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讀完了《尤利西斯》

亦搖亦點頭 作者:刀爾登 著


誰讀完了《尤利西斯》

前些日子,一位朋友送給我一本《倫敦塔集雨人》。他喜歡這書,送我一本,自是希望我閱讀,然后同他討論。我隨手翻開《倫敦塔集雨人》,看到這樣的描寫:

“她把外套掛在衣架上,旁邊是個真人大小的充氣娃娃,嘴巴是個深紅的洞,這件物品還沒人敢認(rèn)領(lǐng)。繞過轉(zhuǎn)角,她站在舊式維多利亞柜臺邊,柜臺門還是關(guān)著的……”

又翻開一頁——

“別的還有哪些呢?一只科摩多龍,來自印度尼西亞總統(tǒng)??颇Χ帻埵鞘澜缱畲蟮尿狎妫梢源蚺肯乱黄ヱR。它們是食肉動物,咬起來很兇猛,會往獵物身上注入毒液。所以我會留意那只動物,如果我是你的話?!?/p>

我鼻子里哼了一聲,把書放在一邊了。這一“哼”的意思,不外是說,這是哄小孩兒的。在我看來,作者的描述有過多的“冗余”細(xì)節(jié),意在迷惑意志不那么堅定的讀者;而我,自詡為老練、世故的讀書人,才不買賬呢——如果與情節(jié)無干,誰在乎娃娃的嘴巴是什么顏色呢?

然后我就絕望地想,天哪,我真是老了。

這話是從何說起呢?如果是在四十年前讀到這樣的段落,我的眼睛會發(fā)亮!我會追蹤、玩味每一個細(xì)節(jié)。科摩多龍!這名字就足夠讓一個孩子的想象飛馳一會兒了,我會停下閱讀,在腦中構(gòu)造“打趴下一匹馬”的畫面;這一小段話,夠我享受好幾分鐘,咯咯笑好幾次。經(jīng)驗是如此排他,現(xiàn)在的我,頭腦塞滿辛苦積攢起來的各式法寶,從而只會“哼哼”,不會“咯咯”了。

在詹姆斯·喬伊斯的小說《尤利西斯》第四章中,布盧姆磨蹭半天,總算要出門了:

“在門前臺階上,他伸手到后面褲袋里摸大門鑰匙。沒有。在昨天換下來的褲子里。得拿。馬鈴薯倒是在。衣櫥吱吱格格響。沒有必要吵她。剛才她翻身的時候就是還沒有睡醒。他很輕很輕地把門拉上,又拉緊一點,讓門下端剛夠上門檻,虛掩著??磥硎顷P(guān)著的。反正我就回來,沒有問題?!?/p>

還記得那個“木枷,文書,和尚,我”的老笑話嗎?我現(xiàn)在外出,關(guān)上家門之前,總要摸一摸口袋。鑰匙永遠(yuǎn)是放在左邊褲兜里的,右邊則是電話,上裝右面口袋里是錢包(現(xiàn)在的扒手不讀文章,對吧?),左面有香煙?!拌€匙,電話,錢包,煙?!蔽倚睦锬钸吨?,放心地下樓了。親愛的讀者,您也這樣嗎?如果是,那么恭喜,您也老了,您和我一樣,對外部世界,以及外部世界的外部世界,丟掉了興致,您和我一樣,每天出門,實際上一直留在門內(nèi)。

在我還是個小不點兒的時候,從外祖母那里聽了好多故事。有這樣一類故事,主人公(通常是個傻氣的老三)被父親或壞心眼的兄弟趕出門,一天之內(nèi),或是遇見三件美事,或是學(xué)會了三句妙語。這些年我沒少外出旅行。而每次旅行快結(jié)束時,我都在心里嘀咕:“人家傻小子出去轉(zhuǎn)悠一天,還學(xué)會了三句話了。我都出來一個月了……”

可別小看那類故事,它們屬于一個偉大的敘事傳統(tǒng),這傳統(tǒng)的代表,在我國有《西游記》《水滸傳》,有《兒女英雄傳》《老殘游記》等,在歐洲,則有近代小說之開端最顯赫的一批作品,《巨人傳》《小癩子》和《堂吉訶德》,有后來的《天路歷程》《癡兒西木傳》《吉爾·布拉斯》《湯姆·瓊斯》……有美洲的《癩皮鸚鵡》《哈克·貝利芬歷險記》,以及《麥田里的守望者》和《奧吉·瑪琪歷險記》,如果限定不那么嚴(yán),還得算上我從小就熟悉的《格列佛游記》,以及曾很想讀卻至今沒有讀過的《克萊麗莎》,還得算上匹諾曹和愛麗絲。這書單子可以開得很長,這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偉大的荷馬,然后繼續(xù)上溯,直到我們祖先的祖先,那最早的一批說故事人。

