃背巖是沙河市和武安市的界山,呈南北走向,一頭在武安境內(nèi),橫穿沙河,再入邢臺市境。以往,每當(dāng)冬季,大地焦枯,萬物藏匿,蓮花谷一帶的山除了南山黑壓壓的松林,就只有黑和黃兩種顏色。

視線剛觸到黃背巖,就被一道紅、白、青混合的城墻吸引了。我知道,那就是黃背巖長城,只不過被今人重新修“飾”了一番。黃背巖與大嶺關(guān)長城同為明“十三鎮(zhèn)”長城“真保鎮(zhèn)(即今河北保定)”長城的組成部分。大致建于1542年,其主要目的用來阻止俺答汗大軍越嶺而過,南逼中原,北危京師。雙方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戰(zhàn)爭,最終以明朝妥協(xié),答應(yīng)俺答汗堅持多年“邊內(nèi)種田,邊外牧馬,夷漢不相害”的請求,由此結(jié)束了自明初以來朱明王朝與蒙古各部的頻繁戰(zhàn)爭。

這一帶的戰(zhàn)事自此消停。清時,這里成為商旅票號西往山西,東往中原、京畿之地的近道。沒有集團對壘與兵戈馬蹄,黃背巖、大嶺關(guān)及河北與山西交界的貨郎神關(guān)(位于今河北邢臺縣與山西左權(quán)縣上莊村接壤的白岸嶺頂)等關(guān)隘便沒有了功用,逐漸在風(fēng)雨中耗損,漸被自然回收。傍晚,父親背著裝有錘子、鑿子的布褡褳回到家。見我回來,皺紋緊攥的臉舒展開來。父子倆坐下來閑聊,我才知道,是一個因為開鐵礦賺了錢的鄰村人出資重新修建黃背巖長城。其目的很明確,即開發(fā)為旅游區(qū)。母親說,這是個好事,既把老輩子留下來的東西修好了,又給當(dāng)?shù)厝苏伊嘶罡?,不用到遠處打工了。

我笑笑,抓住父親的手,一層老繭,還有血口子。粗糙扎人,似乎長滿尖刺的盆栽仙人掌。我嘆息。也知道,這就是農(nóng)民的手。常年與石頭和泥土打交道,并以此獲得微薄的生存所需。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宿命。我想,黃背巖、大嶺關(guān)等長城初建時,我家祖先也肯定參與過修筑。他們的想法,也可能和母親剛才所說的那番話高度雷同。只不過,一個是新建,一個是坍塌后的維護。出資者身份不同,目的不同,但所用手段幾無差別。這就是農(nóng)民的命運,從明朝到今天,變化的只有時間。人的姓名變了,但命運幾無差別。

這是南太行山區(qū)蓮花谷人的一個生存狀態(tài)縮影,但何嘗不是整個南太行山區(qū),乃至整個中國北方農(nóng)村呢?我所說的南太行,即太行山在今山西東部、河北南部和河南北部的那一片峰巒疊嶂之地。大小溝壑之間,散落和“裝載”了數(shù)以百計的大小村鎮(zhèn),總?cè)丝诋?dāng)有二百萬以上。蓮花谷村不過是總?cè)丝诓贿^千余的“其中之一”。據(jù)民國王延升本《沙河縣志》記載:沙河以西、武安偏西北、邢臺縣以西,在太行山建屋成村繁衍的人,其先祖大都是從明萬歷年間開始至清末,先后由山西遷徙而來的。我們家也不例外。我幼時就聽爺爺說,我們這脈楊姓,也是楊業(yè)楊老令公的后代,老家在山西(其實,楊業(yè)祖上先為陜西神木人,后因軍功至太原做官,成太原望族)。

因為沒有家譜,祖先無從稽考,只剩下一代代人含糊其辭的口頭傳代。時間在人身上體現(xiàn)的摧毀力量叫人常感凄惶和悲愴。2004年夏天,我再一次從巴丹吉林沙漠回到南太行山區(qū)的蓮花谷。卻聽說,黃背巖長城停止重修。原因是,出資的那位鄰村人在一場意外車禍中喪生。這種自發(fā)的民間文化行為也隨之戛然而止。我惋惜。也覺得,那位出資重新修繕黃背巖和大嶺關(guān)長城的鄉(xiāng)人是一種文化情懷的體現(xiàn),也是有商業(yè)頭腦的。盡管他的目的是出資修繕長城后,企圖為個人積累更多的財富。但他這一出于商業(yè)目的、自覺民間文化行為,在某些方面比當(dāng)?shù)卣罢傲艘徊健?/p>