最早的一批說故事人……他們說什么呢?他們才不會說,“我今天早上,吃了兩個煎餅……”,他們的故事,應(yīng)該很像《奧德賽》的開頭,說的是一個人“飄游到許多地方”,見到了許多在家中見不到的事物。是什么令我們的祖先守著爐火,眼睛閃光,聽一個家伙絮絮叨叨地說話呢?這人是外邦人,傳令人,還是還鄉(xiāng)浪子?他的故事,像拋進波瀾不驚的生活里的石頭,激起了什么樣的漣漪呢?這些漣漪傳到了我們這里,減弱至什么程度呢?

說起《奧德賽》,想起了《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的威名,是在大學(xué)里聽到的。那會兒,歐美現(xiàn)代文學(xué),剛剛擠進門縫兒,而其影響力,又絕不僅限于中文系的學(xué)生。“現(xiàn)代派”,對差不多所有人來說,都是有魔力的詞兒,我們像在山洞里沉睡多年,醒來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趕上時代的進度。短短幾個月里,每人都知道了一大批作品和作家的名字,急不可待地等著譯作。譯作出得很快,但無論如何,也供不及這批貪婪的學(xué)生——我們恨不得在一年之內(nèi),把所有的好東西都讀到,仿佛讀到之后,便成“現(xiàn)代人”,與世界齊頭并進,而甩開周圍的人幾十步了。

完整的譯本,來不及提供,便有些選段,出現(xiàn)在選本上,好比有口皆碑的餐廳,讓香氣飄到我們這些排著隊、伸長脖子等座兒的人前,暫且慰藉大伙兒的饑腸。這些餐廳中,門口排隊最長的,便是《尤利西斯》了。

我們從各種評介中,得知它是多么偉大,又是多么艱深——高越而險峻,還有什么品質(zhì),更能吸引攀登者呢?我在選本中讀過它的一小角,說老實話,完全不知所云,這讓我更加心向往之。圖書館里有《尤利西斯》的英文原版,很難借到,不過我終于借到了。我那時的英文程度,根本不配閱讀《尤利西斯》,我壓根兒也沒有那癡心妄想,把它借到手,只不過是想看看它是什么模樣,聞聞氣味,掂掂分量,在枕頭下壓一壓(或許希冀有什么神秘的通道,能讓書里的內(nèi)容就近往腦子里傳一點兒?),如此而已。

我的朋友圈兒里,碰巧有《尤利西斯》的第一位中文譯者的兒子。在他父親著手此書的譯事后,每個假期過完,他從天津回來,我們幾個人,總要打聽一番,其實他知道的也不多,而他那副慢條斯理的樣子呀,真是氣人,我又不免擔(dān)心,他父親多半也是這個慢脾氣??刹皇锹?,他老人家把譯作出版,是十年后的事了。

十年……我從“文學(xué)青年”,變成了一個三十歲的、受偏頭痛折磨的、得過且過的家伙。尤為要緊的,是我已經(jīng)停止文學(xué)閱讀了,就連《尤利西斯》漢譯本的出版,也是在又兩三年后,偶然得知的。我在朋友的書架上,看到了這譯本。此時我已經(jīng)想不起當(dāng)時的心情,也許心跳了一下,也許沒有,多半只是禮貌地瞥了一眼,或從書架取下,握一握手,寒暄兩句,又放回去。

我能不覺得自己老了嗎?

且慢。我想起了大學(xué)里讀過的《麥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滿腦子想的“只是離開”,然后,“我一口氣跑到大門邊,然后稍停一下,喘一喘氣。我的氣很短,我老實告訴你說?!毕旅嬉欢握f抽煙和肺病的破事,接著,“嗯,等我喘過氣來以后,我就奔過了第二〇四街。天冷得像在地獄里一樣,我差點摔了一跤?!弊髡哂煤脦仔凶謱懟魻栴D過馬路時頭腦中的念頭。最后他總算穿過了馬路,“我一到老斯賓塞家門口,就拼命按起鈴來?!?/p>

我好奇的是,如果主人公在外面漫游了幾年而不是幾天,這書得寫多長。

《麥田里的守望者》是我喜歡的小說。我喜歡現(xiàn)代文學(xué)的許多品質(zhì),佩服當(dāng)代作家對人的精神細(xì)致入微的探究,佩服這探究所需要的勇氣和觀察力,同現(xiàn)代文學(xué)相比,古典文學(xué)離真實世界——哪怕是古典世界——實在是太遠(yuǎn)了。

但是……是啊,但是,我多么向往古典時代的康健之氣。我甚至想過模仿前人的筆法,編一個記行的故事,可是呀,便是編得出來,那故事怎么看也不像是當(dāng)代生活的寫照,不管我用多么實際的細(xì)節(jié)填充它。

打個比方,我連個陌生人都想象不出來。哪里還有什么陌生人呢?想象能遇見的最奇奇怪怪的“陌生人”,我差不多敢保證,從他那里聽到的一切新鮮東西,實際并不新鮮,他的生活細(xì)節(jié),不過在我(這里我很想使用“我們”一詞)那個木櫥的某些小格子里,填上新的材料,而沒有什么,令我覺得應(yīng)該為其騰出新的格子,甚至新造一只櫥子。

是的,新的法度,新的范式(這個詞兒倒是新的,我是頭一次用),太難得了。在一切皆為一切人所知(我們自以為如此)的時代,在邊疆已被推至人類暫時的極限的時代,我們可以坐擁事物的樣本,在實際地遇見事物之前,已經(jīng)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而我們的旅行,從頭到尾都是設(shè)計好的。我自己的旅行也是如此,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坐在一個陌生的門廊下,看著陌生人從眼前走來走去,就是不想搭話,因為在我的感覺中,這一切都太熟悉了。這時我便沮喪地想:“我老了?!?/p>

“真實的旅行故事已不可能了?!绷芯S-斯特勞斯曾經(jīng)這么寫道。他解釋說,我們會“把真實經(jīng)驗用現(xiàn)成的套語,既有的成見加以取代”。那么,從來就不曾有什么“真實的旅行故事”,在古典時期,更加沒有。但這里的“真實”是什么意思呢,不管它是什么意思,誰又在乎是不是“真實”呢?我們要講故事;我們要聽故事。

又過了幾年,我在上海的一家小書店偶又見到《尤利西斯》,我買下了。我在火車上讀了一些段落,回到家中,放在一邊了。剛才我想從書架上翻出它來,沒有找到。便是找到,十年前我沒有把它讀完,現(xiàn)在我更讀不完了。

如前所說,我“老了”,對眼皮底下的許多事,以及對描述這些事的文字,失掉了興趣。我知道《尤利西斯》是偉大的小說,但此時此刻,那不是我需要的那種偉大。我同意,有些時候我們需要把眼睛轉(zhuǎn)向自己,我們甚至可以津津有味地談?wù)撟约?,但有些時候,我還是想聽故事,粗糙的故事,外邦的故事,包含新的精神法度的故事,我們的文明在其中流動不居的故事。

《十日談》的故事是這么開始的:十個人(還有一些仆人)到山中的一所屋子里躲避瘟疫。他們講故事……不,換一個想象,想象一群人來到某處避雨,可是,他們再也不走了,他們太喜歡這地方了,就在這里蓋房子,交往,婚娶,種植……他們對自己說:“雨還沒停?!笔前。行┯?,確實是永遠(yuǎn)也不會停的。

八一年

早知文字的魔力;但在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我不知道文字的力量有如此之大。1981年初春的一個晚上,我躺在床上讀岳麟翻譯的《罪與罰》,讀到拉斯柯爾尼科夫作惡后熱病復(fù)發(fā),覺得自己也發(fā)起燒來。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停地產(chǎn)生幻覺,其中一個是被各種各樣的人包圍,“他們嘆息著,爭論著,互相呼喊著,一會兒把話說得很響,像在叫喊,一會兒又壓低到像在竊竊私語。人一定很多,整座房子的人差不多都跑來了?!彼@么寫呀寫呀,我讀得呼吸困難,從床上跳下來,大口喘氣。

我住在臨街的小房間里,在一幢老式樓房的底層。窗外是垃圾通道,早上四點半鐘,一位老頭兒——有時帶著他的妻子——準(zhǔn)時趕來,用一柄大鐵鍬,在水泥通道里吱吱嘎嘎地鏟。我早就不再抗議了(如果某一天他沒有來,我也會在那個時刻自動醒來),有時走到外面,同他聊幾句天。送走他后,睡意全無,看一會兒功課,然后到街上跑步。天或早或晚地亮了,人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街道上,世界即將還原為我們在白天熟悉的模樣,這時,一個問題難免要跳到心里:這個世界,與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彼得堡,是同一個嗎?