父親也說,要是全部修起來的話就好了!母親說,自從那個鄉(xiāng)親死了后,本村人沒了活干,就又扛起行李卷,去山西磚廠燒磚,或者到臨近鐵礦煤礦下井。繼續(xù)在烈日和黑暗之中挖資源,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生活。父親老了,到煤礦鐵礦干肯定不適合,只能是哪里修馬路了,去干一段時間;鄰村有人建樓房,再去掙幾個零花錢。平時,就在家里種地,東坡到西坡,山頂?shù)綅{谷,種莊稼、鋤草、撒肥、澆水、收割、脫粒、晾曬。村里幾乎每家都一樣,除非生意做得好的,家里有人在政府部門任職的,可以逍遙自在,或者做一些必定賺錢的事兒。社會地位顯然優(yōu)于類似我父親那樣的一般群眾,生活水平亦然。

在泥土上活著、活下去,并以泥土為生,是數(shù)千年來常態(tài)性的農(nóng)民生存、生命和社會標(biāo)示及其毫無懸念的“生生宿命”。因為毗鄰中原,又長期籠罩在儒道文化之下,類似蓮花谷一般的北方鄉(xiāng)村也有“學(xué)而優(yōu)則仕”和“耕讀傳家”的意識,但真正實踐并因詩書而獲取功名的,蓮花谷歷來皆無。臨近村鎮(zhèn)也極其少見。正如祖父所說,咱這里的農(nóng)民要想在官府里邊弄個差事,除非河水干了,山倒了,太陽從西邊冒出來!祖父也是蓮花谷村一個少有的識文斷字的人。他這句話中有憤懣,更多的卻是絕望。

通過科舉選拔人才,為王朝效力;以科舉晉身統(tǒng)治階級,光宗耀祖。這是一個雙向的出口與平臺,亦是江湖與廟堂,平民與貴族之間的階梯。這一制度,大概也是家天下之帝國穩(wěn)固長久的一個根源所在。至今似乎亦是如此。父親只會寫阿拉伯?dāng)?shù)字和自己名字。他出生和成長的那個年代,政治運動頻繁,不僅城市人狂熱,鄉(xiāng)村也亦步亦趨,甚至有過之無不及。即使有滿腹經(jīng)書的祖父,父親也荒蕪了學(xué)業(yè)。那些阿拉伯?dāng)?shù)字和自己的名字,大致是父親在掃盲班學(xué)習(xí)的唯一收獲。一個無任何書本知識的農(nóng)民,以耕地為生,只要精通農(nóng)耕技術(shù),在集體主義和年少時期,可能還是一種令人艷羨的優(yōu)勢??梢话a(chǎn)到戶,個人或以家庭為單位開始單干以后,笨拙的農(nóng)耕思維,再加上日漸貶值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幾片地、兩三千斤的糧食糊弄肚子沒問題,若再有孩子并隨之而來的讀書上學(xué)乃至蓋房子娶媳婦、奉養(yǎng)爹娘及丈人丈母娘,其難度可想而知。因此,父親必須在從巖石和泥土上“摳”生活的間隙,再以出賣力氣的方式,到外面掙些“外財”回來,才能使得一家人的生活稍微“像樣兒”一點。

父親及我們家的這種生存方式,在蓮花谷乃至整個南太行山區(qū)鄉(xiāng)村占據(jù)多數(shù)。各家情況大抵如此。這時候,父親雖然年屆五十,但還有些力氣。我多次對母親說,不要再讓父親出去打工了。母親說,你沒事,可還有你弟弟!他(父親)還能干!我無言以對,心酸。母親說的也是實情。在母親看來,父母前半生就是為了生養(yǎng)幾個孩子,供他們讀書;一旦有人考上大學(xué),并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那就是“上輩子燒了高香”“心頭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若是兒女讀書稀松平常,“蓋一座好房子,為兒子娶妻成家”就成為當(dāng)務(wù)之急。此事完成,孫子孫女次第降生。在兒媳婦的觀念里,“公婆帶孫子(女)”是一項天經(jīng)地義的“職責(zé)”。即使兒子女兒都成為人夫人母,甚至也做了爺爺奶奶,父母若還在世,并有活動能力,也還要為兒女們“盡己所能”。

這種周而復(fù)始的人生,好像一個圓圈,從原地出發(fā),看似曲折地繞了一大圈,事實上又回到原地,期間沒有任何的??俊km然有各種例外,但在整個南太行山區(qū)人群中屬于鳳毛麟角,只有發(fā)了大財、做了大官的孩子們,才會不需要父母親的照顧,反哺于爹娘。類似我父親一樣的農(nóng)民,幾乎一生都在以“肉身的勞動力”,每天必須與由人(資本)控制和支配的自然物作“斗爭”,如修路、燒磚,往卡車上裝鐵粉、煤炭、河沙、水泥等。這是最低級的生存方式,即使父親,也覺得自己的身份和職業(yè)太卑賤。他們也想有朝一日發(fā)大財,像其他人那樣開小車、逛城市,到任何人面前馬上就會有一堆玉米花一樣的笑臉……可這只能是夢想。父親也知道他這一生無力改變命運。更多的鄉(xiāng)親們也清楚。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兒女們能有出息,在他們?nèi)死狭λ?、疾病滿身時候給予他們一點回報。