我相信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大約就是在1981年前后定型的。如同我們不能在同一時刻“全部”看見一張桌子上的什物,我們從來不能看見任何事情的“本來樣子”(如果這個詞有任何非形而上的意義的話)。我們得選擇自己版本的世界,給它涂上顏色;我們得決定自己要在哪一個世界里生活。

1981年發(fā)生了許多事情,諸如“決議”;胡耀邦出任中共總書記;“五講四美”;女同學(xué)都在讀瓊瑤,讀完后再看我們,就只有不滿的眼神了。我們這些男中學(xué)生,衣著可笑,打打鬧鬧,沒有女朋友,沒有錢,一大消遣是看電影。在排隊買票的時候,一個同學(xué)裝出意味深長的口吻,說:“這些人……他們早晚要給咱們讓地方的?!彼麄?;我們。是的,生活已展示出荒唐的、缺少意義的一方面,只不過,在這些尚未成年的人看來,那是別人的生活,而我們自己的,則注定會豐富多彩。在此兩年前,從《世界文學(xué)》雜志上,我讀過一篇叫《變形記》的小說,在上面批了一句:“瞧這些‘人’!”——這些人,而不是我。這可笑的——而且被證明為可笑的——信心,又是來自哪里呢?

1981年,公共輿論中有過幾次爭論,如對《苦戀》的批判,對朱逢博的批評。有一件事,也許只有那時的中學(xué)生才會記得。上海的一個中學(xué)生,寫了一篇作文,我依稀記得,文章把社會寫得很“陰暗”,引發(fā)一場討論,在報紙上,也在我們中間。同學(xué)W不滿我的態(tài)度,給我寫了一張很大的“紙條”。W讀過許多書,對大多數(shù)事物有成形的看法,所以不難理解他那“過來人”的口吻:“你們這些小青年,還沒進入社會,只是看了幾本書,讀了幾張報紙,就覺得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好像花也不香了,水也不甜了,明天的太陽也不要出來了……”寫到這里,我給W打電話(我們現(xiàn)在仍然是要好的朋友)。他說,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了。

我那時是什么態(tài)度呢?也記不得了。不過,在舊紙堆中,我找到一大疊訂在一起的稿紙,首頁用很大的字,大言不慚地寫著“1980-1981草稿”。里邊有一篇,用了十幾頁,喋喋不休地講述擠公共汽車的經(jīng)歷。其中有一段是:

“我直挺挺地被夾著,如果不是或遠(yuǎn)或近的疼痛指示著,我就無法分清這交叉著的許多四肢有哪些是屬于我的,我的又在何處。我沒有可以持牢的地方,但這并不重要,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摔倒的自由了?!页姓J(rèn)這種狀態(tài)也不無壞處。”

這是矯揉造作的,模仿的;不過,我辨認(rèn)出一些我現(xiàn)在仍然擁有的秉性。我相信到了1981年,我已不再有機會擺脫文學(xué)的影響。我只能看到可敘述的世界,不管我多么努力(到今天,我足足有二十年不怎么閱讀文學(xué)作品),那些文學(xué)性的殘片,一條一綹地糾纏在這一世界的結(jié)構(gòu)上。不過,文學(xué)多么廣闊!同樣是憂傷的,雨果的巴黎,狄更斯的倫敦,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又是多么不同;而我絕不是個陰郁的人,相反,我對幾乎所有事情心懷樂觀,但為什么我不能夠像巴爾扎克那樣興致勃勃,為什么不能有福樓拜那種對日常生活之細(xì)節(jié)的興趣?很多時候,就像夏多布里昂說過的,“越是蕭索的季節(jié),越是與我共鳴”,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這一年中,我又找來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讀得很起勁。我記得有《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窮人》和一部中短篇小說集,似乎都是五十年代的譯本(謝天謝地,那時我沒有讀到他的“哲學(xué)小說”,如《白癡》《卡拉馬卓夫兄弟》和《群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既是悲慘的,又是令人興奮的,而悲慘恰恰是令人興奮的原因。他筆下的靈魂,通過煎熬來確認(rèn)自身的自由,仿佛活得愜意,是有腐蝕性的事,甚至是墮落。讀完他的幾本書,我好像從山洞里爬出來,見到陽光,不自覺地要瞇起眼睛。