蓮花谷向東十多里的蟬房鄉(xiāng)政府附近,曾開過鐵礦,鏟車卡車熱鬧了不過三五年,即以滿山黑洞宣告資源枯竭。很多本地人開始到綦村、新城、窯坡、葛泉、冊井、上關(guān)、白塔等地的鐵礦煤礦打工掙錢。錢財誘人,拿命去掙??膳c之相伴的,是幾乎每一個月都有壞消息傳來,不是西家的兒子在井下被石頭砸死,就是東家的兒子因為冒頂、灌水或者瓦斯爆炸喪生。

與蓮花谷村一山之隔的羯羊圈村的劉福貴,早年在新疆當(dāng)兵。退伍后一度子承父業(yè),做護路工人。后嫌掙錢少,轉(zhuǎn)而跟隨其承包鐵礦的姐夫當(dāng)領(lǐng)班。收益較好。忽一日夜里,他喝酒后,堅持要下井去看看其他工人有無偷懶。卻不料,剛下去,井就塌了。其和十多個同鄉(xiāng)尸骨都沒拿出來。其妻子獲得四十多萬的賠償金,修建了一座房子。二是距離蓮花谷村五里的梧桐溝村尤有志。為家中獨子。媳婦剛生了一個兒子。他就在上關(guān)煤礦井下被一塊石頭砸死了。妻子年輕,要帶子改嫁。公婆不許。爭執(zhí)翻臉。以前和美的一家人,瞬間成為仇家。

與之相對的是,白家莊一人在市委組織部任職,其親戚大都進城工作,或開診所、或做生意;趙家村一人在縣政府任科長,不久,其弟弟也進入國土局工作;李家鋪子一人早年以承包磚廠、建筑隊成為當(dāng)?shù)赜忻蝗酥?,其一對兒女并一個外甥分別到縣政府、中學(xué)和醫(yī)院工作。這種天然的不對等,權(quán)力和物質(zhì)的致命絞殺,使得蓮花谷及其周邊村莊的農(nóng)民也急劇分化。但沒有人“仇富”。對這個杜撰的社會含量和覆蓋面極大的新詞,從它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我就深感懷疑,甚至憤怒。2006年后,我?guī)缀趺磕甓加谢厣徎ü纫粌纱巍拇迦说恼Z氣和做事方式來看,對“官”和“官家”、“富人”、“公家人”,大都持有兩種心理和態(tài)度:一是羨慕;二是獻媚。羨慕“人家有本事,能掙錢。咱,只能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再就是:“等下輩子,求閻王爺給咱個好時光過。”也會說:“不管用啥方法兒,能混得有模有樣,賺大錢就是有本事!”

2007年,我再一次回到家。為幫助弟弟一家過好生活(其實也就是一般意義上的溫飽和體面)。父母親也學(xué)村里其他人,弄了一個養(yǎng)雞場。一排大房子,上千只蛋雞,每天嘰嘰喳喳,要吃要喝。雞場名義上是弟弟和弟媳婦的,可干活的主力卻是父母親。我們還在睡夢中吧嗒嘴巴,父親就披衣起床,打著手電,到雞圈里給雞喂食、倒水、清理糞便。不論春夏秋冬,都是父母親。弟弟和弟媳婦偶爾幫點忙,往往睡到太陽把屁股烤焦了才起床。我和妻子覺得這不公平。當(dāng)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就應(yīng)當(dāng)把自己的事情承擔(dān)起來,還讓父母親為自己操勞,于心何忍?

教育和訓(xùn)誡基本無效。在弟媳婦看來,公婆為兒子的“日子”服務(wù)和操勞理所應(yīng)當(dāng),累也好,不累也罷,反正那是“義務(wù)”??粗赣H越來越佝僂的腰身,幾乎把整個臉擰成麻團的臉,忍不住眼淚縱橫。可在母親看來,公婆為兒子過上好時光再怎么辛苦也無可厚非。時常督促父親下地干活。臨近地方若是有下力氣掙錢的活計,就攆著父親去??蓻]想到,2008年8月,父親忽然病倒,檢查已是癌癥晚期。我聽到消息,在電話里對著母親和弟弟就大聲亂吼說:還讓他沒白沒夜地干活了不?還說他還能干不?還舍得罵他去打工不?母親和弟弟一頓沉默。