我不想強調(diào)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響,實際上,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他對我有什么實際的影響。他只是一個例子,一個閱讀的例子,展示閱讀是如何塑造我們,而所謂理想主義者,不過是讀書人的外號。我們接觸世界,用這本末倒置的方式,在把腳踏入真正的河流之前,我們——我相信我描述的絕不只是我自己——滿懷成見。中國古代的讀書人,閱讀發(fā)生得很早,不過,他們閱讀的材料,或者不是文學(xué)性的,或者(如古典詩歌)只是一絲一縷的描述,他們得在若干年后,才有能力從局部演算出作者的整體觀感,那時,他們自己的世界觀已經(jīng)形成了。而一部像《浮士德》或《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那樣有相當(dāng)大規(guī)模的文學(xué)作品,直接將另一個完整的世界想象給我們。只要愿意,我們只用幾個小時,便可游覽一個世界,掩卷之后,推開窗子,我們面前的,臥在陽光中的世界,仿佛并不那么原本,也不那么優(yōu)先;除了現(xiàn)實感的損失,這種態(tài)度,還帶來其他的損失了嗎?

我想是的。索爾·貝婁(他是我最后一個喜歡上的作家)寫過一篇《陀思妥耶夫斯基眼中的法國人》,里面說道:“對于一個法國人,法國世界就是整個世界,別的樣式都是不可想象的?!粋€倉庫保管員對我說:‘你們國家,天氣熱得要命。’雖說他壓根兒沒有去過我的國家,但要想知道這一點,還是用不著離開巴黎的?!必悐涞倪@篇評論,對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冬日所記夏天的印象》,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文章中展示出來的品性,與貝婁挖苦的“法國人”的脾氣,一模一樣。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枉駕去了一趟歐洲,不過讀過這篇札記的人都能看出,他對歐洲的看法,老早就形成了,那次旅行不過是尋找材料,證實他的先見之明而已。他對歐洲的評論,浮淺,專橫,比如他寫道:“你在這里看到的不是人,而是意識的喪失?!闭嬲挠^察者,是寫不出這樣的句子的。我有點懷疑,在他的長篇小說中,對俄羅斯日常生活無數(shù)細(xì)節(jié)的很是啰嗦的描寫,絕不是出于相信這些細(xì)節(jié)是值得注意的,而是相反。

去年的一次旅行,第一天遇到幾個愿意同我聊天的當(dāng)?shù)厝恕0凑粘鲂星暗挠媱?,這正是我要的機會,但不一會兒我就厭倦了;最后一天,在一個叫天花墕的地方,一個撿瓶子的老漢邀請我去他家做客,這最后的機會,我仍然拒絕了。從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我對自己說,沒什么值得打探的,同樣的生活狀態(tài),同樣的動機,同樣的快樂和不快樂,會有什么新鮮事嗎?——這種想法糟糕透了。某種經(jīng)驗仿佛獲得了先驗的地位,它的自大及對其他經(jīng)驗的排斥,我知道是極端有害的,卻不知道如何去糾正。

1981年的高中生,是一批隱身人。我們一整天在課堂上,只有一早一晚,騎著自行車,在成年人眼下一閃而過。我們想成年,急不可待,準(zhǔn)備接收這個世界,對于后面的事情,一無所知,也一無懼色。我們忽略的一件事是,那是閱讀成風(fēng)的年代,不只我們,成年人也在讀書,比我們讀得更多,理解得更多,我們不知道我們會變成什么樣子,他們知道,他們知道我們會變成他們。

我和我的同學(xué)們,很快展現(xiàn)出各自的傾向,很快變成了成年人。W先是做生意,后來離群索居,只偶爾與朋友們過往。有一次我看到他在讀蒙田的書,對他說,蒙田的智慧,是你二十年前需要的,現(xiàn)在讀他,是不是有些晚了;W說,二十年前,便是見到蒙田,也看不下去的。