半年后,父親毫無怨言地與這個世界永決,與我們陰陽兩隔。他去世前一個月,我還和父親說起他當(dāng)年的一些事情,如出去打工、筑路、修水庫、給人蓋房子、燒磚、燒鍋爐等個人經(jīng)歷。父親說,他最懷念的有三件事:一是在綦村煉鋼鐵時候,一個很俊的大閨女不小心掉進了硫酸罐內(nèi),不一會兒就成了幾根白骨頭?!按鬅掍撹F害死了一個好閨女!”二是在黃背巖修長城。父親說,他小的時候,就知道黃背巖有長城,覺得那是古代打仗用的,現(xiàn)在再修起來,把蓮花谷變成旅游區(qū),很多人就不用再出去下煤礦鐵礦,到磚廠燒磚了,可以在家門口賣點土特產(chǎn)賺錢,要比在外面給人打工強得多。三是爺爺猝然離世和奶奶的癌癥期間,他覺得沒了父親,精神上立馬就有了一種負擔(dān)。人人不愿意的死一下子就沖到了自己面前。奶奶患癌癥臥床時候,他一個人伺候,洗澡、剪指甲、喂飯、清理大小便。一個兒子做了閨女的事兒。他覺得自己很細心,完完整整、沒有一點疏忽地把自己生身母親送走了。

從父親的這些話中,我覺得了一個農(nóng)民的悲憫情懷,也覺得了一個鄉(xiāng)野之人的純樸之心。他的話不自私,沒有一點的農(nóng)耕氣息和小農(nóng)意識。他去世到現(xiàn)在,差不多五年了,很多時候,我在想,父親這樣的一個農(nóng)民,出生時候平淡,生而艱難困苦,死如一把鐮刀無意中削斷的一根草尖。除了與他有血緣關(guān)系的、有限的幾個親人外,極少有人對他的疾病和死亡表示惋惜、憐愛和同情。但他卻在自己病重之時想到了他人,并夢想有一天在家門口可以賺錢養(yǎng)家糊口。在我看來,這是多么偉大的一番言語和一種夢想?父親活了六十三歲。他的人生際遇與鄉(xiāng)村生活,在某種程度上,基本上可以代表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期出生的大多數(shù)北方鄉(xiāng)村農(nóng)民。在戰(zhàn)火硝煙將盡時來到人世,襁褓中,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弱冠之年及青壯年經(jīng)歷“三反五反”“反右”“大躍進”“四清運動”“文革”“改革開放”等重大政治運動和影響甚深的社會生活。

與之相對的是,父親從沒提及任何苦難。在外打工時的苦累,乃至受欺負和歧視,在村里受人的非難、鄰里之間的怨隙等等,很多我都知道,但他只字不提。父親去世后,我聽村里人說:最后一個好人沒了!他們將父親稱為“最后一個好人”,雖然只是在一千余人口的蓮花谷村,雖然這句話褒貶參半。但我覺得,他們對父親的評價是貼切的。2009年,我再次回家,想去祭奠父親,卻被母親勸阻了。莫名難過。站在一如往年的院子里,再次看到黃背巖,卻發(fā)現(xiàn)那一段新修的長城也不見了。母親說,風(fēng)吹雨淋的,草又年年長,(新修的長城)不是舊了,就是被遮住了。

奇怪的是,自從父親去世后,每一年回家,同樣的地點和自然物,人和村莊,我的心境卻大不一樣。有時候莫名地想,父親躺下之地,便是我的根,無論身在何處,最終我都要以肉身和靈魂再次貼上去。宛如他和母親生我時候那樣。還想,一個沒了父親的人,人世間再偉岸的人和物都無法真正撼動他的心了。父親一旦倒下,兒子就成為替代者,更有著偉岸與超拔、慈愛與博大的隱喻或象征。

2013年冬天回家,再次路過父親埋身的山岡,草木枯疏,北風(fēng)卷塵,鼻子酸,我咬了一下嘴唇,想抑制住悲傷??僧?dāng)車子轉(zhuǎn)過一道山嶺時,卻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而且無法自制。載我的朋友只好停下車,扶著我到公路邊,并說,要哭就放開哭吧!我站直了身子,迎著傍晚猶如刀刮的冷風(fēng),張開喉嚨,對著空曠的山谷大喊了幾聲。那聲音在胸腔和口鼻中似乎響雷,但在風(fēng)中的峽谷里,回音卻小得幾乎沒有。這可能就是一個農(nóng)民的生與死,在龐大人世間所能體現(xiàn)的“價值”和所能產(chǎn)生的“影響”吧。路過黃背巖長城時,我特意下車,撥開一人多高的荊棘和蒿草,爬到嶺上。確實的,那段新修的長城確實舊了,石縫里長出了不少雜草,石面上也長著一層綠苔。我看了一會兒,覺得那些石頭都好像經(jīng)過父親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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