W一直鼓勵我朝文學(xué)的方向發(fā)展,這與我對自己的打算完全相反。我有些厭煩我身上的“文學(xué)氣”。比如說,我把這篇文章命題為“八一年”,還有一個理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在1881年——這種表面的搭配,似有深意在焉,其實毫無意義,而我會立刻注意到這種結(jié)構(gòu),得壓抑著某種沖動,才能避免不就此說些蠢話(我終于還是把這個關(guān)節(jié)寫下來了,看來無可救藥)。

文學(xué)也罷,別的也罷,1981也罷,2013也罷,一代代青年,一點點改變的世界——我這么說,好像世界有某種實際面目似的,當(dāng)然沒有。讓我舒心的是,也就不可能有完全合于實際的生活態(tài)度,“實際”上,最“實際”的態(tài)度,想象的成分并不比其他態(tài)度里面的少,每個人都在想象,想像的內(nèi)容不同而已。

自學(xué)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是一只琴鳥,正身難看,尾巴意外地美麗。其中最漂亮的一株尾羽,在我看來,是末兩三年的讀書之風(fēng)。那幾年的時代英雄,不是裝甲戰(zhàn)士,不是跑車富少,而是個戴眼鏡、背書包的呆子。是的,電影或小說里的一大批男主角,都是呆子,不是把頭碰在很硬的地方,就是在洗衣服的時候,想著國計民生的大問題,結(jié)果把什么都洗藍(lán)了。這些夢游的家伙,卻總是交好運,他們與女主角的邂逅,通常是在公共汽車或什么廣場的臺階上,開始交談:

“喂……喂……你的書掉了?!?/p>

男主人公從深思中回過神來,笨拙地摸索一陣子,接過書,說:“謝謝。”

“這書可夠沉的……講什么的呀?”

這時到了關(guān)鍵。男主角發(fā)表幾句漫不經(jīng)心而又極有洞見的評論,漫不經(jīng)心表示這本高深莫測的書(通常是三角學(xué)或費爾巴哈什么的)不過是他更加深不可測的知識海洋中的一滴水,洞見表示他真的看過這本書。半小時后,女主角就在給她的手帕姐妹打電話了:“我今天碰見這么一個人……”

當(dāng)時的另一種新風(fēng),是聽盒式錄音機,聽鄧麗君,劉文正,還有張帝,“有人問我這樣一個問題,媽媽和老婆都掉到水里”,等等。這些人穿喇叭褲,跳貼面舞,也是讓人羨慕的,不過比起書呆子,風(fēng)頭要差一些,在電影里,他們頂多是二三號角色。他們與讀書英雄的競爭,主要是在求偶場上,他們早晚會贏的,不過還得等幾年,此刻,他們的喇叭褲,要輸給別著鋼筆的細(xì)格襯衫,他們的“蛤蟆鏡”,要輸給別人的“蜻蜓鏡”——這個詞是我編的,因為在我的印象中,好多目光炯炯的人,也去戴眼鏡,越大越好,像蜻蜓的眼睛。

有個形容讀書聲的詞叫“瑯瑯”。這種聲音,到了早晨,和霧氣一同升起,籠罩住每個公園——都是讀英語的。公園里有“英語角”,據(jù)說角里的人都用英語說話,我那會兒在念初中,半大孩子,不敢往前湊,但老遠(yuǎn)瞧著,像看西洋景,很是羨慕。好多人整本整本地背英文字典,事跡上了報紙:某某女工堅持自學(xué),背下幾百頁的字典,結(jié)果看懂了進口設(shè)備的說明書,替工廠節(jié)省若干元。幾天后她就失勢了,因為又有一位,背誦了恨不得有一萬頁厚的什么字典。接下來的一個,在監(jiān)獄里才住了一年,就背了四本字典。這個我倒相信。

我現(xiàn)在出門,如果碰巧帶了本書,恨不得藏起來,夾在腋下,還要設(shè)法擋住書名,不讓旁人知道這是本什么書,換在七十年代末,許多人出門,一定要夾上一本書的,像咱們帶上錢包一樣。

玩笑歸玩笑,我確實熱愛那個時代;當(dāng)時的人,真的愛看書。比如說,今天我聽說了有什么好看的書,先得問“有沒有電影啊”,如果有改編的電影,我就去看電影,不用看書了,而在1978年,越劇《紅樓夢》復(fù)映,有個姑娘,一連看了六遍,她已經(jīng)上報紙了,還嫌不夠,又買了一套四冊《紅樓夢》,放在家里邊哭邊看。那會兒的人,就是這么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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